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8节
“诺。”
宦者退下传话,窦太后转向刘嫖,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母,凭阳信两个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机挑拨。”还有一点,就是王皇后贼喊捉贼。不过以王娡的心性,这个可能实在不大。
“还行,没蠢得彻底。”
“阿母!”在女儿面前被这样说,刘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刘嫖皱眉,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想好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把话说了。”窦太后道。
借阳信两人犯错,将口头约定揭过,哪怕太子日后得知,也只能当做是刘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
毕竟这事是他亲姊理亏。
陈娇合上玉简,抬头看向刘嫖,双眼格外明亮。在刘嫖避开时,眸光不由得暗淡下来,直至一片幽深。
第二十一章
听到宦者传话,王皇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带着两个女儿站在殿门前, 许久一动不动。
长乐宫, 秦时为兴乐宫,汉初定都长安, 高祖刘邦、皇后吕雉都曾居于此。惠帝之后,天子移居未央宫,这里成为皇太后的居所。
直视紧闭的殿门, 王娡挺直脊背。
在入宫之前, 阿母卜筮得言, 她与阿妹都将贵不可言。
为此,她离开良人, 撇下亲女, 入皇太子府, 成了太子刘启的美人。又向太子夸赞亲妹美貌, 为亲妹铺平进入太子府的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固宠,为了不被刘启遗忘, 为了同栗姬和程姬争锋!
从太子府到未央宫, 年复一年, 从桃李芳华到年逾不惑, 从太子府内一个小小的美人到椒房殿中的皇后, 王娡偶尔回想,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她埋葬了自己的亲妹,同馆陶虚与委蛇, 算计了栗姬,使得前太子被废为临江王,将亲子送上太子宝座。
从被栗姬压在脚下,到坐上皇后之位,王娡越来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如薄太后和窦太后一般,从椒房殿走进长乐宫,她要执掌大汉宫廷,成为一言可决朝政皇太后!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对馆陶低头,可以匍匐在窦太后面前。
正如她对阳信所言,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如果不能学会忍,就会像栗姬一样拖累亲子,将自己逼上绝路,到头来失去一切!
栗姬太蠢,蠢到让她觉得可怜。
薄皇后已经被废,天子最年长的三个儿子都是她所生,哪怕临江王早逝,只要前太子不被废,任谁都无法越过她,更轮不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
她愚蠢又任性。
愚蠢到将天子视为良人,任性到忘记了自己的良人是一国之君,手握生杀大权。
站在殿门前,王娡从没像此刻一般清醒,也从未如此刻一般恐惧。
她不担心天子,因为天子喜欢她的儿子。
她担心窦太后,甚至恐惧窦太后。
这个一度想要让梁王成为皇位继承人的女人,拥有的智慧和权势远非她能比。她可以将馆陶捏在手心,却不敢在窦太后跟前耍任何心眼。因为她知道,如果惹怒这位长乐宫的主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下场。
就在不久之前,天子召儒经博士和道家黄生论汤武之变,窦太后听闻,召博士辕固当面奏对。辕固抬高儒家,贬低道家,使得窦太后大怒,当日就被投入野猪圈。
太后盛怒之下,无人敢开口求情。天子没法放人,只能给了他一把刀,辕固才能刺死野猪,留住一条性命。
这件事给了王娡极大的震撼。
权力!
馆陶渴望权力,她也是一样。
只是馆陶顺风顺水了一辈子,常会犯不该犯的错。她却不然。她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明白馆陶可以犯错,她却必须谨慎小心,不能予人任何把柄。
馆陶是长公主,有窦太后为靠山。她名为皇后,在这长安宫中,权力却少得可怜。
想起阿弟同她提及的边郡畜场,王娡微微眯起双眼。
阿弟需要钱,需要结交朝臣壮大实力,她也同样需要。
只是事情必须做得聪明,要不然,今日帮他们之人,明日就会背后捅上一刀,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隔着殿门,隐约能听到窦太后和馆陶的说话声,只是内容不甚真切。
王娡静静站着,目光平静如水,始终不骄不躁。
阳信公主却心态不稳,看着始终不曾开启的殿门,焦急和恐惧不断攀升,哪怕有王皇后站在身边,也禁不住隐隐发抖。
终于,殿门从内部开启,一名宦者向三人行礼,言太后召见。
王皇后微微低下头,摆出谦恭姿态,迈步走进殿门。两个公主紧跟在她身后,脸色微白,再不见之前的骄傲。
砰!
殿门合拢,声音本不大,却因殿内过于安静,如惊雷一般砸在三人心头。
蜜蜡和草药的香味弥漫在殿中,却不会让人觉得憋闷,反而有瞬间的神清气爽。宫人立在墙边,仿佛石雕泥塑,头颈低垂的高度都一模一样,近乎同殿阁融为一体。
一步、两步、三步……行到第十步,王娡双膝触地,如最卑微的宫人,伏跪在窦太后面前。两名公主满脸惊色,再不甘愿,也只能跟随母亲的一举一动,分别跪在了她的身后。
殿内没有半点声响,落针可闻。
王娡的眉心开始沁出冷汗,滴落在地板上,晕染开一小团暗痕。
阳信跪在地上,伴着恐惧升起的,还有无限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要站起身,想要冲上去,将馆陶脸上的傲慢和嘲讽撕碎,将靠在矮榻边的陈娇扯开,将她踩进泥里,让她再不得翻身!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至少现在做不到……
窦太后终于开口,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漫不经心:“我召阳信二人,皇后所来为何?”
“回太后,妾来请罪。”
“何罪?”
“妾未能教好女儿,请太后责罚。”
“嗯。”窦太后闭上双眼,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莫如去永巷舂米?”
王皇后神情骤变。
永巷曾为妃嫔居所,自戚夫人起,成了关押宫中罪人之地。窦太后此言,同要废她后位几乎没什么区别。
她设想过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到,窦太后竟会有废她之意!
这一刻,王娡不免心神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后、太后开恩!”阳信公主跪着爬上前,哭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同阿母无关!阿母全不知情,求太后开恩!”
二公主也哭着伏身,样子十分可怜。
“都做了什么,说说看。”窦太后淡然道。灰蒙蒙的眼瞳转过来,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阳信和二公主一边哭,一边将“命人寻来草药,趁馆陶进宫之机下手”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敢有半点隐瞒。
“太后,是我们的错,阿母全不知情,请莫要责罚阿母!”
两人哭得分外可怜,刘嫖都有些意动。陈娇坐在矮榻边,手里捧着玉简,似看得入神,嘴边却带着一丝嘲讽。
从馆陶长公主避开窦太后的问话,她就冷了心。
大母爱惜她,不想她嫁给太子,将事情掰碎说给阿母。可在阿母心中,权利仍远远重于她这个亲女。陈娇想笑,想放肆的笑,将憋闷和愤怒全都笑出来,哪怕被视为疯癫。
阳信两人哀声哭泣时,突然有宦者禀报,太子在殿外求见。
“太子?他不是该去读书?”窦太后掀了掀嘴角。
王皇后脸色一白,立刻猜到刘彻没去椒房殿。要不然,三公主肯定会转述她的话,不让太子走这一趟!
“让他进来吧。”
似乎忘记了地上的王娡母女,窦太后靠在榻上,半合眼眸,等着刘彻进殿。
殿门外,韩嫣眉心拧紧,脸上浮现一抹焦色:“阿彻,你不该来长乐宫。”
“我知道。”刘彻看着殿门,沉声道,“但我必须来。”
韩嫣张张嘴,想劝又找不到话,只能狠狠跺脚,五官皱成一团。
很快,宦者宣刘彻进殿。韩嫣被拦在外边,不敢在长乐宫乱闯,只能焦急的等在一旁,祈祷刘彻千万别乱来。
“殿下,请。”
宦者让到一边,刘彻迈步走进殿内,看到伏身在地的王皇后三人,眼底闪过一抹锐利。
“见过太后!”几步来到近前,刘彻向窦太后行礼。
“免。”窦太后侧过身,“太子所为何来?”
“回太后,彻闻姊姊行错事,阿母请罪于太后前,彻亦当向太后请罪。”
“先是皇后,又是太子,你们母子姊弟倒是亲和。”窦太后笑道。
王皇后脸色更白,阳信姐妹浑身颤抖,唯有刘彻面不改色,继续道:“太后,彻尝闻梁王叔言《庄子》,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彻仰圣人道不久,难望梁王叔项背,此言却牢记在心,始终不敢忘。”
“阿武确喜《庄子》。”刘嫖道。
窦太后嘴角微掀,似觉得刘嫖不可救药。但刘彻既然出面,不好真不给太子一点颜面,只能叹息一声:“太子聪慧孝悌,难得。”
“谢太后!”刘彻恭敬行礼。
“都起来吧。”窦太后靠在榻上,陈娇放下玉简,从宫人手中接过蜜水,送到窦太后手边。
“大母可要用些?”
“也好。”窦太后有了笑脸,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皇后和两个女儿坐到馆陶公主下首,刘彻则被叫到窦太后近前。
苍老的手抚过刘彻的额头,顺着鼻梁和脸颊滑落,窦太后笑道:“我双目不能视,阿嫖,你观太子是否类先帝?”
“确类!”刘嫖笑道。
得如此夸赞,刘彻再是心性沉稳,也免不了脸颊泛红。
伴随着窦太后的一句话,之前的紧绷全部冰雪消融。
阳信姐妹不敢置信的看着窦太后,甚至想要掐自己一下。之前要让阿母去永巷舂米,现在却言阿弟肖似先帝?
陈娇靠在窦太后身边,又恢复往日骄纵的样子,别说王皇后,连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刘彻几次想同她说话,都被无视掉。
馆陶看得心急,窦太后却摩挲着陈娇的发顶,笑道:“娇娇年长,太子当唤娇娇一声姊。他日娇娇出嫁,如夫家胆敢不敬,太子当为娇娇出气!”
此言一出,馆陶和王皇后的脸色同时变了。
陈娇撒娇扑到窦太后怀里,引来后者舒心大笑。刘彻看一眼王皇后,很快又将目光转回来,唤了陈娇一声“阿姊”。
王皇后和馆陶离开后,殿门重新关闭,窦太后对陈娇道:“可看出什么?”
“娇不敢说。”
“无妨,说给我听听。”
“皇后和太子只向大母请罪,两位公主也只向大母认错,无一人向阿母道歉。”
“你都能看出来,你母竟是半点不见,还帮着王娡说话,她还有脸说栗姬蠢!”窦太后冷笑一声。
然而,无论对刘嫖多失望,终归是自己的长女,窦太后也不容许她被旁人利用,成了挑衅王娡的靶子。
“去给程姬传话,我还不想处置她,她的那些心思都收一收。”
“诺!”
皇后和太子先后进了长乐宫,又同馆陶长公主一起出来,彼此有说有笑,根本不似生出嫌隙。消息很快传遍宫中。
宣室内,景帝挥退宦者,提笔在竹简写下窦氏、王氏和陈氏,良久陷入沉思。
后宫中,长乐宫的宦者前脚刚走,程姬的居处就响起一阵碎裂声。
宫人们大气不敢喘,直到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名年近半百的宦者出来,宫人才低着头走进内室,小心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玉和陶片。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护送两辆大车,从驰道奔向长安。车上是赵嘉畜场中的耕牛,各个膘肥体壮,鼻孔穿有铜环。还有一只木箱,里面是赵掾家中的青铜牛尊。
太仆官寺内,对着宦者送来的竹简,太仆皱了下眉,闻太中大夫田蚡来见,心下思量几番,命人挡了回去。
春耕将至,朝廷又在推广牛耕,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一直拖延下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哪怕有代国相的面子,他也不能无视天子的旨意。
田蚡是皇后之弟、太子舅父不假,可说句不敬的话,宫中掌权的依旧是窦太后,而太子不过才立满一年而已。能将事情拖到现在,已经是给足对方面子。
田蚡被挡在官寺外,当面没什么表示,转身却是满脸y霾。
派往云中郡的家僮一直没有消息传回,他总觉得事情不太妙。
魏尚从文帝时起坐镇边陲,名震朝堂,连匈奴都忌惮三分。在他的治下动手脚,果真不是那么容易。
坐上马车,田蚡心中很是不甘。
他渴望财富和权力,奈何处处碰壁。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发财的机会,却根本攥不到手里!
“晦气!”嘟囔一声,田蚡令家僮调转方向,去魏其侯府上拜访。
皇后根本不是太后的对手,窦氏依旧是最有权势的外戚。他需得继续伏低做小,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必取而代之!
云中郡
商队掠卖人口一案了结,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
从犯和同谋受过笞刑,隔日就被送去黥面。甭管伤势如何,只要还能动,就必须开始做苦役。稍有反抗,鞭子和棍木奉会立刻加到身上。
哪怕是一同服刑的囚犯,对这种掠卖人口的恶徒也是极为痛恨。在狱吏提人往郡边修筑工程时,发现仅仅一夜,就有不下五名恶徒死在狱中,并非伤势过重,而是被活活殴死。
“何人所为?”
面对狱吏的询问,几名同监的囚徒一同站出来,丝毫不惧刑期加重。
狱吏的视线扫过几人,最后竟未提处罚,只让他们将尸体搬走了事。至于几名恶徒的死因,全归于“伤重不治”,当日就盖棺定论。
恶徒受到应有的处罚,被救出的孩童和女郎同样需要安置。
快马飞驰往郡中各县,再由县中派人前往各乡,搜寻查阅失踪人口,顺便也对全郡的人口做了一回统计。
陆续有孩童、女郎同家人团聚。纵然家人已死,也会有族人寻来,将孩童和女郎接走,于家族聚居的里中安置。
实在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孩童,由郡中统一安置到马场,学习放牧养马,换得一口饭吃。长大一些,还能跟随养马的士卒学习骑术和箭术。待到长成,或是从军,或是做佣耕,或是继续养马,全看个人造化。
有的孩童实在太小,马场也不愿收。真把这些小家伙送去,别说让他们牧马、照顾马驹,恐怕还要分出一部分人手来看顾他们。
赵嘉获悉情况,主动找上魏悦,愿意为郡内分忧。
“这些孩童不能牧马,放羊总是可以。”
有魏悦帮忙,事情很顺利,总计八名三头身,全都被裹上皮袄,抱上健仆赶来的大车,当天就被送去赵氏畜场。
孙媪带领妇人烧足热水,将这些豆丁剥得光溜溜,按到水里一顿搓洗。洗干净之后,裹上鞣制好的羊皮,每人舀一碗热乎乎的羊r_ou_汤,分一张暄软的发面饼。
“吃饱了睡一觉,明天起来之后,和阿敖、阿青一起去清理羊圈。”
三头身们狠狠撕咬着发面饼,喝汤时,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卫青跟在孙媪身后,帮忙分饼舀汤,看到这些豆丁,就像是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临到睡觉时,八个三头身被分到两间屋子,却在孙媪走后,抱着羊皮聚到一起。在被恶人囚困时,他们一直呆在一起,哪怕如今脱险,心中仍是惴惴。由于缺乏安全感,实在不想分开。
卫青听到响动,很快坐起身。
公孙敖仍在呼呼大睡,翻身时还咂咂嘴,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几名童子靠在一起,见卫青走过来,都有些畏缩。
“为何不睡?”卫青问道。
“睡不着。”一个长相俊秀、眼下带着一道伤痕的童子道。
“睡不着就说说话。”看出几人的紧张,卫青起来取来火石,点燃了地炉。随后裹紧皮袄,挨着一个童子坐下。
“说什么?”
童子们互相看看,都是一脸茫然。
“除了牧羊,你们还想做什么?我要学骑马s,he箭,等我长大了,就去草原杀匈奴!”卫青道。
“我阿翁和阿母死在匈奴手里。”一个孩童开口。
“我的族人都被杀了。”
“还有我……”
卫青开头,孩童们打开话匣子,很快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点。他们固然年幼,却也知道仇恨,仇恨的对象有匈奴,也有为害边郡的恶人。
“阿青,我和你一起,等我长大,我和你一起去杀匈奴!”
“我也是!”
“我、我!”一个更小的豆丁举起拳头。
公孙敖被声音吵醒,爬起身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阿青,你们在干嘛?”
枕上没有垫皮毛,公孙敖睡觉时又不老实,头发支棱乱翘,嘴边还带着可疑的痕迹。这副模样和白日里完全不同,卫青习惯了,不以为意。孩童们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指着他哈哈大笑。
公孙敖被笑得莫名其妙,见没什么事,干脆抓抓头,又躺回去继续睡。
孙媪站在门外,朝另一个妇人摆摆手。妇人会意,放轻脚步,返回歇息的木屋。
“狼崽子再小也有凶性。只要平安长大,虎亦能搏。”孙媪回到屋内,关上木门,对同屋的妇人笑道。
孩童安置在畜场,另有几名无处安身的少女被卫青蛾带回家中,其中就有用柴刀砍断恶人手指、为亲弟报仇的女郎。
她已没有亲人,只要卫青蛾答应将断臂少女一同接走,她自愿为卫氏家僮。
“仆名夏。”少女面容清秀,个头高挑,声音意外的悦耳。
卫青蛾坐在地炉边,用木勺舀起陶锅内的热汤,道:“我无兄弟,又与族人分宗,虽有赵郎君帮衬,今后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仆明白。”夏抬起头,眼眸深黑,潜藏一股子狠意,“女郎收留夏和妹,夏的命就是女郎的,谁敢对女郎不利,就要从夏的身上踩过去!”
卫青蛾没说话,放下木勺,双手捧着木碗,望进少女双眼。许久,饮下碗中热汤,笑道:“从今日起,你名卫夏。”
“诺!”
卫夏恭声应诺,伏身在地。
第二十二章
汉初沿用秦朝历法,定十月为一年岁始。
云中郡地处边陲, 北接草原, 大雪一直飘到端月, 雪融期来得更晚。
伴着第一股春风袭来,天气逐渐转暖, 积雪开始消融,汇聚成浅浅的溪流,一点点浸入大地。天空染上一片碧蓝, 大地点缀星星点点的新绿。
农夫们最熟悉天候, 不需要三老劝说农桑, 已经纷纷扛起耒耜,牵着从力田处租借来的耕牛, 开始今岁的春耕。
沉寂一冬的草原开始焕发生机, 边塞开始出现匈奴的影子。边军谨慎巡逻, 盯紧对方的行踪。
万物复苏时节, 汉民忙着耕种,匈奴也忙于放牧, 极少在这时开启战端。但谁也不敢保证, 会不会有哪支部落突然脑抽, 举着弓箭和刀子杀过来。真遇到这种情况, 边军也不会客气, 反正都是两边肩膀扛一个脑袋,砍回去就是。
伴着绿意铺满草场,边民也陆续打开栅栏, 驱赶着自家的羊去啃食青草。长辈在田间忙碌时,放羊的活都由孩童承担。尚且稚嫩的肩膀,同样要承担一部分家计。
天刚蒙蒙亮,ji鸣一声,就有孩童起身穿衣。顾不得晨间的冷意,裹上兽皮制的短袄,抓起阿母热在灶下的干粮,一边哈着热气,一边跑去马厩和羊圈。
为减轻家中负担,哪怕是三头身的豆丁,也尽可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十二三岁的少年早已能跟随父母下田,当做半个劳力使用。
孩童们揣着干粮,赶着羊从家中走出。借天边的微光,各自招呼同伴聚到一起。
以卫氏村寨为例,五户一邻,五邻一里,两三个里的边民聚成村寨,不说家家户户都养牛羊,也有一半左右的人家中有大牲口。
边郡野兽比人多,孩童独自放羊难免会遇到危险。十多个走在一起,聚集起家中养的凶犬,小型的狼群也不会轻易靠近。
“阿陶,这边!”
见到熟悉的同伴,一个穿着羊皮袄的孩童用力招手。圆乎乎的小脸冻得通红,身边蹲坐着一条黑色的大狗,三只羊彼此挨着,反刍着从马槽抢来的草料。
“给!”
等同伴来到近前,孩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现出包裹在里面的饴糖。
“饴糖!”叫做陶的童子吃了一惊,推起挡在眼前的皮帽。对他们来说,这是过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大兄送回来的,我分到三块,给你一块!”孩童将饴糖递到阿陶跟前,见对方犹豫着不接,干脆抓起来塞到他嘴里。
“快吃,等下垣门打开,咱们快些走,能找到最好的草场。”
阿陶鼓着腮帮,等两人的羊聚到一起,有些含糊的问道:“阿石,你的大兄真在赵郎君的畜场干活?”
“当然,这些饴糖就是赵郎君给的!阿兄还说,等月底就能领粟米。”孩童挺起胸脯,很是骄傲。
“真好。”阿陶的语气中满是羡慕。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驱赶羊群,不多时,就同另外三个童子走到一起。
“我阿兄总是偷懒不做事,刚被阿翁打了一顿。阿母说阿兄再敢偷懒,和乡中的闲汉混在一处,早晚被官寺抓走,也罚去做城旦。”
提起之前官寺的打黑除恶行动,里中之人都是记忆犹新。许多父母教育不听话的孩子,多以被抓走的闲汉和恶少年为反面教材。
不得不说,效果非同一般的好。
“别担心,你阿兄总能改好。”阿石小大人一样拍拍阿陶的肩膀。
阿陶摇摇头,并不十分确信。要是能改早就改了,也不会拖到现在。
“要是我再长大些就好了,阿姊明岁满十五,要开始交算赋,家中又要多出一百钱。如果阿兄总是不干活,阿翁阿母会更累。”
“梅姊不出嫁吗?”阿石问道。
“不,阿母说要多留阿姊两年,一定要寻好人家。阿翁也说多交一些钱无妨。可我听阿姊同阿母说,还是为她早定亲,为家中省些钱。”
汉初田赋是三十税一,貌似不高。但除了田赋之外,百姓还要交钱赋、服徭役,以当时的土地出产,着实是不小的负担。
朝廷规定,民年七岁到十四岁,不分男女,每人每年都要交口赋二十钱,就是所谓的人头税。过了十五岁就会改成算符,增加到一百二十钱,商贾和僮奴更要加倍。
除此之外,女子过十五不成亲还要另交一笔钱,按照后世的说法,即是所谓的“单身税”。
至于徭役,有力役和兵役,部分情况下可以出钱免役或雇人代为服役,从几百至几千钱不等,寻常人家未必能负担得起。
不想被赋税和徭役压垮,也不想卖田卖地,就必须从早到晚的劳作,农闲时还要另找活干,想方设法为家中增添进项。
寻常的农户之家,孩童从能下地走就开始帮家人干活。如阿陶兄长一般游手好闲,每日无所事事,在里人眼中简直不能容忍,属于非教育不可的类型。
“阿翁打阿兄时,大父和仲父都在。不是仲父拦住,大父也会动手。”阿陶吃完饴糖,舔舔嘴唇,仍在留恋香甜的滋味。
事实上,在阿陶的大父到来之前,家里已经有过一场男女混合双打。是见君舅到来,阿陶的母亲才停手,顺便把打折的棍子藏到身后。
饶是如此,阿陶的兄长依旧没得好,差点在混合双打之后又迎来一场男子双打,论强度,足够让他数天无法下地。
“希望阿兄能明白过来。”阿陶叹息一声,用鞭子把走远的羊赶回群中,“要不然,阿翁还会再动手。”
阿石没说话,又拍拍阿陶的肩膀,权当是安慰。有这样一个闲汉一样的兄长,的确是心累。
孩童们陆续来到垣门前,羊群拥挤在一起,犬吠声此起彼伏。
守门人拉起门栓,推开木门,叮嘱孩童们小心,如果遇到不对,立刻大声求救。
“遇到狼群就放犬,如是恶人,哪怕不要羊,也要尽快脱身,可记得了?”
“记得!”
上月刚处置一批掠买人口的恶徒,郡内各县都提高警惕,尤其是沙陵县下各乡,凡是有生人靠近孩童,都会引来怀疑的目光。
孩童们结伴离开村寨,途中又遇到几支队伍,汇合到一起,浩浩荡荡向草场开去。
几名七八岁的男童骑着小马驹,走在队伍最前方。肩高接近半米的犬只在羊群周围跑动,确保没有野兽胆敢靠近。这些犬平时用来狩猎看家,在出了人贩子的事情后,都被用来保护孩童和羊群。
旭日东升,天光大亮,前方的视野越来越开阔。
满目新绿中,能见到一片栅栏和土石堆砌的田封,孩童们都晓得,那里是赵嘉的田地和畜场。
结束冬眠的旱獭从地洞钻出来,站在土丘上瞭望,看到羊群过来,立刻发出几声高叫。遇到奔跑的犬只,更是飞快的钻回洞里。
“回来,不许抓!”
孩童们高声呼喊,叫回自家的犬只。
大狗们看着胖乎乎的旱獭,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颇有些依依不舍。下一秒就被孩童们抓住耳朵,或是抓住后颈的皮毛,告诫不许逮这东西。
赵嘉三令五申,长辈再三告诫,孩子们虽然不甚明白,却牢记这玩意不能靠近。自己不碰,同样不许跟随放牧的犬只去碰。
旱獭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附近的人见了它们绕道,连家犬都不会朝它们下嘴。没有危险,自然放心长胖,抓紧挖洞,形成了方圆数十里最大的一片旱獭群。
畜场中,卫青和公孙敖也已经起身,吃过早饭后,召集起八个三头身,拿起小一号的木锨和铲子,照孙媪的吩咐清理羊圈。
赵嘉策马从村寨赶来,同行还有数辆大车,上面是新打的农具。因为用了好铁,必须到官寺中报备,确认是用来打造农具,才允许批量制作。
“媪,熊伯在何处?”赵嘉拉住缰绳,扬声问道。
为行动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骑装。窄袖长裤肖似胡服,却是汉家的右衽,腰间系了一条革带,配一柄短刀。骏马跑起来,嫌短刀拍在胯骨上碍事,赵嘉干脆把刀绑在腿上,虎伯和季豹等人见了,纷纷仿效而行。
“郎君来得甚早!”孙媪端着木盆,对赵嘉笑道,“熊伯带人朝西边去了,应是没出多远,路上还能看到蹄印。”
“好!”
赵嘉打了一声呼哨,踢了踢马腹,骏马一声嘶鸣,众人策马扬鞭,朝孙媪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他们身后,卫青和公孙敖都停下动作,目送马队驰远。放牧的孩童们聚到一起,踮起脚尖,望着赵嘉的背影,期望自己也能有如此威风的一天。
驰出近两里,前方终于出现青壮和熊伯的身影。
赵嘉当即加快速度,枣红马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转瞬来到熊伯近前。
“郎君?”
熊伯正指挥青壮给耕牛套上木犁,见到赵嘉,众人停下动作,纷纷上前行礼。
“熊伯,我带来几架新犁。”赵嘉翻身下马,走到车前,掀开盖在车上的麻布,露出下面的新犁。
“这是新制的犁,一牛可牵。”
按照后世记载,武帝时期,赵过推行代田法并发明了耦犁。此犁适合深耕,却需要两牛合牵,一人引牛,一人掌犁辕,一人扶犁。
赵嘉翻阅农书时,不只发现了驯牛法,还发现了关于耕犁的记载。结合记忆,找到熟练的匠人,尝试过多次,终于制出新犁。
这种耕犁接近唐初的长曲辕犁,更加灵活机动,便于深耕,并且一牛可牵,一人可挽,远胜于目下使用的直辕犁。
看着青壮将耕犁从车上取下,逐一套上耕牛,在田地中试验,赵嘉拍拍身边的枣红马,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在西汉生活十四年,终于点亮一回种田的科技树,真心是不容易!
笑过之后,赵嘉又是一阵头疼。
新犁在官寺做过登记,如今证明可用,必然要遣人送到太守府。以魏太守的为人,肯定不会贪他的功劳。但驯牛之法还没有结果,依赵嘉的本意,根本不想要这份功劳。
之前的事让他明白,背景实力不够雄厚,有些功劳和催命符没两样。若是没有魏太守这条大腿,他恐怕早已经陷入麻烦。
可东西又不能不送。
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自己抱住的大腿足够粗,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郎君,此犁甚好!”
从田头耕至田尾,感受到犁身的灵活和便于c,ao作,熊伯不由得大喜。
“有此新犁,畜场中的牛尽够使用!”
原本熊伯还打算请示赵嘉,为避免耽误农时,多找一些佣耕。如今有了新犁,人手和畜力至少能节省一半。
赵嘉却是摇摇头。
该雇人还是要雇。
他有四百亩田,除了用作畜场的部分,其余都要开垦出来,不能继续荒废。
去岁雪灾,他用牛羊换来粟菽分给村寨众人。现如今,即使他不开口,众人也会主动兑现承诺,用劳力偿还这些粮食。在春耕过程中,只要肯卖力气,他同样会分发一些工钱和粮食。
“佣耕之事我会交给虎伯。今岁阿姊家的田也交给熊伯,尽快组织人手开垦出来,种植粟菽和麦。”
“诺!”
“还有,堆肥之法也可试用。牲畜肥料不多,可采用草木灰。”
赵嘉取出木牍,上面既有他从农书上看来的法子,也有郡中鼓励农桑贴出的告示。凡是能用得上,赵嘉都会记录下来。他对此不甚ji,ng通,说给熊伯等专业人士,多少总能帮上忙。
“郎君放心,仆定然办好!”
边民忙着春耕,边军严守出没在边郡附近的匈奴,云中城内的军市和马市稍显得冷清,不如平日里热闹。
太守府内,魏悦抱着几册木牍走进正室,将一份截留的口供送到魏尚面前。
看过木牍上的内容,魏尚表情微沉。
“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
“好个太中大夫!”魏尚冷笑一声。他没有想到,不只是灌夫动了手脚,背后竟还扯上皇后的弟弟田蚡!
“据贼首招供,他们进入云中郡后,有贵人家僮找上门,出钱让其掠人。只是事情机密,除贼首及其心腹,多数贼人并不知情。”魏悦又递上两册木牍。
“依其提供的线索,在城内抓到三人,皆招认是太中大夫田蚡家僮,奉其命入云中郡,欲要寻机下手。因村寨难进,畜场日夜有青壮看守,三人苦候数日未能成事,便寻上为贼寇的同乡,同这伙恶徒有了联系。”
魏尚放下木牍,沉吟片刻,问道:“可还有同伙漏网?”
“尽数抓捕,无一遗漏。”魏悦道。
“田蚡……”
魏尚不在乎田蚡。
区区一个太中大夫,哪怕不在长安,他照样能踩进泥里。可田蚡不只是个太中大夫,他是皇后的同母弟,太子的舅父!
然而,就这样放过他?
这不是魏尚的行事作风。
“阿翁,我闻代国相同魏其侯交好。”
“代国相,魏其侯……田蚡?”沉吟片刻,魏尚突然笑了。
窦氏今日显赫,早年也曾被薄氏压得喘不过气。王氏、田氏背靠皇后,怎会没有力争上游之心。然宫中有窦太后,朝中有魏其侯,如其动作过大,势必会触碰到窦氏的逆鳞。田蚡家僮与掠卖人口的恶徒相交,攥在会用的人手里,可是个不小的把柄。
外戚相争,彼此倾轧,于天子而言并非坏事,非但不会阻止,或许还乐见其成。太子年少聪慧,如能因势利导,亦可为他日奠定基础。
至于把灌夫扯进来,只能说一报还一报,既然敢给魏太守添堵,就别指望不会被堵回去。
“遣心腹之人入代国,尽早将事情办妥。”
“诺!”
魏悦退出内室,站在廊下,眺望长安方向,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却透出几许冷意。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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