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53节
乡人不识字不要紧,三老、啬夫和游徼可代为宣读。亭长里正更是马不停蹄,亲自前往各里,确保没有一户遗漏。
过程中,不乏有族人跋扈,心生贪念,想要抢占赏赐。
最恶劣的一起,更卒在草原战死,家中父母年老,亲弟年少,妻子尚在孕中,堂兄以照顾其家为名,公然抢夺铜钱绢帛。仗着里正是其岳丈,甚至还打起房屋的主意。带着无赖上门s_ao扰,调戏妇人,击伤老人,扬言要打断其弟的腿。
事情查明,递送到赵嘉面前。
不顾伤未痊愈,赵嘉亲自带人前往里中,抓捕为恶的堂兄,当着同里人的面,吊在木杆上,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
堂兄的父母妻子哭嚎哀求,请赵嘉网开一面。
“没了我良人,家中如何活?”堂兄的妻子扑到更卒的父母脚下,请他们帮忙讲情。见对方不肯答应,连同堂兄的父母一起,当场寻死觅活,怨恨他们不讲亲情。
看着面色红润,身上穿着细布的一家人,再看失去长子,形容枯老的一对父母,以及失去兄长,必须担负起家计的少年,赵嘉眼神冰冷,声音更冷:“汝等抢占战死之人的抚恤,可曾念过亲情?”
“汝等欺辱族人,可曾有过良心?”
“汝等身着细布,餐能饱食,可曾想过这一家失去长子,被汝等霸占赏赐,强占房屋,无粟米果腹,无片瓦遮身,如何熬过寒冬?”
“无一丝良善,心都是黑的!”
“这等心性,畜生不如!”
赵嘉一番喝斥,哭嚎的三人满脸涨红。抬头看向四周,面对一张张满是厌恶的面容,脸色又变得煞白,不由得一阵颤抖。
“抽!”
不再理会三人,赵嘉下令行刑。
从官寺调来的狱卒执鞭,用足十成力气,鞭子带起劲风,每一次落下,都会在受刑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赵嘉不喊停,鞭子就会一直抽。
受刑人的惨叫不绝于耳,到最后,已经不似人声。
抽到三十鞭,受刑人忽然垂下头,不再喊叫。狱卒上前试过,证明还有气,提半桶盐水将人泼醒,然后继续抽。一直抽到五十鞭,赵嘉才下令停手。
“里正。”赵嘉转过头,看向脸色发青,大冬天却冒出一头汗的里正,“身为一里之长,纵容恶徒,戕害有功之家,你可知罪?”
“回、回县尉,民知罪。”
“知罪就好。自今日起,力田接任里正,你和你的女婿,”赵嘉举起鞭子,指了指满身鞭痕的无赖,“一起罚为城旦。”
听闻此言,里正双腿虚软,整个人瘫在地上。
处置完里正,赵嘉高踞马背,看向乡吏和里民,扬声道:“自今起,凡有抢占贪墨战功赏赐者,一律照此例。助纣为虐者同罪,相隐者同罪!”
一箱竹简不是白看。
汉承秦律,赵嘉行此法有理有据。
敢抢夺戕害军伍之家,就要做好挨鞭子的准备。有前例仍不悔改,他不介意杀一两个,让这些人知道,有的底线不能越,越过就得死!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赵嘉亲自出面,为恶的族人和里正遭到严惩。
从罪人家中搜出的铜钱绢帛, 尽数还于更卒亲人。核对数目之后, 发现少了一匹绢, 审问后得知,已被堂兄的妇人换了粮食和细布。
粮食藏在地窖, 细布早已裁衣,如今就穿在他们的身上。
“无绢,用粮和布抵。”
依照律条, 除了收回房屋和抚恤, 更卒亲人还会另得一笔赔偿。赵嘉既然管了, 自然一切管到底,命小吏和狱卒搜罪人家, 取粮食、细布抵偿。
地窖被打开, 成袋的粟米被搬出。
妇人和老人再顾不得许多, 扑上来大声哀嚎, 抱着粮袋不肯撒手。罪人父母仗着年纪大,言语多出无状, 甚至辱及战死草原的更卒。
“你该死!”
更卒一家终于忍无可忍, 老实人被逼到极限, 愤怒犹如火山爆发。
更卒的父母常年辛苦劳作, 纵然形容苍老, 手中的力气绝对不小。
罪人父母虽也劳作,但家中有余财,春耕秋收都会雇人, 比起更卒父母,称得上是养尊处优,动起手来,一开始就落入下风。
“豺狼心肠,欺我一家老小,抢我儿抚恤,强霸我家屋舍,你不知羞愧,竟敢辱骂我子!我不要命,必要杀你!”
更卒的父亲赤红双眼,将罪人之父压在地上,每说一句话,拳头就砸在后者的脸上和前胸,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虎。
罪人之父抱头惨叫,鼻梁被打断,眼泪鼻涕一起流,脸上瞬间开了花。
赵嘉没有命人阻拦,四周的乡民同样没有出声。
这样的人该打!
罪人的妻子向娘家人求助,被更卒的母亲抓住,巴掌扇过去,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
更卒的妻子也想上前,被婆母拦住。
“你有身子,别过来!”
罪人妻子想要反抗,下一刻就被牢牢压在地上,更卒的母亲骑在她的腰上,带着厚茧的手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
“你家的粮,你家的布?那是我子用命换来的!”
“你也心安理得,吃得下去,穿得上身?!”
更卒母亲越说越生气,下手的力道也越来越重。妇人脸颊肿起,挨不住就撒泼,大声叫骂,什么戳人心骂什么。
更卒的妻子被激怒,顾不上身怀有孕,扑上去扯住妇人,恨声道:“我良人为国战死,我必生下他的孩儿!你们一家都是黑心,我撕了你的嘴!”
眼见不妙,罪人的母亲就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上前。里正的家人更是避开视线,压根不打算cha手。
罪人一家欺凌老弱,吃相难看。按照常例,事情该由游徼处理。县尉亲自出面,明摆着重视,更是要杀ji儆猴。
里正被牵连,已经罚为城旦。在边郡服苦役,又是以这样的罪名送去,基本活不过三年。
他们不想被牵连。
哪怕名声坏了,今后无法在乡中立足,只要留条命,照样可以迁往他郡,隐姓埋名继续活下去。
等更卒的家人出了气,狱卒这才走上前,将罪人的父母和妻子提起来,绑上绳子,一同送往要塞服苦役。
“包庇重罪,男为城旦,女罚舂。”
狱卒动作利落,人绑起来,堵住嘴,今日就押走。
当着县尉的面撒泼,辱及战死的更卒,谁给他们的胆子?
倚老卖老?
朝廷的确善待老人,逢节日还会给老者发粟米r_ou_食。但也分情况,无德之人绝不在此列。
老者饱经世事,当教化乡民。
如此豺狼心肠,脏心烂肺,还想受到尊敬?
简直笑话!
“省点力气,留着服刑吧。”
更卒的家人愤怒之后,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担忧。
既然一切按照律法,赵嘉自不能将事情揭过。只是法不外乎人情,在量刑上减轻,罚更卒的父亲和兄弟往要塞服役三日,家中妇人织布两匹。
“我观此子不错,类其兄。”赵嘉看向更卒的弟弟,道,“役满来县中,我另有安排。”
“谢县尉!”
更卒家人满心感激,送走赵嘉,得邻人帮忙,将铜钱、粮食和细布搬回家中。做膳食招待帮忙的邻人,全家人安心地睡了一夜。隔日清晨,父子俩就带上干粮,赶往云中骑驻扎的要塞服役。
婆母和儿媳抓紧织布。
哪怕心中仍存哀痛,日子好歹有了盼头,再不如之前死气沉沉,表情中现出几分轻松。
赵嘉决心杀ji儆猴,严惩抢占更卒抚恤的恶徒,还顺带处理了几名从外郡跑来的无赖。不想和这些滚刀r_ou_浪费时间,不做审讯,直接绑起来送去要塞服苦役。
无赖们登时傻眼,这才想起求饶。
赵嘉摆摆手,不耐烦听,命少吏尽快把人送走。他还要准备制盐,哪里有闲心和这些人耗费。
闻听赵嘉所为,县丞直呼痛快,当即派出少吏,在县中过一遍筛子,抓捕无赖和游侠。
沙陵商市日渐繁茂,往来商队不断增多,总会有外郡的无赖游侠窜入,想要发一笔横财。对于这样的人,自然是发现就抓。
按理来说,前例犹在,这些无赖游侠不该找死。
只能说财帛动人心,哪怕云中郡的规矩摆在面前,总会有人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避开郡兵。到头来,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押去服苦役,全身心投入劳动改造,为要塞建设添砖加瓦。
赵嘉以强硬手腕肃清县中。
沙陵之地,再无人敢打更卒赏赐和抚恤的主意。
不称职的乡吏、里正和亭长尽数罢免。其中有一人是赵嘉亲自提拔,依旧照免不误。甚者,因此人欺上瞒下,甚至打出县尉的旗号,罪加一等,处罚更重。
无独有偶,霸占军伍抚恤之事,沙陵县绝非个例。
接到赵嘉送上的文书,魏太守从郡中派人,往各县走访调查。遇到渎职的官吏,一律录下上报。
好在郡吏走访一圈,县官寺基本没查出问题,恶事多发生在里聚。就如被赵嘉惩处的里正,真正是县官不如现管。
知晓要遭到重惩,至少要做城旦五年,犹如晴天霹雳,不少人当场痛哭流涕。
拿人的少吏无动于衷,没有半点动容。
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就如沙陵县尉所言,抢占战死之人的抚恤,欺负孤儿寡母,畜生不如,心都是黑的!
县中之事告一段落,赵嘉接到郡城消息,知晓渔阳的盐即将送到,当即返回畜场,清理出一片空地,照计划进行安排。
有太守府相助,所需的工具、材料和人员都迅速到位。
为了保密,试验场四周都立起木栏,钉上木板。
一切准备妥当,赵嘉赶往郡城,请见魏太守。
两人见面之后,关起房门密谈。无人知其说了什么,包括已经被透过口风的王主簿,都没有被准许入内。
渔阳彭氏握有大片盐场,自先秦时起,即为巨富之家。
此次送盐来云中的,是彭氏家主的三子彭修,魏俭的小舅子。其为家主嫡子,刚过傅籍之年,面若好女,性情沉稳,和赵嘉见面时,态度谦和,不见半点高傲。
赵嘉莫名感到熟悉。
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此人的气质和魏悦竟有三分相似。
派来家中嫡子,足见彭氏对此事的重视。为了解合作对象,赵嘉特地做了一番研究。
秦置渔阳郡,郡治渔阳县。
彭氏发迹于此,家族势力在当地盘根错节,可谓为高门之首。不过彭氏势力虽大,却很少做出欺压百姓之事,逢天灾还会施粮,在当地声望极高。
这是一个奇特的家族。
以周时德行牧民,对百姓宽厚仁善;面对同一高度的世家豪强,则半点不客气,一旦对上,必要拼尽全力,穷追猛打,殴死算完。
先秦时,渔阳盐场分五姓掌管,现如今,另外四姓尽已消散,其背后不乏彭氏的手段。
其中两姓与彭氏世代通婚,联合起来打压外人,拼命数十年,总算解决外部威胁。结果坑人的是,没等他们喘口气,就被彭氏背后捅刀。
彭氏下手十分巧妙,哪怕对方早有防备,照样掉进深坑,想爬都爬不出来。
彭氏一家独大,掌控渔阳盐场,对百姓更为宽和。历代家主都严格约束族中子弟,谁敢欺压郡内百姓,一律按族规严惩。有族人欺凌盐工,草菅人命,被家主吊起来,用鞭子活活抽死。
这样一个家族,言善,其的确善待百姓,被郡县称颂;言恶,姻亲都能背后捅刀,而且刀刀致命,简直是六亲不认。
和这样的家族合作,赵嘉心中有点没底。
万一哪天也被捅刀怎么办?
犹豫再三,赵嘉没敢直接去太守府,毕竟彭修就住在府内,而是派人飞驰往云中骑驻地,希望魏三公子能给点意见。
魏悦忙于练兵,常在草原寻找目标。回到驻地时,书信已躺在几上大半日。展开木牍,从头看到尾,明了赵嘉担心,很快提笔写成回信,遣飞骑送往沙陵。
“无需担忧?”
看到信中内容,赵嘉蹙眉深思。实在想不通,只能暂时将疑虑压下。无论如何,魏悦总不会害自己。再者言,渔阳距云中甚远,彭氏势力再强,遇上魏氏也得掂量掂量。
云中守之名可不是虚的。就算这一家爱好捅姻亲刀子,也要看看实际情况。敢对魏太守下刀,不怕手腕被掰断?
想明白之后,赵嘉就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可笑。
不提魏氏,新盐制成,魏太守必定上奏长安,彭氏真想不开,敢在背地里动手,长安绝不会坐视不理。
消去担忧,赵嘉召集匠人,抓紧制造新盐。过滤掉泥沙再进行提纯,工具、材料和匠人悉数到位,中途不出错,过程并不难。
功夫不负苦心人,赵嘉亲自守在试验场,经过数次尝试,终于制出第一批新盐。
颗粒晶莹,颜色雪白,和作为原料的盐放在一处,对比更加强烈。
“这是盐?”
装盐的匣子摆在面前,魏太守虽有准备,仍不免吃惊。彭修更是腾地站起身,从匣中抓起一把新盐,甚至还捻起一撮送进嘴里。
观其面不改色,赵嘉万分敬佩。
这一撮都能炒两盘菜了,真心不咸?
见到成品,询问过出盐多少,质量可否一直如此,彭修隔日就告辞离开,带着一罐新盐,快马加鞭返回渔阳。
此事非同小可,新盐的价值远超预期,他已经不能做主,必须上报家主。
魏尚当日写成奏疏,连同制盐法和现有的全部成品,派飞骑送往长安。
飞骑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于太子大婚后五日抵达长安城。
彼时,诸侯王已陆续启程,包括刘彻的几个弟弟,也由国相护送返回封国。唯独梁王留在长安,迟迟没有动身。
奏疏和新盐送进未央宫,景帝看过之后,命人召来太子,随后亲往长乐宫。
未过几日,景帝下旨,以渔阳县为二公主食邑,并赐婚南宫侯。
接下圣旨,二公主立即起身退到屏风后,避开宫人宦者,用力咬住指节,压下心中激动。确定自己不会失态,才重新梳妆,往长乐宫和宣室谢恩。
“先去见父皇。”
二公主——如今该称渔阳公主,看着铜镜中的人影,慢慢勾起嘴角,容姿娇艳,更飞扬起从未有过的自信。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汉初,诸侯王就国, 在国内拥有独立的政治和军事权利。公主受封无此特权, 仅能在食邑内收税, 政治和军事仍治于郡。
渔阳公主不得王皇后欢心,之前投向窦太后, 就为自己能争一口气。不料想喜从天降,景帝亲自为她赐婚,并授汤沐邑。
渔阳县靠近边陲, 户数不能同阳信的汤沐邑相比。但当地有盐场, 税赋绝不容小觑。
南宫侯的曾祖母鲁元公主, 是高祖和吕后之女,汉朝第一位公主。就血缘来说, 两者是亲戚, 而且还差了一辈。
渔阳公主不在乎。
能得到这份恩宠, 已经是天赐之幸。
人得惜福, 惜福才能走得长远。
身为景帝亲女,她见多宫中的尔虞我诈, 看到过妃嫔表面一套、背后一行。更亲眼见过王皇后在景帝面前的温婉, 背过景帝时的强硬以及狠辣。
她从懂事起就知道, 汉宫之中, 每个人都有两副乃至更多张面孔。
不, 有一个例外,栗姬。
在宫内生存,太过真实就是愚蠢。
这个活得最真的女人, 为她的任性付出了惨痛代价。自己凄凉死去,长子先失储君之位,又被夺国,现如今以庶人之身戍边,连正妻都没有,仅有太后赏赐的一个家人子。
在渔阳公主看来,栗姬是失败的。
但她又莫名羡慕这个女人。
至少,在没有被天子舍弃之前,她过得真实,活得肆意,更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快乐。
宦者通禀之后,渔阳公主收回思绪,迈步走进宣室。计算脚下步伐,于室内站定,伏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没有封号,被生母忽略的二公主。她有了自己的汤沐邑,还有天子亲赐的婚姻。
她会过得好,比姐妹过得都好。
景帝的声音稍显沙哑,气息有些不稳。唤起时,声音中夹杂着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才将喉间的痒意压下去。
“等太子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诺。”
渔阳公主正身端坐,双手覆在身前,目光微垂,娇嫩的面颊吹弹可破,仿佛一尊玉像。
未过多久,宦者再次通禀,太子请见。
宣室的门打开,一身玄衣的刘彻走进室内。腰间革带垂下玉饰,配剑的铜钩铸成伏虎,伴随着走动轻轻摇曳。渔阳公主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父皇。”
“坐,我有话同你们说。”
宣室门合拢,宦者守在殿前,景帝的声音流淌在室内。渔阳公主和刘彻都是聚ji,ng会神,不敢漏下半句。
长乐宫内,梁王再请窦太后出面,希望能说服景帝,让他留在长安。
窦太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太子大婚之前,她曾和天子提过,被以祖制挡回。如今再提,结果也未必会改变。
自七国之乱后,天子有意削弱诸侯王的权利。各诸侯王无召,基本不能擅离封国。梁王滞留长安已经不合规矩,如果天子决意不松口,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窦太后不肯答应,刘武难免沮丧。心知事不可为,献上两册刻有《道德经》的玉简,便起身告退。
梁王离开不久,陈娇来向窦太后请安。
大婚之后,陈娇除了不睡在长乐宫,近乎每日都陪在窦太后身边。刘彻则是每日忙着读书,有空就和曹时、公孙贺等人去城郊s,he猎,全然一副少年心性。
两人成婚将近一月,丝毫没有少年夫妻该有的浓情蜜意,反而寡淡如水,提前开启了相敬如宾模式。
对此,窦太后倒也没说不好,只告诉陈娇,把握好度,就这样维持下去,平平淡淡,互相敬重也未尝不是好事。
因梁王之事,窦太后的心情显然不太好。
陈娇读过一册竹简,窦太后神情稍虞。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用过蜜水蒸饼,陈娇即告退离开。走近未央宫,遇到入宫请安的阳信。后者打量着陈娇,挑衅地掩口轻笑。
“阿彻又去郊猎了?”
陈娇本无意搭理,突然又改变主意,挑眉看向阳信,道:“听说平阳侯这半月都宿在公孙舍人家中?”
阳信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
这一次,笑的换成陈娇。
“你敢讽我?”
“先开口的可不是我。”陈娇走近两步,笑容愈发耀眼。
“太子敬我,每日都会归家。平阳侯,”说到这里,陈娇刻意顿了顿,见阳信脸颊涨红,才慢悠悠道,“阿姊可知他何时归府?”
“陈娇!”阳信恼羞成怒。
“阿姊,莫要来惹我。”陈娇收起笑容,冰冷道,“我为太子妃,你尚不是长公主。”
话落,再不理会阳信,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再不见阳信的影子,心腹宫人提醒道:“殿下,阳信公主应是给椒房殿请安。”
“我知道。”陈娇弯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同她不和,日子才能过得安稳。”至于被秋后算账,那也是今后要考虑的事。
“太子那里,殿下总该想想。”
“太子?”陈娇仍是笑,“我为太子妃,就更不该向彻侯妻低头。何况我句句都是实话,没有半句牵连到椒房殿,更无对皇后不敬。”
宫人还想再劝,陈娇却不想再听。
她知道王皇后不喜自己,太子心思猜不透,大母能护一时不能护一世,自己说不好就会落得薄皇后的下场。
既然如此,她干嘛不让自己过得痛快点?
皇后是长辈,孝字压在头上,她不能对椒房殿有任何不敬。阳信凭什么对她当面讥讽?莫说她现在还不是长公主,就算是了,也没道理压自己一头。
阳信再是气恼,这事也不可能闹开。
做长姊的讽刺弟媳,还是讽刺夫妻之事?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真有消息传出宫外,惹上麻烦的绝不会是自己。
宫中向来没什么秘密。
太子妃和阳信公主的交锋,很快传入景帝和窦太后耳中。至于王皇后,无需宦者宫人禀报,已经被阳信抱怨得头疼。
“你也好意思和我抱怨?”王皇后捏了捏额角,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阿母?”阳信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陈娇现在是太子妃,你讽刺她就是讽刺你弟!”王皇后被气得没辙,也不绕弯子,实话实说。不直白点,她怕自己女儿压根听不进去。
“什么事不好说,偏说这事,亏你能想得出来!”
阳信不服气,张嘴欲言,却被王皇后拦住。
“梁王还在长安,在他离开之前,你少给我惹事!”
被王皇后一顿斥责,阳信眼圈通红。尽管没再抱怨,仍是心气难平。越想越气,起身就要离开。
“站住,这个样子去哪?”
王皇后恨铁不成钢。
就在这时,殿外宦者禀报,渔阳公主来向皇后请安。
“渔阳?”阳信冷嘲,“一个边陲小县……”
“闭嘴!”王皇后声色俱厉。
知晓母亲真正发怒,阳信不敢造次,老实地闭上嘴坐到一旁。
渔阳公主走进殿中,正身向王皇后行礼。
看着这个自己时常忽略的女儿,王皇后感到一阵陌生。似乎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究竟哪里不同,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奉父皇旨意,儿将往渔阳。”
“什么?”王皇后吃了一惊。想起渔阳出产,很快又压下情绪,心思急转,开口道,“何时启程?”
“下月中。”渔阳公主道。
“身边是否安排妥当?”
听出话中暗示,渔阳公主微微一笑,道:“母后可有吩咐?”
“你舅父正巧无事,让他护你前往。”王皇后道。
“此事需禀报父皇。”
“渔阳……”
“儿还要去长乐宫请安,容儿告退。”
不给王皇后说话的机会,渔阳公主起身行礼,退出殿中。
殿门合拢,阳信终于憋不住,道:“母后,你看她!”
“闭嘴!”王皇后看着二女儿离开的方向,面沉似水。
渔阳县成为二公主汤沐邑,消息传到边郡,彭氏猝不及防,一时间手忙脚乱。赵嘉满头雾水,魏太守却似早有预料,将赵嘉叫到府内,告诉他,计划稍作更改,可以直接在渔阳县内建晒盐场。
“此前渔阳为彭氏掌控,今天子下旨,公主汤沐邑于此,诸多事迎刃而解。”
新盐一旦问世,必将带来暴利。
赵嘉和魏太守有意将晒盐场设在云中,从渔阳运来粗盐,在自己的地界进行加工。虽说要耗费大量物力和人力,但为确保利益,事情不得不为。
如今景帝下旨,渔阳县成为公主汤沐邑,为了收税,长安必将派遣官员,而且来人和彭氏绝对吃不到一个锅里。
这样一来,原本的铁板一块就被砸出缝隙。
说白了,面上是公主,背后实为天子。
通过在渔阳县的税收,景帝可以清晰掌握盐场获利。
如果封的是皇子,渔阳归入诸侯国,势必难有好的效果。公主则不然,身为太子亲姊,赐婚的南宫侯又是鲁元公主曾孙,哪怕是为儿孙考量,也必要坚定的站在太子一边。
有了这样的基础,太子登基后,无论是要重置献费,还是要将盐场收归国有,都有了可以打开的缺口。
赵嘉初涉官场,又是常在边郡,对于其中的弯弯绕,一时没能想明白。听过魏太守的讲解,方如醍醐灌顶。
事情想透彻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姜是老的辣,能开创文景之治的天子,自是不能用常理估量。世人常言走一步想三步,换成这位,基本能走一步想十步,甚至是百步。
可以说,汉武朝能揍趴匈奴,文景两朝功不可没。正是两代帝王积累的资本,才给后代夯实根基,创下能尽情挥洒的舞台。
景帝这神来一笔,对赵嘉利大于弊。换成世代扎根渔阳,辛苦拿下全部盐场的彭氏,却如同晴天霹雳。
渔阳成为公主汤沐邑,无异于在彭氏身上割r_ou_。奈何持刀的是天子,再痛也得忍着,除非想被连根拔起。
归根结底,西汉的世家,尤其是汉初,多数还属于正常范畴。不似东汉,成长为一个个庞然大物,强势到天子都难以撼动。
彭氏在渔阳的名望的确不错,也很得百姓爱戴。郡县官寺中不缺耳目,甚至曾担任过渔阳太守。
可闹心的是,家族中没有将才。
历经秦、汉两朝,别说彻侯,连个关内侯都没有。他们在渔阳的根基再深,没有侯爵,相比其他世家高门,底气总有点不足。正因如此,彭氏才会同魏氏结亲,将家主的嫡女嫁给魏尚次子。
实事求是的讲,彭氏家主更想魏悦做自己的女婿。
毕竟魏尚明摆着要以从子为继承人,比起在长安出仕的魏俭,魏悦常年驻守边郡,几次击退匈奴来犯,更兵发草原,战功赫赫,前途委实不可限量。
可惜事情没成,而且不只彭氏铩羽,其他想要嫁女的人家,也都未能得偿所愿。
时至今日,魏悦官至部都尉,依旧没有定亲。
众人心生疑惑,实在猜不透,只能归结于魏太守另有打算,八成是想等魏悦的官职再升一升,同长安世家结亲。
不提彭氏如何r_ou_疼,有了天子这道旨意,赵嘉就像穿了十层护甲,再不用担心彭氏背后捅刀。
ji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渔阳县的晒盐场要建,云中郡内的也要建。毕竟辽东辽西都有盐场,等到生意做大,不愁没人找上门。
只是合作对象必须慎之又慎。世家高门之外,诸侯王能避则避,避不开就上报长安,由天子定夺。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碰到最不该碰的神经。
小心驶得万年船。
赚钱固然重要,若是脑袋没了,钱再多也无用。
最重要的是,天子的好感刷上来不容易,掉下去却很简单。真到那一天,后悔药都没处买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四月底,景帝又一次拒绝梁王留京。
天子态度坚决, 窦太后没有再开口, 在长乐宫设宴, 召景帝、馆陶长公主和梁王共饮,隔日就打发梁王返回封国。
“阿启主意定下, 轻易不会改变。”
梁王虽不甘心,奈何窦太后也无能为力,只能告辞天子, 启程返回梁国。
途中, 车队遭遇雨雹, 梁王车驾厢顶被砸破,梁王也被砸伤, 路上就发起高烧。随行国官不敢耽搁, 命大队人马后行, 点出梁王亲卫, 快马加鞭护送刘武返回都城。
梁王高烧不退,抵达封国时, 人已经昏迷不醒。
李王后大惊失色, 不明白出去时还是好好的, 为何回来就病成这般。心中忐忑不安, 召亲子刘买商议, 决定广召王国内医匠,并与长安书信,请遣宫内侍医。
刘武一直昏迷不醒, 王宫人心惶惶。
虽说刘买已经及冠,并在梁王离开期间监理国政,有一定建树。但比起父亲,终究缺少魄力,难以压服有功国官。
更重要的是,梁国区域广阔,国库巨富,在诸侯国内都是数一数二。
刘武坐镇都城,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敢造次。一旦生出不测,不服刘买的几个王子必定生事。届时,王国极可能内部生乱。
正因如此,李王后才会着急去信长安,一来是怀抱希望,希望宫内侍医能治好刘武;二来也是为震慑诸子,确保刘买的嗣子地位。
李王后是梁王发妻,无论王宫中有多少美人,始终得刘武敬重。更生下梁王长子,如今的王太子刘买,地位屹立不摇。
她不缺手段,也能下狠心。
若是刘武真有万一,她不会给庶子任何机会。如果谁敢觊觎属于刘买的王位,她绝不会手软!
李王后做好一切准备,为压服庶子,不惜背负恶名,严惩刘武的两名夫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发展超出她的掌控。
她做了能做的一切,书信送到长安却如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等长安送来回信,医匠日夜兼程赶来梁国,刘武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在昏迷中薨逝。
梁王薨,国相拟讣文,随刘买的奏疏一同送往长安。
长安宫内,窦太后闻听刘武死讯,手中漆盏跌落,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悲痛大哭,景帝、馆陶来劝,都被窦太后斥责。灰蒙蒙的双眼没有焦距,脸颊上挂满泪痕,仿佛一夕之间苍老十岁,发近乎全白。
“帝果杀吾子!”
此言可谓诛心。
景帝拖着病体,在窦太后榻前长跪,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咳嗽。
馆陶长公主开口劝说,同样被风暴波及。
王皇后携三名公主至长乐宫,表面看似劝慰,实则话中暗藏刀锋,句句不离梁王身死,字字刺心,好似要将窦太后的心挖开。
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可机会难得。
窦太后终究年老,遇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再被刺激几回,保不准就会一命呜呼,提前让出长乐宫。
“住口!”
见王皇后说个不停,景帝厉声呵斥。话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回宫去,三月不得踏出椒房殿半步!”
在场的没有笨人,包括刘嫖在内,都清楚王皇后打得是什么主意。
不管母子间有什么嫌隙,都容不得王皇后行此毒事。更何况,有一个如此不孝、将太后激怒的母亲,太子该如何自处?
王皇后脸色发白,阳信面露不服,渔阳却向三公主使了个眼色,同时拉住王皇后一条手臂,几乎是将她拖出殿外。
“母后,回宫吧。”渔阳低声道,“早年您不是这样的。”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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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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