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年终
第15节
“他们要我们杀了帕索托图。”安挪开眼神,语气平板,几乎称得上残酷。
梅罗蒂沉默了,她沉默了非常久。她仍然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冻死在这夏夜之中。
“噢。”她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我知道啦。”
“我从未期盼这世界上真的有奇迹。直到我遇到了他,擅自爱上了他,这是第一个。”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又轻又和缓。“绝望而自私,没有指望他回应的爱……你们见过他了,他多么美啊。”
“而他依旧爱着我,这是第二个。我不该那么贪心地……指望父母能够认同我。”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温水中即将熔化的薄冰。
“谢谢你们给我带来第三个奇迹。”
青色的辉光在她的身周闪烁。腐败的皮肤脱落,青色的羽毛取而代之。巨大的翅膀从她的腰后长出,笨拙地伸展开来。扭曲的臂膀变得挺直,渐渐被鳞片和细羽覆盖。她的脸上出现了黑曜石雕琢般的鸟喙,虹膜的青色褪去,化为深夜似的漆黑。
一只秀丽而优雅的青鸟张开翅膀。
她张开嘴巴,可尼莫只听到了无意义的鸣叫。她显然并不懂得青鸟部族的语言。梅罗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伸出化为翅膀的前臂,在空气中慢慢比划着法阵——尼莫熟悉这个法阵,奥利弗在林子里对蝎尾狼使用的正是这个。
森林歌谣的法阵渐渐完成。
复杂的情绪洪流般淹没了他们。它裹挟着谢意、悲伤和绝望,最终化为巨大的幸福。
第56章 相逢的恋人
一时间没有人吭声。
获得新身体的梅罗蒂试着挪了两步, 可能不太适应腰后突然长出的翅膀重量,她无法维持平衡,摇晃两下便倒在了地上。巨大的翅膀毫无章法地扑闪, 她狼狈得像只刚降生于世的幼兽。装有乐谱的袋子系绳被她躯体的扭曲撑破, 袋中书本从袋口滑出, 跌入泥土。她抬头望向他们,眼神里多了几分哀求。
尼莫震惊地愣在原地。杰西·狄伦那番关于文森镇的声明确实惊人, 他不清楚队里其他人怎么想, 至少他自己潜意识没把它完全当真——倘若那是真的, 那么文森镇与格雷斯青鸟曾经的冲突或许过于残酷了。
队里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四个人全部沉默不语, 只有灰鹦鹉在梅罗蒂身边踱着步子,好奇地瞧来瞧去。
她还在地上挣扎。闪烁微光的青色羽毛掉下几根,它们漂亮得像是人造品,与肮脏的地面丝毫不搭。奥利弗第一个动作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在试图站起的青鸟, 伸出手。
“您介意吗?”他低声问道。
梅罗蒂发出声无意义地低叫,而那只手纹丝不动。几秒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她眨眨眼,不是很熟练地摇了摇头。
“尼莫, 搭把手。”奥利弗招呼道, 谨慎地架起她的一条臂膀。“我们得帮她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如果放着不管, 魔力充沛却无法活动的青鸟绝对会成为野兽们的美食。艾德里安比他们高, 安又稍微矮了点儿。他俩身高相似, 确实不会让梅罗蒂太过不适——尼莫快步向前, 架住了梅罗蒂另一条臂膀。他们稳稳地扶着这新生的美丽生物,她终于晃晃悠悠地再次站立起来。
安从地上拾起那本脏兮兮的童话,随便翻了翻,叹了口气。
“……我们无法再次和她交谈了,是吗?”她低声发问,表情有点怅然。
“她应该能听懂你的意思。等她习惯了自己的身体,你们或许可以用文字交流。”艾德里安实事求是地答道。
女战士啪地合起书本,将脸转向了没人的一边。
“我就觉得不是诅咒。”灰鹦鹉则叽叽咕咕地说道,努力抻着脖子。“你们瞧,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的!”
“可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尼莫无情地补充道,然后越过垂着头的虚弱青鸟,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奥利弗。“奥利,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到帕索托图那边?他们应该不至于排斥现在的她,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她丢在森林里。”
“我是有这个打算。”奥利弗小声说,“可我有点担心……希望他们至少把帕索托图放出来,我不认为他们会干脆地承认梅罗蒂。”
“可是如果她向他们使用森林歌谣……”
“没用的。”随着太阳下山,林中愈发昏暗。眼下艾德里安正代替奥利弗施放着照明术,他头也不回地说。“她只是导火索,不是根本原因。他们想要战争,德莱尼小姐的表态改变不了这一点。”
青鸟的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他们要围殴我们,我们应该扛得住吧。”尼莫沉痛地确认道,“我是说,万一到了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可别害死她。”
“扛得住,我来扛。狄伦好歹挂着神使的名头活到了现在,他们不至于和我们拼命。”安在昏暗的月光下翻着那本童话,“这姑娘抛弃了一切,她值得一点儿回报——如果天上那位没这个打算,我愿意代劳。”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幻术似乎在不停地变幻。来路上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树,于是他们只能凭直觉强行前进——一路上不知道迎面撞上多少虚幻的树木和巨石,架着梅罗蒂明显减缓了队伍的前进速度。直至午夜,一行人才摸到熟悉的幻术边界。温水般的触感使人身心舒畅,而短暂的温暖过后,夜晚的巨树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夜里的巨树比白日更加美丽。橘黄的光从青鸟悬挂在空中的巢里透出,粗壮的树枝如同悬满圆月。这次没有青鸟同他们一起进入幻境,半分钟不到,走在最前面的艾德里安便被几个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青鸟顶着不伦不类的古怪头盔,盔甲第一眼看上去比较零散,却极为巧妙地遮掩了他们的要害。青鸟们面前几乎立即腾起法阵,前肢上绑着的金属利刃直直朝向他们,薄薄的刀刃上透出药物浸润过的危险光泽。
队伍里三人一鸟同时望向尼莫,只有梅罗蒂愣愣地看着巨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尼莫调整了下呼吸:“我们发现了一只落单的青鸟,而这里是最近的部族。首领应该没有禁止我们的进出。”
“她不是我们的人。”其中一个守卫语气不善地回答,他的头盔比旁的多了一圈深色碎矿,应该是位小头领或者类似的角色。这会儿他正直直盯着尼莫的嘴巴,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恶而肮脏的作弊手段。“这个国家没有别的部族,她是从哪儿来的?你们又在搞什么把戏?”
“您分不出您的同类吗?”尼莫有模有样地悲叹道,“她的情况不太好,虚弱得站不起来。如果那么放着不管,您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守卫头领瞪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怒意,而尼莫假装没有看到。
“‘好心’的人类,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那青鸟一步未退,语调里带着讽刺。而尼莫用手指蹭蹭鼻尖。真奇妙,就算是充满恨意的话,那旋律也依然算得上动听——尽管确实压抑了点儿。
“如果您实在是信不过我们,请把首领或神使找来。”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并立即打算实践它。“我们总不能在这对着站一宿。”
事实证明,他们和这些青鸟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至少是一致的。不知道是出于排斥、厌恶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尽管夜色已深,青鸟们还是干脆地找来了首领。
“帕索塔洛,我们见过。”首领斜了尼莫一眼,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把面前人类当回事的意思。他的目光倒是在梅罗蒂身上停留了很久。
“尼莫·莱特。”尼莫还架着梅罗蒂的手臂,只得微微欠了欠身。“我有话想单独跟您说,非常重要的话。”
“你的要求太多——”
帕索托图的父亲举起前臂的翅膀,示意守卫们退开。
“至少他们没有敌意。”他简单地点点头,“有话快说。”
“您为什么把帕索托图关起来?”尼莫语速很快,尽管他不清楚这对所谓的“思维传达”是否有效。“是因为他爱上了人类吗?”
“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帕索塔洛声音沉了下来,“他的母亲被人类杀死,我不会再有后代……而他居然敢不知好歹地爱上——”
“这位是梅罗蒂·德莱尼。”尼莫小声却清晰地说道,“您的儿子并没有爱上人类。”
帕索塔洛的反应很是干脆,他没有花费时间发愣,而是在身前一口气画了四五个法阵。法阵热风似的吹起梅罗蒂头颈处的长羽,她只是瑟缩了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确实是我们的同胞。”他的声音中终于多了几分迟疑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确定杰西·狄伦的说法是否是真的,但至少梅罗蒂·德莱尼确实不是人类。”
“尽管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把这位女士弄到手的。但如果你们想用她冒充那个魔女,来包庇文森镇的人类……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简直愚蠢。”
“让他们见一面不就行了,您总了解您的儿子。”天啊,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尼莫并不喜欢这样的交锋,眼下他只能把面前的青鸟首领想象成一颗巨大的青色土豆。
“没有必要。”
“您不好奇吗,我们为什么能弄到这样的成体?只是见一面,反正我们也知道地牢的位置……只需要耽误您一点儿时间。”尼莫努力无视自己慌乱的心跳,竭力保持着口气的镇定。
帕索塔洛眯起眼睛。梅罗蒂至少能听懂尼莫的通用语,她抬起头,用满怀希冀的眼神看向面前陌生的同类。
“……好。”似乎是被梅罗蒂的眼神所打动,帕索塔洛语气僵硬地答应道。“我只给你们十分钟。”
而他们都低估了这虚弱姑娘的决心。
与白天不同,此时的地牢燃上了松油火把。帕索托图待在栏杆后一动不动,身上甚至没有发出锁链发出的摩擦轻响。而梅罗蒂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便挣脱了奥利弗和尼莫的搀扶。她决然地向前扑去,犹如扑向火焰的飞蛾。尽管变化后的身体十分虚弱,她的两条前肢还是裹上了法术的光辉——梅罗蒂·德莱尼狠狠地扯开冰凉的金属栏杆,然后从变形的豁口中挤了进去。
帕索托图则站起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注视着面前的陌生青鸟。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们面对面站着,小心地确认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梅罗蒂勉强却倔强地保持站立,试图在恋人前画出一个森林歌谣。可和不久前不同,这次她的前肢抖得厉害。未成形的法阵一次次在空气中溃散。
她放弃了,沉思片刻后她再次温柔地举起前肢,开始了奇异的比划。一次又一次,简单地重复。
“战语。”帕索塔洛的语气愈发僵硬。“这不可能。”
“战语?”
“只有这个部族和文森镇的人类才懂。”首领的羽毛再次炸起,“那群蠢货什么都听不见,这是我们在战争中用于交涉的手语。她究竟……”
“她说了什么?”尼莫发现自己对梅罗蒂正比划的东西一无所知,这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而帕索塔洛回答了他的问题。
奥利弗发现尼莫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他安抚性地搭上他的肩膀:“她在做什么?”
“她在用文森镇的战争手语重复一句话……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共通的语言。”尼莫的声音有点发闷。
长久的交战中,有那么一种手势语言渐渐兴起——两方无法交谈,甚至无法判断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还是痛苦,只有眼泪和鲜血是共通的。可战争会产生战俘,他们不得不与对方交涉。于是他们冲对方挥舞臂膀,用极为简单有限的词句交换着仇恨与轻蔑。
“什么话?”
“‘你杀死了我’。”尼莫轻声答道。
笼内的两只青鸟凑到一起。梅罗蒂下意识抬起前肢,似乎是怕控制不好力道,她犹豫了一阵,又怯生生地收回。最终她用脸颊贴着恋人失去视力的右眼,闭上了眼睛。帕索托图微微叹息,叹息声几乎被锁链摩擦的哗啦声响淹没。随即他发出一声轻柔的鸣叫,那声音十分温暖,或许是尼莫听过的最温暖的旋律。
“……而他也回答了她。”尼莫继续说道,将脸转向奥利弗的方向。他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依旧看得出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茫然。
“帕索托图?”
“是的。”
“他认出她来了?”
“……他说‘我也爱你’。”
第57章 伪神沉眠之地
那一刻巨大的空虚将他包裹起来。尼莫甚至无心去关注奥利弗的反应, 他的目光迅速回到了那两只青鸟身上。他的世界被戳了个巨大的口子,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动摇不比与威瑟斯庞战斗之后少。
尼莫一贯的认知中,那些异常顶多算缠住树干的寄生藤蔓。它们吸食着他为自己预设好的幸福, 将代表常识的树干勒得七歪八扭——可那棵树仍旧牢牢地扎根在土壤之中, 就算注定要慢慢朽烂。
现在它危险地摇晃了起来。
梅罗蒂·德莱尼只是一个在边境长大的普通女孩, 就算她的外貌和才能算不上平凡,可也没有突出到举国称颂的地步。她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就像曾经的他自己。
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路标镇自然也有些分分合合的情人——可那都是极易理解的, 标准的恋情。人们互相欣赏, 互相磨合, 在成功后携手,失败后分开。期间当然少不了腻人的甜蜜,唾骂或冷漠。尼莫可从来不相信命中注定或一见钟情之类的形容,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出现在纸面上或传言中。
尼莫·莱特将作为路标镇的普通镇民,注定和一个同样不怎么特别的姑娘在合适的年纪组成家庭, 并抚养后代。他将在柴米油盐和ji毛蒜皮中老去,直至变成边境森林边缘的一块墓碑,就像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如此坚信着。哪怕是现在,他仍然认为这一切会有尘埃落定的一天——而他终将回归“正常”, 继续平凡地生活。
可他现在不那么确定了。
两只青鸟正安静地拥抱着对方, 仿佛这世上其他事情统统失去了价值。那不是他见过的腻歪拥抱, 甚至没有什么甜蜜的气氛。可有那么短短几秒, 他们仿佛是这片空间的主宰, 辐s,he出令人颤抖的力量与意志。那明明只是为期三个月的薄弱恋情。
他并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与面前的相比, 他曾经的“爱”或许更接近尊重、怜惜和习惯的混合物,少了某种十分关键的东西。
尼莫知道这时他应该感到欣慰,并在心底祝福这对重逢的恋人。但这会儿似乎有人贴着他的心脏搁了块冰。它不会使他感到疼痛,但它令他的血液变得冰冷,胸口像梗了石头。
“……我承认她是梅罗蒂·德莱尼。”帕索托图的父亲y沉地开口道,“你们赢了。”
“我们没想‘击败’您。”尼莫本能地回应。“我想您可以松开您的儿子了,德莱尼小姐这个样子哪儿都去不了。”
“在我想清楚前,他俩都得待在这儿。”首领几乎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可您知道她是青鸟。”
“那又如何?”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他们。杰西·狄伦再次施展他那出类拔萃的偷听本事,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金发青年背靠着地道另一侧的墙壁,脑袋上还套着个可笑的睡帽。他嘴上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空气中高速描画着青鸟的文字。
“那意味着文森镇的人可能都是——”
“人类有时候也会把人类弄成商品出售吧——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整个儿还是部分。只是同类证明不了任何事情。”杰西打了个哈欠,“你以为帕索塔洛先生把这事儿一说,外面那群小鸟立刻就能和和乐乐地放下仇恨?”
“……我会考虑这一点。”首领——帕索塔洛则冲尼莫点点头,态度并不算真诚。他挥挥手,被梅罗蒂弄弯的栏杆再次变得笔直,然后他甚至亲自加了几道法阵。随即他在潮shi的空气中向杰西洋洋洒洒挥出大段的金色字迹,动作利落狠厉。
随后他和他的随从们全部离开了地道,意外地没有留下哪只来盯着他们。
“我不明白。”灰鹦鹉趁机cha嘴道,“反正这个德莱尼回不了家,你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弄死那只公的。为什么还要在这儿c,ao心些有的没的?直接溜呗——你们连同类都不是,何必掺和一群外族的事情。”
“他们还欠我人情呢!”杰西拽下头上的睡帽,严肃地清了清嗓子。“如果不是我,他们连线头那么大点儿的头绪都不会有。”
灰鹦鹉的态度立刻软了几分:“可是他们的任务没有成功……”
“我没打算食言。”奥利弗叹了口气,盯着尼莫的后背——尼莫又开始冲着那对青鸟发呆了。尽管听不懂帕索塔洛的话,凭借尼莫的回答,他倒也能猜出几分现况。
“第一天已经过去啦。您当初给的时间是三天,现在还剩两天——唉,我真的没有说谎,拉蒙先生。您不如现在就答应下来。”
“我不想在了解不足的情况下得出结论。”奥利弗礼貌而疏离地回应。
“这一切还不明显吗?还是说,如果文森镇那边的人不是青鸟,您就觉得战争就应当顺理成章地发生?”
“如果文森镇的人们真的是人类,他们的仇恨不应该由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外人擅自做主。至少两边都是在清醒地做着决定。”奥利弗沉思片刻。“如果是那种情况,我们没有立场阻止什么,只能帮忙降低伤亡……所以如果您说了谎,我不会答应您‘阻止’这场战争。”
“哎哟,真意外,我还以为您是‘战争即是邪恶’那一派的。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酷,拉蒙先生。”
“因为我既不公正也不成熟,我没有资格。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的力量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在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依旧会继续……不是吗?”
“您怎么能这么死脑筋!”杰西叫道,“我只管他们活下来几只,我才不要听美好结局后的发展呢!”
“……但你一开始说了‘阻止’。”尼莫终于回过头来,眉头微微皱着。“如果你真的不关心,你甚至不需要我们。你很强,不是吗?只要弄晕几只带离这里就好,哪怕这里的青鸟和人类互相残杀到一个都不剩,你的交易也算完成了吧?”
他直直走到杰西面前,伴随着莫名其妙的不佳心情:“狄伦,你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你的目标是我吗?我不喜欢被人这样耍来耍去,如果你的目标确实是我,我不希望你把奥利他们牵扯进来。”
又是那股熟悉的恐怖气势,但这次奥利弗并没有感到哪部分内脏因为恐惧而皱缩。他挑起眉毛,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那双银灰色的眸子上收回来,艰难投向杰西那边。
“没有没有,别误会,我只是以为他会一口答应!”金发青年的语调里满是憋屈。“谁知道你们一个比一个没人性,好吧,我解释——你们看到我的交易对象就知道啦,我要真那么做了,绝对会遭到报应——”
“您还真怕报应啊?”安不冷不热地cha了个嘴。
“……遭到实打实的诅咒。”杰西立刻换了个词儿。“唉,真严格。请随我来。”
他侧身到一边,上身微微前倾,冲y暗的地道尽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安第一个上前,打了个前锋。奥利弗和尼莫随后跟上。这次骑士长是最后一个,他停住脚步,沉默地看着杰西·狄伦那抹仿佛纹在脸上的笑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地道并没有通向地底,反而缓缓上升。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枯燥无味的石壁不断重复,一切越来越像场关于循环的噩梦。就在尼莫锋利的情绪快被汹涌的无聊磨成圆角时,杰西上前几步,走在了最前面。
空气中出现不少游动的光带。如同飞舞的无足蜈蚣。尼莫眯起眼睛仔细瞧了会儿,才分辨出那些东西的正体——无数咒文活物游荡在昏暗的地道内。在他们靠近时,它们骤然停住,柔软的身躯绷得像一根利箭——直到杰西敲敲脖子上金属鳞片似的的颈饰,它们才和缓下来,又开始柔软地游动。
这种咒文飞虫愈来愈多,到最后,一行人几乎是在凝聚成一团的咒文中挣扎穿行。好在这种折磨并不长久。穿过最后一道咒文屏障后,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某座山体的内部。一个高耸的锥体空间,周边放置着无数ji,ng细的雕像,都是些栩栩如生的青鸟,一点风化和腐蚀的痕迹都没有。无数青鸟的尸骨散落在地,而地面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言纹路,深蓝色的光辉在其中水银似的涌动——它们流动着,向咒阵正中汇集。
语言很难描述那正中的东西。
那是他们所见过的最为巨大的青鸟。他……或她的眼睛紧闭,后腰的巨大翅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而那具躯体没有腐朽的迹象,腹部下方本该是腿的地方化为苍白的粗壮树干,那上面甚至还抽着没有叶片的枝条。
一只青鸟,或是一株过于怪异的巨树。
“那是什么东西?”尼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瞪口呆,把自己之前那点儿纠结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我的交易对象。既然莱特先生能听懂青鸟的语言,你们见一面也不错。”杰西撇撇嘴,“用那群小鸟们的说法,她是‘纯洁之灵’ ……我知道这个名字很拗口,我可以帮你把它翻译成通用语。”
接着他特地停顿了会儿,像是喜剧演员等待着抖出最得意的包袱似的。似乎被他们的声音所惊动,巨大的青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非常美丽——不似一般青鸟的漆黑,她的眼睛是很深的青蓝,其中微光闪烁,仿佛夏夜的星空。
“……你们可以叫她‘拉薇妮娅’。”
第58章 血脉祝福
整间石室被石壁上的长明灯照亮, 蓝色火焰微弱得很,不比月光明亮多少。惨白的树干立于白骨和残羽之中,顶端融合的青鸟枯瘦而毫无生气。她勉强支着眼皮, 呼吸几乎微不可查, 几缕纤长的翎羽垂落在地, 落在两颗相贴的青鸟头骨间。在这一片青与白之中,只有两样事物格外显眼——一具衣着整齐的人类骸骨倚着树干, 姿势像是在小睡, 平和而安详。
一本格外引人注目的厚皮书本静静躺在尸骸的手骨旁边。书脊嵌了不少珍贵的矿石, 在一片昏暗中闪烁着热烈的暗红光泽。
“……拉薇妮娅。”尼莫从那本异常扎眼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喃喃地重复了遍那个名字。“这是你自己心血来潮的翻译吗?别开这种玩笑,狄伦。”
“噢,当然不是。”杰西嚷道,“我哪敢呢,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是的, 就是你们所想的那个拉薇妮娅。”
文森镇的“神明”。
可她显然不是真正的神明,尼莫能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她太虚弱了,脆弱地像满是裂纹的水晶雕像,一经触碰便会化作细小的碎片。
“你们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吗?”杰西朝满地尸骨扬了扬下巴, “那天我好不容易钻进这个地方——不瞒你们说, 我可是差点丢掉性命——然后她上来就是一个森林歌谣。哎哟, 那股情绪, 真的太悲惨啦。惨到我都要忍不住帮帮忙。”
他用纤细漂亮的手指摩挲着胸口的怪异颈饰:“这个小玩意儿能让我懂得他们的文字。可惜她快死了, 没办法用它给你们每个人都来个‘启示’。不然我肯定一早就带你们来见她。”
尼莫没有再理会大声叹气的杰西, 他和奥利弗交换了个眼神,小心地靠近了那只异形的树鸟。他的动作很轻,没有踩上哪怕是一小根骸骨。拉薇妮娅的双眼没有瞳孔,很难从那片星辉中找到她的实际视线。
“您……您好。”尼莫在离树干五六步的位置站定,好让虚弱的青鸟低头动作不至于太大。这个距离那骸骨的样貌愈发清晰,那不是年轻人的骨头,几撮灰白的发丝散在ji,ng致的刺绣之上。而那本书在这个距离变得更加夺目,就算尼莫没有受到过任何系统的魔法教育,他仍能够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温暖波动。
拉薇妮娅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然后才是声音。她似乎很久没有开过口了。那声音美则美矣,有点接近被刻意干燥过的花瓣——干枯脆弱,带有死亡的寡淡气息。
“能够传达思绪的客人……”她轻声说道,音调的抑扬和尼莫所听过的青鸟语言有着些微差异。“祝福您。”
“……也祝福您,尊敬的拉薇妮娅。”尼莫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面前美丽而奇异的生物存在于世,并且尚在呼吸,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忘记满肚子的问题。
“我知道您的来意。”拉薇妮娅率先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原因,她的嗓音格外空灵。“这位……杰西·狄伦没有说谎。文森镇的居民们的确是我的同胞。”
“您知道外面的事?”
“是的,只不过我刚刚苏醒不久。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算是回光返照。” 她听上去十分平静,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在意。
“您——”
“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普通的祭司。”那双美丽到让人失语的眸子转向尼莫。“可能是真正的神想要我见证自己的愚蠢,是我亲自促成了自己的预言。”
“文森镇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介意的话……”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那是我亲自完成的血脉祝福,他们……他们曾经是最无畏的勇士,将我们和危险的人类隔绝开。”她发出声轻柔的哀叹。
那本应该是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
二百多年前,格雷斯青鸟险些在人类的过度捕杀中灭绝。威拉德的这一支在愈来愈小的生存空间中迁移和挣扎,数量几乎降到一开始的三分之一。当时的祭司做出了骇人的预言——这个部族将在二百年多后彻底覆灭。
无论如何成长,无论如何挣扎,他们的前路没有一丝光明。格雷斯青鸟实在是太过稀少,而用得上他们做材料的种族却多得多。那个预言之下,整个部族陷入了无声的绝望。
勇士和他的朋友们站了出来。
他们曾是这部族里最脆弱的——生来便带着缺陷,听不到同族的话语。平素只能在祭司身边用祭祀语言进行文字交流。此刻最为寂静的他们挺身而出,接着是一部分健全的成员——那些深爱着同胞的青鸟们向祭司提出了请求。
我们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如此祈求道。只要我们深爱的人能活下去。
祭司被打动了,他们共通商议出了一个颇为极端的方案。站出来的青鸟们将化身为敌人,学习外界的一切,用敌人的知识保护部族。而那位强大的祭司确实能够帮他们做到这一点。
植入血脉的祝福,由血缘代代相传,代价自然也十分高昂。勇敢的青鸟们要从站立开始学习一切,踏入汹涌的未知。名为拉薇妮娅的祭司则被这违抗法则的祝福所扭曲——她注定用生命力完成它,然后雕像般昏睡,浑浑噩噩地走向终结。
“那就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可我被歌声吵醒了。”平淡地叙述之后,她的双眼shi润而绝望。“它明明那么微弱,却吵得要命——狄伦先生的到来让我知道了时间,我们最终还是逃不过神明安排好的命运。”
星空般的眼睛中终于盈满了泪水。
“……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我请求你们——请协助狄伦先生,你们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尼莫情绪低落地转达了拉薇妮娅的意思。这下连安都提不起ji,ng神开玩笑了,文森镇那未知的二百年犹如一朵毒云,将阳光遮得一点儿都不剩。奥利弗冲那只孤独而衰弱的青鸟鞠了一躬,同意了她的请求。
“我们答应过狄伦先生,既然他真的没有说谎……”奥利弗停顿片刻,等尼莫将语句传达给拉薇妮娅。“那么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
她疲惫地闭上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与此同时,门口的咒文虫群听话地散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通路。队伍离开了黑暗,尼莫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具属于人类的骸骨——他本想提问,但气氛确实不合适,他只能作罢。
“狄伦能答应下三天的期限,也就是说他至少还能把青鸟这边稳上两天。”奥利弗慢下步子,和尼莫并肩前行,“我有点想回文森镇看看。”
“我同意。”尼莫狠狠搓了把脸,活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焦虑和压抑搓掉似的。“这状况太莫名其妙了点儿。”
“……你看上去心情很差。”奥利弗试探性地说道。
“我讨厌这样。”尼莫摇摇头,两侧冰冷的石壁向他的视野后方滑动,看上去比来时更像噩梦。“我说不清……但是……唉,别在意,准是刚刚那地方太压抑啦。”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确切感受。尼莫过的书足够多,书中的悲剧总会有个明确的归属——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他肆意挥洒邪恶,为私欲而造成无数牺牲。另一方面总会有人犯下错误,总会有哪个步骤不够完美。将这些混合起来,才能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合理”悲剧。
而现在那归属模糊不清。
“这个我拿走啦。”确认队伍最后的尼莫走出石室,杰西随意地开口说道。他拾起人类骸骨旁边的书本,随意地朝拉薇妮娅晃了晃。“当然,我会还给你的。”
“您为什么要说谎?”这次会面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拉薇妮娅艰难地吸着气,此时她的音量还不如一只普通的画眉鸟。“您明明也听得见……而且听得懂我们的话。”
杰西·狄伦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景象。他没有费半点力气,那些咒文飞虫抖抖索索地贴满墙壁,力图离他远点——那个陌生人类就那么直接走了进来,对散落一地的青鸟尸骨看都没看一眼。
“美丽的女士。”他的思维干脆利落地传入她的脑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拉薇妮娅无法分辨人类的美丑或表情,可她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回话。她久违地瑟缩了下,这个金发人类给她的感觉仿佛剧毒的爬虫,或是缠绕内脏的荆棘。
“您看上去挺困扰的。”见她没有回答,金发青年补充道。“唉,我真的没有恶意。您看,我可是您最后的机会啦。”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拉薇妮娅足够强,就算衰弱至此,她也能够分辨出这一点——来人比自己强大,至于强悍多少,她无法估计。曾经的祭司可不会绝望到随便信任一个陌生的人类,可她也绝对不想惹怒面前的人。
“……他们才不会相信我的真话呢。”杰西翻了翻那本饱含法力的古书,嘀嘀咕咕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儿抱怨的意思。“而且这样比较有趣,不是吗?”
鳞片状的古怪颈饰在他的脖颈上反s,he着柔和的光,拉薇妮娅十分清楚——那个颈饰只能算这里的“开门钥匙”,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所谓令人懂得祭祀文字的“启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第59章 圣典
在他们再次离开部族时, 首领帕索塔洛没有出面。
尼莫大概可以确定这个部族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了——比起外面相对开化的文森镇居民,生活原始的青鸟们反而不再认同自己的神,尤其是较为年轻的那拨。在逐年完善的幻术和魔法体系下, 青鸟们的生活不再像祖辈那样满是紧张感, 拉薇妮娅二百年前关于毁灭的预言早已失去了震慑力。
他们不需要神。
所谓神使, 比起切实拥有权力的神明使者,更像是过往的遗物。他们愿意尊敬他, 并展示一定限度的服从。可他只是个拥有小小特权的象征符号, 在愈发浓厚的仇恨面前不值一提。换言之, 他们愿意给杰西·狄伦些许面子——但也就仅仅那么一点儿。
年纪较大的青鸟尚对“神”心存畏惧, 可他们大多丧失了话语权。两股力量在部族中互相倾轧,目前看来,主战派的优势格外明显。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仇恨更加尖锐。
奥利弗带着点儿不情愿地留给杰西·狄伦一小块通讯水晶。尽管他们的团长竭力掩饰,尼莫还是察觉了那种如同把金币直接丢进垃圾桶的遗憾表情。而当奥利弗那么做的时候,杰西正舒舒服服地横在树洞里, 神情悠闲得像在度假。他正随便翻着一本书,边翻边打哈欠,而那本书眼熟极了——
“你把它带出来了?”尼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反正她没阻止我。”杰西直接把书丢了过来,尼莫赶忙伸出双手去接, 生怕那一看就很值钱的古书磕上坚硬的石板地面。
古书沉重而厚实, 纸页已经微微发黄。它的书脊上嵌着圈打磨ji,ng致的矿石, 其中的光芒随着角度变化而流动。带有花纹的金属包着书封边缘, 而厚厚的书封上甚至带有ji,ng细的刺绣, 丝线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 充满力量的法阵完美地融合进刺绣图案。比起书本,它更接近一件艺术品。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空白处留有一行小字。通用语写就,字迹笨拙而稚嫩,通常只能从小孩子学写字的练习册上见到——
尼莫用袍子下摆擦了擦手,小心翻开书封,接着他立刻失望了——里面写满了青鸟的祭祀语言,他半个字都不认识。于是他只得小心地将书合上,然后放在石台较为干净的一角。
“你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不会钻出什么青鸟的ji,ng灵之类……我又不能随你们一起去,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实际上,尼莫为这一点感到庆幸——至少这意味着杰西·狄伦不再会在他们毫无防备时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彻底扰乱他们的思绪。一个巴格尔摩鲁就够吵的了,可灰鹦鹉顶多吵得人耳朵痛,狄伦先生的废话称得上对灵魂的拷问。
这次没有青鸟好心地将他们送回。尽管一行人在太阳升起时出发,中午才勉勉强强抵达文森镇边缘。他们穿过干涸龟裂的河床,绕过散发出腥气,漂满浮萍和昆虫幼虫的浑浊水坑。在遥遥看到第一个人类风格的建筑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而大家默契地停住了步子。
尼莫还记得德莱尼夫妇的相貌,也记得那位年轻猎手的脸。可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能平静地面对他们。
离他们最近的是间不算显眼的普通房屋。它有着茅草搭的棚屋和破旧的烟囱,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戏耍打闹,手和脸爬满泥巴痕迹,笑闹声清晰地扎进他们的耳朵。还有一个坐在堆砌的树干之上,用干草jg吹着肥皂泡。一个姑娘从房门中走出,怀里抱着一大丛暗绿色的藤蔓。她将它们仔细晾在粗糙的木围栏上,长辫子几乎要垂到膝盖。
安静而祥和的生活。
而他们都不是人类,尼莫有点恍惚地想道。梅罗蒂在地上挣扎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姑娘可能再也无法拨动鲁特琴的琴弦了。
“我们还去德莱尼家吗?”他像奥利弗转过头去,试图靠对话甩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先不去了。”奥利弗看上去同样有些心不在焉。“先去找他们的镇长或者宗教领袖……随便哪个。”
幸运的是,文森镇的镇长和宗教领袖似乎是由同一个人担任的。长辫子姑娘为他们热情地指了路。时隔一日,他们再次返回文森镇上,这次尼莫总是控制不住要瞥向路过他的每个人——挺着背或偻着腰的,满身绸缎或衣着朴素的,满脸笑意或面露不快的。他们认真地活在一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梦里。
但比起他们上次经过,街上有了些许的不同——严肃的面孔多了不少,潮shi炎热的风中带着不妙的火药味儿。在他们到达镇长房屋前的时候,火药味道的浓度达到了顶峰。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站在院落中,他们套着雪白的外袍,白色布料上染着墨蓝色的古怪纹样,看样式应该是宗教服饰。民兵们用目光戳着他们,活像走进院子的是几块长了脚的苔藓。
一会儿见到镇长,他们要说什么呢?尼莫深吸一口气,胃里活像坠了块铅。
随即剧烈的争吵声便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声愤怒的咆哮后,一个青年旋风般从房屋中冲出——他的速度太快,块头又大得惊人。要不是奥利弗眼疾手快地将他向后扯了一步,尼莫得被这位公牛似的先生撞个正着。
青年停下脚步,冲他们愤怒地哼了声,咣地摔上身后的房门。尼莫刚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巴格尔摩鲁便开口了——
“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在尼莫肩膀上大叫道,刻意压低音调,尽职地扮演着一只真正的灰鹦鹉。“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快乐地重复着,似乎认准对方不会现在动手。
是上次拿弓箭袭击灰鹦鹉的年轻人,弗里茨的朋友。他紧紧拧着眉头,冲尼莫脚边啐了一口。
“魔鬼!”他厌恶地哼道,怒气冲冲地走远。
尼莫小心地把靴子移开——他身上就这么一双鹿皮靴,洗了还得靠奥利弗手动烤干。他冲那个背影扮了个苦兮兮的鬼脸。而奥利弗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气愤,他长长吐了口气,绷着脸敲响了镇长房屋的门。
开门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脑袋上扣了个怪里怪气的尖顶圆帽,胸口垂有圆形的银质徽记,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脸绷得比奥利弗还紧。尼莫越过奥利弗的肩膀瞧了瞧,那人的脖子上还有没褪尽的愤怒血色。
“德莱尼家找的黑章?”他瞄了眼奥利弗的胸口,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侧过身,让出了大半的门。“进来吧。”
镇长家的房屋并不比德莱尼家的宽敞多少。客厅的主色调是少见的白色,金属制品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面墙上挂着五幅画,其中四幅里面都有那顶古怪尖帽出现——而画之下有个立方体形状的盒子,被带着墨蓝色刺绣的白布盖着。
“我想你们见过那群鸟了。”身为镇长,或是说这座镇子的宗教领袖,他的态度反而比德莱尼先生好了不少。“坐吧……不用吃惊。我儿子和我说了,他的朋友弗里茨和你们一起去了森林。我就猜会是这样。”
说罢镇长摆摆手:“蜂蜜水还是茶?”
“您客气了。”奥利弗摇摇头,“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呃……”
奥利弗少见的卡壳了。而尼莫完全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好歹顶着个蛇级黑章的名头,而将要说出口的话偏偏又荒谬至极。面对面谈及这类事情尤其难。要换了他,他恨不得在十里地外给镇长先生写信了事。
“……想跟您谈谈关于青鸟的事。”奥利弗尴尬地绕了个弯,“是的,我们见过他们啦。”
听到“他们”这个指代,镇长挑起眉毛,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回来了,完好无损。”他喃喃道,叹了口气。“而比起德莱尼家,你们选择先来见我——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们先去找了德莱尼家,艾萨克肯定要跟来。所以说吧,孩子们。”
他抬起眼睛,淡蓝色的眼睛坦诚地盯着他们:“你们知道多少了?”
奥利弗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嗓音因为紧张带着点颤抖:“文森镇的人都是……对吗?”
“他们的首领告诉你们的?”
“不,他好像不知道。但现在应该知道了。”
“哦。”镇长放松下身子,语气波澜不惊。“我听人说过黑章里有不少能人异士,你们确实有点本事。感谢你们的告知,孩子们。”
“您一直都知道?”尼莫cha嘴道,“既然您一直都知道,为什么——”
“我也是从上一任那里得知的。”镇长淡淡地说,“这事儿是我们和格雷斯青鸟之间的恩怨,和你们没什么关系。我说过了,谢谢你们肯特地来我这儿一趟。”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画像之前,背对他们揭开白布。他微微弯下脊背,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下一个瞬间,客厅被红色的光膜所封闭。
“你们或许是些善良的人。”镇长回过身,右手牢牢抓着一本厚书,眼眸中透出悲意。“可我只能让你们死在这儿了,十分抱歉。”
尼莫瞪大眼睛。他不久前才见过那本书,只不过是在杰西·狄伦的手里——它和圣地骸骨旁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书脊,同样的刺绣,同样温暖而澎湃的力量。
“为什么?”奥利弗将视线从那本书上移开,伸手制止了打算抽出战矛的安。“您至少让我们死个明白。”
“我必须保护我的镇民。”镇长在空气中画着法阵,红色光膜将他与他们彻底隔开。“就算变成这个样子,我们血r_ou_和骨头依旧可以被用作材料……文森镇和他们的部落不同,我无法承担你们泄密的风险。我很难说服人们迁走,而你们只要传出一句话,只要有一个怀有恶意的人尝试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对不起。”他悲伤地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奥利弗说道,他抽出银剑,一剑便划开了那道光膜。
玻璃破碎的声音响彻房间。红色的半透明光膜化为碎片,崩碎在地,如同落在皮肤上的雪片那般迅速消失无踪。奥利弗走到愣住的镇长面前,将那本书从他手中抽走,然后递到尼莫手边——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甚至带着点隐隐的压迫感。
“确认下,尼莫。”奥利弗摸摸鼻子,“这个和杰西·狄伦那本是不是一样的?”
尼莫手指拂过华丽的书封,确实很像,连书封上的幼稚笔迹和文字内容都完全一致。但这次他打开封面后,映入眼帘的是笔迹优美的通用语。纸张看上去也比杰西那本新一些。
他用拇指沾了点书脊黏胶的粉末,伸出舌尖舔了舔。
“书封是一样的。”他点点头,“但是内页被人重装过,时间差了挺久。”
“哇哦。”安不怎么惊喜地感叹道。
“……别那个表情,这好歹是我的本职。”尼莫嘀咕道,翻了翻内页,里面全是些啰啰嗦嗦的教条。他微微皱起眉,不耐烦地翻到最后——在封底之上,那幼稚的字迹再次出现。
“……这就是你们的‘圣典’吗?”尼莫合起书本,抬起双眼。
镇长微微点头,脸色苍白。这本书显然是他的法力来源。此刻他失去了唯一的武器,只得垂头丧气地待在原地。
“我们不会把您怎么样的,先生。”奥利弗干脆地收起剑,银剑利索地溜入剑鞘。“至少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详情。”
他顿了顿。
“我们和拉薇妮娅有约定,字面意思。”奥利弗缓缓说道,“而我认为她值得一个真相。”
第60章 战争前奏
“拉薇妮娅只是个传说。”镇长面色镇定, 但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出卖了他的情绪。“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知道也没什么意义。”他的手慢慢伸向口袋,手指微微活动, 似乎是在试图画个法阵——下一刻它们便被细小的黑影缠得死死的, 无法再动作。
尼莫放下施术的手, 随即将古书轻轻放在漆得雪白的餐桌上。
“我们真的只想跟您谈谈。”他诚恳地说道,“拉薇妮娅是存在的, 她还活着。说实话, 格雷斯青鸟那边的态度并不好, 我们……”
“我当然知道青鸟那边的态度。”镇长见最后的求救手段被封, 索性不再拖延时间,“我并不想和他们战斗,可我控制不住所有人!一具青鸟成体的新鲜尸体,你知道值多少钱吗?我阻止过……我阻止过那些孩子。可对他们来说,青鸟们只是会袭击村庄和人类的怪物, 偏偏还值钱得很。”
“圣典要求处死爱上青鸟的人。”艾德里安低声cha话道,“德莱尼夫人提过。”
“为了保护大多数!”镇长厉声说,“只要有一个人完全变回去,那么他的亲人, 爱人, 朋友都有被影响的风险……它会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如果你们真的还有点良心, 看看外面的人——他们和初代不一样, 根本没有控制ji,ng神的毅力, 他们很可能再也无法成为人类。我们的知识, 语言,技巧,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如果这是一场审判——”
他提高嗓门:“我没有任何需要忏悔的事情。”
“我明白了。”艾德里安平静地回应,他走到餐桌边,拿起那本古书。“那么你知道拉薇妮娅预言的灭族日吗?”
“什么灭族日?”镇长的表情松动了一瞬间,“没有这种说法。”
“不用再问了,拉蒙先生。”前任骑士长叹了口气。“青鸟部族的魔法已经成长到足够自保,他们不再需要这些人的保护。而这些人……似乎也不愿意回到一个‘自己有缺陷’的世界去。那么可能性只有一种。”
随即他抬起眼:“哪边先动的手?”
“那边先误杀了我们的人,那个可怜的孩子只是去猎岩角鹿。而他们以为他是来偷猎的人类。”镇长咬着牙道,“是的,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们保护了!我们的使命早就完成啦,我们的子女是自由的。”
尼莫大概能猜到故事的后续了。
勇敢的青鸟们成功融入人类之中,他们守护着部族。直到十数年或数十年后,部族成功稳定下来,不再需要来自外部的任何保护。
拉薇妮娅的计划非常成功。
在那之后,或许有些青鸟回归了故乡,而有些……就现况来看,大多是聋掉的那些,愿意继续以人身生活下去。他们或许有了真正的人类朋友,人类爱人,他们成为了人类。
没有什么惊天y谋,也没有什么恶毒手段。他们只是在不同的路上前行,渐行渐远。直到那个无辜的猎人死去。
“我们保护过他们,他们却连我们一起警戒。断掉对两边都好。”镇长说道,“现在我的镇民们很幸福——他们可以在周末去别的城镇拜访亲友,无忧无虑地生活,不需要担心哪里有人觊觎他们的尸体。我不想让他们生活在恐惧中,这是错误吗?”
“梅罗蒂·德莱尼的恐惧呢?”尼莫喃喃道。
“凡是‘正常人’,哪个会爱上其他种族的怪物?他们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么自然要承担后果。”
“你没有给过他们选择。”
“……这是身为领袖的责任,我需要判断哪些是‘正确’的!只需要牺牲小部分人,让更多人平静地活着。”镇长的脸和脖子再次涨得通红,他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继而向墙上画框的方向用力一挥手。“每一代都是如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看得出你们现在过得惬意又和平。”安皱皱鼻子,语气里满是讽刺。“外面那几位全副武装的先生可能只是在摆造型娱乐姑娘们吧。”
“我会说服我的儿子,这和你们无关。最糟也只会是次小型冲突,近几个月发生过不少次。相信我,没人想要真正的战争——年轻人热血上头,见识见识那场面就冷静了。”
说罢他扬起头,那气势仿佛即将就义的勇士:“我没别的可说,如果你们还有别的目的……”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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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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