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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嗔怨 作者:冉尔

    第17节

    司无正自然知道他没有被夺舍,要不然过去这么久,r_ou_身早就腐烂了,可若是首辅没有夺舍,单凭一缕魂魄,他又会去到哪儿呢?

    就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天下白忽然从清未的怀里蹦到床上,蹲在司无正腰腹边的伤口旁叫了几声。

    “一只ji也学会落井下石了?”司无正哭笑不得。

    清未把公ji抱回来,揉着它的脑袋感慨:“肯定是你平日里总是凶他,如今才落得这个下场。”

    “连你也不帮我说话?”

    “你怎么总是没头没脑地计较这些事情?”他觉得好笑,虽然早就知道司无正有些孩子气,但每回听到这人为了些有的没的生气,总是忍不住说上几句,“多大的人了,听不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吗?”

    司无正也不觉得难堪,反而笑嘻嘻地望着清未:“你说的话我都当真。”

    第七十二章 井妖(32)

    他顺着司无正的话说下去:“既然信,那就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天下白不喜欢你?”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哪里知道一只ji为什么不喜欢我?”

    公ji踩着被子咯咯哒,在司无正的床头蹦来蹦去,片刻又钻到清未的怀里,把那颗黑色的珠子叼了出来。

    他终是想起这珠子特殊,把它捏起来递给司无正瞧,也说了天下白一直在意珠子的事儿。

    “天下白总是叼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舍得给我了。”清未颇为无奈,“你说这公ji是不是真的有灵性?”

    “有没有灵性我不敢说,但它肯定讨厌我。”司无正没好气地将天下白从他怀里拨弄出去,“你瞧瞧,一天到晚往你怀里钻。”

    他们正说着话,一阵y风吹开了偏殿的窗,随侍在一旁的的宫女们皆是缩了缩脖子,只有他们几人能看见飘进来的德妃娘娘。

    司无正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二鬼附身的宫人,继而问:“首辅的r_ou_身可是烧了?”

    然而德妃娘娘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这贼人定是找到了什么特别的藏匿之法,我竟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清未大惊失色:“这么说首辅大人的魂魄已经回去了?”他说完面颊血色尽退,如果首辅大人身体尚在,岂不是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还白白赔上司无正腹部的一刀?

    眼见清未摇摇欲坠,几欲栽倒之际,德妃娘娘忽然伸手捏住天下白喙中的珠子,惊诧地“咦”了一声。

    司无正赶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德妃娘娘手捏珠子,缓缓飘到床边,在天下白警惕的目光里靠近他们。

    “难道说……”德妃把珠子递到眼前,借着光蹙眉细看,半晌语气染上欣喜,“错不了,果真是珠子的缘故。”

    “母妃,你说清楚些,什么叫果真是珠子的缘故?”

    “原先我们不是一直在思考为何被首辅夺舍而死的宫人没有变成厉鬼吗?”德妃娘娘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清未掌心中,“我还以为是因为宫中龙气颇胜的缘故,如今看到珠子才明白,原委。”

    屋中的人皆是面面相觑,面露茫然之色,连自诩半个鬼差的裴之远都一脸莫名,完全不明白珠子的神奇之处。德妃娘娘早有所料,她坐在床边,伸手想要抚摸司无正受伤的腹部,但是手悬在半空中又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颇为遗憾地蜷起了手指。

    “这珠子并不是寻常的石头,你们看它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其实他是万千冤魂凝聚而成的魂珠。”

    “魂珠?”清未顿觉惊悚,握着魂珠不知如何是好。

    德妃却笑着说:“旁人或许会受怨气的影响,你倒是不用担心。”

    “毕竟你是夹竹桃树……”德妃娘娘后半句话被司无正剧烈的咳嗽打断。

    “母妃!”司无正面色苍白,一副伤口迸裂的惨状,其实暗地里在向德妃使眼色。

    毕竟清未死而复生的真相还是个秘密,他根本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并非寻常人类,而是一棵夹竹桃的树芯。

    清未虽然有心一问,但见司无正面色铁青,终究不忍心,只凑过去将人扶起来,心疼地看渗出血的衣襟。德妃娘娘自知说错了话,赶忙将话题转移到魂珠上。

    “你们不知道魂珠是什么,情有可原。”她蹙眉解释,“魂珠的形成条件极其苛刻,不仅需要数以万计的冤魂,还需要能镇住怨气的力量,两方碰撞之下,方可凝聚成珠。”

    “我就说为何冤魂都不见了踪影,原来都在此处。”司无正轻声感慨,“皇宫中当真是最适合凝聚成魂珠的地方。”

    原来天下白宝贝得不得了的珠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清未都不太敢再去碰,只是心里还有疑问:“要说会凝聚成魂珠,我可以理解,但是张公公原先藏尸体的地方我们见过,二十来条冤魂就能凝结成珠子吗?”

    二十来条人命自然不可能形成魂珠,但是只有清未这般从未在皇宫中待过的人才问得出口,毕竟德妃娘娘和司无正都深谙其道,裴之远和荀大义的死也或多或少与朝廷中的纠葛有关。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清未时,他实在尴尬:“怎么了?”

    司无正把清未拉到身边:“你问的问题,有些好笑。”

    他不满:“哪里好笑?”

    “自古争权夺位,死的人那是成百上千计的。”司无正笑起来,“你却觉得皇宫中的冤魂凝聚不出魂珠,这不可笑吗?”

    清未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怎样愚蠢的问题,坐在床边低头扒着手指,其实若是德妃不在,他也不会这样难堪,只是如今司无正的母妃在侧,他免不了在意对方的看法。

    好在德妃喜欢清未,亦是喜欢他没经历过争权夺位,心思单纯,闻言笑得温柔,隔空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这是魂珠,首辅的魂魄去哪儿倒是好解释了。”司无正从清未手里接过了珠子,“估计就在这里。”

    机关算尽的首辅怕是永远也不会想到,他魂魄离体以后非但找不到附身之人,还会被天下白叼着的魂珠捆住,只是不知道珠内是个什么情状,那些因为夺舍而死的冤魂是否已经将首辅碎尸万段了呢?这些都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首辅一死,府邸几日后便被抄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宅院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屑于光顾,而贤妃娘娘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得知兄长身陨以后,自缢于寝宫,不等皇帝召见就香消玉殒。

    老皇帝感念贤妃多年来的陪伴,特意下旨将她以贵妃的礼制下葬,但是首辅家中除了贤妃,皆是锒铛入狱,不过一日不到的功夫,人头皆已落地。如此一来,宫中所谓闹鬼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司无正因伤获假,在家中享受了几日悠闲的日子,而清未自然服侍在近旁。

    德妃娘娘的冤魂照旧逗留宫中,司无正曾经隐晦地提起让裴之远带母妃转生的事,但是德妃拒绝了。

    “我要等他死。”德妃说这话的时候,站在曾经金碧辉煌的寝殿里,嘴角勤着柔柔的笑意,“等他死以后,再让他尝尝被活生生烧死的滋味。”

    事后清未和司无正说起这事,总有些不忍,他觉得转世才是最好的选择,要不然日后被鬼差勾了去,免不了要经历一番折磨,说不准日后转世都不能投胎好人家。司无正的看法却和清未不太一样。

    司无正靠在床头拿手指绕着他的头发:“下一辈子的事儿谁说得清呢?”

    “倘若为了虚无缥缈的后世放弃眼前的仇恨,未免也太便宜了那些幕后真凶。”

    清未知晓皇帝当年下旨烧死德妃母子是司无正心中的心结,不欲辩解,低头安安静静地给伤口换药。司无正的伤口好得慢,不知是否跟借尸还魂有关,刀口总是流血,清未急得整晚守在床侧,倒是司无正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成天嘻嘻哈哈,仿佛伤口一点也不疼。

    清未私下里问裴之远,说司无正这样,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小公子,急不得。”裴之远劝他不要太着急,“司大人因为借尸还魂的缘故,r_ou_身和魂魄并不契合,伤口好得慢实属正常。”

    话虽有道理,清未提起的心在司无正的伤口好以前根本放不下来,他这些天几乎天天往郎中那儿跑,搞得整条街都以为司无正病入膏肓,大理寺丞要换人了。

    然而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档口,皇上下旨,直接将司无正从大理寺丞提拔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且因为兵部尚书年事已高,十天里有九天告假在家歇息,所以司无当着侍郎,肩头却担着尚书的职。

    大权在握,司无正忧心忡忡,连带着清未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前些时日他们正准备隐居山林,皇帝此举却是将他们的退路阻断了。

    “清未,我总觉得……”司无正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披着衣服站在院里,“陛下可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

    宫中妖邪作祟的事情了结,皇帝已不需要他们驱鬼。

    “这时候升官,怕是要有祸事。”司无正眉头紧皱,言语间弥漫着对朝堂浓浓的厌倦,“况且两位皇子的死讯到现在都瞒得滴水不漏,天下竟无人知晓,也不知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司无正越说越是气恼,抓着清未的手不停地摆弄:“我明明说了要辞官,陛下为何不肯放过我,还让我掌管兵部。”

    “清未你可知道,兵部还不如大理寺。”

    “我知道。”他无奈地扶住司无正的手臂,生怕这人发起狠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挣开,“你切莫动气,且看陛下怎么说。”

    但清未也知道,若是等到皇帝再下旨,他俩注定无退路可走,当真是为人鱼r_ou_,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月末,天气渐冷,司无正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一道从边境传来的军报终于打破了皇城的宁静。

    第七十三章 战将(1)

    这两年边境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连司无正都快忘了国境外还有吐蕃和突厥在作乱,早些年间战事尚未平息之时,六皇子还是个稚童,等到如今战事又起,曾经骁勇善战的将士老的老,死的死,如今朝中竟连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都没有了。

    将突厥带兵入侵的消息传入城中的小士兵进城没多久就死了,死因倒没有蹊跷,就是重伤身亡,想来一路奔波劳苦,只为了将这惊人的消息带回来。

    司无正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能勉强上朝了,朝中不乏有不满他升官速度的官员,总在朝堂之上有意无意地贬低于他,只是除了陛下,无人知晓司无正就是曾经的六皇子,所以不论那群大臣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司无正分毫,只是这些时日的事情,似乎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自从八皇子和十一皇子因为夺舍惨死,皇帝开始一门心思扶持大皇子,明眼人都知晓来日皇位必定是大皇子的,朝中群臣皆有巴结投靠之意,或许是司无正表现得太过冷漠,所以引起了一部分有心人的注意。是想当储君之位显而易见之时,有个人却将对方完全不放在眼里,那会是怎样的情状?

    司无正如今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清未对朝中之事有所耳闻,毕竟荀大义自打从宫女的身体中出来,终日无所事事,经常往朝臣的亲眷身边飘,自然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大多是关于司无正的。

    厉鬼苦口婆心地劝清未:“小公子,你倒是和司大人说说。”

    清未坐在家中的书桌边翻看卷轴,心不在焉道:“我劝不住。”

    司无正这样的人,你越是让他不要如何,他越是要如何,好像唱反调是天生的习惯。

    “可如今朝中大臣都对司大人意见颇深。”

    “荀大义,你觉得司无正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吗?”清未被厉鬼吵得厌烦起来,合上书卷,直言,“你就算告诉司无正,明日那些心怀不满的大臣会派杀手来取他的项上人头,他也不会因为威胁改变自己的态度。”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习惯了。”

    或许是清未平日里脾气太好,甚少一口气说这么些话,连裴之远闻声都好奇地飘进屋里,连带着天下白也急匆匆地跑进来,围着清未的脚咯咯直叫,屋内一时乱得厉害,直到司无正推开门,方才安稳。

    “怎么了这是?”司无正脱下官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还没进门就听你们几个吵闹。”

    他走过去,替司无正倒了杯茶:“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荀大义你还不知道吗?总爱吵吵闹闹的。”

    这话是实话,况且荀大义生怕司无正知道自己在背后说闲话,连忙点头:“司大人,我们在聊天呢。”

    司无正不疑有他,接过茶碗喝了:“你们倒是清闲。”

    “朝中已然炸开了锅,为了突厥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有的主张讲和,有的主张出兵。”司无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清未,“他们要是知道我的亲眷在府中过这般悠闲的日子,定时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玩笑归玩笑,清未知道事情严重:“可是又有军报传来。”

    “嗯。”司无正从袖中取出一纸奏疏,“你且看吧,前线连连败退,突厥已经攻破了三座城池,以此之势,国灭也未可知啊……”

    他从司无正忧愁的语气里听出的事态严峻,再展开奏疏一看,果不其然,边境的战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朝中却还在为派谁出战终日吵闹不休。

    “可是没有良将?”

    “怎么会是没有良将?”司无正冷笑,“不过是有人舍不得手里的兵权,从中作梗。”话中所言,应是那些有兵权的亲王或是朝中重臣。

    清未听得频频皱眉:“依你所言,陛下最后会如何?”

    司无正拿手指轻轻敲了敲茶碗,望着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最后都成了无奈的叹息。清未心惊不已,每每司无正做出这种情状,皆会有所隐瞒。

    “你想到了什么?”

    司无正说:“你想想,现在手里有兵权的还有谁?”

    “那这么说,你在兵部岂不是……”清未微微怔住,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司无正连忙把他抱住,好言解释:“你大可放心,我这官本就升得快,且哪有兵部侍郎亲自带兵打仗的说法?最不济是指派一位皇子,担尚书的职位罢了。”

    清未这才安心,挣开司无正的手,说要去做饭。

    司无正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胡闹:“我都到家了你才做饭?”

    “要不日后你做饭?”清未将饭勺撂在桌上,笑骂,“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感慨:“隔壁几个妯娌间聊起天,总问我为何不买几个下人,我看是时候出去寻些人来伺候你,否则单我一个,根本满足不了你。”说着伸出手,用筷子抵着司无正的下巴,眯起眼睛调侃,“到底是做了大官,难伺候咯。”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司无正哪里还敢继续开玩笑,不过是好生解释一番,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忍不住说上一嘴权当玩笑话就好。

    也得亏清未也没真的生气,他将人赶到院中:“别碍着我做饭,要不然过了时辰,你又要说我故意不给你吃。”

    可怜的司无正孤零零地杵在树下,和两只鬼大眼瞪小眼。

    估计是觉得没面子,司无正轻咳一声:“荀大义,最近城中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荀大义在外面飘的时间久了,免不了知道些坊间传闻,这厉鬼也乐意做这些事,每每打探到消息,不论真伪,都要与裴之远说道说道,可惜裴之远对流言蜚语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往往最后都是清未被拉住,听一晚上莫名其妙的故事。

    “司大人想知道什么?”荀大义果然来了兴致,飘到树下殷勤地问,“是朝中大人在外头偷偷养了小妾,还是哪家的夫人生了孩子?”

    司无正的神情僵了僵,显然并不想知道这些事儿。

    荀大义察觉到了,赶忙改口:“别的事儿您尽管问我,只要我晓得,肯定一五一十地说。”

    “你可知道哪些朝中重臣想派人领兵打仗?”司无正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厉鬼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然而这回司无正却是小看了荀大义,毕竟寻常人见不着鬼怪,像荀大义这样的厉鬼去哪儿都宛若无人之境,除非是贴了特别厉害的驱鬼符的人家,旁的都被这鬼转了个遍。

    荀大义如数家珍:“最近提到领兵打仗的官员还真不少,司大人想听什么?”

    司无正说:“各位皇子有什么打算?”

    “皇子我可听不到。”荀大义颇为难为情,“他们的寝殿大多有符咒镇压,不过我倒是在他们的客卿家里听到些消息。”

    据荀大义所说,虽然皇帝没有公布二位皇子葬身的消息,但朝中耳目灵通的都有所怀疑,毕竟除了十一皇子年纪小不用上朝以外,八皇子已经失踪多时了,再加上最近几日皇帝重用大皇子,不仅册封为太子,还将朝中大事系数交给他处理,大有百年之后传位的架势。

    而皇帝的这一番举动,自然引得各方注意,首先太子一 党自然是胜券在握,洋洋得意,只等皇帝驾崩,太子继承大统,而曾经攀附于八皇子的朝臣就没那么好受了,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倒戈做了太子党羽,部分自知无法取得太子信任,在明知八皇子恐遭不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想方设法地为大皇子的登基之路制造麻烦。

    而派何人领兵收复被突厥夺走的城池就成了他们争夺的头等大事。

    依照荀大义的说法,太子及其党羽已经拟定好了人选,只等上朝时呈给皇帝定夺,而曾经的八皇子党羽自然不甘落后,也拟定了奏章,最后结果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如此一来就和我们无干了。”司无正听完,松了口气。

    刚好清未做好了饭:“刚刚不还说饿吗?这会儿倒不急着吃饭了。”

    司无正连忙过去:“你又拿我寻开心。”

    他笑笑,平日的生活已经险上加险,若是自己再怨天尤人,成日苦着个脸,岂不是找罪受?

    今日清未没做什么复杂的饭菜,就是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司无正非但不生气,还吃得心暖,二人温情脉脉之际,院前忽然传来天下白的鸣叫。这公ji在魂珠的事儿上立过功,所以司无正在清未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给天下白在前院做了个窝,现在公ji日日待在窝里,一日三餐有小米,过得比人都舒服。

    “也算是养条狗,护院。”这话是清未对司无正说的,有些牵强,总归是心疼天下白断掉的翅膀。

    “怕是有人来了。”司无正搁下碗,无奈地叹息,“一日都不得安生。”

    第七十四章 战将(2)

    他俩搁下碗筷来到前院,天下白站在院墙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对着院外的人打鸣,屁股撅得老高,连受伤的翅膀都奋力地抖动。如今司无正院里的这只公ji小有名气,不为别的,就为皇帝专门赏了顶轿子,就够旁人艳羡的。

    “天下白这般排斥,怕不是好兆头。”清未幽幽叹息。

    司无正打开门,外面的情状还真的应了他的话:屋外火光冲天,不知有多少官兵举着火把围在院前,为首的太监颇为面生,他们从未见过,想来是张公公去世以后新任的掌事太监。

    “殿下。”这太监瞧着年纪小,做派却老成,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司无正和清未,无人听清,“陛下召请八皇子殿下进宫。”

    “谁?”司无正神情一凛。

    “八皇子。”小太监双手奉上衣袍,见司无正没有接过的意思,并不着急,反倒后退一步,高声吩咐,“伺候八皇子殿下沐浴更衣。”

    一群宫女太监从火光里鱼贯而出,各个捧着衣物将司无正拥入房中。

    事发突然,司无正还未做出反应就被簇拥入了府,与清未擦肩而过时,灯火映照下,二人眼中皆是浓浓的惊骇。

    方才太监口中所言的的确确是八皇子而不是其他,可八皇子明明在多日前已经因为首辅的夺舍之法惨死,现在为何又管司无正叫八皇子呢? 难不成……清未被自己心里的猜测吓得怔住,随着人流一起往府里跑,眼瞧着司无正要被带入屋中,他连忙赶过去,谁知小太监竟抓住了他的衣摆狠狠一拉。

    清未重心不稳,差点跌倒,电光火石间,司无正喊了清未的名字。

    “你们若是伤了他,不论陛下要我做什么,都休想得逞!”司无正的面色y沉下来,甩开身边的宫女,“到时候交不了差。倒霉的可不是我。”言罢,终是来到清未身边,将他扶起。

    “要我进宫可以,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司无正将下人全部推开,抢走一盏宫灯拎在手里,硬是将清未扯在了身后,“你们都退下,他一人帮我更衣即可。”

    “司无正……”他心急如焚。

    “别说话。”司无正却哑着嗓子道,“有什么话进屋再说。”继而抬起手臂,用宫灯照为首的小太监的面容。

    司无正问:“你是接替张公公的掌事太监?”

    “回殿下的话,正是在下。”小太监微微欠身,“奴才叫晋喜。”

    “还是个有名字的。”司无正冷笑,“我不管你接到了什么样的命令,总之你若想我乖乖进宫,现在就在屋外老老实实地候着。”

    “奴才自然听殿下的。”晋喜挥了挥手,宫女便留下八皇子的朝服尽数退下。

    朱红色的衣衫在火光里闪着妖冶的光芒,司无正怔怔地看了会儿,弯腰去拾,谁知清未抢先一步,将衣服拾了起来。

    “清未?”

    “别去。”他嗓音沙哑,预料到了什么,“司无正,别去。”

    若说方才下人们拼了命地要司无正换上八皇子的朝服他都不乐意,此刻却有些想看清未为自己落泪而穿上一回,这想法太过自私,在司无正心里过了一遍也就没了。

    司无正走过去,从他手里将衣袍硬生生地扯出来:“你又不知道陛下要我换这身衣服是为何,阻止我又有何用?”

    清未双目含泪,哽咽道:“我虽不知陛下何意,但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的话。”

    宫中闹鬼的事情了结时,司无正曾直言,皇帝不会轻易放过他俩,清未没想到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竟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机会,如今宫中的人已经堵在门前,就算有心阻拦也阻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无正宽衣解带,换上属于皇子的衣袍。

    明明费尽心思才摆脱这个身份,现下再次穿上,司无正蹙眉整理衣摆,神情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早有预料的坦然。

    “你当真要去?”清未不死心,走到司无正身边,“此番进宫,你知为何?”

    司无正站在铜镜前笑了笑,将翻起的衣领折好,反问:“难道我知道陛下为何召我进宫就能不去了吗?”

    他默然,抿唇不再多言,只在司无正即将出门前,轻声问:“你就这样去了,可曾想过我?”

    “我在这世间能依靠的人从来只有你。”清未说,“你要是走了,我要去什么地方寻你?”

    房中的烛火轻轻摇曳,司无正随着这句话停下了脚步:“你怎么说的……跟我回不来了似的?”

    清未苦笑:“那你要我如何说?”

    他颤抖地伸出手:“带我一起走。”说完见司无正神情挣扎,又颓然地放下了胳膊。

    这时司无正却开了口:“清未,陛下这时召我进宫,还是将我装扮成八皇子的模样进殿,想来是想让我顶替八皇子与太子抗衡。”

    “……我不知道陛下为何生出这样的心思,许是见太子得势,心里又生出别的怀疑,所以想起了我这枚棋子。”

    “如今我能做的,也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进宫答允陛下的一切请求。”司无正的手抚上了门,“你肯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清未,我别无选择。”

    司无正想要他活着,首先自己就不能死,所以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性命都是首位。司无正已经没有冒险的资格和勇气,他像是守护着一缕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火苗,在前行的路上畏首畏尾。

    “你当然别无选择。”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司无正离去的背影,“因为你生来就是皇子,生来注定逃不开争权夺势的命运。”

    八皇子的阵仗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荀大义随着队伍飘去了晃过,裴之远则坐在树上问清未有何打算。

    他能有何打算?不过是待在府中静静等候罢了。

    “小公子,你说陛下召司大人进宫,会单单是让他制衡太子吗?”裴之远低头瞧他,“我总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这话不必裴之远来说,清未也能想到,他揪着半枯的树叶子,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然后就不吭声了。

    裴之远见他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不敢再问,就坐在树杈上眺望已经走远的阵仗。而清未心里想的却比裴之远猜得还要深远——他在想倘若八皇子没有死,他们一 党会采取什么方式抗衡太子。

    想来想去,眼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让亲信领兵对抗突厥,既能掌握兵权,得胜归来也能成为夺位的一大助力。

    难不成陛下还指望司无正有亲信?他苦笑着揉了揉眉心,司无正自从借尸还魂以后就再也没把自己当成皇子,别说亲信了,就连朝中都没有来往密切的朝臣,所以皇帝此举究竟有何用意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清未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由头,干脆起身走到院外去和二鬼说话,连天下白都被他抱在了怀里。

    残月西垂,流动的云彩搅动清未心里诉不尽的离肠,他摸摸公ji的脑袋,想着司无正此刻已经过了午门,也不知道他们的明天是怎样的。

    “小公子,我跟去瞧瞧吧?”荀大义忍不住提议,“说不定能附身个小太监,到时候回来给你们报信。”

    裴之远闻言,偏头给厉鬼使了个颜色,意思是快去,清未则靠着夹竹桃,神情略显空洞。

    他说:“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以往遇到再严重的事我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清未捂住心口,“可这回……我不确定了。”

    裴之远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说等荀大义回来再做定夺,谁知荀大义带回来的消息比陛下让司无正扮做八皇子还要骇人。

    第七十五章 战将(3)

    荀大义说皇帝已经下诏,让八皇子领兵十万,出征突厥。

    清未闻言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抓着夹竹桃的树干,咬牙问:“何时出征?”

    原来皇帝秘不发丧的目的在这里,司无正从头到尾都是一颗棋子,一颗用来权衡朝局的棋子,更令他震惊的是,皇帝很可能在司无正假扮八皇子以对付首辅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当真是可怕,明明是亲父子,却算计到这种地步,难怪司无正对六皇子的身份深恶痛绝,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清未想到这里,抬头问荀大义:“司无正在哪儿?”

    “自然是在宫中,皇帝为了逼他就范,拿你做了筹码。”荀大义苦着脸把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你是知道的,司大人一听皇帝要对你出手,二话不说接下军令状,明早怕是就要出城了。”

    “好……好!”他冷笑不已,“好一招借刀杀人。”

    不论司无正此行是胜是败,都掉进了皇帝的陷阱——若是输,罪当论斩,若是赢,那就要回来面对朝堂上的血雨腥风,与大皇子抗衡,日后新帝登基,依旧难逃一死。

    条条生路皆被堵死,清未一时间心灰意冷,跌坐在地上,天下白围着他转圈,急得不停地扇翅膀。此时天边已经泛青,距离天亮不足半个时辰,就算清未有心想要把司无正从宫中救出来,也没有办法,他颓然起身,往屋内走。

    “小公子。”荀大义飘过去,“你看这可怎生是好?”

    清未答:“别无他法,现如今我能做的就是陪他一起走。”说完孤身进了房门,该是去收拾行李。

    屋外的二鬼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皆是叹息。司无正和清未的感情他们一直看在眼里,所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裴之远和荀大义都不意外,只是唏嘘二人的命运。

    黎明时分的光景,惨白的日光在天边徘徊,裴之远坐在树杈上眺望院墙外青灰色的街道,荀大义则蹲在树下逗弄着天下白,谁也没有发现卧房后面升起一缕青烟。

    而距离司宅不远的皇城中,司无正正捏着长剑指着皇帝。

    “皇儿想要造反吗?”老皇帝歪在龙椅里,声嘶力竭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皇儿?”司无正晃了晃手中的剑,“陛下去问问天下人,谁还相信六皇子还活着?”

    “我没有父皇,六皇子早就死在多年前的大火里了。”

    皇帝从龙椅上滑落,死死盯着泛着寒光的剑尖,颤颤巍巍道:“你怎可……怎么这么和父皇说话?若是没有朕,你如今早已在y曹地府了!”

    明明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完整,申请里竟然还有久居上位者的高傲。

    司无正自嘲地笑笑:“原来到现在为止,你都认为我应该感谢你。”

    “父皇啊父皇,既然你非要我这么叫,那我就最后叫你一次……父皇,我恨不能死在那场大火里。”

    静悄悄的寝殿里传来几声痛苦的哀嚎,司无正将长剑cha进了老皇帝的肩膀,他疯魔般笑起来:“我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把自己的阳寿分给清未罢了。”

    老皇帝蜷缩着身子哀嚎,闻言猛地抬起头:“你……你以为朕想不到吗?”

    司无正握剑的手猛地一紧:“你说什么?”

    “朕……朕知道他是你唯一的牵绊,朕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存在!”老皇帝嘶吼,“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司无正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他抽出剑,单手拎着皇帝的衣领:“你做了什么?”

    老皇帝一脸癫狂:“他活着,你就不愿意留在朝中为朕做事!”言罢,不顾肩上的伤,仰头疯疯癫癫地笑起来。

    拎着剑的司无正连连后退几步,如坠冰窖,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片刻猛地转身往殿外跑,留下浑身是血的老皇帝一个人在寝宫里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发疯。

    却说另一头,清未独自一人在屋中收拾行李,心里烦闷,身边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太在意,等听到天下白的鸣叫声时,四周已是一片火海。

    他的卧房竟然烧了起来。

    其实荀大义和裴之远都在门外,但亏就亏在他们二人皆是鬼魂,世间的味道根本闻不见,于是直到天下白急得扑腾起来,他们才发现清未待的屋子着火了。约莫是有人故意用易燃的东西引火,不过呼吸间,火苗已经蹿上了屋顶。

    “小公子?”二鬼不怕火,飘进去围着清未打转。

    清未跪在地上捂嘴咳嗽,视线所及皆是滚滚浓烟,他试着往门的方向爬,头顶却突然掉落了一根烧焦的房梁,jian起的火星瞬间灼伤了手腕。

    “从窗户出去!”荀大义飘到窗边大喊,“快啊!”

    清未勉强起身,跌跌撞撞地往荀大义的方向走,眼瞧着还有四五步的距离,书架轰然倒下,他望着跳跃的火舌满心凄然。这场火是谁放的已经不重要了,但清未明白如今他和司无正是被彻底逼上绝路,命悬一线,或许……或许他还会比司无正先走一步。

    “小公子,你快想想办法。”裴之远见书架倒下,跟着急躁起来,“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了!”

    清未何尝不知道这样会出事?只是通往门的道路被房梁堵死,通往窗户的路亦被书架拦住,他不是鬼,根本逃不出去。

    火势越烧越旺,空气也渐渐稀薄,清未瘫倒在地上,意识模糊间似乎听见二鬼在拼命地叫自己的名字,但他实在提不起力气,脑海中回荡的是和司无正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该是六皇子刚借尸还魂不久吧……小小的少年眉宇间一派老城。

    “清未。”

    “清未!”

    遥遥的传来熟悉的呼喊,清未稍稍回魂,睁眼便是滚滚黑烟,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仰起头,模糊间瞧见一道身影。

    “司无正……”清未的嗓子彻底哑了,他恍惚一瞬,继而大喊,“你快走,你快走啊!”

    借尸还魂的司无正也是r_ou_体凡胎,如何受得了这熊熊烈火?

    清未急得落下泪来,泪珠滚过之处撩起一片剧烈的疼痛,想来是他已经被烧伤的缘故,但清未此刻已经顾不上自己了,他手脚并用往黑影的方向爬,时不时被屋顶掉落的火星灼伤。

    这般烧下来,哪里还能活命?清未想,既然要死,那就让他一个人死好了,司无正好不容易借尸还魂,还年轻,日后建功立业以后还能娶妻生子……他越想越是凄凉,手脚上却有了力气,硬生生爬到人影面前。

    司无正慌张地将清未从地上抱起来,眼泪顺着面颊跌落到他焦黑的五指之上。

    “清未……”司无正失魂落魄地唤他。

    “快……快走……”清未忍不住勾起唇角,轻轻斥责,“傻子,这……这里你来不得。”

    “我有何来不得?”司无正眼里迸发出执拗的光,“清未,我就是跪着爬,也要带你爬出去。”言罢当真匍匐在地上,将他护在身下,一点一点向着门的方向挪动。

    裴之远和荀大义站在火海里掩面抽泣,皆是不忍看他们二人如此受苦,可又无可奈何,最后裴之远想到个不算法子的法子,他顾不上鬼差的身份,直接飞出去装神弄鬼地将左邻右舍折腾起来救火,可这时的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外院,天下白站在院中的夹竹桃树枝上一动不动,哪怕热浪滚滚,将它身上的ji毛都烫得翻卷,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大难临头时,有的人还不如ji。

    清未在司无正身下不停地咳嗽,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偏偏意识清醒得厉害,也能看清司无正绷紧的下颚,他看着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眼眶红了又红,心知此时说什么都阻止不了司无正,便用力抱住对方的脖颈,稍稍减轻司无正的负担。

    平日里几步就走到头的路,如今障碍重重,到处都是烧焦的木头,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好几次清未都觉得火舌要将自己卷走了,但是司无正永远挡在他面前,最后当他们爬到门槛边的时候,简直成了两个碳人。

    左邻右舍慌慌张张地把凉水往他们身上浇,司无正却怒吼着驱赶所有人,然后把清未护在怀里疯了一般喊他的名字。

    清未已经被烧得不成人样,呼吸也微弱得宛若夜里忽明忽暗的火光,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有人悄声嘀咕:“活不成了。”

    “你说谁活不成?”司无正突然抬头,瞪着血红色的眼睛,语气平静,“谁再待在这里废话,我就杀了他给清未陪葬。”

    话音刚落,司无正的手腕多出一只焦黑的手。

    “清未。”司无正跌跪在地上,“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七十六章 战将(4)

    院中人群已经被司无正吓退大半,剩下的也不欲多逗留,推推搡搡地往外走。

    烧焦的卧房里时不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这房子算是废了,连房梁都被烧掉大半,更不用提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部在烈火中泯灭为尘。

    清未面色惨白,嘴唇上全是皲裂的纹路,司无正俯身靠近依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脑海中只是不断地重复刚刚不知是谁提到的那句“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

    司无正的眼睛微微睁大,想到一年多前回到家中,惊闻清未去世下葬的消息,那时连一句“活不成”都没有,如此想来现在还算不错,起码清未还有口气,他们还能说说话,即便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房屋燃烧殆尽以后院中只剩风吹不尽的浓烟,天下白一头扎到司无正脚边,摒弃前嫌,可怜巴巴地叼着他一角烧焦的衣摆,似乎在问清未如何了。司无正哪里还顾得上一只ji,只把手垫在清未的脑后,小心翼翼地俯身,用嘴唇摩挲他干燥的唇瓣,感受些微的喘息。

    清未要死了,司无正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无论如何,现在的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还有意识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清未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他用一根手指勾着司无正的衣袖,眼里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口中来来回回过的就是一个名字。

    “司无正……”

    “我在。”司无正咬牙凑过去。

    他并不说话,就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底翻涌厚重的乌云,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雨。清未有太多想说的话还没有对司无正说,比如何时动心,比如今生何憾……还有过去的很多事,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大概是人死的时候眼前都会走马灯般过一遍过去的回忆,清未也是如此,他看见年幼时家境贫寒,冬天衣不蔽体,只能靠着稻草保暖,后来遇到司家的下人,清未的爹娘二话不说就把他卖了,他原本指望进司家以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起码吃得饱穿得暖,却不料还是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还要与下人一道争抢厨房的剩饭,就连成婚那日都是吃的司无正送来的糕饼。

    司无正啊……清未恍惚间看见摇曳的红烛,微弱的火光下,笔挺的身影犹犹豫豫地绕过屏风,明明身份地位都比他这个男妻高出太多,面上却满是少年的羞涩。

    那时清未心里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抬眼时撞见人的慌张,想把头上的红盖头放下,又觉得欲盖弥彰,后来还是司无正先开口,说带了糕饼,又说自己是司家的小少爷。

    青葱的少年眼里跳跃着莫名的光,那时清未还以为是烛火,如今再想,倒是品出零星回忆的甜。

    他猛地睁开眼,司无正眼里依旧翻涌着火光,执拗固执,生生不息,清未突然坦然,他抬起手臂:“我……”

    剩下的话都化为微不可闻的叹息,抬起的干瘦手臂跌落在身侧,属于生命的光彩从他眼底剥茧抽丝般褪去。

    院子里静得吓人,二鬼悲伤地飘在夹竹桃树下,而天下白依然瘫倒在清未手边,用喙轻轻啄烧焦的手背,小小的泪珠从公ji的眼眶里滑落,像是一滴落错地方的雨点,终于回归了应有的归宿。

    司无正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在地上细心地将清未脸边的发丝拨开,伸手颤抖着抚摸熟悉至极的脸庞,司无正觉得清未睡着了,又觉得一切不过是红尘幻梦,等梦醒,他还是六皇子,清未还在乡间艰难地生活,他们此生不复相见,再无交集,二人皆是浮世中微小的存在,或生或死,再无牵连。

    可梦碎以后现实依旧残酷。

    “你们二鬼……”司无正嗓音干涩,“帮我去看着院前,若是陛下派人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都给我拦住。”

    裴之远和荀大义立刻应允,化为黑烟迅速消失在了院子里,而司无正则将清未抱起,走一步晃一步,艰难地挪到夹竹桃树下。一场大火不仅烧掉了府中的卧房,连卧房外的夹竹桃树的树叶都焦枯翻卷起来,司无正抬手心疼地抚摸着树干,继而跪在树边,含泪吻住他冰冷的双唇。

    “我只剩这些寿命……”司无正喃喃自语,“清未,我不想让你走。”

    然而司无正不知道此刻清未的魂魄还停留在r_ou_身中,虽气息全无,意识还在。

    日光渐渐炽热,温暖的光芒笼罩在卧房的残骸之上,清未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树下,却看不到司无正从袖笼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向心口。

    “嗯……”司无正闷哼着弯下腰,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在清未身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地流到他身上,仿佛久旱的土地遇到甘霖,眨眼间就被吸走。

    司无正见状,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可是渐渐的血液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清未身上奔涌,司无正面上血色尽退,呈现出一丝死期将至的灰败。与此同时,裴之远从院外飘回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化为黑烟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只听院中传来一声钝器碰撞的闷响,鬼魂跌在地上身影黯淡,而司无正也跌在距离夹竹桃树不远的墙根边,颤抖的手握着沾满鲜血的刀,半晌都瘫软着动弹不得。

    “你……你还有几日的寿命够分?”裴之远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司大人,小公子已经死过两次了,你就算有十年的阳寿,如今全分给他,也不过让他多活一年。”

    “可你还能活十年吗?”

    “司大人,你这是……你这是糊涂啊!”

    司无正闻言,瘫在地上痴痴地笑:“我愿意。”

    “哪怕我明天就要死,我也要看着他活着。”司无正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发起抖,“我是个自私的人,从借尸还魂那日开始,我就变了。”

    “裴之远,没有清未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收紧,“其实一直一来都是我依赖他更多,他总说在这世间就剩我一个值得留恋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匕首又被司无正握紧,刀尖对准了心口,他一字一顿道:“若是刚刚那些寿命不够,我还有心血能分给他,大不了一起死,也好过我孤独地活着。”

    司无正仰起头,望着无垠的青空低声说:“活着当一枚棋子,打仗,争权夺位……”

    “生不如死!”

    裴之远明知司无正说得有道理,还是忍不住飘来痛心疾首地摇头:“小公子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那就让他醒来骂我啊!”可能是隐忍了多时的缘故,司无正突然爆发,抱着清未凉透的身子哀嚎,“我再也不惹他生气了,我再也不瞒着他了……我要告诉他死而复生的法子,告诉他我是一个自私到自己都无法忍受的人。”

    “只要他醒,我什么都告诉他。”

    “只要他醒……”

    然而清未安安静静地躺在司无正的怀里,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司无正在地上跪了半晌,等府前又开始喧闹的时候,他把清未抱进了书房,那里有张小床,床边燃着安神香。司无正将清未小心地放在床上,先脱衣服,再盖被子,一切整理妥当,终是杵在原地不动了。

    “司大人?”裴之远不忍心看他这样,飘进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还活着。”司无正冷不丁地说,“你们随便去附身谁,帮我照顾他。”

    裴之远微微一惊:“司大人?”

    “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出城。”司无正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停留在清未清白的面庞上,“若是能得胜归来,或许还能再见上一面。”

    “你……你还要去打仗?”裴之远呆呆地问,“为何……”

    “为何?”司无正自言自语,“陛下这般对我,我的确不愿带兵打仗,可我若是不去,可能连清未的r_ou_身都保不住,这次是放火烧,下回呢?”

    “我如果不把兵权牢牢掌握在手里,陛下定会想出更多法子害清未。”

    “只有当他忌讳我手里的兵,清未才能安全。”

    司无正说到这里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片刻就有稀薄的血水从指缝间滴落,但他毫不介意:“我要让他知道,日后但凡清未出事,他的江山就会坐不稳。”

    司无正眼里迸发出疯狂的光:“他毁了我珍惜的东西,我也会毁掉他最看重的天下。”

    泪水从清未的眼角跌落,一闪而逝,可惜谁都没有看见。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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