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14节
“我心中就想缠他,先缠上要紧,脸皮又是什么。”薛洋大咧咧道,“我不仅缠他,还要自荐枕席呢!”
江澄皱眉讥讽道:“这么有出息的男子汉,不知是谁家的。”
“是我!是我!”薛洋挥手道,“等你憋死自己,仙督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你便知我几多出息了。”
晓星尘道:“注意礼貌,好好同人说话。”
“哎呀,松开一只手了。”薛洋立刻将手继续缠在晓星尘身上,连连晃着他撒娇道,“难怪道长还有力气说话。道长,道长~~~~”
江澄见对面厮磨得不可开交的男人,不由腹诽两人这般玩命痴缠,真像要赶着投胎没几年活头的样子。但腹诽归腹诽,心底却生出羡慕。
“道长明月清风,若成美与手足之间的亲密友爱胜过同你,”他终究忍不住问晓星尘道,“你会记恨吗?”
晓星尘只觉得自己被一只大章鱼缠上,掰开这边顾不上那边,薛洋仿佛突然长出七八只手脚,全都死死纠缠在自己身上,勒得难以呼吸,却立刻回答江澄道:“他不会的。他最亲密友爱的人只有我,旁人无论是谁,都不会的。”
江澄追问道:“若他有一位将他亲手n_ai大,相依为命的胞兄呢?”
晓星尘道:“他不会。”
“江宗主,你无端坏我在道长心中的名声做什么?”薛洋整个人吊在晓星尘脖子上,扭头不满道,“我有哥哥,当然最好,可若道长不喜欢他,我便亲手捅死他,挖出他的心来讨道长欢心——反正,我有道长一个便够了。”
江澄和晓星尘都被吓一跳,白衣道人立刻道:“你有亲人,多几个人来爱护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他——今晚功课为《世说新语笺疏》,再就孔融让梨的典故写篇文论,你要为难,便去找无垢公子请教。”
薛洋听得面色发苦,埋怨江澄道:“都是你的错!”
晓星尘怒道:“是你自己心狠手辣是非不分,还怪旁人!今晚——”
薛洋立刻将兔子苹果塞入他口,一叠声道:“道长别恼,我说笑的。我有哥哥自会兄友弟恭,怎能做这些打打杀杀大逆不道之事,可别再加那满纸道理的功课了——苹果我削得可好?”
晓星尘狐疑不定,却乖乖道:“好。”薛洋登时眉开眼笑,频频瞪视江澄。
江澄看不下去,心中愈发歆羡,起身欲走出石亭,脑中不由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幕幕——
聂怀桑跪在棺材盖上,捧起聂明玦的脑袋,将脸贴上道:“哥哥,明日我便带你回家。”
不出所料,聂明玦重新活跃,不得不再次摘下他的头,往舌下塞入舍利镇住。
诸葛平驱煞六日未休,刚宣告聂明玦煞气已除,放于阵中安定一夜,明日魂魄便可入六道轮回安然往生。
聂怀桑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在祭坛中天天捧着聂明玦脑袋不松,闻言浑身脱力,抱着头颅跪倒在棺材板上。
江澄在他身边欲扶,他却一扭身,母ji护崽般紧抱聂明玦的头。
一世兄弟手足,到了明日,便彻底缘尽了。
儿时我总以为会永远和哥哥在一起,就像小溪汇入江河那般天经地义。谁知一个出神一个恍惚,坚不可摧的你轰然坍塌,而你想妥善庇护的我,变成了你最讨厌的那一种人。
聂怀桑年幼时大病连连,风吹一阵便放倒,聂明玦态度强硬,无论聂怀桑如何哭闹哀求,都下令他不准出门。聂怀桑七岁那年的元宵节,清河的闹花灯格外热闹,有一盏ji,ng美无比的八仙过海巨大花灯引得万人空巷。聂怀桑鼓起勇气和聂明玦大吵一架,盘算未果,说气话与其活得这般无趣,还不如病死算了,聂明玦自然将他屁股打得开花。
可第二天,他抱着屁股,聂明玦抱着他,不净世的校场上,赫然放着那盏巨大的八仙过海花灯。他心头一热,搂住聂明玦脖子,指着花灯说:“张果老像哥哥,老气横秋的。”泪水已流入了聂明玦的领口。聂明玦微笑道:“何仙姑像弟弟,娇滴滴的。”聂怀桑嘟嘴道:“我就知道你嫌我。”聂明玦道:“我不嫌弃你。”
已经不会哭的聂怀桑道:“哥哥,明日我们一起回家。”
聂怀桑八岁那年,身体逐渐养好,聂明玦可算开恩,但他去哪都要跟着。聂怀桑幼年在清河的惯常活动便是大摇大摆从街头走到街尾,有好吃的拿起便吃,有好玩的拿起便玩,既不回头也不问价,众商贩见到他便纷纷吆喝献宝,反正聂明玦会跟在后头苦大仇深地掏银子付钱,等回不净世再追着他放言沉塘。有一回来了一行西域的舞娘当街卖艺,聂怀桑跑去瞧热闹,被拥挤人潮推搡得晕头转向,还在后头买单的聂明玦早已迷失在视野中。太阳慢慢落下,月亮挂上树梢,他在清河的街巷上边哭边喊哥哥,嗓子哑了也找不到回不净世的路,这才发现虽然自己平时嫌弃聂明玦严厉,可早已一步也离不开他,心中对聂明玦的依恋之深,到了走散便失魂落魄的地步。少年聂明玦寻到他时,满头是汗双手颤抖,吼叫着大骂:“你是笨蛋脓包吗?逛街也能走丢?!”聂怀桑抱着聂明玦放声大哭。聂明玦一边笨拙地安慰,依旧忍不住连连骂他记性差、路痴、不找人问路。聂怀桑听见这熟悉的责骂心花怒放,一个劲说他害怕哥哥再也找不到自己。“弟弟真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哪里,哥哥都一定能找到你。”玄衣少年轻声道:“我们是兄弟,是全天下最亲密的人,哥哥不会让任何人cha在你我之间。我们一起出门,便要一起回家。”
我们一起出门,便要一起回家。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聂怀桑永远不会知道,聂明玦临死前见自己拖着流血的身子朝他挪来,张口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他当时想对聂明玦说:“哥哥,我们一起出门,便要一起回家。”
不要再管蓝曦臣,不要再管金光瑶,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任何人cha在我们兄弟之间。
“我带你回家。”
这句话他刚要说出口,聂明玦便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金光瑶在哭泣,蓝曦臣在喊叫,但聂明玦什么都不在乎,双眼看着个头小小的聂怀桑,到断气也没闭上。
我带你……回家。
聂怀桑后来千百次回想,哥哥最后想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呢?
是“弟弟别过来”,是“弟弟对不起”,是“弟弟你疼不疼”,还是“弟弟我们回家”?该不会是……“杀了金光瑶,弟弟,替我杀了他”?
这永远没有答案的谜题,在之后十数年的无数漫漫长夜,以爱恨双刃不住折磨聂怀桑的灵魂,将聂怀桑生生逼成了另外一个人。
“以后我再也没有大手大脚。”他紧绷十余年的神智,在即将到来的真正永别前不复清明,“背后不会有哥哥结账了。”
江澄看聂怀桑欲将唇贴上聂明玦圆睁的眼,出手拦住了他。
后来两人之间怎么吵起来的,江澄意识混乱,已记不太清。他只记得聂怀桑说:“你连死人的醋也要吃么?”那天他们应该说了许多句话,江澄偏偏只记得这一句,且还记得自己听见后,目光缓缓从聂怀桑的脸移到他的右手——他手上还揣着聂明玦那颗贴满符篆的头,就像捧着自己一个器官。
“只要有人能和我比,我便都讨厌。”江澄道,“我就是连死人的醋都吃。”
说完转身离开了祭坛。
这抹紫色在君子道上渐行渐远,诸葛平悠悠道:“仙督,你不去追江宗主么。”
他在聂明玦眼珠子上滴了摄魂的药水,聂怀桑方才是被魅术迷了心智。谁料江澄本领不小,拌几句嘴便将聂怀桑救了回来。
“追他回来,好让诸葛先生继续挑拨离间,一时问他知否我的动作,一时问他为何还不成亲。”聂怀桑双目看向君子道,轻轻道,“你七日来与我共处一室,不过是想探虚实、抓马脚,好坐实胡家主信中推测——你抓到了么?”
“仙督处处小心谨慎。”诸葛平拱手道,“好比徒手去逮一条泥鳅,真是什么都揪不出来。”
聂怀桑捧着赤锋尊的头,冷笑一声。
诸葛平推着轮椅行到他身边,垂眸道:“我虽抓不到证据,但看仙督如今对江宗主,是连演都不演了。”
聂怀桑望紫色的身影走进石亭,抱着聂明玦的头,一言不发。
诸葛平终究看不出,聂怀桑有无觉察方才的情迷被做了手脚。
江澄的睫毛又密又长,垂在一双杏目上,昨日往事回忆完毕便抬起眼帘,看石亭外仙督带来的百来号人马。
算算时辰,祭坛中聂明玦的亡魂正投去往生,说不定已安然遁入轮回。聂怀桑想独自送哥哥最后一程,他也懒得去瞧那幅兄友弟恭、生离死别的模样。
只是心中微觉不安,想怀桑独自呆在敌友难测的胡氏腹地,不知会不会出事。
哈。他在心中自嘲,人家忙着重见哥哥,又是搂又是亲,正嫌我碍事,我还惦记着去护他。
他还来不及感叹“真贱”,便听见晓星尘的声音:“祭坛出事了。”
紫电化作长鞭,一头卷上石亭柱子,江澄借力将自己凌空抛出甚远,施展轻功腾身飞过君子道。晓星尘循声抛出袖中白绫,江澄踩了一脚再度腾空,转眼落到长长君子道的中央。
这时祭坛内的窗扉已不住拍打作响,透过晃动开合的窗,能窥见石室内聂怀桑正同三道人影缠斗。下一刻,祭坛大门被一股浓重的黑气冲开,薛洋立刻咬破手指在地上画出结界圈住晓星尘,道:“是尸气。”
众人悚然。聂怀桑挟裹着腾腾尸气飞身而出,他轻功竟如此超绝,赤红长摆在黑雾中凌空若长虹,一飞极远落到君子道中央,灌入内力大幅度猛挥折扇,惊涛拍岸般将遮天蔽日的尸气一扇而开。破开的雾气中,是一男一女两名青衫青年,推着诸葛平的轮椅迅速前行,诸葛平手中金刚伞猛地张合,将聂怀桑扇来的尸气全数收拢于伞中。
李飞音和乌晚风等人大喝“保护仙督”,率人马涌入石亭想冲上君子道,诸葛平一拍扶手,厉声道:“百仙共审聂柔,谁敢放肆!”
这声狮子吼内力如海,由洞x,ue放大回响,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小半人捂住双耳。聂怀桑拉住江澄,以扇为令,举高折扇道:“胡氏邀请天下英豪在君子道上开庭审案,我们不得无礼。”
薛洋竖起两指维系结界,对晓星尘道:“祭坛里全是诸葛平做实验用的尸体标本,寒潭水行渊吞噬恶灵数千年,方才的尸气聂怀桑肯定吸进去了——道长,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你可千万呆在结界中别走啊。”
“我被y虎符反噬,y毒入骨,挨上凶气魅术便会成为拖油瓶,是不会上前添乱的。”晓星尘道,“你去帮仙督。”
“不,”薛洋顶嘴道,“我就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他们说话时,山洞嗡嗡作响,君子道两侧的石壁上开启许多暗门,洞开近百条暗道,每条暗道中都站着一方仙门氏族的人马。
“少林的释空住持,武当的璞阳道长,”李飞音喃喃道,“孔孟堂的大儒方行之——道佛儒齐至。”
乌晚风点头道:“长沙谢氏、秣陵苏氏、晋江墨氏……玄门望族几乎都来了。”
许多的风声,穿过暗道吹响,中有竹海振叶之音和几声渗人鸟鸣,诸葛平皱眉道:“平龙岗怎么会有乌鸦?锦十一,派人杀了它们。”
傅三月叫起来:“飞音看祭坛,胡古月露面了!”
从祭坛中,最后走出来一位青衫老者,衣袍上绣着竹叶,须发皆白。胡氏门徒纷纷朝他施礼,他却朝石亭中的晓星尘望了一眼,不耐烦道:“完事后,请晓道长来九鼎室。”
“知道。”在声声“啊——啊——”鸟啼间,诸葛平应完胡古月,又喊道,“锦十一,这些乌鸦是怎么闯进平龙岗的?一只都别放过,快一点!”
诸葛谋,古月断。胡古月从不计较诸葛平在他面前的随意,直接走下君子道,来到聂怀桑面前时,望望若愚,还是鞠了一躬:“仙督远道而来,老朽正在闭关,今日才出,殿下勿怪。”
“只盼着殿下能安然无恙地走下君子道。”他冷冷道。
“那是当然。”聂怀桑笑眯眯说,“胡家主不必担忧。”
胡古月声音更冷一层地告辞,径直离去,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他穿过石亭时,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晓星尘,薛洋甜蜜道:“你再看他,我便将你眼睛剜下来。”
胡古月视薛洋如个屁,指了指晓星尘,往前走去。他像捏出避水诀走入江河的神仙,人马自觉朝两边分出一条道让路。他目不斜视地离开,那副孤僻冷淡、自负急躁的神态,无须开口便让众人知道他是胡古月了。
薛洋将胡古月容貌形容一遍,问:“道长,这个人,或者他的声音,你可认识?”
晓星尘摇头:“素昧平生。”
江澄环顾四周,心中想:为何金氏没来?身边聂怀桑却摇开扇子,衣冠楚楚道:“说吧,诸葛先生想审本仙督何罪?”
“这封告密信,在场的各位家主,都收到了。”诸葛平扬起一封信道,“平龙岗收到的,以赵佶瘦金体写成。少林寺收到的,以王维的字迹写成。武当收到的,以张旭的狂草写成。总而言之,写信之人能仿造天下笔迹到以假乱真的境界,绝非随便一人能替代。他苦心掩藏,必是自己的字迹能被诸君认出,他定是有头有脸、与各位家主打上颇多交道的玄门中人。”
聂怀桑叫道:“蓝念才十六岁,就算他诗书双绝,诸葛先生也不好这样揣测他吧?”
“那个送信的人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财力物力来调查那些封尘多年的真相,必然不是泛泛之辈或者山野隐士。蓝景仪,是做不到的。”诸葛平道,“他没有一开始就把信都送到各大世家家主的手上,可能因为他的目的更远。”
“他要的不仅是让金光瑶身败名裂,更重要的,是让金光瑶与众为敌。”他道,“信里的东西是丑闻。但是,丑闻,并不致命。尤其是在金光瑶这种擅长颠倒是非黑白的人面前,也许他花费一番功夫,便能自圆其说。”
“然而,金光瑶动手策划了第二次乱葬岗围剿,这才是致命的。因为这场围剿,险些丧命的受害者正是这些家族,他们自身受损,才真正站到了金光瑶的对立面上。”他道,“所以这个送信人没有直接将信送往各大家族人手一份,而是先单独给金光瑶送了一份,威胁他在七日之后告知天下。就是这封信,才让金光瑶坚定了杀心,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这份才干、财力、人手、出身以及名气,全天下算来算去,不会超过十人。”诸葛平道,“金光瑶死前指认聂怀桑是送信人,算他聪明——挑拨恐吓,置在场诸君在乱葬岗险些丧命,这是第一宗罪。”
聂怀桑道:“诸葛先生说得好有道理,那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我不知道。”
过莳花女那关的若是聂怀桑,此时他已再无狡辩余地,可只考书法,聂怀桑必然会警觉。诸葛平只得以莳花女为名,诗书一起考,才自然得不落痕迹。可千算万算,露了一手的竟是蓝景仪,于是这一条指正,倒是蓝曦臣嫌疑更大,聂怀桑安然无恙。
“送信人深谙薄积厚发,沉得住气,算准了在围剿失败、众家群情激愤的时候,才让这封信呈现在所有人眼前。于是信上的丑闻堆积在一起,猛然爆发,一次致命,再无任何反转余地。”诸葛平气定神闲,并不气馁,继续道,“而如果要保证围剿失败,他就必需利用魏无羡和蓝忘机。”
“聂怀桑这样一个整天往姑苏蓝氏和兰陵金氏跑的闲人,真的会不认识莫玄羽吗?”他道,“在魏无羡重归于世之后,他第一次和聂怀桑见面,聂怀桑表现得完全不认识他,还问过蓝忘机他是谁。莫玄羽当年好歹也纠缠过金光瑶,连金光瑶的密室都进过,而聂怀桑也是经常找金光瑶的,就算他和莫玄羽不熟识,一面都没见过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这可能性,还不如他故意装作不认识莫玄羽来得大。”
“等等。”江澄冷森森打断他,“既然这是怀桑和魏无羡的私下交谈,你又怎么知道?”
“诸葛先生所言不假。”蓝曦臣忽然道,“魏婴也同我说过这番对话。就算魏婴会骗我,但他绝对不会骗忘机。”
“那么仙督,为什么要故意装作不认识?”诸葛平微微一笑,继续道,“自然是试探这个莫玄羽,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莫玄羽。”
在这个前提上,诸葛平开始引导众人,从头一步一步地构想整件事情的经过。
聂怀桑知道自己大哥是被谁害的,也发现了聂明玦的尸体不翼而飞,四处寻找。然而,花费数年诸多辛苦,却只找到了一只左手,便卡在了这一步,得不到下一步指引,并且这只左手凶悍异常,难以制服,继续留在身边除了引发血光之灾别无他法,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最擅长应付这种东西。
夷陵老祖。
可是夷陵老祖已经被碎尸万段了,该如何召回?
恰逢此时,莫玄羽被金光瑶设计逐下了金麟台。于是,心知此事有异的聂怀桑便来莫家庄找他,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摸出些金光瑶的把柄。谁知,两人聊了一阵,聂怀桑意外地从苦闷的莫玄羽口中,得知了他在金光瑶密室中窥到的献舍禁术残卷。
于是,聂怀桑怂恿当时饱受族人欺辱的莫玄羽,试着用献舍禁术进行报复。
请何方厉鬼?
夷陵老祖。
他怂恿了莫玄羽之后,一定派了人在暗中监视,一有动静就能得到消息,然后抛出那颗就快拿不住的烫手山芋:聂明玦的左手。
但是,可能他也并没有放太多希望在莫玄羽身上,毕竟禁术只是传说中的禁术,失败远比成功多。所以他还有另一个计划,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人物,正是蓝家的那些小辈。
在莫家庄附近散布走尸,让他们向姑苏蓝氏求助,对付走尸姑苏蓝氏当然只会派遣小辈们来。然而他们来了之后,等着他们的却是凶残无比的一只左手。原本,他们是必死无疑的,而只要他们惨死,姑苏蓝氏一定会揪着这只左手追查到底。
万幸,在蓝家这群小辈们来到莫家庄的同一天,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的莫玄羽启用了早已画好的血阵。
魏无羡醒了。
蓝忘机也来了。
诸葛谋,古月断。如果说胡古月杀伐决断是家主之风,那天生残疾的诸葛平便是靠着出类拔萃的智谋和抽丝剥茧的缜密而扬名立万。如此纷繁悠远的一桩仙家悬案,被他深入浅出地娓娓道来,众人只觉得明白如话,纷纷在心中对诸葛先生更敬了三分。
其实,诸葛平的推理无人不服,除本身水准高超外,还因他擅用魅术。他以往数次在江湖中出手,低沉柔和的嗓音中掺杂了迷惑人心的摄魂之法,当事人只顾专心听他讲话,哪里还会防备,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当年江枫眠和虞紫鸢原本夫妻和睦,成亲不到三年便诞下一儿一女,是因为中了魅术才会当众掀翻妻儿离场。虞紫鸢性情刚烈,江枫眠迂腐木讷,皆不善言辞,魏无羡被接回来后,江枫眠更是厚此薄彼,一对伉俪半年之内便闹到分房而居。
江澄被抓回莲花坞时,看见父母遗体,江枫眠浑身都是被剑捅出来的血窟窿,可到死还在将妻子的尸体护在身后,虞紫鸢死时面带微笑,是十分幸福温柔的表情。
莲花坞外莲花湖,湖中原本有一朵紫色的延药睡莲,那是迎娶虞紫鸢的那日,江枫眠握着新婚妻子的手,两人一同种下的。
s,he日之征后,江澄回到阔别小半年的莲花坞,只见满目碧叶红莲一如往昔,唯独那朵岁岁绽放的延药睡莲,永远地和它两位主人一起,死透了。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早知鲜花有灵,他幼年时便不该陪着魏无羡去打扰莳花女思念故主的清净。
不知这算不算,花落人亡两相知。
可魅术再高明,对禅宗高手释空住持等人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被当众识破。所以这一次,诸葛平并没有施展魅术,全靠证据以理服人:“自此,计划成功开始,聂怀桑不用再自己费心费力去寻找聂明玦剩下的肢体了,把所有危险而麻烦的事都交给魏无羡和蓝忘机,只需要密切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即可。”
“清河那次正面接触,聂怀桑装作不认识莫玄羽,魏无羡果然没觉察有什么不对。他却已经借此不动声色地确定,莫玄羽的壳子底下已经换人了。”他道,“撺掇莫玄羽自尽,救回残杀数千无辜正道人士的魔头魏无羡,还要拉上整个莫家庄和蓝氏所有小辈陪葬,这样的仙督,该不该死!”
蓝曦臣满目痛色,江澄双眼凌厉刚要开口,便被诸葛平抢先一步打断:“江宗主,你以为这位你扶上台的仙督,是真心爱你的吗?在莲花坞,你被魏无羡、蓝忘机和温宁联手欺辱,他为你出头,你是不是很感动?你在公子榜上排名高过魏无羡,他陪你一起孩子般庆祝,但你可知,那个将害死你全家的魏无羡复活的人,正是他聂怀桑啊!”
江澄气得咬牙道:“胡说八道……”紫电便要杀出,诸葛平语速转急道:“若他真心待你,为何不告诉你,你前脚刚往南阳去,金麟台后脚便发动家变,逼着金凌联姻好架空少主。就在今日,荀探花的千金已成为你的外甥媳妇,江宗主,诸葛平给你道声喜!”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聂怀桑微微低头,挑着眼睛看诸葛平,“金凌掌族,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全靠外戚挟威干涉。自我当上仙督以来,金氏上下无不顺我辅我,语冰、语海两位长老更在清理金光瑶残部一事上连建数功,如今金氏内部嫁娶,难道就因为我的私情,便要横加干涉吗?金凌未建寸功而登高位,功不配位主仆离心,兰陵危矣!他若有才有干,此次联姻必有作为,从此一宗之主实至名归,再无内争之虞。他若无才脓包,金氏的家务事即便是仙督也不能干涉,尽管我真的很想为所欲为!均正不偏、德泽八方,这是诸君共举怀桑成为仙督那日,在不净世祭坛上,歃血而盟的誓言!”
“谢家主!江宗主宣布退出仙督选举时,你们潇湘苑闭关一月商讨,我不加干涉是否错了!”聂怀桑振振有词,一个家主一个家主地指过去,抬头朗声道,“方行之先生!今年四月,皇帝立僧道衍为太子少师,孔孟堂却偏偏要死不死汇天下文章讴歌那诛连十族的方孝孺!当时荀探花差点和你拼命,我是不是应该下令堵你儒家的口?!”
他和诸葛平一番激辩,如大河涛涛,各自舌灿莲花,但聂怀桑更胜一筹。他不干涉金氏家务的作法,得到了百仙的一致肯定,内心对这位谦谦君子般的仙督愈发满意。
除了江澄。
他内心有个小孩子,那个孩子什么都不想听,可诸葛平却对他说个没完没了:“江宗主,聂怀桑要登顶仙督,你和泽芜君是最大的对手。他对付泽芜君的手段稍后再说不迟,但对你却是蓄意接近、勾引,算计得你英雄难过美人关。想来聂怀桑面子上再深情款款,却一定会把握好界线,绝不会与你有什么r_ou_体上的牵扯。”
“你不过是,”他道,“第二个莫玄羽。”
听到“绝不会与你有什么r_ou_体上的牵扯”,江澄顿时脸色惨白。
“江宗主,因金凌和蓝景仪在莲花坞中被掳,你才提前发动第二次乱葬岗围剿。又因聂怀桑在莲花坞被掳,你才只身杀入观音庙。你事事被牵着鼻子走,事事又都发生在莲花坞,竟还没想到家中出了细作吗?”诸葛平道,“你素来厌恶家仆易主,莲花坞十数年来请辞的家仆似乎只有一位,还正好给了廊坊阳春谷——廊坊家主和聂怀桑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诸葛平口中这句话和江澄心中想的一句话正好重合:“金凌是你最在意的人,他害起来,何曾手软?”
傅三月躲在李飞音身后,被吓得一步步后退离场,众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风中又传来了阵阵鸦声。诸葛平恨声道:“告诉锦十三,动作利索点!快些把那些乌鸦都杀掉。”
他说完后,不再去谈江澄和聂怀桑的私人问题,反正江澄如今心绪大乱,没有一鞭子抽死聂怀桑已算情深,再不会有什么威胁了:“金凌失踪后,金光瑶派苏涉没日没夜地找。秦愫生前最为疼爱金凌,金光瑶不可能去害他,秣陵苏氏的门生个个皆可作证——你绑走金凌,既可以栽赃金光瑶,又可以逼得蓝曦臣铤而走险被金光瑶俘虏,还能逼得江澄贸然围剿乱葬岗。无论这三人中的谁有个三长两短,你聂氏都是最大的赢家,可谓计中有计,数计齐发,在下佩服。”
“再数计齐发也不难看出,这三人不可能同时扳倒,”聂怀桑摇头道,“你说那么多,无非说我处心积虑往上爬,可当年谁能算到蓝氏失窃?我本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上仙督的,何必再去算计阿澄。”
“如果蓝氏失窃是你做的,你便能预料到了。”诸葛平问蓝曦臣道,“蓝宗主,那些被窃的秘技,云深不知处本是如何保管,你可否说与诸君共听?”
蓝曦臣默然无言。
诸葛平道:“蓝氏秘技已被偷光,你们肯定也换了保管重器的地点与方法。你不肯说,是想让那人一错再错,日后想害别家了,也继续铤而走险吗?”
蓝曦臣垂眸挣扎半晌,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之后,终于将禁书室之事说了出来。
“听上去,真是不翼而飞。”诸葛平道,“那几根琴弦,反倒像是金光瑶身边不设防的亲密之人,偷来故意落在密室中的。”
蓝曦臣道:“事情已经发生,是谁做的只能揣测,根本无法确定,多说无益。诸葛先生若有大才,蓝涣只想知道,那个人是如何做到的。”
蓝曦臣道:“禁书室那么多被撕的书,此人一定要在里面呆上许久,期间藏书阁定会有人进出。可那张遮掩入口的毯子,没有一次被人撞见翻开。”
他道:“除非此人有个法子,能做到不掀开毯子而进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诸葛平立刻弹出一根红线,拔下髻上玉簪穿针引线般系好,弹指飞出,刺入崖壁上一颗老树的枝条,双手一绕,便将那根树枝随心所欲地拉来拉去,“雕虫小技而已。”
他收回线,稍加讲解,众人便恍然大悟,破了密室窃书之谜。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证据。”有一道声音突然道,“琴弦、能常出入云深不知处、知道禁书室的存在——说来说去,依然金光瑶嫌疑最大。”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说话的人一身白衣,背负古琴,竟是秣陵苏氏的家主。
“金光瑶y险狡诈,昔日薛洋给他用舌头泡茶都笑眯眯的,待遇可比苏涉高多了,还不是一直在骗在杀?”这位家主是聂怀桑的人,出言维护聂怀桑道,“他自己绑走金凌,又在苏涉面前惺惺作态,有什么奇怪?诸君,金光瑶可是连自己儿子都能杀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信服。
“我不知道。”聂怀桑见时机到了,道,“你的诸多推测,全建立在我认识莫玄羽这一条件之上,可我为何非要认得莫玄羽?”
诸葛平道:“许多人都这么说。”
“人言?”聂怀桑笑道,“大家都这么说,便一定是对的吗?”
诸葛平道:“莫玄羽的家人都被你害死了,自然死无对证,可言之凿凿,不会有错。”
“好一个言之凿凿,”聂怀桑道,“莫玄羽心慕金光瑶,更是全天下都这么说。照诸葛先生的意思,莫玄羽是断袖一事,必然为真,是与不是?”
诸葛平想了一想,只得道:“自然是。”
聂怀桑就等他这句话:“秀秀,你上前来。”
晋江墨氏的家主墨香铜ru名秀秀,极其仰慕魏无羡,和蓝忘机私交甚密,聂怀桑常在云深不知处走动,于是和她也混得很熟,脱口便是一声秀秀。
她使的法器是一根判官笔,如今担任史仙长,为诸多仙家撰写史册传记,如果说仙门中有谁不会说谎,那便是她了。莫玄羽是金光善唯一没踹台阶便主动接回的私生子,本是个少年才俊,当年她为莫玄羽也写下了一页生平之事。在她心中,更喜欢的是魏无羡、蓝忘机、温宁和蓝思追等人,莫玄羽恐怕并无分量,可对于莫玄羽而言,她却是生前唯一亲密的朋友。
“秀秀,”聂怀桑道,“你的书写完了吗。”
墨香铜道:“已写完了。”
聂怀桑道:“莫玄羽在你的书中吗?”
墨香铜道:“在的。多谢他的献舍之恩,所以写了。”
聂怀桑道:“你这本书,有几个断袖啊?”
“除了忘羡。”墨香铜重重道,“全员皆非。”
众人哗然。莫玄羽是断袖一事,天下皆知,人人都这么说,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可判官笔的书又是公认的她说什么便一定是什么,怎么又只有忘羡一对断袖?
“事情现在很明了,要么,莫玄羽不是断袖。”聂怀桑摊手道,“要么,秀秀自己不尊重自己写的书,明明书中角色不是这么回事,她非要说崩。你们应该更难接受后一种,所以莫玄羽只得不是断袖了。”
聂怀桑又赢了诸葛平一轮:“诸葛先生,看来这人人都说的事,也未必是对的。正如我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莫玄羽。”
“她,她为何要说,多谢莫玄羽献舍之恩?”晓星尘皱眉道,“魏无羡的死,难道是莫玄羽害的?”
“道长,魏无羡招人喜欢,招人喜欢的人是有特权的。”薛洋懒洋洋道,“莫玄羽的献舍,在很多人看来,不仅不是悲剧,还是万幸万幸让魏无羡活过来和蓝忘机天天——”
他低头确定结界没破,才说完:“——在一起的美事呢。”
“太……太荒谬了。”晓星尘心中充满对莫玄羽的怜悯,道,“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去,没有人爱过他,没有人待他好,实在太可怜了。”
晓星尘欲言又止,终究道:“阿洋,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早金盆洗手啦,”薛洋道:“成亲那天说好了的。还有你一生气就抹脖子,我不敢反悔。”
一物降一物。
聂怀桑从无对手,如今正遇上诸葛平兴师问罪,历数他人前人后玩弄权术的诸多劣迹,聂怀桑咬死不知道,百仙观望不发,不知诸葛平最终能不能将他降服。
“金宗主、蓝氏心字辈等小辈,前年沿路遇到杀猫怪事,加上那个在附近村落为他们指路的并不存在的猎户,毫无疑问,目的就是要把这群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们引入义城。”诸葛平斗法正到激越之处,又挑破聂怀桑一桩旧日做的好事,“仙督殿下,前些年不净世的封猫典,你可是收了一大群小猫赠李家主抚养。当时这些猫也大了,驱策它们以制造异相,不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好远见、好耐心、好手段。”
在场有些家主心中赞同道:不错。聂怀桑封锚典闹成养猫典,那群送给李飞音养的小黑猫,后来一只只被她训练得颇通人性,但阳春谷现在只养着棉咕、春团和久久三只猫,没有一头是黑的。
聂怀桑瞠目结舌道:“什么杀猫?什么猎户?义城又是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没有关系,但诸君都知道,李家主当年还是你家臣,不离左右。”诸葛平道,“可就在义城出事前后,含光君与夷陵老祖,因找到赤锋尊大腿访你,李家主却并没守在你身边。唔,她被你派去何方做了什么呢?”
在场这些家主,有头有脸的,当年子弟都在义城遇险,听归家的公子们讲述义城奇遇,个个都是后怕无比。两年来不止一家试图追查过义城凶犯,奈何一无所获,如今诸葛平说起这件事,个个都在回忆。
这一回,诸葛平说的对上号了——义城出事前后,李飞音不见了。
“试想,当时若非含光君和夷陵老祖也在义城,或他们疏忽一步,没能完好无损地护住这群世家子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对了,围困义城的那群小辈,似乎单单没有不净世的世家公子?”诸葛平道,“义城一旦出现任何差池,这天下仙门百家顿时人才零落,三十年内,玄门格局必将改写,清河会成为最大赢家。”
秣陵苏氏当时也有少年遇险,这一回,连行到水穷处的家主都冷冷看向聂怀桑了。
聂怀桑面上已有些笑不出来:“先生想象力很丰富。但我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
“给金光瑶泼脏水好扳倒他吗?当时兄长尸体的残肢已被夷陵老祖和含光君找到,夷陵老祖的性格天下人都知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定会追查到底的。金光瑶造的那些孽,迟早大白天下,够他伏诛百千次,我没必要冒着风险,在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眼皮底下多此一举。”他道,“何况,你说义城中有金凌。金凌是金氏唯一的一点血脉,我若真想嫁祸金光瑶,是不可能把金宗主算计进去的。”
完了,中计了!
最后一句刚说出口,聂怀桑便暗中懊恼:糟了。诸葛平甩个鱼钩给我,我张口就咬住。
果然,诸葛平立刻道:“对!义城一事,聂怀桑给诸君的交代是金光瑶所为,可他自己心知肚明,金光瑶就算想害别人,却断不会害金凌!”
聂怀桑根本不愿意去面对身边江澄的表情,江澄已经许久没有声息了,他心中想:我也不想去害金凌啊,可金凌自己追着蓝景仪跑到义城,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众人窃窃私语,几位当年义城遇险少年的父母,出声质问道:“仙督明知义城之事非金光瑶所做,为何编造谎言欺瞒我等?”
“这件事我也是近日才想通!”聂怀桑指着诸葛平道,“捉贼拿脏。诸葛平,我顾念兄长还差最后一味丹药才能往生,对你一忍再忍,可你犯上污我,却要拿出证据!”
众人屏息凝神,看诸葛平到底拿不拿得出聂怀桑不择手段、害人无数的证据。
“仙督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诸葛平微笑着。
他道:“诸君,你们有没有想过,y虎符如此神器,如果金光瑶早已到手,何必再宝贝兮兮地留着一个认主不服的鬼将军温宁。”
他道:“倘若y虎符是后来被人送到金光瑶手上的,那么,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什么人手中得到y虎符的呢——薛洋,你好端端一个流氓,装什么成人之美?”
全场立刻沸反盈天。
薛洋!他方才说的,是夔州小祖薛洋!
难道薛洋竟然在场?
如果薛洋真被聂怀桑带入平龙岗,那么义城、献舍、不惜拉上天下人性命扳倒金光瑶,等等罪名,便全都成立了。
这位一问三不知的聂怀桑,竟然是个比金光瑶更为可怕的人!
金光瑶报仇雪耻,对思思、蓝曦臣等人,尚放过一马。可聂怀桑为达目的,会陪着众人去围剿乱葬岗、去观音庙面对暴走的聂明玦尸体!
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安会管别人的死活?
那么,薛洋,到底在哪里?
被夷陵老祖和含光君两位绝世高手夹击,他难道还能活下来吗?
君子道的四周,气氛紧张如黑云摧城。
诸葛平淡淡道:“这里千军万马,等我们动手撕你面具,恐怕连你那张显嫩的俊脸都要给撕碎。”
又安静了一阵。
突然之间,一道声音狂笑起来。
“道长,我被这诸葛先生拆穿,要跑路了。你又不肯我用尸毒粉、又不肯我杀人,我一个人跑路肯定被他们打死。”一位虎牙少年用愉快的声调说道,“你是要对我的死负责的。待会和我一起跑路,好好保护我,行不行?”
晓星尘道:“行。”
哈哈哈哈哈哈。
那少年突然换了一种声音大笑不止,那是比他先前伪造之声悦耳十倍的甜亮嗓子。
“诸葛先生,”他扬声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黑雾术。”诸葛平道,“出现在莲花坞与江澄交手的高手,是与苏涉一样的雾面人。黑雾术是鬼道之法,苏涉和金光瑶不该会,聂怀桑也不该会。”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道,“你在兰陵当客卿时,将黑雾术教给了金光瑶,金光瑶又将它教给了苏涉,而聂怀桑的人也会这招了——”
薛洋接过话道:“那一定是我在义城被聂怀桑救了,现在成了清河客卿。”
啪。啪。啪。
他忍不住为诸葛平ji,ng彩的推理和步步为营的取证鼓掌三声。
最后,他恶狠狠道:“老子好端端一个美男子,老早就腻烦这张面具了,你不说我也迟早要摘下来!”
说完之后,薛洋一把掀开了脸上的面具,轻轻松手,那张面具便被风吹落,坠入寒潭。
随着面具落下,他露出了一双明亮如星、熠熠生辉的眼睛。
这是一张年轻而讨人喜欢的面孔,可以说是英俊的,但一笑时露出的一对虎牙,却可爱得几乎有些稚气了,无形间隐藏起了他眼底的凶残和野气。
这样一张曾经名列世家公子榜第五的脸,任谁也不会认错:“薛洋!”
众人的喊叫在君子道上嗡嗡回响,像对聂怀桑最终定罪的审判:“薛洋!薛洋!”
“诸君请看,薛洋的左手小指是齐全的。”诸葛平喊道,“是r_ou_骨阵!聂怀桑早已修习鬼道多年,他和魏无羡可是同窗!”
众人纷纷称是。
诸葛平又喊道:“当年鬼将军在穷奇道杀了金子轩,在金麟台又杀了许多人,这些突然的失控,一定是薛洋干的!毕竟除了薛洋,天下还有谁如此ji,ng通鬼道呢?”
一个人身败名裂,便什么脏水都能往他头上泼了:“说起来,夷陵老祖也是无辜,他血洗不夜城的这笔账,应该算在薛洋头上!聂怀桑救了他,与薛洋同罪!”
众人的愤恨达到了最高。而聂怀桑知道,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他之前义城做的事也好,乱葬岗做的事也好,虽然自私凶恶,可到底没有真的害死谁。现在将鬼将军甚至不夜城的罪名安在薛洋头上,而他救了薛洋,是真正激怒了被鬼将军和魏无羡杀死亲朋的众人。
恐怕阿澄,第一个便要来取我性命。
聂怀桑苦笑着想:魏无羡啊魏无羡,你不听劝阻炼制凶尸,自己整天义愤填膺冲动行事,搞得鬼将军害死了江澄姐姐姐夫,自己杀了不夜城几千人,连同窗、战友、莲花坞的弟兄都不放过,这下,我也要被你间接害死了。
“不是他!不是薛洋做的!”谢紫彤声嘶力竭道,“晚吟哥哥的事,我从不会看走眼,仙督对晚吟哥哥是真心的!”
大家磨刀霍霍,骂声沸反盈天,谢紫彤的声音没人理睬,谢紫彤便将泣露化大,灌入灵力狠狠一拨,用巨大的箜篌声逼得众人听她讲话。
“鬼将军的事不会是薛洋做的。”她很肯定道,“温宁将随便给晚吟哥哥时,我和仙督都在场,都看不得温宁还有另外两人那副嘴脸,那时薛洋就站在仙督不远处待命。如果薛洋能控制温宁,温宁根本不会有机会对晚吟哥哥无礼!”
“仙督安顿好一切后,还要私下交代我,对于不肯听蓝启仁劝告、非议晚吟哥哥的那些人,可以用非常手段封嘴,”谢紫彤指天发誓道,“薛洋控制不了温宁!”
在场的男修,十有八九都有几分爱慕谢紫彤,谢紫彤发誓作保,聂怀桑这件罪名是栽赃不成的。
“就算鬼将军杀人、血洗不夜天城两件事,不怪聂怀桑。”诸葛平心中可惜,道:“这其他许多事,总是他做的吧。”
“我做的。”江澄突然说道。
聂怀桑的心漏跳一拍,慢慢回过头。
江澄又面不改色地说了一遍:“都是我做的。”
君子道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回掀动风波的,是三毒圣手江澄。
“怀桑连稍高端的阵法都不会画,”他笑一笑,“第二次围剿乱葬岗,大家有目共睹。”
众人对仙督当年那惊天泣地的脓包之态记忆犹新,江澄往事重提,若非事态严肃惊悚,本该忍俊不禁。
“而我从小和魏无羡一起生活,我从他那里习得r_ou_骨阵。”在万籁俱静中,江澄突然开口,十分清晰道,“以猫设局,包庇薛洋,窥伺虎符,陷害仙督,窃技姑苏,偷习鬼术,还有数次置一众世家子弟乃至围剿乱葬岗的数千同道性命于不顾……”
他朗声道:“都是我江澄一人做的。”
接下来的君子道上,下了一盘惊心动魄的快棋。
诸葛平:“你救薛洋,没有理由。”
江澄:“他能制y虎符,还能制魏无羡都制不出来的尸毒解药,让他给我卖命,我便天下无敌,理由太多了。”
诸葛平:“你好不容易盼着魏无羡死,不会布献舍之局让他活。”
江澄:“我压根就觉得魏无羡y魂不散,所以才年年都又招魂又抽人,献舍只是想把魏无羡揪出来彻底碾碎,自然不是救他。”
诸葛平:“你根本不认识莫玄羽,又怎么布献舍之局。”
江澄:“我当然认识他,否则大梵山上,为何偏要抽莫玄羽一鞭,我打的就是魏无羡。”
诸葛平:“可你最后没有杀他,甚至还将陈情还给他。”
江澄:“因为我恨他入骨,在他死去的那十三年,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一生所有的委屈、不平和灾难,全都是他魏无羡带来的。”江澄道,“他给了我这么多痛苦,死掉之后一身轻松,我却还活在世上,时时刻刻承受着家破人亡的煎熬,岂不是太不公平?”
“我偏偏要他活下来,我偏偏要他多寿多辱。”江澄道,“我先放他逍遥几年,让他深深地爱上蓝忘机,再一步步摧毁蓝氏,先从小辈杀起,最后杀死蓝氏双壁,让他也尝尝我被他害死至亲至爱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江澄:“所以屡次三番谋害蓝氏小辈的事,正是我做的。蓝氏秘技失窃的事,还是我做的。如果不是被你拆穿,蓝曦臣根本不会活着走出平龙岗。”
诸葛平:“你害蓝氏为了报复魏无羡,你害其他世家公子做什么,根本没有动机。”
江澄:“义城中不是单单没有清河的小辈,也没有莲花坞的小辈。清河那些年人才凋零我根本不放在眼里,而其他世家子弟全死在义城,正如诸葛先生所言,下一代的天下格局必将改写,我在为江氏谋深远。”
诸葛平:“你就算杀人,总不该连金凌也算计。”
江澄:“我当然是很疼爱阿凌的。可没有办法,要让魏无羡痛苦,金凌必须死啊。”
江澄面色狰狞,状若癫狂道:“我做梦都想看一看,若是江厌离和金子轩唯一的儿子也在他面前没了,魏无羡会是何种表情。”
释空住持忍不住双手合十,诵道:“阿弥陀佛。”
聂怀桑看着江澄为了替他顶罪,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轻声道:“阿澄……”
“还有你方才说的那些权术玩弄,”江澄干脆一把打断他,继续说道,“全是我授意聂怀桑做的。”
江澄:“诸葛先生,你说反了。不是聂怀桑狼子野心,所以来勾引我,而是我狼子野心,去勾引的他,薛洋也是我推荐安cha在他身边的耳目,y虎符也是我送给金光瑶后来又喊薛洋毁掉的,告密信是我写的,蓝景仪和金凌关系特别好,金凌又乖乖听我的话。”
诸葛平:“你想当仙督,聂怀桑争不过你,你自己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绝不会屈居人后做个幕后君主。”
江澄:“温若寒死在我面前,金光瑶死在我面前,他们都败在我手上,同时用死亡告诉了我——不要成为下一任仙督。世间仙督招摇过市,纵然一时风光,难逃树敌落败的下场,何不当个c,ao盘手,这个死了我扶那个,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诸葛平:“三毒圣手,你将所有罪名一力揽下,固然滴水不漏,却疏忽了一个致命的漏洞。”
江澄:“哦?”
诸葛平:“如果真是处心积虑扶植聂怀桑当你傀儡,如今只会弃卒保车,绝不会反而为傀儡顶罪。”
江澄笑了。
他这一笑,如莲花湖上最温柔潋滟的涟漪,惊艳异常。
“因为,”他道,“我动了真心。”
江澄无比温柔地牵起聂怀桑的手,对聂怀桑道:“怀桑,我动了真心。”
聂怀桑双唇微微颤抖,没有出声。
好像安静了一百年,好像安静了一千年。
君子道旁兵荒马乱,而你我在此并肩,弹指如老,像已厮守终生。
江澄心中动情,对聂怀桑呢喃道:“无论你是一问三不知,还是仙督聂柔,在晚吟心中,只是那个会为我洗脚、同我遛狗,告诉我我不欠人,再为我呈上一碗莲藕排骨汤的人。”
“怀桑,”他这是第八次提亲,“做我的道侣。”
凌空长虹万仞,唤君子道。两侧群豪云集,称百仙审。中间立有大红大紫两个男人,执掌天下权位,倾尽人世情深。
这情深义重的安静被很快打断,四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咒骂江澄,要求诸葛平迅速结案,将三毒圣手推下君子道。
诸葛平满头是汗,迟迟不发,倒是骂了几句锦十三无用,乌鸦不仅没有杀死,反而叫声越织越密。
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主自己动手,江澄手握紫电,仗着君子道天险易守难攻,牢牢护住聂怀桑,紫衣携电攻势狠厉,挥动鞭子的声音与足下深潭的流水声交相辉映,连头上的九瓣莲发饰似乎都闪烁耀眼寒光。他一口气连伤数名当世高手,威震得再也无人敢上场挑战。
满江紫透三千世,飞扬跋扈莲中雄。
秣陵苏氏的家主放平古琴好风,催音进攻,谢紫彤撩动泣露化解。苏于归厉声道:“妙手仙子,你在干什么!”谢紫彤道:“事情还没说清楚,苏家主何必急着灭口?”苏于归当下气得转向蓝曦臣道:“泽芜君,你都不为蓝氏出一口恶气吗?”
蓝曦臣满脸优柔寡断,道:“苏家主不知,我的空谷裂冰歌失效了。”
他耸耸肩,道:“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苏于归狠狠一甩袖子,收起好风。
诸葛平身后的女子想上前迎战,诸葛平制止道:“缚仙网要你和锦十三配合才锐不可当,单挑江澄,被打进寒潭的只会是你,回来罢。”
紫电变回戒指绕上食指时,还滋出好几道闪电,似乎打得兴起意犹未尽。“你们还有没有人来?”江澄祭出久违的晚娘脸,倨傲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他说话素来毒舌,顿时噎得方才上场的几位家主作势又要提剑再战,被心领神会的门生一拥而上拦住。
“我护着你。”江澄道:“怀桑,我们回家——”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腰间被人狠狠一推,头重脚轻栽了下去,全靠双手攀住君子道。
“可我不会护着你。”
君子道上,今日注定不会平静,众人再次发出惊呼尖叫——推江澄的,竟然是聂怀桑!
我不是对你说过,你不准跟来么。
我不是劝诫过你,要护好你自己。
我不是曾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
大势去矣。诸葛平心想,聂怀桑如此反应,是坐实江澄方才一派胡言的最后一锤。
谢紫彤失声尖叫,转身奔跑,大概是想抢去寒潭边救人。她一跑,十来位粉裙侍女连忙跟上。
聂怀桑面如寒霜,喝道:“江晚吟,你恨毒了魏无羡。为了复仇,就想用天下人的性命陪葬,实在是y险毒辣、毫无磊落、三毒俱全。”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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