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 作者:肉书屋
冠盖满京华第97部分阅读
竟还管着神机营,虽是在假期,也不能全不去看着。要知道,哪怕是这时候,威国公和韩国公可还都在城外……”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随即自失地拍了拍脑袋,“年纪大了,记性都不行了。你是代管神机营,今天一早刚下的上谕,应国公王邕即行管带神机营。就连御马监亲军,也已经选定了两员指挥。”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陈澜随眼一扫,见上至朱氏,下至几个兄弟姊妹,人人都是面露惊疑,就连苏仪都是如此,立时明白这消息必定是才刚刚宣布,甚至可能是陈瑛一得知就立马赶了回来。斜睨着杨进周那张丝毫没有变化的脸,她便笑道:“原来三叔还带了这么个好消息回来。叔全年轻识浅,我一直还担心他担着那么大的职责,还要常常进宫管带御马监亲军,如今总算卸下了,还是皇上爱惜人才。”
朱氏见陈澜看了过来,顿时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阿弥陀佛,皇上有识人之明,又有用人之明,年轻人身上压太多担子,原本也容易让人不服。你们俩新婚之后就几乎没什么闲暇,如今趁着这功夫,就该好好休整休整。”
陈衍气不过陈瑛一来就有意提这些扫兴的话题,索性接着祖母的话茬笑嘻嘻地自顾自说道:“是啊是啊,这指不定是皇上体恤三姐夫和三姐新婚燕尔却没时间在一块,额外开恩让你们能够散散心呢这离着过年还有一阵子,我想想京城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他如今可不是从前一天到晚窝在侯府很少出门的世家少爷,成日里两头转上文武课,一天到晚厮混在外头,酒楼饭馆这种地方全都没少去,一时间竟是如数家珍。什么东岳庙黄金台,什么南海子白云观,什么卢沟桥钓鱼台……总而言之,滔滔不绝的说辞把陈清陈汉也一块勾去了,还是陈瑛实在忍耐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收住了话头。
陈瑛看了看对面那两对新婚夫妇,便站起身说:“叔全,还有子义,你们两个随我出来,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
尽管朱氏闻言颇为不快,但也不好明着反对,只能看着陈瑛带着杨进周和苏仪出了屋子。等到这三个男人一走,屋子里刚刚颇为僵硬的气氛仿佛因此一扫而空。朱氏忙示意陈澜过来,祖孙俩悄悄避到了东屋里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怎会他知道的消息,你们竟是不知道?”朱氏说着便急切了起来,竟忍不住狠狠地一合手掌,“看他那成竹在胸的样子,难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老太太,今天是小年,别再想这些烦心事了。”陈澜上前轻轻搀扶了朱氏的胳膊,轻轻松松地笑道,“外头还等着您这个老祖宗开席呢”
“澜儿,你要急死我不成”朱氏使劲抓住了陈澜的手,甚至又晃了晃,“他是虎狼之性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把他的事情解决了,咱们能吃得好这顿小年的团圆饭?你就不担心他对叔全搬弄什么是非,亦或是又砸出什么消息……要知道他可是把苏仪也一块叫去了”
“不担心。”陈澜冲着朱氏眨巴了一下眼睛,这才微微笑道,“那天他去过镇东侯府之后,叔全就对我说,如今我得把调养当成第一要务,养成白白胖胖的才是最要紧的,其他事情都交给他。他既然有这样的把握,我还去想那许多干吗?难不成我是天生的劳碌命?”
朱氏给陈澜这轻松的语气给气乐了,可话到嘴边想想刚刚那番话,她又觉得确实在理,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也罢,想来你家叔全也不至于会被你三叔糊弄了……唉,我如今真盼望他和从前一样不在家里,那样我还能多活两年”
正堂女眷们正在开席的时候,陈瑛正在外书房中和两个侄女婿说话。他只三言两语就对苏仪许下了一个大愿,见其面带潮红难掩兴奋地走了,他这才看向了一旁静静坐着的杨进周。
“皇上闻听镇东侯次子萧朋酷爱读书,已经命召入京城延之于国子监;罗世子因此前建言有功,进了翰林院修撰;韩国公世子张炤因业已成年,酷爱国史,命其往皇史宬佐翰林院的一众人等修订《太祖圣训》;威国公夫人如今虽还是正在怀胎,宫中却已经流水似的赏赐了不少东西,甚至连她已经过世的父母都得了追封;相比之下,叔全你却什么都没得到,相反最要紧的两桩差事都丢了,你需得好好想想,为何有这样的不公平。”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者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并未觉得有不公之处。”
吃杨进周这话一噎,陈瑛面色不禁有些发沉。稳住了自己那暴怒的冲动,他突然轻哼了一声:“京城百姓皆道是龙泉庵结交匪类,于是在街头纵火杀人,可是那一夜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你我该当清楚澜儿是和龙泉庵主早就认得的,她可曾告诉过你这一条?不但如此,龙泉庵主还给两个侍儿留下过证物……”
他这话还没说完,杨进周却突然把他打断了:“侯爷如何知道龙泉庵主留下了什么东西,又把那东西给了什么人?”
见陈瑛面色一僵,并未回答,他便站起身来,不冷不热地说:“夫妻之间重在信赖。夫人即便有事隐瞒,我对她也并无怀疑。至于侯爷刚刚所说的事,若不是谣言污蔑,相信必有圣裁。所谓三人成虎,曾子杀人,想来皇上决不至于为这样的小伎俩蒙蔽。”
“你……”
陈瑛一时大怒,霍然起身正要发作,外间突然传来了压低声音的叫唤声。他气冲冲地吩咐了一声进来。须臾,一个小厮就进了书房,瞅了一眼杨进周,他又偷觑了一眼陈瑛,这才垂下眼睛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说:“三老爷,镜园打发了人捎信来,说是请三姑爷和三姑奶奶尽快回去,宫中天使来了,道是……道是奉旨给太夫人和三姑奶奶诰命封册”
此时此刻,杨进周一直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见陈瑛一脸意外的模样,他就抢先问道:“来报信的可有提过,前来给诰命封册的谁?还有,这诰命为何?”
那小厮的脑袋垂得越发低了:“回禀三姑爷,说来的是司礼监曲公公。至于这诰命……说是封一品太夫人和一品夫人。”
一品夫人陈瑛一时大为震惊,须知夫贵妻荣,有史以来就几乎从未有过妻子诰命高过丈夫的,低的倒是比比皆是。此前陈澜因成婚在十月,每年的诰封历来都在三月,因而并未赶得及。可是如今这却封出了一个一品夫人,那不啻是代表着杨进周必是加官进爵
杨进周没有去看脸色变幻不定的陈瑛,点点头之后方才转身向陈瑛拱了拱手说道了一声,旋即大步出门。等回到了正堂福瑞堂,他就只见上上下下都得到了风声,正围着陈澜团团恭喜,朱氏更是直接把陈澜揽在了怀里。
“好孩子,姊妹几个里头,就属你最显达了这一回是一品夫人,再接着想来就是随着你夫婿进了超品”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三百四十七章 弄巧成拙终成真,除夕之日故人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弄巧成拙终成真,除夕之日故人来
虽说是人人高兴,可最高兴的人,却自然是陈衍无疑,笑得就连嘴角都快豁开了。只他好歹还记得镜园那边的天使拖延不得,三言两句甜言蜜语哄得朱氏松了口,竟是答应让他送姐姐和姐夫回去,顺带看看热闹。而一旁的苏仪则是再没了留下的兴趣,虽是肚子空空,却仍当即提出了告辞,陈滟原本想留下,可禁不住他的冷眼,也只得一同随着走了。
陈澜想着刚刚杨进周错过了吃饭,正要让他随便用两口再赶回去,朱氏已是连声吩咐绿萼去预备攒盒,装上几色点心留着路上垫垫肚子。至于陈清和陈汉,跟着的丫头趁别人不注意,已经早就悄悄叫了他们俩离开。而陈汐则是仿佛没看见丫头的眼神似的,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直到陈澜随着杨进周离开时,在正房门口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几句话,她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瞧了好一阵子,这才默默地转身打算走。
“老太太,老太太,前头……前头兵部文书到了”
闻听此言,陈汐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见是郑妈妈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正房,她略一踌躇就站了一站,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小丫头打起了门帘出来,郑妈妈亲自搀扶了朱氏出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大丫头。一行人看上去都有些紧张不安,竟是没有一个注意到她。面对这样的情景,等前头人出了穿堂,她就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丫头说道:“走,跟去看看。”
“小姐,要是老爷和姨娘知道了……”
“你都应该听到是兵部文书了,除了爹,这家里还有谁会得到什么兵部文书?”
撂下这话,她再也不理会那个瑟瑟缩缩的大丫头,疾步朝前走去。沿着夹道转弯出了一扇角门,她也顾不得其他,又加快了脚步前行,终于在前头那仪门处看到了好一群人,都是些探头张望的媳妇婆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奔上了前,四下一看就叫了个平素最喜欢饶舌的媳妇过来,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媳妇赶紧赔笑行了礼,可听到那问话不禁有些犹豫,只是面对陈汐那冰冷的目光,她很快就败下阵来,只得嗫嚅着解释道:“五小姐,小的也不过是听到她们在议论,说是……说是兵部下了调令,甘肃那边战事吃紧,所以要调了三老爷去镇守肃州……”
那一瞬间,陈汐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随即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甚至也没注意到那媳妇变幻不定的眼神。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她呆呆地看了一眼那前头或兴奋或摇头或窃窃私语的一众人等,突然头也不回地转身朝来路走去,两只手狠狠绞住了那条帕子。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陈澜和杨进周刚刚才出了仪门就正好遇着兵部前来传达文书。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来人竟不是如平素那般专向陈瑛传达,而是犹如传旨的太监,一到前头就大声嚷嚷了开来,人还没到陈瑛书房,消息就已经人尽皆知。此时此刻,陈澜在杨进周的搀扶下上马车时,仍免不了往那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才低下头上了车。
自打上一回惊了马,如今只要夫妻俩出门便是同乘一车,如此一来其他云姑姑柳姑姑和几个丫头之类的人便只能分乘另一辆车。车门一关,厚厚的帘帐一落,不虞被人听见车中的谈话,因而这会儿杨进周揽着陈澜,便将刚刚陈瑛说的那番话转述了一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陈澜低低呢喃了一句,见杨进周诧异地看着她,她就依偎在了他的怀里,轻声说道:“和毫无寸功,仅仅是凭着走通门路才得以袭爵的汝宁伯不同,三叔毕竟是有功之臣。哪怕是我封了县主,嫁了你,哪怕如今四弟努力学文习武,终究是只在起步,除却他出身长房,并没有一条及得上三叔。三叔对长房的忌惮不过是借袭二字,可上百年来那么多借袭的勋贵,有几个还回去爵位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便已经是稳操胜券,根本不必有那么多小动作。”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杨进周方才摇摇头叹息了一声:“生在勋贵世家,从小看的就是兄弟相争父子相疑,哪怕有能力有才具,能够海阔天空,却仍要回来相争,却是何必?他提醒我的那些话,无非是想说那么多人都有了封赏,我却因为你的连累什么都没得到……他却不知道,我年轻高位,其实压根不想再进一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语气蓦然低沉了下来:“我倒是希望,皇上只封你一品夫人,那是你应得的。”
“呆子,只有夫贵妻荣,难道你要被人说妻荣夫贵?”
“那有什么不好……”
夫妻俩在车厢中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说着,待到外头车门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时,陈澜方才回过神,眼睛望了望角落里原封不动的攒盒,发觉自己的鬓发又乱了,不禁颇有些尴尬。好在已经在从前新婚后头一天去汝宁伯府拜见时吸取了教训,她立时从小抽屉里取出了镜子,三两下抿好了头发,才戴正了那金蟾分心,外头突然传来了陈衍乍呼呼的嚷嚷。
“姐,姐夫,你们不是睡着了吧?”
“开门”
陈澜闻言暗自嗔怒陈衍不知趣,随即赶紧吩咐了一声。等到从昏暗的车厢中走到了阳光底下,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调节了一会,耳畔就传来了戴总管那熟悉的声音。
“老爷,夫人,司礼监曲公公正在致远堂等候。”
“那好,咱们快去吧”
致远堂中,江氏陪坐上首,司礼监太监曲永正坐在左下首的一张交椅上,兴许因为刚刚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竟都是仿佛在闭目养神。直到依稀觉得背后仿佛有人靠上来低低言语了一声,曲永才睁开了眼睛。几乎是门帘高高打起的同时,他也弹了弹衣角站起身来,又自然而然地翻下了刚刚还卷起了半截的袖子,把手腕盖得严严实实。
两边相见,陈澜和杨进周自然是对此前的延误大表歉意,而曲永自然也表现得大度得很,丝毫没对此表示任何不满。香案等等都是早就备齐的,一干人依足了规矩在相应位置站定之后,便各自就了拜位,当那熟悉的开头再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陈澜竟是突然有一丝恍惚。
她有些失神,但江氏却不免扫了一眼那玉轴鸾锦卷,卷首尾织着升降龙纹图样,那两条飞龙中间印有奉天诰命四个烫金篆字的诰命卷轴,心中百感交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夫母以子贵,妻以夫荣,闻诸通古,列在方策。惟尔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母江氏,妻海宁县主陈氏,筮惟福允,归乃庆馀,备娴《诗》、《礼》,夙擅言辞。断织捐金,道姆师之雅训;采苹铭菊,遵女史之明规。今遣司礼监太监曲永,册封江氏为一品太夫人,陈氏为一品夫人。尔其无违藩守,务於和理,而使家可长久。圣人重之,可不美欤敬之哉”
尽管和上一次的封册截然不同,但那文理仍然让陈澜听得头皮发麻,待到末了站起身的时候,她恭恭敬敬地接过诰命往一旁的供桌上摆好,可回过头时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敢问曲公公,这诰命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
“这是礼部的事,先后两回都是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宋阁老亲自主笔。”
曲永淡淡地解释过后,便冲着杨进周说道:“这一品夫人封了,杨大人自然另有委任。只现如今皇上还不好公布,所以得迟上一阵子。想来以杨大人的大度,不至于介意被人说一句妻荣夫贵的。”
倘若不是确定那会儿夫妻之间的戏谑断然不至于被人听到,就是听到了也不会这么快耳报神地传到曲永这儿,因此陈澜虽有些尴尬,可见杨进周都是没事人似的,她自然也就当没听见似的过去了。及至把人送走,刚刚一直躲在檐下看热闹的陈衍方才凑了过来,一家人反身回了惜福居正房坐下之后,江氏遣开下人们之后,第一时间长长吁了一口气。
“说实话,这几日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如今就连封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不觉没了太大的感觉。你们俩不在的时候,我陪着曲公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说锦衣卫已经查了分明,惊马的事,是那位锦衣卫缇帅欧阳行在杨家本家安插的暗探,喂马的时候掺了好些加了麻药的草料,还说是欧阳行为龙泉庵主勾结,所以已经赐死了,前任缇帅卢逸云亦是与那位龙泉庵主有涉,勒令自尽了。都是这些不消停的败类,生生害了多少人”
是欧阳行?连卢逸云都不曾逃过?
陈澜和杨进周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睛里终于都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而陈衍则是小拳头往扶手上重重一砸,怒气冲冲地哼道:“真是便宜他们了”
永熙二十六年的除夕对于整个天下来说,都有意味非常的含义。就在之前一天的朝会上,皇帝提出要南巡江南,结果上上下下无数臣子力谏阻止,到最后总算是说动皇帝收回成命。只不过,天子在前事不成的情况下,却以江南入冬以来多地频频地震为由,命皇四子荆王前往江南巡查。这一条虽是最初引来群臣以孝道反对,可是在部阁重臣集体默许的情况下,也就这么顺顺当当定了下来。
只不过,外间的纷纷乱乱,如今的陈澜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小年之后的这几日她最为轻松惬意,几乎更胜新婚燕尔的那段时光。因为丈夫不用去朝堂日日奔忙,她可以看着他练剑骑射,他可以陪她看书写字,夫妻俩亦或是出门去佛寺道观一览这年前的风光,也能和婆婆一块乔装打扮去大街上亲自采办一回年货。再加上时不时上家里来凑热闹的陈衍,喜欢讲积年趣事的江氏,一家人好不是其乐融融。
因而,对于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的第二个除夕,陈澜远远比去年的这时候更尽心投入。倘若说那会儿的她尚在熟悉这个陌生的时空,那么如今的她就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进去,哪怕不能说如鱼得水,睡梦之中却也已经很少再浮起那段并不算久远的记忆。
此时此刻,眼看着几个丫头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套套精美的碗盘杯盏在桌子上布设整齐,耳听着一个媳妇肃然在身前报着晚上除夕团圆饭的那一道道菜肴,手里捧着一盏茶的她只是间或淡淡点点头,并没有再作指手画脚。只在庄妈妈进了门来,说道了晚上放烟花时的诸多布置,她才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听了听,末了便提醒了一句话。
“其他的都不打紧,只激桶和水井等等都要事先看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夫人尽管放心好了”
庄妈妈答应一声正要出去,杨进周就进了门来,随手解下身上大氅交给了一旁的红螺,这才苦笑道:“我原本还想着镇东侯世子孤身一人在京城,二公子毕竟尚未上京,想请了他晚上到咱们家来热闹热闹,结果却被人抢在了前头。你是没看到那时候的样子……”
说到这里,一贯冷峻的他竟是忍俊不禁。陈澜见他这幅模样,白了一眼便冲旁边的东屋努了努嘴,等他先进了屋子去,她方才嘱咐了云姑姑和柳姑姑在外头掌总,旋即才起身往东屋去。一放下帘子,见坐在炕上东头的杨进周除了没有放声之外,那咧嘴大笑的样子着实可乐,她立时快步走到他对面坐下,这才诧异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好笑?”
“今天除夕,因皇后故世,所以皇上下旨宫里只摆午宴。结果我到镇东侯府的时候,恰逢荆王殿下亲自登门,邀了萧世子晚上去王府一同守岁。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个听错了,镇东侯身边的那两个书童,还有侍卫和跟进来的那位唐管事……那嘴张大得简直就能吞下一个鹅蛋。萧世子那会儿脸都青了,可荆王殿下竟是又信誓旦旦地说……说这是皇上旨意,为免镇东侯世子除夕孤单一人我看那唐管事的样子,几乎是想要闯宫质问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倒是萧世子脸色变幻了一阵子,也不知道最后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哪怕是随便想想,陈澜也能描绘出当时是什么场景,忍不住也笑开了,但旋即就冲着杨进周嗔道:“好歹萧世子也是娘和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知道拉他一把……荆王殿下也是的,上一回在护国寺就是一口一个萧郎,听着连我都觉得浑身直冒寒气。”
“荆王殿下就是那性子。”杨进周想想萧朗那时候的表情,忍不住又笑出了声,“我虽只托了周王殿下的福才见过他一回,可那会儿他对我也是一样的,百般打趣戏谑,要不是我当初在兴和时,曾经见过真正的……咳,就真要被他糊弄了放心,他既是敢把皇上搬出来,总不至于是假传圣旨,而且看到我居然还打趣说他那王府大得很,要是我愿意,不妨带上娘和你也一块去夜游玩乐,我哪里敢应,只好落荒而逃,很不厚道地把萧世子给扔下了。”
“你你你……”
陈澜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杨进周连说了三个字,几乎连炕椅靠背一块都给带翻了。生怕这笑声引来外头人关注,她只好捂着嘴乐了好一阵子,随即才抬起头没好气地说:“得,今夜无事便罢,若是有事……看萧世子得恨你多久”
“我都说了此事大可放心,你就别操心了,难道我还会害了娘和你的救命恩人……我就对你实说了吧……”
夫妻俩在东屋拌嘴,虽是竭力抑制,却仍不时有笑声传出,外间柳姑姑正在核对晚间打赏所用的青钱数目,自是频频回头,到最后还是云姑姑看不过去,轻轻拉了她一把,又低声说道:“才只是两个月的新婚夫妻,言笑无忌才是常理,想当初……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只是心里高兴而已”
两人正这么说着,外间一个媳妇突然打起门帘进来。来人见明间里头的人都对着她瞧,慌忙屈了屈膝行礼,又陪笑道:“小的是二门上打发来送消息的,因见院子里没人,所以就乍着胆子进来了,还请几位嫂子和姐姐恕罪。实是因为外头有人自称是老太太家里的亲戚,说是打江南来的,这回专门上京送节礼。来的是两位妈妈,送了整整两车的东西。”
此话一出,别说柳姑姑云姑姑大吃一惊,就连正在低头誊写账本的芸儿和清点晚上所用瓷器的红螺也抬起了脑袋。云姑姑沉吟片刻,立时问道:“这事情怎么不先去回老太太?”
“是这么一回事,老太太正在歇午觉,是庄妈妈出来,说如今夫人主持中馈,这些事情自然也当先回禀夫人。再说,江家都已经多年不曾走动了,哪里会突然来的什么亲戚,别是打着亲戚的名义送礼,亦或是别有所图。”
听了这话,柳姑姑才点了点头,立时进了东屋禀报。不一会儿,她就在内间打起了帘子,让了杨进周和陈澜出来。因是江家的亲戚,陈澜自然那眼睛斜睨杨进周,却不料杨进周竟是对她摆了摆手:“江家的人我从记事起就几乎没见过,唯一一个也就是我刚回京那会儿的事,上门的时候炫富似的送了一堆东西,说话却还拿腔拿调,结果母亲一声送客,我就赶人了,没什么印象。你是家里的主母,今天本来就事情多,索性就不见吧。”
尽管陈澜也不想惹麻烦上身,可是,这腊月三十的除夕,倘若真是把江南江家前来送年礼的人挡在门外,那动静就比从前杨进周赶人的那一次大多了。因而,思来想去,她暗想连杨氏本家都消除了隐患,万万没有晾着婆婆娘家为人所趁的道理。
“既如此,把人安排到外头小花厅,我这就去见。”
那报信的媳妇也是新进镜园还不到半年的人,刚刚听杨进周这般说母家的亲戚,脸上表情顿时很有些古怪,直到陈澜松口,她才赶紧答应了一声,又步子轻快地转身出了门。
“大年三十的,总得见一见知道什么来意,否则拦了一次还有第二次,没第二次人家也会在你脸上抹黑,你现在可不是刚进京那会儿了”陈澜三下五除二把杨进周那反对堵回了嘴里,随即笑着站起身来,“放心,这些应付亲朋故旧的事,我最在行。”
见陈澜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东屋里就出来了沁芳和两个小丫头,主仆三个须臾就出了门去,杨进周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二话不说拔腿追了出去。瞧见这光景,屋子里云姑姑柳姑姑面面相觑,随即同时轻笑了起来。
小花厅中,陈澜一踏进门,就看到了那站在左手位置的两个中年妇人,全都是一色的素绸右衽斜襟小袄,青绸掐丝比甲,看上去端庄大方。见着她进来,两人全都忙不迭地上前施礼,又陪笑道:“小的见过夫人。”
“你们是……”
“小的是金陵江家的人,奉命来镜园送节礼。”说话的那圆脸中年妇人毕恭毕敬地上前双手呈上了一份洒金红笺纸,见陈澜旁边一个大丫头接了转送了过去,她便垂下眼睛说,“十五老爷让小的捎话说,从前的事情,是家里对不住姑太太,如今时过境迁,老族长也已经是重病在身,这当年的旧事还请姑奶奶能够宽宥一二。若是姑奶奶愿意见,明日十五老爷会亲自登门贺新春。”
这些旧事江氏只提起过家中逼迫和离改嫁,至于还有那些亲友却只字未提,因而陈澜只淡淡听着,不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迅速扫了一眼手里的礼单。
见上头不是绫罗绸缎就是金银物件,价值不菲,她顿时蹙了蹙眉,随即就问起在路上走了多久,怎么来的。听那中年妇人先提了一句漕河,随即才改口说是陆路走了许久,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的心里不禁隐隐有了些猜测。正当她试探那位十五老爷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江氏的声音。
“你刚刚说十五老爷……莫非是十五弟亲自来了?”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三百四十八章 除夕夜,团圆年
第三百四十八章 除夕夜,团圆年
看到杨进周搀扶着江氏走进了门,陈澜大为意外,见他眼睛专心致志只看着母亲,一丁点都没往自己这儿瞧上一眼,可扶着那胳膊的右手却对这边轻轻招了招,她不禁为之气结,但心里也不无松了一口气。毕竟,在杨进周官运亨通仕途正好的这当口,婆婆和娘家一直就这么硬顶着,也终究会被外人有可趁之机。
于是,她在最初的愣神之后,也连忙上去搀扶了江氏的另一边胳膊,稳稳当当地把人搀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又侍立在了旁边。这时候,那两个中年妇人仿佛才如梦初醒一般,双双上前磕头,口称姑太太不提。
“好了,别忙着做这些表面文章,我只问你们,刚刚说的十五老爷,可是江柏?”
“是是,就是和姑太太一母同胞的十五老爷。咱们是三天前到的,现在东城赁了客栈住下,随即又是整理东西,所以赶着今天大年三十的上了门来。十五老爷说今天是除夕,上门拜客不恭敬,不如明天正旦过来……”
“真是十五弟,真是十五弟……”
不等那妇人说完,江氏就露出了怔忡的表情,低声呢喃了一句之后就再没作声。尽管如此,那妇人觑着江氏脸色,便截住了话头,又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时候,陈澜忖度片刻,就在旁边低声说道:“母亲若想见舅老爷,就让叔全走一趟吧?都说年关将近不远游,舅老爷这大冷天的却上了京,如今还住在客栈,若是让外人知道也不妥当。”
江氏沉默了许久。从前那会儿,本家派来劝她和离的兄弟并不是一个房头的,一母同胞的十五弟江柏还小,哪怕她因为后来知道那个旁支堂妹的死讯而对本家充满了愤怒和怨恨时,对于嫡亲弟弟也还抱着一丝希望。然而,那么多年却没有一封信,没有只言片语使人捎来,那一丝惦记也就渐渐变成了失望漠然。此时此刻,她双手紧紧一握,继而才摇了摇头,耳边就传来了杨进周的声音。
“娘,我去一趟吧,见了人再说。这边除夕晚上的团圆饭照旧就是。”
茫然地看了一眼杨进周,江氏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及至那两个中年妇人磕了头告退,她才向陈澜要了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就突然信手把东西掷在了地上。见到这情景,陈澜连忙向沁芳打了个眼色,沁芳忙心领神会地四面招了招手,带着丫头全退了下去。
这时候,陈澜才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那礼单之后缓缓走回了江氏身边,却没有做声。果然,下一刻,她就看见这位素来在自己面前慈祥和蔼通情达理的婆婆双肩微微颤抖了起来,那眼睛里头透出了盈盈水光,嘴角亦是轻轻抽搐了两下。
“娘……”
“五十匹杭绸,每匹至少值四两银子,这就是二百两。景德镇的官制白瓷茶具一套,这没有几百两也是打不下来的。还有苏杭特产的丝绢绣花团扇十柄,金银首饰各一盒,上好南珠一盒……光是置办这些,少说就是一两千的银子,可当初,可当初……”江氏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憎恶,“我生下全哥的时候,几乎是家徒四壁,可那时候他们人在哪,他们可曾派人问过一丝一毫”
此时此刻,陈澜能深深体会到江氏的那种心绪——那并不单单是愤怒怨恨,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仿佛感同身受的她只能轻轻把礼单搁在一旁的高几上,又开口说道:“母亲,世人本就是如此功利嘴脸,贫贱时避之唯恐不及,富贵时奉承无不用极,不是早有人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么?而且,分明听母亲刚刚的口气,于舅老爷还是记着的,叔全既然已经去了,到时候听听怎么说再作计较。”
“你说得对,世人就是这样功利。”江氏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见陈澜又捧了热茶递过来,她抬头瞧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拈着盖碗呷了一口,继而轻叹道,“其实,当初从汝宁伯府跟着你公公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汝宁伯府在江南一带有不少产业,娘家当初会定下婚约,也不过是贪图两家联姻的便利,自然不会做赔了女儿又折兵的赔本买卖。说是望族,我实话对你说吧,这江南的所谓名门望族,就没有一家是不逐利贪利的就好比如今这礼单,你别看着不少,兴许就只是一个零头,要是你点头,他们就能送更多东西来”
“也就是因为这次来的是十五弟,否则我刚刚在门口就懒得进来,索性直接让全哥告诉你送客了他是我一母同胞嫡亲的弟弟,我出嫁的时候,他才五岁,上头父亲任事不管,还有个继母……这么多年了,我最惦记的是他,最恨的也是他,真没奢望还能见着。”
说到这里,江氏终于是倦了,放下盖碗靠着太师椅那弧度适宜的靠背,眯缝了一会眼睛就看着陈澜说:“那会儿知道是皇上赐婚你俩,我的心就定了。你和全哥的经历相似,在娘家又度过了那许多事,婚后必能琴瑟和谐,果然我料准了。其实就是那句话,要不是没法子,谁不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谁想经历那么多波折?罢了,到时候见就见吧,也省得我走的时候,心里还存着遗憾,觉着对不起娘……”
听着听着,陈澜就觉得江氏的口气越来越不对劲,此时立马打断了她的话,因笑道:“母亲您这是说什么呢您如今是正该好好享福的时候,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叔全都一直念叨着我身体弱,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您呢”
“听他胡说,你怎么能和我这粗手粗脚的比?”
江氏被陈澜的话给逗乐了,嗔着骂了杨进周一句,就不知不觉被陈澜拐到了别的话题上。因又说起了晚上的守岁和散赏钱,继而提到了今年庄子上的收成,还有家里的收支盈余等等,婆媳俩便渐渐算起了帐,刚刚那一番事情却是默契地被她们丢到了脑后。
直到傍晚,杨进周才回了家来。只不过,陈澜任凭怎么看,也没法从他的脸色上头看出什么端倪,江氏也是端详了好一阵子,最后不得不气馁地说:“你呀……别藏着掖着,你媳妇之前已经劝了我好一阵子。哪怕有什么再大不了的,你也直说就是。”
“娘,十五老爷这一回不是一个人上京,是带着一家子一块上来的。”杨进周见江氏满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才解释道,“说是一大家子,但也就是他夫妻俩和一双儿女,再加上两个仆人。我多盘问了两句,十五老爷本来还想死撑的,可禁不住我要拂袖而去的样子,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这一次族里闻听咱们家仕途正好,于是漕河封冻前就派了七老爷和他一块上京,可后来觉着京城情势不妙,就在德州停了好一阵子。后来听说别人都有,唯独我没封赏,还被解了两桩差事,那位七老爷立时带着人回去,因十五老爷执意要上京,七老爷这才把原来的那份礼物拆出了一半,让两个妈妈跟着十五老爷上来送礼。”
杨进周一口一个七老爷十五老爷,没有称呼一声舅舅,陈澜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差别来。而江氏也一直默然无语,听完原委更是冷笑了一声。
“他可有对你说过,这许多年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
“是族里一直严令,说什么江家的耻辱,不许有人接济联络。”杨进周鄙薄地皱了皱眉,旋即就淡淡地说,“他还说外祖父过世后,族里主持分产不公,多年来他的日子也过得清苦,若没有年例的银子和米粮度日,那分得的几亩薄田说不定都卖了度日。他也暗地打听过,奈何人收了银子不办事……这一次还是知道我的事,他才起心变卖一切,把一家人搬到京城来。他知道对不起您,只希望咱们能够帮忙说个话,让他们在京城定居,其他的不敢再求。他不想再回去看族长和族人的嘴脸了。”
江氏最初只是就这么听着,可到后来却是气得直发抖,好在陈澜在后面轻轻揉按着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是挺了过来。
“好,好,真是好极了”怒极反笑的江氏在扶手上重重一拍,随即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我有个好儿子,幸好我如今过得好打发个人去告诉他,让他明日过来,也不要什么繁文缛节送什么厚礼,我只想见见他这个人不说这些了,预备过年,大好的除夕夜,别被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折腾得没了兴致,让外头去放爆竹,咱们吃团圆饭”
陈澜立时答应一声快步往外走去,吩咐了门外伺候的一个媳妇。不消一会儿,命令就一层一层地传了出去,很快,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就传了进来。也不知道是这爆竹声带动了四邻八舍的世家豪门,还是这当口本就是放爆竹的时分,总之只不过一会儿,无数的爆竹声就响彻了已经昏暗下来的天空。
除夕夜历来要祭祖,但如今从前的汝宁伯府被朝廷收回,杨氏宗祠虽留着,可还有众多地皮权属等等问题要族长族老执事等等去扯皮,因而这一夜,放过爆竹之后,镜园之中杨家三口人只是在正堂简简单单参拜了已故世的杨进周之父,随即就回了惜福居。
因统共才三个人,彼此行礼之类的自然而然就免了,倒是一干仆役一个个上前磕头。尽管这镜园重归杨氏统共也没几个月,可这段时日经营下来,内内外外已经整肃一清。而随着汝宁伯世爵被夺,最初被太夫人和郑夫人送来的那一干人里头,别有用心的不是被撵了出去,就是自个瞧着势头不对寻了借口出府,剩下的都是安心干事的。再加上人牙子木老大陆陆续续送来了好几趟人,如今人手已经全部补足,虽还不能说毫无瑕疵,可也已经是井井有条。
所以,这会儿的打赏端的是上下人等最盼望的时候。磕过头后接了早就写上名字一一封好的赏封,精明的人便捏一捏掂一掂分量,而心急的则是退到廊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瞧看。总而言之,当差不多清楚了这赏钱的数额之后,内内外外好一片欢喜不尽,歌功颂德声更是在摆年夜饭时还陆陆续续传到了里头。
此时厢房和耳房里头也已经摆好了一桌桌酒菜,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几个妈妈和大丫头则是轮番出来吃饭。如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这样平素威权重的,少不得一进屋就被人灌上一杯酒,等坐下之后又有小丫头探问赏钱,却被柳姑姑搪塞了过去。
“大伙的赏钱都是夫人亲自厘定的,照平日里的点卯早晚,当值勤快与否,差?br /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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