嫡女成长实录 全 作者:未知
嫡女成长实录 全第20部分阅读
还是老先生去后,觉得族学人多,孩子们学不到东西,这才动了念头,为自家人办个家塾。
其实这倒也没有什么,错只错在宗房的身份,连宗房自己都不上族学了,族人对族学的信心可想而知。这一下,族学是不散也散了,本来几个好先生,不是另谋高就,就是进了宗学……宗房的身份,一件事稍微办错,就是这么个结果。
老太太虽然不大高兴,但到底还是没往下说,咳嗽了一声,又问候了族长的旧疾,两个老人家你来我往地客气了一番,善桐听得朦朦胧胧的,只顾着捉摸祖母话里的门道,有些门道她已经悟出来了,有些却似乎还蒙了一层薄纱,更有些话,在她听来就是废话,可族长爷爷却听得极是认真。好容易,才从族长爷爷那里盼来了一句,“说起来,老嫂子也来得正好,明日借粮的事,还没问过你的意思……”
这到底还是到了戏肉,善桐精神一振,又直了直腰,小心地给祖母捶打起了膝盖,没想祖母反而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您秉公行事,还有谁能说您不成?我这就是来问问宗学的事,别的没有二话。族里怎么安排,我老婆子都听命行事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就拉起善桐告辞,“出来这么久,家里要惦记了,也是年节,大家都忙,你们忙!”
雷声大雨点小,把众人都遣下去,满以为是要来密斟的,没想到只得了秉公行事这四个字。老太太这行动实在是有几分天马行空了,非但善桐不解,族长父子也有片刻僵硬。族长忙道,“老嫂子这是哪里的话,族库这是族人共有之物,总是要耆宿们都点了头,这才可以开库。会前通通气,也是该当的——”
老太太的态度却很坚决,“这是族里的大事,没得我提前来打招呼的,到时候听凭族长安排,我们小五房倒是不会有一句二话!”
善桐先还有些纳闷:这当口上门,摆明了是问粮的,客气客气,大家面子上做到了也就是了。祖母这装得有些过了……
她暗自按捺下了心头的疑问,听祖母和族长又客气了几句,末了竟要起身告辞了,族长一叠声地留客,到底还是把老太太留了下来。
“就是老嫂子不上门,我也要派人去请的。”杨子沐终于是吐出了实话,“这里有件事,我们一时间还很难下个决断呢。”
老太太不动了,一扬眉看着族长,老人家却又不着急了,喝过了一盏茶,才慢慢地道,“老帅们是这个意思,这借粮呢,当然也不能白借。是朝廷兵马又不是胡子,做事都是凭着理字的……”
他叹了口气,又有一丝嘲讽地笑了,“至少面子上总是过得去。世子爷说了,老帅们的意思呢,这粮食借出去,算利息,三分。利息是还钱还是还米都行,等后边的军饷到了,一应归还,一分都少不了咱。”
三分的利,算是高利贷了。如果限期没还,利滚利可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不过世子爷既然没有言明归还期限,借一年是三分,借十年也是三分,后边军饷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顶不得真。
老太太扬起眉毛,听宗长续道,“此外还有,三个国子监的缺额,不拘是秀才还是举人功名,愿去都能进去,这是热心军事输捐钱财,由太子爷奏请皇上特批的。这边粮食交割清楚,那边人就能上路进京读书了。不过为了做得好看些,这家人的粮米就不能算利息了。世子爷意思,哪家捐得最多又有秀才的,这名额就给了哪家。”
善桐年纪小还没有怎么样,老太太已经先叫了一声厉害,她旋即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道,“老帅们是心急了……恐怕前线,是真的缺了粮食。这样费尽心机地来挤,是要把最后一点余地都挤出来啊。”
族长也是有烟瘾的人,见老太太手指弹动,忙吩咐杨海明,“给你伯母敬烟。”
杨海明到了这样的场合,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来了,只是肃容静听,得了父亲的吩咐,忙站起身来为老太太举过一袋水烟,老太太也不谦让,由得善桐服侍,和杨子沐对着吞吐了半日的云雾,才低沉地道,“老哥,听我一句劝,这利息没得话说,为使族人心服,那是一定要受的。国子监读书的事,还是缓着点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你们家也不是没有秀才,我看,最好和老三房、十六房商议一声,三家分了,也就算了。不必再横增枝节,不然,倒是只让老帅们得意了,对村子也没什么好处。”
老太太是什么性子?往坏了说,那是有几分清高孤介,正直到极点的老脑筋,往好了说,就是急公好义处事公道。西北毕竟不比江南文气旺盛,好先生少,能进京城国子监读书,若是本人有几分才学的,将来一飞冲天的机会就大得多了。杨家村毕竟是百年望族,读书人不少,秀才就有十好几个,不第举人也有七八个,这三个名额虽然没有明说,但无异于是给这些人一个自由竞争的机会。却偏偏是祖母建议,将这三个名额给昧下来——善桐一下都有些懵了,就是族长父子,似乎都始料未及,半晌没能说得出话来。
“老嫂子这是老成之言啊。”杨子沐清瘦的面容,在烟气中倒是带了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泥雕木塑一般呆滞了许久,他才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咳嗽着道,“满村子里能看透这一点的人,除了老嫂子又能有多少呢……只是这个名额,我们宗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的,老嫂子看,善檀大侄子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善檀父亲也是有品级的,官生他是跑不掉的。”老太太摆了摆手,“这个缺我们也不敢吃,老哥心里有数,借粮这件事我们小五房出力不少,越是这样就越要避嫌……”
杨子沐神色有些发苦,善桐平时也是见惯族长爷爷的。总觉得他虽然老说些笑话,看着和气,但其实从容不迫,似乎很少有被难倒的时候。直至今日,才发觉他毕竟已经年过花甲,是个老人了。
再一看宗子杨海明,虽然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但在两个老人精跟前,还是有些稚嫩,听到两个长辈的密斟,面上更是神色变幻阴晴不定……
她一直觉得虽然摆在杨家村之前的困难不少,但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去了,眼前这个波澜,必定也能平安度过。可此时小姑娘心里明白了:没有哪一道坎,是能平平安安熬过去的,从前不觉得,那是因为有长辈给掌着舵呢。
“老帅们真是拿住了我们杨家村的命门了。”又过了一会,杨子沐才徐徐地道,“是啊,这三个名额,哽着脖子要私吞,我看没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要吐回去不吃这个饵,可这个饵又实在是太香了,也真的舍不得……老嫂子,你说得有理,我也是难下决心那。再说,你这边要瞒,人家那边一下揭开来,还是一样难做人。”
老太太哼了一声,很有些悻悻然,她说了半句,“看着都是好孩子,想不到如此——”
话却又断在了嘴里,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她便站起身来,柔和地道,“老哥要为一村人谋划,实在是辛苦了。家家多出,那族库少出一点也没什么,只是太小气了,大家背后也难免说三道四,个中分寸,老哥还是要把握清楚。”
杨子沐神色一动,笑容更是有些苦涩,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我送老嫂子出去!”
这一番暗藏机锋的问答,让小姑娘一路琢磨回了小五房祖屋,还不肯出去,只是在老太太身边为她捶着腿儿,自顾自地低头沉吟。
会听得出文章,就是可造之才。老太太歇过了一口劲儿,又闭着眼小睡了片刻,稍微缓过精神,就把善桐叫到身边,沉声道,“问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出来。和外人尽管绕圈圈,和自己人,咱们有一说一。”
善桐想到自己和母亲却是又算计了老太太一会,多少有些心虚,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妙在清浊两可之间’。这才脆声问道,“不懂的主要有两点,第一,您为什么那样客气,始终绷着不肯说是来谈借粮的事的。第二……就是这入监读书的名额——这不是好事吗?可您为什么却似乎并不太赞同?”
嗯,这是看出了戏中三昧,没问宗学的事,看来是已经读懂了宗学一事到底坏在哪里。
老太太就直起身子来指点小孙女儿,“为人处事,虽然立意要正,但也要有足够的手腕,不被人所拿捏。宗房再怎么说,也是村子里一号人物,借粮的事必须他们主持。这当口你撞上去一头热血地说这说那,人家反而容易怀抱疑虑。欲擒故纵,只是雕虫小技,却也不得不为。”
见善桐有恍然大悟之意,她又闲闲续道,“至于这三个监生名额用心深在哪里,你毕竟年纪尚浅,没能品出味道,也不算什么。其实无非就四个字,僧多粥少,为来年计,最好别让各房舍生忘死地追求这玩意儿。私底下能退就退了,不能退,各大户分一分,大家心里也好受些。”
大户自然是要多出粮食的,把三个名额暗箱操作过去,人家心底自然也宽慰了几分。比如说老三房和十六房,家里都是有秀才的。这弯弯绕绕善桐自然已经明白,得到祖母一语点醒,她福至心灵,忽然恍然大悟,“其实族长爷爷也就是在找借口吧,他要是私底下退了那三个缺额,世子爷也未必会自己挑明了拿出来为难他……借粮的事,还得指着宗房帮忙办呢。”
老太太唇边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她没吭声,由得孙女儿继续往下说。“僧多粥少,为了能够理直气壮地得了这个缺额,大家自然是踊跃借粮,数目摆在那里,大家多出,宗房自然少出……难怪,他们自己不要那个缺额,原来还是想为族库多留点粮食!”
她自觉看透了宗房的伎俩,顿时就有些不屑,“真是把族库都当作是他们自己的私产了!”
“族库本来就已经是宗房的私产,他们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太太犀利反问,“三妞,咱们要脸,架不住有些人不要脸啊……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族库除了宗房,谁还有资格过问?他们想着自己多留一点粮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要是各房都不肯出,余下的还不都要摊到族库里去。”
她说得自然有理,但善桐依然不禁有些愤愤然,“族库是他们的,宗学是他们的,损公肥私,这个宗房还要来干嘛!”
“也不能这样说。”老太太却没有和从前一样,鼓励善桐的锋芒,她略带不满地扫了孙女儿一眼,淡淡地道,“有私心较量,是人之常情。宗房大节上始终还是无亏的,也就是这些年族长有几分糊涂了,约束不了儿子们,这才闹出了几件不像话的事。”
顿了顿,想到善檀几乎已经长成,除了阅历不够,格局还小之外,这些事上是无需自己费心的了。唯独小孙女年纪不大,尚需见识场面,增长眼界,便下了决定。“也罢,明儿的小会就带着你去,让你开开眼,见识见识宗房的手段吧。”
51、族会
不论是一贫如洗还是家事丰厚,杨家村一村子上下在大年初七这一天都没能有多少过年的喜悦。人面广些的,才吃过午饭就上了各耆宿房中候着等消息,人面不那么广的,也难免老着一张脸,去了人面较广的人那里,等着二手、三手的消息。小五房身为族内红得一等一的一门,自然也少不得三亲六戚都上了门来,只等着老太太回来了说话。
老太太却显得很沉着,一大早起来,先在院子里遛了几道弯,吃过早饭让家下人请了安,便吩咐王氏,“老大媳妇不在,遇到这种事,本该让你们伺候在一边的,奈何你也是个诰命了,不好出来抛头露面的。倒是我老婆子老了老了,也无所谓避嫌。这一次,让妞妞儿跟着我伺候茶水就行了。”
王氏本来打量着自己怎么都有份跟随的,见婆婆说得也是道理,自然也只能应承下来。倒是萧氏、慕容氏脸上均都是一宽:虽说和婆婆不睦,但二嫂的回归,的确对两个小媳妇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又用了半碗茶,老太太一整年来头一次换了锦衣,勒了额帕,又插戴起了半套金镶玉连鱼的头面,虽然对于京城、江南地界来说,实在还有些简陋,但在老太太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华服。
人要衣装,老人家这样打扮起来,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息,又柱了沉香木拐杖,手中扶着也是着意打扮过的善桐,两人进了宗房,顿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众人也似乎直到今日才想起来:小五房的两个儿子都有为母亲申请朝廷表彰,这一位是正儿八经的四品恭人,眼下杨家村里诸女眷,能在品级上和老夫人拼个旗鼓相当的,怕是还未曾出世。
一时间就连宗房都对老夫人多了几分客气,欠身自主位上起来,亲自将老太太迎进了上首第二个座位,和老十六房老太太挨着坐到了一块,善桐自然在祖母身后站着伺候,她游目四顾,见屋内即将满座,再一默默细数,心中也有了计较:族内家事略丰厚一点的人家,几乎也都到齐了。从宗房的狗腿子小二房算起,外九房、老三房、老十六房、小十三房都来了人,小十三房甚至是海鹏叔撑着病体勉强出马。此外还有些儿子多的人家,譬如老七房居然也混到了一个位置,虽说一房只有一个位置,但再加上众人带进来‘端茶倒水’的小辈,屋内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宽敞,闹哄哄的连着甜丝丝的水烟味,呛鼻的旱烟味,这个小会说是小会,倒不如说是田间地头摆的龙门阵儿。
其实这话也不能说错,当时的大家大族,是以耕读为要。读书不成务农为业也是本分。虽说家大业大,可没有官职就得亲自和田土打交道,同佃农打官司,西北连年战乱,人口最少的时候,到了农忙时分,地主们也得下地干活送饭。自然养就了这些人一身的土味儿,可善桐心里明白:京里的穷官儿们,别看面上风雅光鲜,未必比这些土老冒儿们殷实呢。这些年也说得上风调雨顺,西北人又节俭,指不定存了多少粮食,就等着熬荒年。不说别的,就是小十三房,人丁虽然稀少,可地实在是多,光是存粮的库房就有十来个。要不然,老七房怎么眼睛都绿了,非得要咬上这块硬骨头……
她正自出神时,只听得族长轻轻咳嗽了几声,忙积聚精神,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这位其实已经出了五服的叔祖父,略带好奇地等着宗房的手段。众人也都静了下来,听族长给这会议开了一个小头,“大家也都知道了,腊月无好客,村子里来的三位贵客,是借粮来的。”
或许是西北人性子憨直,这个开场白实在是平平无奇,没什么惊艳的地方。众人一片寂静中,又听他道,“这粮食也不白借,算三分的利。眼下路坏了大家也都知道,粮食在江南在京城,就是运不过来!大军就在延安定西,饿了是要出事的。就是不给利息,老帅们张口了自然也没得说,得借,又还有三分利,我打量着也不坏,就先应承了一个数目。”
他咳嗽了一下,说了一个数字,众人这一下就炸了锅了,老七房房长都不顾自己的年纪,直跳起来,几乎是吼出来的,“两万石!全村一年,再风调雨顺也就是三万石!他们倒好,一开口就是两万,我们得不吃不喝地攒几年啊!”
虽说老七房素日里名声不好,但这番话出来,倒是激起了一大片赞同的嗡嗡声。族长不说话了,只是拿眼睛看了善桐这边一眼,垂眸做起了老僧入定状。
这是摆明了要让祖母出头说话……善桐倒没觉得族长这是祸水东引,毕竟这件事小五房出力多,那是看得见的,大家看似是在驳族长,不少人的眼睛也看着祖母呢。就是祖母不出头,她都想替祖母说几句话了。
可老太太还没开声,就有人发话了。
十六房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站起身来了,“这是都忘了元德年间的事了?”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一下就把众人都说得哑了火,唯独老七房房长——这个精壮黝黑,颇有几分无赖气质的壮年汉子,还不服气地嚷道,“元德年那也是朝廷驻军不力几乎是纵兵入关!如今我看前线消息也不大好,咱们就是给了粮食,人家还打输了,老叔,这仗该问谁讨呢?”
这话虽然是歪理,可也不无道理。元德年间北戎南犯,就是因为驻军把守不力,退得比兔子还快了几分,把大好的西北粮仓,陕西腹地留给敌人烧杀抢掠。直到桂元帅调兵遣将从后掩杀过来,这才解了围。可就是这样,宝鸡一带也几乎是十室九空,此役不但伤了西北的元气,着实也伤着了西北诸人对朝廷的信心,大军要粮食是不怕的,怕的是要了粮食还打不赢,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十六房老太太还没开口反驳,族长已是先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没粮食吃,兵散了就是匪。谁不知道杨家村是个富户,知根知底的人盯了上来,咱们又得罪了官家,倒是全族都要折进去了。这粮,肯定是要借的。”
到底是族长,这话说得虽然不怎么大义凛然,但胜在实在,一群汉子纷纷称是。老七房房长还要说什么,宗房老四起身给众人添茶,他也就没了声音。
要借肯定还是要借的,老七房这几句话,不过是各房的一番垂死挣扎,见不是事,众人也都认命。十六房老太太先表了态,“俺们家地不大多,人口不少,也难……就出个五百石吧!”
十六房秀才虽然多,地却的确是不少,这一千石的数目说出来实在是有几分小气。善桐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到了自己头上,就显出小气来了。
旋即又是一凛,提醒自己:我又何尝不希望人家多出些,我们少出些。毕竟是活命的粮食,谁知道来年年景怎么样,闹起饥荒来,可不是说着玩的。
有了十六房开头,其余几房也都各自说了数目,倒是有多有少,善桐心算了一番,加在一起也有近七八千石了。宗房出个一万,还有小五房未发话的,出个两三千,这两万石的数目,足可以凑齐了。说到底,杨家村这么大的人家,两万石还真动不了他们的筋骨。小姑娘一时间倒觉得祖母很有几分小题大做了,这件事眼看着就能平安过度,又哪来宗房的手段可看。
此时也就只有小五房未曾发话,众人不期然都看着老太太,十六房老太太更是神气十足,自觉大义凛然——也的确,出了两个四品官,虽说小五房家风正,这些年来也未曾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但家事要比寻常人家更丰厚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就说地,实在也是并不少的。
老太太却始终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族长,半日才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老哥,该揭盅了吧?”
只听这话,善桐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她太熟悉祖母了,听了老太太的话,便知道这决不是事情的结束。换句话说,老帅们肯定是不止借了这么多的……
也是,就两万石,十万大军,够吃多久,就是实打实地发下去,也就是半个月的工夫。人家又为什么要废这么大的劲儿,连少将军都派来了做筏子。
从前没长大的时候,成天都觉得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如今自觉已经长大了,觉得大人的世界没那么复杂了,很多事儿自己也可以办了。善桐才赫然发现,到了正经场面,自己的脑子,还实在并不够用。处处都落后了一步,虽然已经能看懂大部分的钩心斗角,却总是要等人家的招出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蕴藏了如此心机,是自己没有看明白的。
她能想到的,各房房长自然不会想不到,众人又起了些小小马蚤动,老族长面色数变,终究是道,“唉,老嫂子这样说了,那咱就这样办。”
他就又咳嗽了一声,才慢悠悠地道,“这一次呢,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老帅们特地请旨,得了三个国子监的恩生空缺,三个京卫武学的恩生缺……”
到底还是瞒了点家底。
老太太本来用意,是想催促宗房说出真实数目,不想族长反而顺水推舟,到底还是要把监生名额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她不禁大皱其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偏过头来,让善桐伺候着打起了一袋水烟吸了两口,才低声吩咐孙女,“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你老叔祖的手段了。”
善桐自然看得明白,深知这才是戏肉所在,之前一切不过铺垫。族长是先摸了摸各房的底线,再祭出这一招来。如此各房如果对此名额有意,则势必不能加得太少,尤其是那些对恩生名额势在必得的人家,必定会互相攀比。如此一来,踊跃捐输之余,族库要出的份额,自然也就少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也压低了声音回祖母,“叔祖还是厚道呢,按着我来,族库说不准是一两谷子都不用打了。”
“哦?”此时屋内已经起了一阵嗡声,老太太兴味盎然,索性也和小孙女窃窃私语,“那依你的办法,该怎么样呢?”
善桐扒在祖母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是依我呀,我这会子就说,大家也不急,回去想想,想好自己能出多少了,再来找我说道。留个数字就好了,到时候谁出的多,名额自然就给谁了……”
她话才说了一半,族长已经笑道,“大家不用急,动用族库总要告诉全族一声,正月初十在宗祠有个大会。初十之前,各家愿出多少,往我这说一声也就是了。”
居然和善桐的主意不谋而合!
老太太一下有些心惊,一面是心惊孙女儿居然如此聪明,小小年纪,和饱经世事的族长都想到了一块。另一面,她也是老人精了,几乎是一下就看出了这主意的厉害。
众人暗中攀比,唯恐不高,不能得中那难得的恩生名额,这是看得出来的事。只看老三房和老十六房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就知道这三元之中,他们是必定要占上两元的了。余下一元,族内多的是人家巴望着呢——再加上武学门槛低,武秀才的功名也好拿一些,不能走文路,走武路那也是功名……好些人家已经流露出了蠢蠢欲动的神色。这一招一出,恐怕宗房是不用动用族库多少,就已经可以凑够数了。
宗房小气,本来是宗房的事,也没甚好说的。可天下乱象将起,一家一族如果不能紧紧抱团,只怕覆灭就在转眼之间,不能再由着宗房这样闹下去了!
老太太扫了屋内一眼,见众人脸上写满了计较,竟是没有一人和她一般忧虑,一时间不禁大起无奈之感,叹了口气,振奋精神正要说话时,只听得耳边又有人问道,“伯祖母,您……打算出多少哇?这恩生,是打算便宜了善柏,还是善桂呢?”
也是有些见识,知道善檀同善榆他们,用不着这恩生的名头,也能荫庇进国子监读书。
这话一出,屋内的眼光顿时又刷地一声聚集到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不得不肃容道,“这件事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粮食我们出,名额,让给大家吧!”
却没有多少人讶异——小五房为借粮的事出了多少力,和借粮的人有多黏糊,大家也是看得见的。此时若不避嫌,话说出来就很难听了。又有人乍着担子去问宗房,族长还没说话,宗房老四已经轻描淡写地道,“家里没有读书种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到底是族内耆宿,”十六房老太太也不禁挑起大拇哥,脸冲老太太赞了一句,“这事办得,干净利索!”
老太太苦涩一笑,见众人都有起身的意思,竟似乎就要这么散了,一咬牙,她站起身来,放沉了声音,“老哥,这事这样办也不是不行,您思谋深远,我是佩服的。不过有一桩事您得先答应我,要不然豁着和您破了脸,我也不能应承。”
先不说她素来威望高,就是这一身的华服,已经让众人高看一眼——平时小五房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家也都难免忘了她们的显赫。今日老太太披挂上阵,才叫人想起,这一位背后乃是有两个四品大员撑腰,更别说其中一味还就在定西,到宝鸡不过八百里路,说得难听点,他跺跺脚,杨家村就得吃不住的摇!
就算是最拿大的十六房老太太一下都没了声,屋内瞬时静了下来,族长皱了皱脸,倒像是在做鬼脸一般,一时间显得有几分滑稽。他却是没半分停顿,“老嫂子只管说。”
老太太一点都没有放松自己的姿态,她死死地盯着族长,一字一句地道,“族库里还存有多少粮食,年年都是帐上看的。多少年也没有开仓验看了——这是琐事,素来都是烦宗房操办的。不过今年情形特别,大家要多出了粮,手里没了余粮,若遇到灾年可真就一点办法没有,只能靠族库了。我老婆子老脑筋,不信帐上的数目,那都是虚的,老哥,族库多出少出不要紧,您得让我看一眼,库里的粮食,足额不足!”
这话一出,旁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善桐却已经是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52、双簧
这主意既然她也能想得出来,小姑娘就不会把握不到族长的思路。她之所以会做此想,就是不禁把自己代入了宗房,想着怎么能让自己少出一些,让别人多出一些。
只是还是那句话:年纪太小,看事只看得到眼前,没能看得到后头几步。她想到了这个主意,却没想到族库毕竟不全是宗房的私产。适当地中饱私囊可以,护食护到这份上,不惜以种种手段尽量鼓励私房多出,个中用心,实在是惹人疑窦。
虽说这些年来族人已经渐渐地不往族库中缴纳粮食了,但多年来置办出的族田,说起来是不比小五房家的田产少多少的,宗房的吃穿用度还自有自己的私田供给。族库里的粮食,平时多半用来周济贫苦族人,主持祭祀、族学等等,总是进多出少,账本虽然不轻易示人,但对小五房老太太来说,要看到账本并不困难。年前祭祖的时候,老太太问了一嘴,回头还和母亲感慨了两句,善桐记得当时她说,族库里有四万石的存粮,也的确不少了。
恐怕祖母那时候就开始为粮食的事操心了吧……四万石看着不少,足够一村人吃上一年半载的了,但这也得是实数才行。再说一旦遇到饥荒,不但得留够一村人吃的数目,还有来年的种粮,再加上族人没凑够的粮食,族库得凑足了借给大军,算起来已经左支右绌了,更别提那可怕的两个字:挪用。
善桐不是孩子了,像她这样在村子里长大的小姑娘,平日里若是留心,可以接触到的社会层面,反而要比被关在屋内的娇小姐更广得多。自己再一善于琢磨,成熟起来的速度连自己都会被吓着。此时此刻,她脑中就不禁构建起了这样的思绪:祖母说自己多年没有进族库去看,也就说明宗房把持族库,非只一天两天。不说别的,西北粮价波动很大,从前在祖母身边的时候,还听她和嬷嬷奶奶算过这笔账。甚至嬷嬷奶奶他们家做的就是粮食生意……宗房有四万石粮食在手,囤积居奇,追涨杀跌,一波行情做完获利多少,还真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善于操作一点,这边支取出去,那边盈余到手,悄悄补了亏空,一年就是这一项资本,能翻出多少利来!
要是在平时,这也没有什么。可现在路不好,连年收成也不好。这粮食就金贵得很了,一进一出之间要出了什么差错,仓促间真是拿着钱都不知道上哪买粮去!大军要的也不是金银,是货真价实的稻谷。人家就在左近,当然也不能以次充好……自然是希望族人私库多出一些,族库少出一些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流了一脊背的冷汗,也不知道是被宗房可能的用心吓的,还是为自己毫无一点证据,就如此恶毒地揣测宗房用心而有些自愧……
依然还是那句话:一个孩子能想到的事,老人精们只有反应快慢,却绝不至于什么都想不透的。如今在屋内的都是一房之长,虽不说个个精英,但事关生计,再没有谁比他们更上心的了。如此一琢磨,大部分人也都明白了老太太的担心,宗房数子脸上的神色,也都不怎么好看了。
老太太却依然稳稳站着,没有丝毫动摇,“我老婆子不是信不过老哥。”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连年收成不好,今年年景要再差些,又有大军在左近,这是个吃粮食的无底洞。老婆子怕的是真到了荒年,拿钱也买不到粮食,到那时候大家还得靠族库过活,不看一眼,我是不放心的!”
族长却并无丝毫怒意,他扫了大家一眼,蓦地笑道,“好哇老嫂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人老了就是多疑,我也一样,这两年都没有验过库了,听你一说,我也不放心的很!”
竟是欣然起身,招呼众人,“那就现在开了库,都看看,都看看去!”
怀疑毕竟只是怀疑,宗房表现得如此坦荡,就是老太太都不禁松了口气,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善桐赶着就扶上来了,轻声道,“我扶着祖母——”
宗房居住的乃是杨家村的中心地带,族库就在宗祠左近,又养了无数头猫来捕鼠,虽说平日里人迹罕至,但倒也热闹得很。一群人大驾光临,一时间闹得猫儿们喵咪连声四处乱跑,更增喜庆。杨海明亲自从腰间解了钥匙,笑道,“二十多间仓库呢,一间是二百石的存粮,要都验看,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索性大家想看哪一间,我开哪一间吧?从甲字一号到二十五号,都是满的。”
这样的大粮囤,也就只有杨家村这样的百年望族才能支撑起来了。众人虽然素知杨家底蕴身后,但身临其境,脸上也不禁都有些自豪,老三房房长杨海旺就笑,“凤翔府一带,是没人能和咱们比了。听说也就是天水那边,粮囤的数目比咱们更多些——慕容家和桂家偏偏又在一个镇上,就隔了不远,当地都说,爬到桂家粮囤顶上一看,就能看到慕容家的粮囤了。”
正说话时,老七房房长已经指了一间,叫杨海明来开,善桐眼尖看着了,一推祖母,老太太忙又指了另一间。杨海明略作犹豫,还是先开了老太太随手指的那间粮囤。
才一开大门,众人鱼贯而入时,果然见得金灿灿的麦穗如同小山一样,将粮坑填得满满当当的,杨海明又随手拿了一根木棍,拨拉开了给众人看底下,一直插到底,带上来的都是麦子,只是因陈了,色彩有些黯淡。
这一下众人无不放心,老太太还欲再看时,因进粮仓必须上下攀爬,大家年纪也都不小,她自己下地时一个没站稳,差点崴了脚,想想也就罢了。她多少有几分讪讪然,又一推善桐,“扶着你海鹏叔些。”
宗房倒是很有风度,未曾落井下石,虽然老太太枉做了小人,但族长却一路都帮着打圆场,甚至扯开话题还问了善檀的婚事,“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老嫂子可有看中的姑娘?”
老太太也乐得下台,“老哥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规矩,没中功名是不说亲的,他还小呢,等中了举再谈也不迟的。”
众人原本对老太太都有些埋怨,此时也都转了笑道,“满族里再没有谁比老太太教子更有方的了,一门两进士,同小四房的两兄弟真是交相辉映。”
如此一路谈笑回了宗房,又有人换上茶来,十六房老太太心急,这一路心里已经想好了数字,觅机会写了一张短笺就递给族长,“家里没有多少积蓄,这是尽了力了。好歹周全,我念情的!”
她开了头,大家也都有些发急,正要纷纷散去和家人商议时,老太太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了无趣,又截入道,“倒还有一件事——眼看着今年要不太平,又难得少将军许了十一个铁卫留下来,老哥看着,是不是再兴个村兵,万一有事,也是有备无患。”
族长露出沉思神色,尚未说话,老七房房长已经嘟囔道,“十一个人连人带马要吃要喝,不小的开支呢!人数又少,顶得上什么事,老嫂子自作主张,带累族长老叔都没法讨价还价。”
这事究竟是不是因为老太太自作主张,使得族长无法还价,自然已经不可考了,但这话说出来,众人不免觉得老太太实在也有些自作主张,虽然不敢说什么,但看着老太太的眼神不免有几分古怪,老人家要保持风度,并不理会,善桐倒是在她身后气哼哼地道,“留了上百个,住谁院子里呀?”
这话虽然胡搅蛮缠了点,但也不是不能解释,老七房房长翻了个白眼,望着天自言自语,“四品的人家呢,娃娃也这么没有规矩!”
小五房和老七房的冲突,在座的没有哪位不知道,就是由善桐而起。一时间望着善桐是神色各异,善桐见十六房老太太正要开口,在心底正是叹气时,忽然得了祖母一个眼色,她服侍祖母日久,这一下得了意思虽然诧异,但心中却是一喜,便也望着天大声地喃喃道,“比不得人家呢,送假药送假酒的,巴不得气死了同宗的兄弟,自己好过继了谋夺家产。”
老太太顿时变了脸色,呵斥道,“三妞!怎可妄言!”
老七房房长却是一下紫胀了脸说不出话来,十三房的海鹏叔陡然咳嗽了几声,这才虚弱地附和小五房老太太,“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乱说。再说,老哥也没有过继的意思,三小姐误会啦——”
老太太顿时更多了几分怒气,“三妞,听着没有?人家哪有过继的意思,还不快向老七房堂伯道歉?”
善桐瞟了老七房房长一眼,见海壮伯面色难看到了十分,心中别提有多爽快了,又刻意扫了宗房四叔一眼,索性再挤老七房一挤,她一顿足,倒是使出了十二分的任性,哼道,“才不要!海壮伯又没说不过继,他没开口,那我就没有说错!”
这是还要挤出一个不过继的承诺了,老七房的杨海壮也是心思深沉之辈,只因为一句话说错,便被人挤成了这个样子,心中又如何好受?面上阵红阵白,哑然半晌,才道,“你小孩子不懂事,我不和你计较!过继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宗房做主,我便说了,也不算数!”
这一场好戏虽然短暂,但却十分精彩,见话题又抛到了自己手上,族长咳嗽了一声,和事佬状,“海鹏虽然身子骨柔弱了些,看着不像是短命之相,开了春身子骨好转,自己就生儿育女传承香火。正月里咱们不说这丧气话!”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海鹏自己倒是站起来了,这个病骨支离面容焦黄的青年汉子一脸的沉静,“虽说正月里不说丧气话,但这事我也早想开口了。托人把脉案送到外头,千方百计托了人找神医看了,人家说了,这病也就是看日子吧。生儿育女,那是休想。十三房的香火自然不能在我这一辈断了,不过海鹏也就这一句话,今儿个扔在堂伯这,大家也别和我一个病人计较:过继谁,我都不过继老七房的侄儿——虽说侄儿们和宗房走得近,也是桩好处,可最小的一个都十七八岁了,年岁太大,又是过继,内外进出不便不说,还有些话正月里也不提了。七房大哥的好意我心领,做不了侄子们的便宜爹,是我没福罢。”
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到了后头还有些气紧,好像在谁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故事似的,善桐听在耳边,却觉得这一番话比什么高声大嚷都要有力得多,最后一句话尤其刻毒。非但杨海壮听
嫡女成长实录 全第2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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