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57节
刘彻走出殿门时,眼底泛红,难抑悲伤。遇王皇后和阳信询问,视线扫过来,下颌绷紧,双眸黑沉,目光中尽是冷意。
“太子?”见到刘彻这般,王皇后心下咯噔一声,脸色微变。
三公主垂下视线,始终不发一言。
阳信心中不忿,眉心一拧就要开口,不想被三公主拽了一下,错过说话时机。
宦者恰在此时传景帝口谕,皇后及诸嫔妃各自归殿,无召不可至。阳信公主还平阳侯府,三公主往长乐宫陪伴太后。
此谕一出,程姬和贾夫人等立刻行礼退下,离开之前,看向王皇后的目光颇具意味。
“母后,父皇为何?”阳信公主脸色发白,不忿退去,心中惴惴不安。
王皇后没出声,力持镇定,转身返回椒房殿。三公主在殿前同母亲和长姊分开,遵旨意前往长乐宫。
待回到椒房殿,殿门合拢,王皇后终于坚持不住,浑身脱力,双腿虚软,当场瘫坐在地。
“母后,你怎么了?”阳信大惊失色,亲自上前搀扶。结果却被挥开,没站稳,后退两步坐到地上。
没理会阳信吃惊的神情,王皇后攥紧袖摆,口中不断低喃:“不会的,天子不会的,一定不会!”
景帝和刘彻的态度让她恐惧。
她想到一种可能:殉葬!
自高祖开国以来,尚未有皇后殉的先例,可在薄氏之前,也没有被废的皇后!
王娡很不安,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家人商量。
奈何王信封侯以来,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有召也会不至。田蚡无官无爵,天子又下令闭宫,想进都进不来!
越想越是恐惧,王皇后犹如惊弓之鸟,命宦者宫人严守殿门,非必要绝不出椒房殿一步。
之前她盼着景帝召见,现如今却是怕被召见。唯恐见面之后,景帝会赐她一碗汤药,让她陪葬陵中。
王娡惶恐不安,阳信公主也被影响,离宫返回平阳侯府,主动放下身段,开始亲近曹时,希望能知晓刘彻的态度。
说起来可笑,她是太子亲姊,却要通过一个臣子知晓弟弟的动向。
阳信本就是骄纵的性子,又无窦太后一般的长者教导,出发点还带着私念,结果非但没能挽回夫妻之情,反而弄巧成拙,将曹时进一步推远。
在王娡的惶恐和阳信的愤怒中,时间来到正月甲寅,朝臣奉召入宫,共与太子冠礼。
皇太子成婚加冠,意味真正成人。
看着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的刘彻,景帝的目光中透出欣慰,苍白的脸上现出笑容。
“礼!”
乐声中,礼官的声音从殿前传出,尾音悠长,随风飘远。
在为太子加冠六日后,汉景帝刘启驾崩未央宫。
同月,刘彻继皇帝位,尊窦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立太子妃陈娇为皇后。
次月,景帝入葬阳陵。
王娡摆脱陪葬y影,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太后宝座。因窦太后尚在,行事仍有几分顾忌,只是壮大家族之心再也抑制不住,几次三番找上刘彻,要为两个弟弟封爵。
“封爵?朕的舅父已为盖侯。”刘彻年已十五,经历丧父之痛,青涩尽数退去,整个人如宝剑出鞘,锋芒难掩,锐利迫人。
“我说的是田氏。”王太后不打算让步。
太子继位,封母族不是理所应当?
想当年窦太后入主长乐宫,兄弟不也尽数得封?
刘彻没说话,仅是静静地看着王太后。在后者心生不耐,正要出言时,突然站起身,道:“母后怕是不知,父皇临终前有旨,田氏兄弟无战功,不得封。”
“什么?”王太后愣在当场。
战功?
“非刘氏不为王,无战功不为侯。”刘彻单手按住佩剑,背对殿门,沉声道,“盖侯得封已是破例,田氏如想得爵,就去战场上获取吧。”
说罢,也不理会王皇后的愤怒,转身走出殿门。
目送刘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王太后僵硬片刻,突然站起身,扯散垂挂的绢帛,双臂用力,玉雕的屏风被推倒,当场碎裂在地。
让王太后愤怒的事不仅于此。
刘彻拒绝给田蚡和田胜封侯,更下令宫内,无官无爵者,无天子及太皇太后召不得入宫内。这就意味着,如果王娡要见田蚡,必须告知刘彻,或者请示太皇太后。
更糟糕的是,田蚡被人举发,在天子丧期内饮酒,证据确凿,被抓进中尉府。
就常理而言,田蚡是一白身,犯罪也不归中尉管。可谁让他是太后的同母弟,身为外戚,哪怕身无官职又没有爵位,中尉府也是照抓不误。
中尉宁成上任以来,一直都在摩拳擦掌,等待立威的机会。
田蚡落到他手里,势必会成为杀ji儆猴的范例。掉脑袋不至于,脱层皮却是一定。
王太后得知消息,自是要寻上天子为弟弟求情。
不想命人去找了几次,刘彻次次不见人影。没办法,只能让人去找陈娇,陈娇倒是来了,态度十分恭敬,话中也没有隐瞒,告诉王太后,刘彻往苑林s,he猎去了。
“边郡送来十多匹好马,堂邑侯呈上新马具,陛下难得有闲暇。”陈娇轻声解释,“公孙太仆和平阳侯都在,母后无需担心。”
刘彻继位后,太子舍人公孙贺擢升太仆,掌管天子出行的马匹车舆,秩禄中二千石,位列九卿之一。前丞相刘舍就曾为太仆,足见其位之重,非天子心腹不能担任。
韩嫣和曹时也各有拔擢,前者官至上大夫,加侍中;后者奉武帝命掌少骑。彭氏子修入京后,同被选入少骑,随曹时练兵,很得器重。
在长安贵人眼中,少骑虽为天子班底,但多数时间都是伴驾s,he猎,随天子在苑林游玩,不值得过于关注。
只有真正深入其间,才会发现,这支将近五百人的骑兵,完全是依照汉骑ji,ng锐的标准在培养。除了没有上过战场,武器配备、列阵冲锋以及骑s,he对战均有过人之处。
刘彻所谓的s,he猎,实质是在练兵。
公孙贺去过边塞,亲眼目睹边军是如何c,ao练,看过用真刀真枪训练的云中骑。归来禀于刘彻,少年天子感叹之余,决定朝中稳定之后,立即派人往边郡宣召,他要亲眼见一见率兵深入草原的魏悦和李当户,还有接连献上良法,于国有大功的赵嘉。
远在云中的赵县尉,尚不知自己即将被武帝召见。此时此刻,他正身处太守府,看着从西运回的一车车黄金、珠宝和香料,险些被晃花双眼。
在场的边郡大佬有一个算一个,被商队收获所驱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了黄金,为了公平和正义,必须尽快干死匈奴,打通西行商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商队西行归来,所携ji,ng盐、绢帛尽数售罄。换回黄金、珠宝及香料一百四十余车, 并有骆驼三百头, 牛、羊、战马千余。
此外, 队伍中还多出数辆囚车,里面关押三十多名囚徒, 皆是身高体壮、容貌迥异于汉的胡人。其中有数名囚徒身着绢衣,形容狼狈,神情却十足凶狠, 显然身份地位不一般。
商队出行时, 队伍成员超过六百, 单护卫就有三百余人,通译更是超过二十。
如今归来, 满打满算, 成员不到两百八十。
出行的胡人死去大半, 辗迟勇受了重伤, 依靠须卜力熟悉胡骑分布,并仰赖汉骑拼命, 这两百多人才得以返回汉地。
囚车上关押之人, 部分是臣服匈奴, 大胆伏击汉骑的胡人;部分是游荡在商道之上, 靠抢劫为生的盗匪。
之所以将他们押回来, 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熟悉商道,了解分布在商路附近的番邦小国。如能取得详细口供, 对下次出行极有益处。
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中的大部分臣服匈奴,知晓匈奴的兵力分布。审讯出详情,就能从容布置兵力,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为死去的同袍报仇。
商队抵达汉边,魏悦派骑兵沿途护送,直至进入云中城。
入城时,为免引起围观,商队成员张开麻布,将装载黄金珠宝的马车严密包裹,由护卫开道,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太守府,在正门前卸车,数百箱笼如数抬进府内,在前院堆成小山。
魏尚得到禀报,和王主簿、周决曹亲往前院。
赵嘉恰好在场,也随大佬们一同前往。
彼时,大车均已卸载完毕,正门关闭,周围都是自己人,商队护卫陆续打开箱笼,登时金光灿烂,一片珠光宝气。
饶是见多识广的大佬们,此刻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通过商队送回的书信,绢帛和ji,ng盐的价值早为众人所知。可还是那句话,落于字面和见到实物,观感截然不同!
经过最初的震撼,王主簿迅速召来书佐,捧着竹简木牍,核对记录此番收获。
黄金大小、形状不一,经过称量,重量达到千斤。各色宝石数十盒,直径超过两个巴掌的美玉不下二十块,珍珠数十斛。
此外,商队还带回数车香料,并有十多袋作物种子。
香料是用绢帛交易,种子纯属于搭头,压根没花一个铜板。
清点过箱笼,众人满脸震撼,赵嘉同样难掩激动。
想到会赚钱,没想到能赚这么多!
转头看向几位大佬,周决曹已主动向魏太守请示,押回来的囚徒交给他,多则十日,短则五日,必会让他们开口,道出下次西行所需的一切情报。
“善!”
魏太守颔首,心情大好。
这些黄金珠宝非云中郡独占,还要分给其他几郡。架不住数量多,分到自己手中的,哪怕仅三分之一用作军费,也能再武装数支骑兵,而且是甲胄俱全,盾、枪、弓、刀样样不缺。
看着眼前的黄金,魏太守不免回忆早年。
匈奴最猖獗,也是边郡最困难的时期,别说甲胄,边军的战马和兵器都成问题。
在他之前的云中太守,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发下枪矛,带着步兵怼胡骑,以命换命,拼死击退来犯的匈奴。运气好的话,能从战场搜罗部分战马,用这些战马训练骑兵,再同敌人作战。
正因经历过这段时期,文、景两朝都是大力发展马场。
景帝后年,汉边马场饲养的战马达到三十多万匹,肩高超过一米五的良马就有十多万,如今正陆续出栏,交由各郡训练骑兵。
然而,若是没有盐场之利,初期扩军未必能如此顺利。
一环套着一环,就如多米诺骨牌,历史稍加拐弯之后,草原陷入混战,朝廷提前攥牢盐利,景帝后年的边郡烽火没有燃起,留给武帝的基本盘不是一般的好。
继盐场之后,西域商道提前揭开,只要灭掉匈奴这个拦路虎,大量的黄金近在咫尺。
把握住机会,汉骑就能驰骋千里,武帝纵使穷兵黩武,照样不会拖垮汉朝,反而能创下胜于原时空的千古伟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切的一切,只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清点完毕之后,黄金如数封箱,重新装上马车,由骑兵护卫,分别送往定襄、雁门和上郡等地。
队伍携有魏太守亲笔书信,内容很简单,言辞一点也不委婉,主旨就一个:黄金、美玉近在眼前,想要装进口袋,必须干死匈奴!
魏太守写信时,赵嘉同在室内,一个不小心,瞧见竹简上的内容,当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大佬的字典中,估计就没有“含蓄”这两个字。
能把“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写在奏疏里,并且正大光明记在史书中的朝代,就是如此彪悍,不服不行。
含蓄,委婉?
那是什么?
大佬表示不知道,不理解,压根就不认识。
黄金的威力非同小可。
凡是收到魏太守书信的大佬,陆续送来回信,对他的提议大表赞同。郅都和李广最为直白,什么时候动手?骑兵手中的长刀早已饥渴难耐。
黄金分给各郡,美玉和珍珠盛装进木匣,由骑兵护卫送往长安。
景帝驾崩之前有明旨,许边郡增兵,各郡太守可便宜行事。如今新帝登基,出于对天子的敬重,边郡大佬们也必须有所表示。
先皇有旨意不假,保险起见,也要从新帝手中请下明旨。既让事情合乎规矩,又不会让新帝生出不满,这是必须保有的政治智慧。
队伍抵达长安,美玉珍珠很快摆到刘彻面前。
知晓是商队西行所得,刘彻同公孙贺笑道:“未知厚利如此。”
等他打开各郡大佬的奏疏,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笑容发生改变,脸颊突然泛红,呼吸微微变得急促,神情中难抑激动,和景帝获悉盐利时一般无二。
“陛下?”公孙贺心生好奇,很想知道奏疏中都写了什么。
刘彻深吸一口气,将云中郡和上郡的奏疏递给他,道:“看看。”
公孙贺双手接过,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整个人僵在当场。
一匹绢换同等重量的黄金,甚至更多?
一斤ji,ng盐换美玉三块,珍珠两斛?
陶器价略低,仅能换牛羊、骆驼及战马……
公孙贺从震撼中苏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边郡,对说“价低”的官员咆哮,价值半斗粟的陶器能换战马牛羊,这还价低?是想上天不成?!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再看面前的美玉珍珠,想到匈奴卡住商道,将汉朝的绢帛以百倍高价市出,都感到牙疼,r_ou_更疼。
那都是黄金,是珍珠,是美玉,是钱!
据奏疏上写明,出汉境往西,诸番邦类汉之县乡,不似匈奴逐水草,放牧耕种皆可。并有产玉之地,貌似还有藏铁的矿山,只因当地人不识矿,至今仍未开采。
不需要细想,只是粗略估算一下,刘彻就感到血气冲顶。
有了这些土地和矿产,能种出多少粮食,能打造多少铠甲武器,能武装多少军队,能收拾几遍匈奴?
这样的地盘就在身边,结果硬是被匈奴拦住,从高祖至今,一直没能发现!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臣请召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议!”
“准!”
刘彻尚未完全从激动中恢复,表情中仍带着兴奋。此前计划招纳贤良,取直言极谏之士,询问古今治国之道,也被暂时搁置。
秉持务实理念,自己碗里的先搁着,反正早晚能吃到嘴里,先把旁人碗里的抢来,最好连锅一起端,如此才能舒心。
丞相卫绾、大将军窦婴和御史大夫直不疑奉召入宫,本以为天子要问举贤良之事,三人都有腹案,也已有了人选。
不料想,进到宣室,刘彻对此事提也不提,直接抛出一颗陨石,当场砸得三人头晕眼花。
“陛下,此事当真?”
卫绾被景帝评为守道,无锐意进取之心,非是指他没有才能。
相反,在文帝时,他就因身手不错当上郎官,其后因功迁中郎将,出为河间太傅。景帝早年,从平七国之乱,也曾立下战功。
之所以予人得过且过的印象,除了性情所致,也是年龄渐老,活过一天算一天,说不准哪天就会去见先帝,何必同人争锋。
纵是如此性格,也被边郡送来的奏疏刺激得不轻。
之前还是一副垂垂老矣,耷拉着眉毛的形象,看过奏疏内容,立时眼放ji,ng光,仿佛瞬间年轻十岁。
刘彻被惊到了。
丞相突然上演变脸,别说是他,连窦婴和直不疑都愣在当场。
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卫绾迅速收敛气势,又是一副“我很老迈”“我没力气”“我随时可能去见先帝”的样子。
奈何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压根不再相信。
照刚才的劲头,这位再活十年都没问题!
“朕意许云中守、雁门守和上郡守便宜行事,卿以为如何?”刘彻看向窦婴,征求他的意见。
“陛下,臣以为可。”窦婴斟酌片刻,赞同道。
匈奴是汉朝心腹之患,必须尽早铲除。
之前是想着连根拔除,如今知晓西行商路,光是铲飞还不行,必须碾成渣,尽数深埋。
想想匈奴卡在中间,数十年获取的利益,窦婴当真想要拔剑。
这些贼寇市出的绢帛,不少都是从汉边和商队劫掠,压根就是无本的买卖,借ji生蛋!之前是不知道,如今知道,这都是汉朝的黄金,美玉和铜钱!
还有铁矿!
不尽早占下,等着被匈奴人发现?
直不疑和窦婴想法类似,这样的地盘必须攥到手里,至于当地人同不同意,重要吗?
据说他们臣服匈奴,每岁送出黄金美玉。给匈奴人送钱,那就意味着是汉朝的敌人。对敌人还需要讲什么客气,尽早铲除方为上策。
赵嘉最初的打算,是提前开辟丝绸之路,利用商贸赚钱。
结果一趟走完,长安和边郡大佬意见一致,不只要赚钱,更要占地盘。尤其是当地的矿藏,必须全部拿下,绝不能让匈奴沾手!
伴随长安旨意下达,边郡又开始爆兵,而且是以屯为基数。
赵嘉接到命令,暂将县中诸事交接,前往云中骑驻守的要塞,同魏悦一起练兵。练兵期间,长安又有旨意送来,召魏悦、赵嘉明岁入京,天子有意亲见。
随着丝绸之路提前出现,历史被撬动,刘彻的注意力发生偏移。
本该在建元元年上线,受到武帝赏识的董仲舒,意外被蝴蝶翅膀扇了一下,如今依旧不闻于新帝,依旧做他的博士。
因天子推崇儒术,激怒窦太后的事也暂未发生。
相比之下,匈奴就过得不是那么顺心。
鲜卑残军尚未清缴完毕,因“灭除疫病根源”的手段过于暴烈,丁零和拓跋羌忽然联手反叛。
战火再次燃起,匈奴南下计划被迫拖延。同时,从西边传回的消息也被忽略。
一心要压服叛乱的军臣单于压根不知道,一支汉朝的商队已经成功通过封锁,带回大量的黄金玉器。受到黄金刺激,南边的老对手正磨刀霍霍,锋指草原,做梦都想砍死自己。
第一百五十五章
建元元年,冬十一月
一场大雪过后, 草原尽铺银白。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千余匈奴骑兵似一道黑色洪流, 奔腾卷过草原。
这支骑兵隶属于右谷蠡王,借搜缴叛军之机, 劫掠两支南来的商队,抢得绢帛、ji,ng盐及粮食十数车,马匹二十余, 奴隶近百。
对于这样的收获, 匈奴千长十分满意。
天寒地冻, 雄鹰都不愿意展翅,满草原追袭残敌, 偶尔还会遭遇集结的匪盗, 无疑是个苦差事。让他没想到的是, 追击到中途, 鲜卑和丁零不见影子,突然天上掉馅饼, 遇上两支迷路的商队。
该说鸿运当头, 合该自己发财。
反正四周无人, 麾下都是同一部落, 匈奴千长当场下令, 将领队及护卫杀死,抢夺货物和奴隶,尽数送还部落。
“粮食, ji,ng盐,绢帛,发财了!”
战斗结束后,匈奴骑兵翻查大车,看到箱笼里的货物,都是面带兴奋。不想好处被他人占去,都开始争抢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抢什么!”
眼见有骑兵因一袋ji,ng盐起了争执,彼此互不相让,当场就要拔刀,匈奴千长策马上前,鞭子狠狠挥了过去。
“先送回部落,人人有份!拖在这里,万一遇上其他队伍,说不得就得分出一半!”
如果不肯分,难保会有人向大当户告状。
届时,这些粮食、ji,ng盐和绢帛未必能保住。
草原连生叛乱,本部和别部的日子都不好过。王庭忙着镇压叛军,错过汉家皇帝驾崩,举兵南下的最好时机。
现如今,丁零、拓跋羌和鲜卑的残军遍布草原,甚至同野人为伍,给本部造成不少麻烦。
因其过于分散,行动又十分迅速,本部骑兵疲于奔命,始终无法彻底剿灭。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十次里有七八次都被逃脱,王庭不得不怀疑有别部在通风报信。为此,大单于下令,追缴残敌的任务,一概由本部骑兵负责,不许向别部透露半点消息。
问题是骑兵四出,不可能一直掩人耳目。
残兵和盗匪该跑还是跑,始终不和匈奴正面交锋,更乐于埋伏偷袭,行事越来越狡猾。除了左谷蠡王所部,右谷蠡王、右贤王和左贤王的麾下都曾吃过亏。虽然损失不大,面子却被踩到脚底。
时至今日,纵使大单于不下严令,王庭四角也会下死力清缴。
苍蝇不咬人但膈应人。
留着这些残兵在草原,匈奴的威严就会受到挑战。只有将他们彻底灭除,才能达到杀ji儆猴的效果,让蠢蠢欲动的别部蛮骑明白,草原上的霸主只有一个,那就是匈奴!
敢和匈奴作对,绝不会有好下场。自己死不算,部落都会被屠尽。
惹怒大单于,别期望能留下火种。
匈奴不会再顾及草原上的规矩,踏平部落的同时,不会留下一条人命!
这样残酷的手段,效果近乎是立竿见影。
鲜卑、丁零和拓跋羌之后,别部蛮骑都变得老实起来。私底下如何暂且不论,在表面上,都对王庭恭恭敬敬,再无人敢公然生出反意。
入冬之后,草原上天寒地冻,缺少口粮。叛军残兵的日子不好过,不得不冒险劫掠商队和部落。
这给了匈奴骑兵机会。
接到残兵露面的消息,骑兵立即会大举出动。没了别部通风报信,残兵和匪盗想要甩掉追兵,就此隐藏下来,比之前难上数倍。
实在没办法,鲜卑人可以南逃。毕竟所属部落已经归降汉朝,只要不被汉骑误杀,即使是去做苦力,总能寻到一条活路。
丁零和拓跋羌就没这样的运气。
丁零不提,拓跋羌和降汉的野利羌、莫折羌都有龃龉,南下未必有活路,八成还会被借机寻仇。
出于此等原因,他们只能继续在草原流浪,直至被匈奴杀死。或是军臣单于突然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允许他们再次归降。
匈奴千长追缴的残军,是由百余鲜卑组成。不同于丁零和拓跋羌的四处逃窜,这支鲜卑有目的地向南行进。
匈奴人发现这点,中途不断派兵拦截,坚决不允许他们南下降汉。
然而,匈奴人能拦住鲜卑残军,却拦不住北上的汉军。如果追得太远,难保不会被汉军斥候发现。到时候,残兵没杀死,自身也会落入险境。
这绝非危言耸听。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下三支匈奴骑兵消失在草原,并且都是在追击过程中失踪。残兵没有围剿大军的本事,这些消失的本部骑兵,除了被汉军杀死,不会有其他可能。
汉军之所以如此行动,实在称不上意外。
自西行商队归来,边郡和长安大佬们都被刺激得不轻。在武帝发下明旨后,边塞各郡都开始扩军。
战马大批出栏,甲胄、马具和兵器一批批送到。
从五原到云中,从定襄到雁门,从代郡到上郡,军费直接翻番,扩军的步伐始终未停。
为在最短的时间内训练出强军,更卒的半月劳役直接免除,留下的工程全部分给城旦刑徒。
刑徒数量不够,各郡学习云中经验,大量“征集”社会闲散人员,其中包括不事生产的闲汉,对社会治安造成危害的游侠、恶少年,以及游荡在郡边的匪徒和野人。
本郡数量不够,甚至会跨郡抓捕。
上谷郡、渔阳郡、西河郡首当其冲。抓到后来,连中山王和代王封国边界都被过了几遍筛子。
带队的少吏经验丰富,一旦被盯上,无论游侠、野人还是匪盗,皆cha翅难飞。
中山王和代王得到禀报,尚不及做出反应,边郡就派人来接洽,表示国内如有闲散人员,或是对社会治安造成威胁的恶徒,都可以交给边塞。
不白给,他们付钱。
“十人一头肥羊,五十人可换耕牛。”
接洽的郡官开门见山,当场给出价钱。
国官们思量之后,回禀代王和中山王,表示这生意不亏。既能解决治安问题,又能得来好处,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继边郡之后,代国和中山国也开启抓捕行动。国内的游侠闲汉,以及从边郡逃出的恶徒野人,陆续被抓起来,十个绑到一起,送到边郡换取牛羊。
动静这么大,消息自然瞒不住。
事情传开后,非但无人加以指责,反而有不少郡派人来,询问边郡是否还有耕牛,他们乐意用人来换。
就这样,边郡的劳力问题很快得以解决。
押来的恶徒和游侠不肯合作,完全没问题,有各郡决曹亲自传授经验,并有手段过人的狱吏教授军伍,敢不合作,直接吊起来做典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收拾,很能起到警告作用。
高达三米的木桩排成一排,恶贯满盈的刑徒被一个个吊起来,照三顿抽鞭子,挂在高处风干。
目睹这一场景,再大的心气也被戳破。
甭管之前是如何凶狠,落到狱吏和军伍手里,都得老实干活,心甘情愿进行劳动改造。好好表现,争取刑满释放的日子早些到来。
更卒不需要服劳役,自入营日起,就被集中起来,和正卒一同训练。
以云中骑为模板,边郡训练骑兵,绝不囿于校场,基本上是训练半个月,能够马上开弓,持刀冲锋,就将队伍拉到草原,和胡骑进行实战。
一般而言,更卒缺少战斗经验,先是由老兵带领,出击几次之后,刀上见过血,才开始独立作战。
骑兵之外,军中不乏步卒。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赵嘉所部。
自从被调进魏悦驻守的要塞,赵嘉就开始埋头练兵。
之前条件不具备,资源所限,许多项目不能上马。如今条件成熟,赵县尉 起袖子,决定大干特干。
要塞紧邻胡市,军营中的喊杀声,市中清晰可闻。
看到二十多名匠人被调入军营,许多胡人都感到好奇,不知晓汉军是如何训练。只是为小命着想,再好奇也不敢窥探。被选为正卒的胡骑更是三缄其口,绝不对外透露半句,哪怕亲人都不行。
不只是胡人好奇,包括魏悦在内,军营上下都对赵嘉命人建起的训练场感到惊奇。
“阿多,此物何用?”
魏悦从草原折返,一同入营的还有远道而来,往郡中递送军情的李当户。
两人走进校场,迎面见到高过三米的木墙,墙后连有索道,还有数排木桩,以及深达两米的土坑。看了有一会,两人还是想不明白,这样的木墙和土坑是何用途。
“不急,稍后且看。”
待匠人拉过绳索,确保一切都没问题,赵嘉朝文吏示意,后者立即组织小吏,站到匠人制成的训练器械旁,相隔五十步,同时吹响木哨。
身着皮甲,背负大盾、弓箭,腰间佩有短刀的步卒飞速集结。
卫青、赵信、赵破奴和公孙敖赫然在列。
伴着三声长哨,两名步卒同时行动,抓起地上的石锁,用力投掷出去。其后登上木桥,在巴掌宽的长桥上飞跑。落地后奔向木墙,从背上解下爪钩,用力投过墙面,似猿猴一般攀援而上。
待到墙顶,两人争抢一条索道,动手时毫不客气,一人差点被从墙上掀翻。另一人抓住机会,手脚并用,当先沿着绳索攀爬而过。
索道尽头是一座木塔,塔上高低不平,触动机关,立刻有木板从四周弹起。
先到的步卒单膝撑地,尽量稳住身体,双手开弓,箭尾刷成红色的铁矢凌空飞过,一支接一支钉在木板上。
可惜木板下同样设置机关,数息后突然移动位置。
眼睁睁看着两支箭脱靶,步卒没时间补s,he,赶在小吏吹响木哨前,径直从木塔跃下,数步后跳进沙坑。跑过一段距离,从坑中攀起,徒手爬过土垣,躲避从两侧飞来的箭矢,以最快的速度跳过几条木桩,冲向木台,用力踩了下去。
“鹿队胜!”
小吏举起三角旗,吹响木哨,宣布首局胜者。
落败的步卒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直至越过所有障碍,双脚踏上木板,才不甘的扯掉头盔,大口喘着粗气。
继两人之后,步卒陆续出发,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攀越障碍。
石锁和木桥很容易通过,木墙成为天堑。
不是爬不过去,而是爬到墙头,稍不留神就会被人踹下去。
墙底铺着细沙,且有绳索保护,落下去基本不会受伤,但却要从头再来。连续几次,里子面子都没了。
几个虎队的壮汉被掀翻三次,合力攀上墙头,也不想着前进,而是专盯着鹿队,上来一个掀翻一个,合作中生出默契,几乎成了铜墙铁壁。
卫青和赵破奴十分机灵,一人引开对手注意,另一人借机踏上索道。之后再回身一踹,将拦路虎踹下木墙,帮同伴一起前进。
看到这一幕,赵嘉不禁勾起嘴角。
魏悦面露沉思,李当户则是双眼放光。
待步卒全部越过障碍,文吏统计胜率时,李当户一把揽住赵嘉,兴奋道:“阿多大才!”
魏悦双眼微眯,重新戴上头盔,拍拍李当户的肩,笑道:“比一比?”
“正合我意!”
场地被清理出来,步卒和骑兵围在四周,赵嘉亲自吹响木哨,魏悦和李当户同是一身黑甲,如箭矢般疾s,he而出。
起初,两人齐头并进,不分上下。
直至攀上木墙,魏悦突然提速,稳稳立在墙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腿,将李当户踢飞出去。
砰地一声,李当户跌落在地,脸朝下。
呸呸吐出两口搀雪的沙子,李当户再爬,二度被踹;继续爬,三度落地。终于忍无可忍,大怒道:“魏季豫,你故意的!”
魏三公子长身而立,俯视手下败将,转身踏上索桥,轻轻松松越过障碍。
军汉们轰然叫好,赵嘉咬着木哨,默默无语。
从小到大,魏三公子貌似一年比一年黑。拔萃出群到如此地步,果真非常人所能及。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李当户前来云中,一为互通草原情报, 为更大规模的练兵做准备;二来, 是为五月的长安之行。
天子下旨召三人入京, 除了对本人好奇,更为亲见边军之威。
旨意下到边郡后, 魏尚和李广彼此通气,很快明白天子的本意。着手在军中择选ji,ng锐,随魏悦、李当户和赵嘉一同入京。
数月来的练兵, 为的也是优中选优。
当着天子的面演武绝非小事, 成功与否, 对边郡上下都是关系重大。
殊不见周亚夫性情狂傲,依旧被景帝重用,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会用兵, 更会练兵!
相比之下, 魏尚和李广都不是没事找事,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魏悦和李当户也深谙其中真髓, 明白谦虚谨慎方为根本, 恃才傲物、在天子面前——尤其是少帝面前骄狂傲慢, 纯属于脑袋进水。
只要两人行事妥当, 给刘彻留下足够好的印象, 前途必定一片坦荡。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汉朝君臣相处,氛围较为宽松。朝堂上仍存先秦之风, 虽说有君要臣死,但也存在臣就是不死。
因文帝朝的法令,哪怕犯下死罪,都可以输钱保命。
当然,其中也有不可赎之罪,例如造反。
随着丝绸之路提前出现,朝廷被黄金转移注意力,道、儒的矛盾未如历史中激化,武帝也没有在登基之初,上演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举任用儒生,对一系列制度加以改革,动作大到惹怒窦太后,被这位出手打压。
如今的长安朝堂上,以窦婴为首的外戚,和以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为代表的群臣,巧妙地维持着平衡,实行以道家为主,佐以法、儒乃至纵横等各家思想的治国方针。
武帝没有诏举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董仲舒暂无机会上线,窦太后依旧安居长乐宫,王太后虽有想法,但有太皇太后压在头顶,基本没有能动手脚的机会。
曾在建元年间出现的儒道之争,火苗尚未燃起,就被蝴蝶翅膀扇灭。
有了自西运回的黄金,无论长安还是边郡,注意力全都集中到“砍死匈奴,打通商道”之上。至于儒道之争,短时间内,尚不具备激化的条件。
包括武帝、窦太后和满朝文武在内,汉朝的君王和臣子大多务实为主。黄金近在咫尺,灭掉匈奴,大把捞钱才是重中之重。等到国库堆满,军队所向披靡,才有空闲去谈其他。
历史存在惯性,但也不能忽略细节处的改变。
细节不断堆叠,刘彻没有登基就掀牌面,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窦太后记得景帝的托付,对新帝的态度算是和蔼。加上宫内横着一个王太后,祖孙两人意外能够和平相处。
这种和平无法确保期限,但是,只要刘彻没有突发奇想,徒手掀桌,三百六十度抛飞,窦太后也不会主动打压孙子。
究其根本,刘彻才是天子,才是汉朝皇帝,是天下之主。窦太后权力再大,终究年事已高,不被触及底线,根本没理由和亲孙子作对。
此次刘彻召魏悦三人入京,时间定在夏日,为的就是要观演武。长安贵人们早得消息,包括各家纨绔在内,都期待能亲眼目睹边军之威。
相比之下,南宫侯张生就淡定许多。
第5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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