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 作者:未知
兰亭第7部分阅读
乍睁开眼,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微微仰头看到曲膝斜倚在木塌一角的祖咸,一手支着额头手肘压在膝头。花重阳一惊,举臂想撑起身子左臂却麻酥酥使不上力气,她抬起右臂去揉肩,在触到肩膀的一瞬全身僵住。
她摸到的……不是枕头吧?
再猛一仰头双眼对上一双黢黑的眼,祖咸勾着唇角手指轻抚上她的鬓角,哑声问一句:
“醒了?”
花重阳先是一怔,然后猛地坐起身回头。
……她果然是枕在祖咸大腿上。
火盆里的木炭燃到最后只剩通红的炭块和熹微的火苗。花重阳怔忡了片刻想清楚了昨晚的前因后果,便嗅到随着火苗起伏阵阵袭来的酒气。她摸摸自己被熏得发烫的脸和垂在臂膀胸前的乱发,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倚在木塌一角的祖咸直起身微笑看着她:
“桌上有茶,我叫安平去——”
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木塌,手抚着右腿膝盖紧皱起眉。花重阳从榻上跪爬上前:
“怎么了?你腿怎么了?受伤了还是——”
过腰长发披了满身,祖咸松了眉头抬手拢起她披在额前的长发,声音低哑温柔:
“只是腿麻。”
灰色袍袖拂过花重阳鼻端,与雪白的中衣长袖顺着祖咸手臂垂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花重阳垂眼正好对上祖咸被刀痕划烂的手腕,目光又是一滞。祖咸不说话,默默用右手扯下衣袖遮住手腕,缓缓移下木塌:
“我叫安平倒热茶来。”
花重阳一把抬手扯住他的衣袖:
“不用。”
祖咸坐在榻上回头看看被她扯住的衣袖,花重阳已经一骨碌翻身从榻上爬起来,笑嘻嘻弯腰穿鞋:
“祖少爷,你家安平恐怕早就睡了,你吵了他他往你水里下毒你岂不是完蛋。热水在哪?我去找。”
“过了快两个时辰,怕早就凉了。”
“那再烧热就是。”花重阳拖拉着鞋在屋里转一圈,从桌旁提过一只水壶,“用它烧。”
火盆上架起炉围,添了火炭放上水壶,花重阳回头看见祖咸披着袍子坐在塌边又开始咳,顺手扯过狐裘软被裹在他身上:
“若不是安平,恐怕你早就饿死了。”
祖咸不语,只是微笑着从一旁桌上拿起一条雪白丝绢,捉住花重阳右手握进手心低头拭去上头沾的黑炭末子,擦完扔开丝绢,手却不再放开。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花重阳才觉得祖咸的手比她的大且手指修长,只是冰冷没有温度像刚在冷天里吹过,颜色同脸一样苍白不见血色。狐裘斜斜裹在肩上,祖咸肩宽更衬得腰身瘦削,黑的发蓝的长发披散在胸前显出一脸苍白的颜色和尖薄的下巴,连着深幽飞挑的长眸,看在眼里十二分招人怜惜。花重阳手贴在他手心里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动,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别扭的小声嘀咕:
“……男人的手不都是热的吗,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祖咸没有动作,却抬头盯住她的眼,嘶哑着声音认真的问一句:
“你摸过别的男人的手?”
“……”
见花重阳瞪着眼不说话,祖咸松开狐裘软被走到她面前,不依不饶哑声重复一遍:
“花重阳,你摸过多少男人的手?”
修长瘦削的祖咸身材笔直,看上去比花重阳还高出了半个多头;很少能有人让花重阳仰望,所以她仰视祖咸片刻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于是瞪他一眼抽手懒洋洋转过身:
“摸过好多,而且个个手都比你暖。不然你挨个去摸摸看是不是。”
即使背对祖咸,花重阳还是觉出他两只眼盯着她。火盆里的火哔哔剥剥,她站在火盆前却还能听到自己左胸口“砰,砰,砰”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更莫名的,她脑海里竟忽然闪出叶青花活蹦乱跳的那张脸,手指狠狠一戳戳住她的脑门子尖利的大骂出口:
“花重阳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没见过男人吗你!总有一天报应不爽老天降雷劈死你个没出息的连放话都不敢当面的——”
脑海里叶青花骂声正狠,可是一双冰凉的手同时从容淡定的紧环住她的细腰。后背贴上一层微凉,她一惊猛回头,仰脸正对上祖咸深不见底的眼盯住她的,唇贴在她颈畔,很沉很缓,也很嘶哑的声音,恰恰刚够听清:
“以后只能碰我的。”
环在腰上的手臂收紧,花重阳转回头便觉出祖咸垂首将脸埋进她发间,宽肩裹住了她的。微凉的呼吸拂过她的脖子和肩膀烘起一片暖烫。她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随即放弃,手轻轻压上腰间的手臂,在脑海里一巴掌拍死叫嚣跳骂的叶青花,喃喃嘟囔一句:
“喝多了,我今晚喝多了……”
祖咸脸埋在她披散的长发里轻笑。花重阳脸一直热到耳根,张手挣开祖咸的手臂蹲到火盆前:
“……水开了。你喝水还是喝茶?”
“茶,我不喜欢白水。”祖咸走近一步,弯腰拨开她从肩头垂下的头发,“别烧着头发。”
“烧就烧了,怕什么,我小时候还剃过光头呢。”花重阳懒洋洋将茶壶拿开,忽然抬头瞥他一眼,“……对了。”
“怎么?”
“你,你……”她仰望着祖咸,口气迟迟疑疑,“安平说,你跟兰影宫来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祖咸的神情蓦地僵硬。
醉醒
花重阳站起身将茶壶放上桌,被火盆烤的发烫的手握住祖咸的,紧紧一握又松开,上前环住他的腰。祖咸肩宽,身上披着蓝丝缎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雪白丝绢中衣上,显得格外好看,只是手臂一圈上去花重阳才觉出他细瘦的腰。她轻叹一口气,抽出一手,仰头用细长的拇指压上他的眼梢:
“腰瘦的叫人心疼。”
祖咸听了蓦地笑开,抬手摸摸花重阳的发梢:
“你知不知道‘沈郎腰瘦’这个词?”
“……什么腰瘦?”
祖咸眉眼带浅笑,娓娓道:
“书上说从前有个美男子叫沈约,长得很好看,穿衣飘逸如仙;偏偏他为一个人憔悴消瘦弱不胜衣,所以人称‘沈郎腰瘦’。”
“飘逸如仙?”花重阳蓦地想起叶青花总喊容辰飞是她的“神仙哥哥”,于是松开手笑笑的端起茶往塌上坐下,“我不知道叫沈约的美男子,只知道一个爱穿白衣服的‘神仙哥哥’。”
祖咸挑眉,走到花重阳身边,手指缓缓探到她的发梢,轻声探问道:
“你说的神仙哥哥……是容辰飞?”
“是啊,他——”花重阳兴高采烈刚要开说,忽然回神抬头瞪住祖咸,“……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这么些年她也只跟叶青花提过说第一次见白衣翩翩的容辰飞时觉得像他像神仙,可是祖咸又怎么会知道?
祖咸坐上木塌也倒了一碗茶水,茶碗盖缓缓刮去水中浮末慢慢喝一口,才目光盯着茶碗说道:
“这个不难猜。武林中爱穿白衣又是你熟识的,能稍微入眼的,不过一个容辰飞而已。”
“人人都说容师兄长得好,放眼武林里头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武林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他。”边说着花重阳想起那天叶青花说的,容辰飞必会娶纪妃湘的话,“可惜他长得好看,心地又不坏。”
这么不错的人,却偏偏的,要娶个她看不顺眼的纪妃湘。
边说着,花重阳摇摇头。祖咸捧着茶碗挑起眼梢看她一眼,又慢慢喝一口茶水,垂眼问道:
“你也觉得,容辰飞长得好?”
“容家这次被灭门,独独留下他一个。爹娘家眷死的这么突然,估计他肯定受不了。”想起那天在白天在湖月山庄看到的,容辰飞一脸憔悴的样子,花重阳重重叹口气,“倒不如像我,身边人总是七零八落,倒还习惯些。”
片刻安静。
“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终究是死了。至于剩下的,”祖咸开口,边说着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神情淡淡,“若不够强,也只能节哀顺变任人宰割了。”
“任人宰割?”花重阳摇头,“恐怕容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看眼神就可以知道,容辰飞看起来虽然温文,唇边总是勾着笑意,但那笑意却未必总达眼底;那种似乎把什么都记得清楚明白的眼神,绝不是会“顺变”的人会有的。
“是什么人不重要。”祖咸喝口茶放下茶碗,系好身上袍带起身,漠然道,“重要的是他够不够强。江湖中以实力为论,胜王败寇,赢的那个才有资格说话。”
花重阳听后挑眉,抬头去看祖咸。
时辰已近黎明,外头夜色正暗,屋里则烛光通明,火盆里的火光微微闪烁。祖咸应是通宵未眠,神态稍显疲倦,篮丝缎袍随着脚步却飘逸如仙,宽肩瘦腰身姿修长,叫花重阳不由得又想起那句“沈郎腰瘦”。
这么病弱的身子,这么淡漠的姿态……花重阳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喃喃出口:
“……你受过多少?”
祖咸恍若未闻,脚步不停走到屋子中间的桌前拉开抽屉,手探进去翻找了半天拈起一条丝带,转身对花重阳微笑:
“这个配你。”
寸许宽的鹅黄丝带,缀以银丝镶了薄薄的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祖咸又低头翻找半天,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象牙梳,又走回木塌:
“重阳,转过身去。”
明明是抱也抱过了,可是花重阳此时忽然觉得脸上赧然。她迟疑了一下,将双腿收到塌上斜跪起身。青丝披散,祖咸一双温柔的手握住她的头发顺到背后,然后拿起梳子从头顶缓缓梳下去:
“扯疼了告诉我。”
如瀑青丝垂到木塌上的雪白狐裘,颜色鲜艳。默默的烛光,外头模糊的红影错落,花重阳微垂着脸,唇角慢慢勾起笑,叫道:
“祖咸。”
“嗯?”
拿着梳子的手动作不停轻应一声。花重阳微微侧脸,蓦地压低了声音,飞扬眉梢瞄到他落到塌上的修长身影,慢慢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打第一眼见他醉倒在半帘醉后八角凉亭,就记住了这个人;再见时记住了他病弱的模样;到回廊下那双半醉的眼神和长长一排错落有致红光相接的灯笼……
“人家说的一见倾心……”肩上梳着头发的手一顿,她低低的声音顿住,随即轻声笑道,“我是听我娘说的。她说当年她第一眼看到我爹,就决定一定要嫁给他。”
顿一顿,花重阳又笑:
“我娘其实是很强悍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清楚这一点,不过我记得我小时候被人欺负,她二话不说冲上去跟那个泼妇吵架,最后竟然把那个全镇有名的泼妇骂的当众哭叫起来……”
很明显的,连花重阳自己都觉察出自己的话好像跑题太远了,所以她话头一顿,眼梢瞄着身旁那个身影,又低声问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长发梳成一束,祖咸手指握住,捏着丝带的手一顿:
“……”
“我好像,”花重阳勾着唇角,单薄的尖下巴微扬,雪白的颜色刺破灼灼照来的烛光,“好像有点喜欢你,祖咸。”
身后没有动静,梳着头发的手没停,象牙梳子从头顶滑到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许久,祖咸才放下手,左手绕到花重阳身前,握住她的。
没有回音,许久,祖先的下巴点到花重阳左肩。她这才听到略沉重的呼吸,赶忙回身,看到祖咸脸色苍白。她吃了一惊伸手想扶他淌下,手刚扶住他的肩立即缩回来,低头看看,上头一把水。
蓝丝缎袍竟然被汗湿透,他身上摸上去却冰凉。祖咸仍垂着脸,下巴搁在她左肩。花重阳压住他的手轻声问:
“怎么办?”
“……我有些累。”祖咸探手环住她,声音如丝,“你让我躺会儿。”
花重阳默然片刻,扶住他的腰,在榻上躺下。
狐裘软被盖在两人身上,花重阳在他背后躺好,轻轻说道:
“你睡会儿,若是要什么就叫我。”
她轻轻伸手,从后头搂住他的腰暖着他的背。指尖汗流不断,她能听到祖咸呼吸声越来越沉,腰背处越来越凉,隔着衣服都能觉出凉意,他却始终不出声。花重阳仍不做声,抱紧了他径自阖上眼。过了片刻,她调匀了呼吸声装睡,就见祖咸轻轻挣开她的手臂起身,扶着木塌走到桌旁。
哗哗水声响起,随之而起的是弥漫开来的酒气。少顷,祖咸又走回木塌拖鞋躺下,将花重阳搂进怀里。浓重酒气灌进鼻端,花重阳立刻想明白,祖咸起身是喝酒去了。她埋头在他胸前不语,却渐渐想明白,为什么三番两次总是看到他喝醉的样子。
一觉醒来,又是在半帘醉的酒馆里。
花重阳微微皱眉,揭开身上的灰毛狐裘。外头阴云密布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她还没完全醒过神来,起身走到后门看到一把铁锁,便抱着灰毛狐裘转身,表情怔忡的走出去竹帘门。一路走回花间园,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只是还有些宿醉的头疼。她一手揉着额角一手去敲门,手落下却砸空,付伯打开门看到她便立刻松口气,接过她手上的狐裘:
“重阳,你总算回来了。”
花重阳下意识的往旁边避开一步,怕付伯嗅到她身上沾染的酒气。一边快步往里走,她一边懒洋洋挥着手:
“付伯我有点累,先去睡一觉。对了,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一早司徒清流来找你一趟,等了会没见你就先回去了。”付伯跟在她边走边说,“幸好你回来,刚才又来了位客人,正在堂上坐着呢。”
花重阳脚步不停,抬手打个哈欠:
“是谁?”
前天搅黄了叶青花的英雄宴,不会是她来追帐吧……
付伯看看她的脸色,皱眉:“是湖月山庄的容少庄主。”
“……容师兄?”花重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他来做什么?”
花间园简陋的前厅里,容辰飞一袭白衣系一条黑丝腰带,正背着手看墙上一幅字画。花重阳迈进前厅,挑眉打量他一眼才叫出声:
“容师兄。”
容辰飞转身,看到花重阳随即微笑:
“重阳。”
两人在厅里坐下,各自添了茶水。容辰飞捧着茶水垂眼沉吟,花重阳困的厉害,想打哈欠也只好忍着,猛往肚子里灌茶水。几杯茶水下肚,花重阳才渐渐清醒,回过神看着容辰飞:
“对了,容师兄,怎么想起忽然到我这里来?”
“重阳,你跟以前真是没变多少。今天一是来看看你;二来,”容辰飞笑看着她,手指拨弄着茶碗碗盖,声音忽然温柔,“我是想跟你道个歉。那天让你去湖月山庄被那群人质问,委屈你了,是我糊涂了。”
钟情
“师兄见外了。”花重阳强打精神笑着,“是谁这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谁遇上这样事,难免伤心伤神。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倘若几年以前,若是听到容辰飞同自己用这样温柔的语调说话,或者花重阳会感动一把乃至心跳加速几下;但是如今看着容辰飞的一袭白衣和憔悴无损的一张俊脸,她忽然觉得他的样子,竟然没有祖咸穿着雪白亵衣在灯下慵懒发呆的模样好看……想起祖咸对着烛光翻找发带时的修长背影,花重阳耳梢一热,竟然忍不住捧着茶碗出神的勾起了嘴角。
容辰飞盯着花重阳,放下茶碗轻笑一声:
“重阳,你跟小时候,是真的不一样了。”
花重阳猛地回神,看向容辰飞:
“啊,师兄刚说什么?”
“你昨晚没睡好?一副难掩困倦的样子。”容辰飞还是笑看着花重阳,“我说,你跟小时候真的不一样了。”
他轻叹一声。
“哪里不一样?”花重阳起身添了为两人添了茶水,又坐回座位,笑道,“个子高了,头发也长了,是不?”
“这个自然。”容辰飞目笑道,“性子也改了不少。我记得那时候你在武当才十一二岁,瘦小不太爱说话,性子也倔。只有练武最勤奋。现在仿佛比那时候开朗了许多。”
印象中十一二岁的花重阳,一张脸带着小尖下巴,瘦的只剩下一双圆溜溜深不见底的黑眸。众人嘲笑她没有头发,她只抿嘴默然听着,从不回嘴,有顽皮的小师弟去招惹她她也不理,只顾自己一个人闷头在后院练功。师父纪崇偏爱她,招来纪妃湘不满,有一次当众嘲笑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直到那时,容辰飞第一次见花重阳出手。
他目光柔和看着花重阳,浅笑再加一句:
“如今也长得,更漂亮了。”
“师兄过奖。”
“虽然像花师叔的少,但比花师叔更漂亮。”容辰飞端起茶碗喝一口,笑着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浅,“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在后院的紫藤花架下,练完剑你忽然跑到我跟前跟我说,你喜欢我。”
脑子里画面飞快闪过,花重阳略带尴尬的垂眼:
“……是呢。容师兄还记得。
“那时候你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容辰飞笑得毫无芥蒂,仿佛只把这话当作玩笑的样子,“算起来,你还算是第一个跟我表白的女孩子。”
“如今自然算不上什么了。”花重阳笑着起身再为两人添上茶水,“师兄一表人材,听说外头说亲的从杭州排到苏州。”
“倘若没出这件事,倒是还好。”容辰飞听了苦笑,“从前日事情发生到如今,我还没合过眼。”
花重阳垂眸静待他再开口。
容辰飞这种时候来找她,当然不是为了叙旧,话说到这里,也该说到正题。果然,容辰飞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碗:
“我不瞒你,重阳。前日青峰派岳飞龙也被灭门,如今人人都怀疑,这事是兰影宫的祸首。”
花重阳扬起眉梢:
“若是怀疑兰影宫,师兄找我岂不是找错了门。你应该去找兰无邪。”
“兰无邪避不见人。”容辰飞皱眉,“兰影宫的人在西湖上的画舫里,天天只见小船载着舞女歌姬上下,那些舞女歌姬说兰无邪也在船上,却从不见外客。再者,兰影宫虽然亦正亦邪,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
“倒不如直接带人杀过去,像那天定我的罪一样,众口一词就是了,何必真凭实据。”花重阳勾起唇角,“直接杀了兰无邪,岂不是省事。”
容辰飞只装作没听出花重阳的嘲讽,苦笑道:
“如今江湖上,只怕找不出兰无邪的对手。岳飞龙这一死,谁还敢出声?就连师父提议找来兰无邪当面质问,除了司徒世子和灵门的薄江,也无人敢应声附和了。”
花重阳看他一眼,终于明白了容辰飞的来意。容辰飞捧着茶碗,只垂眸刮着茶末:
“所以想来想去,重阳,我想请你跑一趟画舫。只要将请帖送到。”
他放下碗盖,抬眼定定看着花重阳:
“此事,恐怕也只有请你了。”
湖月山庄的大厅里并没有几个人,花重阳一走进去,看到的只有坐在东侧的纪崇和上首的司徒清流。花重阳一进去,司徒清流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碗轻轻点头:
“重阳姑娘。”
而纪崇则站起身迎上前:
“重阳。”
花重阳点点头,径自坐在西边座位上:
“纪叔叔看该怎么去找兰无邪说?”
纪崇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你真的决定要去找兰无邪?其实——”
“纪叔叔,”花重阳打断他,勾勾唇角,“除了碧落心法,兰无邪能把什么看到眼里?再者,兰影宫并未同武林盟公开对立,他未必不乐意来。第三。”
她顿顿,苦笑一声:
“既然众人都知道,我同兰影宫又多少有些关系,想必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既然这样——你受委屈了,重阳。”纪崇望着她,看看一旁的容辰飞,“辰飞已经答应,若是此事顺利,你便是武林的功臣,将来副盟主的位置,是少不了的。叔叔知道你不计较名利,只是受这个委屈——”
花重阳心里打断他直接站起身:
“纪叔叔不必多说了。无非是下个帖子而已。力气我尽到,至于能不能成,那就不知——”
“等等。”
话还没说完,司徒清流忽然起身打断花重阳的话,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对着她的眼:
“重阳姑娘,你不能去。”
花重阳讶异抬眼。
“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若是将碧落心法交给了兰无邪,只怕他对你就更无所顾忌了。”司徒清流彷佛没看到纪崇和容辰飞尴尬的脸色,“到时候碧落心法一到手,倘若他对你——”
话到这里,已经不用再多说。
花重阳看着司徒清流,一时有些惊讶。司徒清流看着她的眼神里情意如此露骨,就算她是瞎子,也该看得出来。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旁边纪妃湘从纪崇身后走出来,冷笑插嘴道:
“世子殿下,听说宁静王跟灵门掌门薄风为你和薄江姑娘订的婚约里头,指明要‘黄泉武诀’和‘碧落心法’做聘礼。你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了护着花重阳,还是怕薄江姑娘的聘礼都落到兰影宫去?”
司徒清流微微挑眉,笑着抬起头,却不看纪妃湘,目光只对着花重阳:
“纪姑娘,本王想说什么,不劳你过问了。”
“自然轮不到我来过问,”纪妃湘背起手,缓步绕到花重阳和司徒清流一侧,眼神在两人身上兜一圈,慢慢挑起眉笑着,“听说司徒世子钟情花重阳,是不是?就是不知道花重阳有没有那么傻,肯做了你的小妾,还愿意拿出碧落心法当你娶正妃的聘礼?”
“真是多谢纪姑娘挂心。”司徒清流笑笑,站在花重阳面前,微微垂下眸子,“重阳姑娘,是我冒犯了。清流确实已有婚约在身。我知道你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所以……纵然钟情,恐怕这样的情意——”
他眼里笑着的目光温柔的像早晨的阳光,里头却带着浅浅的忧伤:
“恐怕这样的情意,也只能算是玷污了你。”
花重阳有一瞬忽然觉得不忍。武林大会上她是第一次知道司徒清流,却第一次就觉出他对她彷佛有些不一样,那时她只以为司徒清流不过是想接近她图谋碧落心法——但现在,如果只是为了碧落心法,他费的心思也未免太深。有些别扭的避开那双眼,她轻声说道:
“无论如何,重阳多谢世子。”
顿一顿,她低声再加一句:
“只是重阳已经心有所属。辜负世子的美意了。”
司徒清流的神情先是一僵而后苦笑,原本对着花重阳的目光轻轻瞥到一边,垂眸。厅上几个人同时看过来,纪崇皱起眉,神情最先露出讶异:
“重阳,你已经有了意中人?”
重阳勾勾唇角,微笑点头:
“是,纪叔叔。”
“是什么人?”
“改天纪叔叔就知道了。”
纪崇又皱皱眉,抬眼看看司徒清流,目光又转到花重阳身上,笑着的声音里多少带了些尴尬:
“看来你们一个个真是长大了。什么时候领来让我见见。怎么都好,只不要像——”
纪崇打住话头,又看看花重阳,轻叹一声:
“只要你好,也不枉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别让她为你忧心。”
花重阳默默听着,听到最后轻笑一声:
“多谢纪叔叔挂心。可我觉得若是真像了我娘,也没什么不好。人人都说我娘一生凄凉悲惨红颜薄命,不过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她抬眼望着纪崇,口气忽然变得认真温柔:
“世人笑她痴,她还笑世人傻呢。直到临死我娘还说,她一点也不后悔爱上炎昭。她说,天下之大,可是这世间又能有几个人,能抛下俗规跟真心喜爱的人浪迹天涯呢?”
纪崇神色顿时一震。
当年纪崇痴恋花初雪且两人已有婚约,而最终花初雪却扔下纪崇跟炎昭私奔的事,江湖上人人知道。纪妃湘觉察出自己爹爹脸色不对,只觉得自己爹娘受辱,顿时满脸怒气拔剑便指向花重阳:
“花重阳,你要学你娘不守礼教,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剑气如寒掠向花重阳,纪崇回过神喝一声“住手”,伴着喝声花重阳眉梢微扬,一个转身抽出一旁品蓝身上的剑抖腕一挑,纪妃湘手中的剑便横飞出了大厅。
厅中安静下来,午后寂寂日光中,映出当中花重阳一个人略显单薄的修长身影。剑尖指在纪妃湘颈前一寸,许久,她轻声冷笑:
“我花重阳喜欢什么人,与旁人何干?天下人耻笑不耻笑,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人家说我娘的不是。”
薄剑如光划过,纪妃湘往后躲,剑光则如影随形跟上,花重阳微微抿起唇角,脚下步法挪移。纪崇情急,探手捉向花重阳手腕低喝一声:“重阳!”
剑梢贴在纪妃湘颈侧停下,切下一缕黑发飘然落在地,而纪崇的手离花重阳的手腕还有一尺。花重阳仍举着剑,转眼看着纪崇:
“纪叔叔,我不会伤妃湘;今日黄昏之前,哪怕是硬闯上画舫,我也会守诺将帖子送到兰无邪手上。我娘临死之前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纪妃湘,也不是为了容师兄,而是为了我娘。”
话说完,花重阳手腕一扬。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她拱拱手,转身走出大厅。
厅上仍是一片寂静,眼看那个孤单的身影走远,静立许久的司徒清流回头微微欠身,而后也转身向外:
“品蓝,咱们也回吧。”
上平园
湖月山庄外头的长街上,花重阳停住脚步回头。
隔着十几步远,司徒清流也停住脚步,只是脸上没有了从前一成不变的浅笑。人群往来缝隙中,依稀可见初春的风时起时停,吹的他鬓角的发丝一飘一摇贴上脸颊。司徒清流身上也披着雪白狐裘,厚密软毛缀在衣领上紧贴着他瘦削好看的脸颊,越发显出他一身的高贵典雅,远远看着,像一块精雕细琢的温润美玉。
花重阳脑子里不由自主的闪过祖咸的身影。半帘醉的凉亭里他裹着狐裘斜靠在椅上,白皙的脸雪白的狐裘素白的丝绢中衣,只有墨一样的浓黑头发散乱披在肩上,一双狭长的黝黑眸子总是微挑眼梢,似看非看的对着远处出神;凌乱裹在身上的狐裘,衬出那张脸上一抹飘忽的脆弱。
一个是王储,一个是邪医;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淡如冰水,甚至一个俊美出尘一个相貌普通。怎么看,都是没法比的两个人。
就在前几天还没有跟祖咸挑明的时候,花间园里跟付伯吃饭的时候,她一边扒着白饭一边走神,然后忽然抬头对付伯说了这么一句:“付伯,你觉得我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当时付伯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的给她夹了筷子菜,然后说道:
“你想嫁人了?”
“……没有。”
“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这个,”花重阳支吾一下,“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她不敢承认当时脑子里正好想起祖咸。付伯的双眼何其犀利,一叶便可知秋,谁知道会让他看出什么?
而付伯笑着吃了两口菜,才慢慢说:
“什么样的人都好。只要你喜欢就好。不过。”
花重阳到嘴边的筷子停住,追尾:“不过什么?”
“你付婶曾说,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找个脾气温柔,真心疼你照顾你的人。最好再能护得了你。”
“付伯,哪有那样的好男人?”
付伯还是吃着菜,微眯着眼笑:
“确实没有。不过我觉得,前几天来的那个司徒公子,大概会很讨你付婶喜欢。”
原来不光叶青花,连付伯也早看出司徒清流的心思。
……可是,她却偏偏喜欢上了祖咸。
昏黄光晕下的那个祖咸也好,凉亭里微醺的那个祖咸也好,雪地里用毒针刺过他的祖咸也好,吃药怕苦的祖咸也好……不论哪一个,都不像是会照顾人的人。就连他温柔无比给她梳起来的辫子,照镜子看看,那辫子也是歪歪扭扭,没法见人。
回过神,花重阳轻叹口气。刹那走神的功夫,司徒清流已经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忽然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嗯?”
“你连刚才出神都在笑。”
花重阳不由得伸手摸摸自己嘴角。果然是微微往上弯着,她竟然自己没有察觉。
打量着她讶异又尴尬的表情,司徒清流微微一笑,垂下眸子:
“我小的时候奶娘带我到花园散步,偶尔就会看到父王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下头出神微笑。每次遇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悄悄走开,因为这时候如果打扰他,他一定会皱眉。”
边说着,司徒清流伸出手臂轻轻挡住她:
“小心。”
街上熙熙攘攘,一顶轻轿恰好经过两人身边。司徒清流小心用手臂将花重阳同人群隔开,又不着痕迹进一步把她挡在里头,顿了顿,又说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在想母后。”
午后的阳光明亮温暖,空气中吹着若有若无的风。司徒清流侧过脸,空茫的目光融在无尽的远处。明明没有没什么声音,可花重阳就是能感觉到,眼前仿佛有无声的感伤缓缓的落进风里。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许久,他回过头,垂眼看着花重阳,微微笑着:
“因为这阵子,我一个人闲起来走神,回过神也总是发现自己在笑。”
空气仿佛静止。
明明早已经知道司徒清喜欢自己,明明也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祖咸,可花重阳心里竟然有点紧张起来。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司徒清流,拼命想着这时候是该找个借口走开,还是说点什么把气氛搞坏,把话题岔开。但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司徒清流便几乎轻不可闻的,对着她头顶说道:
“走神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也都是你。”
花重阳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只是呆呆低着头。
说一点也不感动那是假的。这辈子活了十八九年,这是头一次有人用这么温柔的方式,对她表白。四周阳光灿烂,人群来来往往,可是这一瞬彷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了自己和眼前的司徒清流……再加上,心里头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和心虚。许久,花重阳才侧过脸,勉强找到一句话:
“……世子,我其实并不讨厌你,只是——”
只是……
她心里总是更心疼那个望着远处的冰雪,脸上一脸淡漠空茫的人。不知道那种心疼算不算喜欢,但每次想起他,每次为他觉得心疼的时候,她总是想抱住他抹掉他脸上的空茫淡漠;想着夜色寂静的时候同他坐在雾色红光下,相互倚靠在火盆旁边,慢慢饮几杯温热的酒。如果叫她再也不见他不能陪他她会有些舍不得他,他一个人在半帘醉,太孤寂冷漠……
这样的心疼,到底算不算喜欢?
于是在持续的沉默中,司徒清流失落的笑开:
“我知道了。”
花重阳抬头看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想必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吧。”司徒清流边说着边迈步,苦笑着留下一句,“大概是我来晚了一步。”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穿过人群,品蓝远远尾随。直走到安阳街尾,站在通往花间园所在的巷子口,司徒清流停住脚步微笑:
“就送到这里吧。”
花重阳脚步停下,垂眼低声道别:
“……那,告辞了,世子。”
“不要去找兰无邪。”司徒清流忽然加一句,“太危险。”
花重阳转身的脚步顿住,垂眸转过头:
“多谢世子了。”
付伯就坐在院子里。
石桌石凳,他在石凳中间加了一把椅子,石桌上一壶热茶。听到花重阳进门他缓缓转头,微微眯起眼睛:
“回来了?”
“嗯。”
花重阳应一声,走到说桌旁,伸手摸摸冰凉的石凳,放弃坐在上头的想法,改倚在石桌上。茶碗两只,她提起茶壶为付伯斟满茶,自己也倒了一碗,捧在手里一边喝着,一边出神。
等醒过神来正好对上付伯微眯的两眼,不由得吓了一跳:
“看什么啊,付伯?”
付伯喝口茶,慢慢笑道:“我看你,跟你娘越来越像。”
花重阳挑挑眉。
除了付伯,这辈子没有第二个人说她长得跟她娘像,就连过世的付婶也说,除了笑起来尖尖的下巴,她跟花初雪的模样差太多。
是付伯太疼她娘的缘故。从小到大,付伯和付婶一手把她娘带大然后教授武功,在付伯眼里,大概没有比她娘更好看的姑娘了。
可是刚提起茶壶,付伯就轻叹一句:
“你跟你娘的性子何其相似,重阳。”
“付伯——”
“纪崇和容辰飞要你去给兰无邪下帖子?”
“……是。你怎么知——”
“我自有朋友打听去。”付伯打断她的话,开始对着茶水沉默,许久,又叹气,“你付婶过世前,有一次悄悄跟我说,要是重阳再笨些就好了。”
花重阳默然。
她十四岁的时候,跟付伯学剑法。一式剑法看两遍就能跟付伯对拆出来,一套剑谱,看三遍就能背出来。可是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套剑法却怎么也背不起来,她着急的吃不下饭。当时就是付婶,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笑着说:
“吃饭大过天。”
花重阳听不进去,一径的钻牛角尖,赌气的拍着剑谱:
“付婶,我是不是突然变笨了?”
付婶轻轻的对她笑,笑完了慢慢说道:
“笨点有什么不好?笨姑娘有福气,不用做不用想,吃着快活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花重阳当时只觉得这话好笑。可如今听到这话,她再也笑不出来。
“笨些就不用想这么多。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嫁到谁家谁不会当宝贝一样的疼?”付伯捧着茶水像在出神,缓缓的声音,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重复付婶的话,“要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人生子,一辈子不知道会有多快活。”
说完,付伯一双眼看着她。
花重阳想咧嘴笑,却笑不出来。暖软的阳光照拂着,如丝如絮,付伯收回目光,难得现出一脸的温柔慈祥:
“千好万好,只要你觉得好就好。我知道小姐所做的必有她的道理,你也是这样。唉,我跟你付婶,当年还是私奔到花间园来的呢……”
最后那句话,花重阳一时没想明白,等她回过神一脸惊诧的看向付伯,却发现他老人家已经捧着茶碗进了屋。
……私奔?果然,连付伯,都有段热血的过去啊……
可是直到快黄昏,也不见湖月山庄送来给兰无邪的帖子。付伯甚至都端出晚饭来,才见有个武当的弟子来找花重阳:
“重阳师姐,师父要我告诉你,今日不用去了。明日再请你去湖月山庄从长计议。”
花重阳看着那个她不认识,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小师弟: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少年迟疑了下,耳梢略红,“师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兰无邪请了几位杭州有名的姑娘到画舫,放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概不许人上船去打扰。”
“这样。”花重阳挑挑眉,再看看那个武当弟子,忍不住逗他一句,“你觉得兰无邪怎样?”
“啊?”身上穿着蓝袍的少年讶异抬头看她一
兰亭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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