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12节
“你担心我做什么?你自己阵不会画、刀御不好,还是乖乖让我护着你吧。”缠绵的一吻结束后,江澄把聂怀桑拥入怀中,觉得他娇小柔弱,心中爱怜之情大盛,有些僵硬地倾吐情话道,“我动情已深,总是要在自保前先护着你的,自己也没有办法。
聂怀桑柔柔攀上江澄肩膀,甜蜜道:“好。”
宋岚御剑带着阿箐离去。阿箐在宋岚怀中频频回头,看地上薛洋和晓星尘并排站在一起,一个神采飞扬,一个出尘脱俗,望之都是少年模样,说不出的般配。
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身影,阿箐才转过头来,闷声对宋岚道:“宋道长,我夺舍时,看见了这女乞的一生。”
“哦?”宋岚道,“那她一定是生前过得极其凄惨,死不瞑目,所以还残存生前执念在尸体里。”
“她孤苦伶仃,借着乞讨在街上当扒手,窃人钱袋为生。别的孩子都有家人宠爱,可她只能眼巴巴看着,没有人陪她。别人刮风下雨都回家,可她没有家,总是被淋得瑟瑟发抖。别人能穿好看的裙子、梳好看的辫子,吃好吃的糖,发脾气有人讲故事,可她什么都没有。”阿箐道,“她十二岁那年,偷到了当地仙门望族家主的钱袋,被当场揪出来,要砍断她的手。她不愿意被砍手,慌不择路地奔逃,那家主御剑在后追她,她失足掉进河里就淹死了。”
宋岚是修道之人,闻之不忍,素来沉默寡言,心中沉重,默不吭声。
“从她身上,我看见了自己上一辈子,也看见了坏东西上半生。”阿箐摸着早上晓星尘给自己编的辫子,笑道,“如果没有遇见道长,我也会和她一样,到死也没有家,没有哥哥,没有辫子没有糖。总有一天,偷钱袋偷到一个又凶又有权势的人身上,被发现了,大难临头,或许变成她,默默无闻地死去,或许变成坏东西,不顾一切求条生路。”
她边说,边从琵琶袖中摸出一个钱袋。这钱袋看似轻巧,其实里面全是数额惊人的银票,足够白雪观买地买房招生过上个一年半载。紫色的钱袋做工ji,ng良,上面绣着九瓣莲花。
宋岚道:“所以你没有告诉星尘,你是怎么死的。”
“遇见道长那天,”阿箐道,“我就注定说不出口了。宋道长,你不也是到死都紧紧抱着拂雪剑,生怕道长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宋岚叹息一声,仰面道:“或许他就是对谁都那么好,才叫人又是庆幸遇见了他,又是巴不得,自己从来没遇见他吧。”
阿箐点头道:“早知会变成如今这样,杀害自己的仇人就站在面前,我还要将血海深仇都放下,从头开始新生……我也不知自己,如果重来一次,是想遇见他,还是不想再遇见他。”
她和宋岚都十分矛盾。
同时心中十分清楚,无论多么令人不堪,多么受尽折磨,哪怕苦难重演一百次,那个坏东西始终是牢牢抓紧道长不放,不允许任何人不让他遇见道长的。
可这样的疯魔偏执,她是做不到的。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第五章不遇·完========================================
本章剧情梗概——让宋道长复活!让阿箐复活!让宋道长和阿箐成全薛晓!
本章补充原著脑补——薛洋被阿箐打断的那半句话是什么;薛洋那晚看着糖在想什么;为啥聂怀桑留级三年还要喊魏无羡“兄”;宋岚为啥换眼睛后一年才下山;聂明玦死前蓝曦臣为啥不冲过去表示表示情绪、维持维持局面。
本章最喜欢的剧情——薛晓双道修罗场,桑澄舞鞭。
第六章 倾城
第六章倾城是《不遇》全文收官章节,共计10回。由于是文末10回,所以每回的配图不再和该回剧情挂钩,而是手绘的全文角色,出场顺序按重要程度排列。倾城此章,每回有回目标题,标题即剧情,同时连起来是一阕《沁园春·不遇回目词》。
倾城01杀决妙算,同室相乱,飞花令伴。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滚滚车轮压出两道辙痕,在车马辚辚声中,薛洋执着晓星尘的手,为涉世未深的道长娓娓道来:
“南阳胡氏,传言先祖为上古神祇东皇太一,是当今世上最古老的氏族。平龙岗翠竹成海,家纹亦为竹叶,世代遵照‘中立不依’的家训,从不参与百家任何纷争,潜心修真,是半避世的神秘氏族。百年来,能让他们移驾参与的百家盛事,几乎只有清谈会,而历任胡氏家参会弟子,品玄论道ji,ng妙绝伦,道法造诣极深。每每清谈会办,他们翩然而来,才学惊艳众家之后,又杳然归去,可以说是相当孤僻的一族了。”
“我在山上什么都不知道。下山以来,两番去清谈会,也从未注意过他们。”晓星尘道,“想来是只顾着看你去了。”
薛洋双目闪闪发亮,捏了捏晓星尘的素手,又道:“胡氏现世,伴随着‘诸葛谋,古月断’的声名鹊起。先是八十余年前,你师兄延灵道人下山,作为几百年来第一个入世的抱山散人门徒,他真是十分优秀。”
“他刚下山的时候,因为本领高强,人人敬佩称赞,他也成了正道中的仙门名士,是当时温氏最受尊崇的上卿,可谓风光得意。忽而有一天,一名穿青衫的少年踏月前来,趁温氏召集百家商议要事之机拜访岐山,寥寥数语,便揭露了一个惊天秘密。”薛洋道,“原来延灵道人后来不知遭遇了什么,性情大变,突然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那些年,温氏治理下的许多惨案悬案,手段残忍,罄竹难书,竟全是这位延灵道人所为。”
晓星尘面色凝重。薛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道:“这名青衫少年,当年不过十六岁,神情冷淡至极,似乎对所言之事兴趣缺缺。他逻辑虽然严密,但不过是以智谋推测智谋,缺乏如山铁证,温氏自然袒护延灵道人。少年和众人说了几句,便很是不耐烦,似乎厌恶继续纠缠不休,断然徒手拔出一旁聂氏家主的长刀,直接砍向延灵道人。”
徒手来往,不配兵刃。晓星尘立刻想到了宋岚在华山上相遇的青衫少年。
“他行事果断,每一招都砍中延灵道人,刀无虚发。不过一百招上下,延灵道人就这般被他乱刀砍死了。死前延灵道人对他破口大骂,竟是将少年揭穿他的桩桩恶行,供认不讳。”薛洋道,“这名青衫少年,便是现在南阳平龙岗胡氏的家主胡古月。胡氏炼丹、辟谷、龟息,乃至占星卜梦皆是一绝,潜心于修仙飞升之法,今世又出了个医术出神入化的诸葛平,于延寿术法上深不可测,胡古月已是百岁老人,依旧ji,ng神矍铄。他行事果断自负,孤僻冷淡,可毕竟为江湖除掉了一个道貌岸然的大魔头,温氏也不好说什么,任凭他翩然远去。自此之后,南阳胡氏才在玄门百家中正式登场。”
“刀刀中敌,难怪华山那童儿会被人训斥‘你一击不能中人,丢尽胡氏颜面,安能再战’。”晓星尘道:“我这位师兄究竟在下山入世之后,遭遇何事,以致性情大变,至今成谜。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薛洋道:“胡氏第二次闪亮登场,是二十五年前。那时抱山散人又有第二名弟子下山,便是你师姐藏色散人。”
“二十五年前。”晓星尘立刻道,“师姐当时下山多年,早已嫁给魏长泽,并带着他背叛江枫眠远走高飞。魏无羡那一年都好几岁了,正是她们夫妇在夜猎中失手丧生的时候。”
“正是。江枫眠是鼎鼎有名的大侠客、大好人,藏色散人和魏长泽做出这等勾当,虽然天下人都拿武功高强又我行我素的藏色散人没办法,却也人人不齿,对两人鲜有关注,更不知他们已然死无葬身之处。”薛洋道,“是胡古月在江氏举办百家清谈大会时登场,根据最近云梦连续几起妖祟杀人、近日销声匿迹的事,推断出藏色散人夫妇已经遇害,但魏无羡被护着幸存下来。”
晓星尘道:“他是不是,又没有证据?”
“道长真聪明。”薛洋马屁立刻跟上,大拍特拍,直臊得晓星尘要拿拂尘塞他的口,才说回正事,“可他这回并非只身前来,还带着个坐着轮椅、面如冠玉的九岁少年郎。”
晓星尘道:“诸葛先生。”
“没错。”薛洋道,“诸葛平当时ru臭未干,却逻辑缜密,推断ji,ng准,言辞滴水不漏,将不引人注意的人证物证一应俱全都搜集好了,串成无法辩驳的一条线,可谓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
晓星尘道:“诸葛谋,古月断。”
“江枫眠当场便要发疯,不顾劝阻,丢下妻儿立刻亲自领人跟诸葛先生寻人。诸葛先生多智如鬼神,顺着一路蛛丝马迹,找到了已沦为乞儿,正在被野狗撕咬的魏无羡。”薛洋道,“道长,你说这胡氏为何,总和抱山散人的弟子纠缠不清?”
晓星尘面沉如水,无法回答。
好一个,诸葛谋,古月断啊。
人马行于仙督御道上,莲花坞的舆马同不净世的车乘并辔而行,这破天荒的荣宠,实在不像聂怀桑处事公道温厚的风格。
薛洋撕开一包r_ou_脯,对晓星尘撒娇道:“道长先吃。”
也不待晓星尘开口,抓住道人脑后长发便强硬吻了上去。一片r_ou_脯被两人唇齿相依着吞下,薛洋勾起晓星尘下巴,偏头在男人薄薄的耳垂旁道:“道长啊,最好了。”
也难怪他一路上,每吃一份零食,心中对晓星尘的爱意便多添一分。
整顿人马出发那日,傅三月依旧一样样美食往李飞音怀中堆砌,薛洋正看得出神,晓星尘却将沉甸甸一个包袱送到他手中:“阿洋。上回请灵祭,我听你吐纳,似乎很羡慕李家主有傅姑娘赠送点心。这回出远门,我也为你备了一包。”
薛洋看晓星尘微笑如春,心情大好,迤逦前行的车马却听从仙督号令,突然停了下来。
“聂怀桑搞什么名堂?”他挑开窗帘张望,只见聂怀桑已下了马车,手执马鞭撩起玄鸟纹的车帘。车帘里伸出一只戴着指环的五指修长的手,银色指环上缀着一颗光芒璀璨的紫晶石,映衬得那手关节分明、肌理紧致,十分有力而贵气。
聂怀桑伸手扶过那只手,一脸春风得意的江澄从马车内探出身子,就着聂怀桑扶他的手缓缓下马,神态自然。聂怀桑放下马鞭,与江澄走了几步,拉车的马微微有些动静,这马靠着江澄那边,聂怀桑生怕江澄受惊,迅速探手扯住马缰。江澄垂眸看着聂怀桑,眼中的笑意和情深如钱塘潮水,重重漫过。
薛洋冷眼看了一会,撂下窗帘,对晓星尘道:“真是不得了,仙督屈尊纡贵,为江澄执鞭随镫,喝停大队人马,只是因为路过一架秋千,他要亲手为江澄推秋千,让他玩得开心。”
晓星尘有些意外,又淡淡笑道:“想不到江宗主如此童心未泯。”
“江澄这种死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开口说要玩秋千。”薛洋哼道,“顶多是他路过时多看了那么一眼,聂怀桑就立刻下令停了车。”
晓星尘道:“仙督平素行止有礼,从来不做这样事。可见情之为物,教人方寸尽乱。”
“道长,你就不觉得,聂怀桑如此做很刻意么?”薛洋不敢苟同道,“就好像故意要迷倒江澄,要尽快让江澄对他动情至深,再也没法自持——温柔乡,英雄冢啊。”
晓星尘却诚挚道:“阿洋,我待你好,是心悦你,再没别的。”
薛洋本在冷笑,耳听这话,没有防备,突然和中毒一般心跳骤烈,耳热心炙,被淡淡说话的晓星尘撩得爱意如潮。
他想到晓星尘一介瞎子,为他修门缝衣、教棋授书,宠自己宠得如母似师。他侠名传万家,却偏护天地不容的自己,更夜夜承欢榻上,让自己享受到了无上快乐。
论轻怜密爱,晓星尘对薛洋做的,从来丝毫不比聂怀桑最近对江澄做的少。
晓星尘已摸索着捉住薛洋的手,又呆呆道:“我心悦你,待你好,比待自己好还开心,全不是刻意的。”
薛洋眼眶有些发热,他低声道:“道长,我知道。”
聂怀桑就这般纵着江澄走走停停,又过了两日,抵达平龙岗无边无际的竹林。这片竹林青翠欲滴,如海如云,只是林子外围却以五行八卦的阵法悬挂条条垂地白绸作为遮挡,懂行之人一望便知是布了迷津之阵,让人乱进之后无法自由出入,只得困在林间。白绸绿竹间,独留一个出口,胡氏迎客的队伍,早在此门恭候多时。
领队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穿儒服的青衫少年,望之十四岁上下。“仙督访帖早已送到。”少年道,“家主吩咐童儿,倘若只是来送宋道长舌头的诊金,仙督将千金放下便可返回。若是还要医治他人,便要凭本领过关。”
聂怀桑还未说话,薛洋抢先道:“你家诸葛先生救人不就宗主亲来、千金一诊两个规矩嘛?怎么又要过关了。”
“那就去怪宋道长吧。”童儿道,“得了我家先生诊治的恩惠,先生不过想打探些小事,他却吝于相告。我们胡氏难道好欺负吗?所以自此之后,看一人,过一关。”
他埋怨的是宋岚与诸葛先生僵持数月,不肯泄露抱山踪迹的事。
薛洋大翻白眼,聂怀桑笑问道:“童儿,这关是如何过法?”
“那就听仙督自己选了。”童儿道,“可以过文关,也可以过武关。”
“我们这回要救三个人,一个是治内伤,一个是治脸,还有一个是治死后魂魄不得往生,”薛洋又抢先道,“一文一武便是都过,不还少了一关?”
童儿道:“仙督好贪心啊。你们可以选三者中间弃了谁嘛。”
蓝曦臣此番没带人马,蓝氏就他和蓝景仪两人同行。他坐在一骑银鞍白色良马上,本一脸心事重重,此时看着薛洋,不由心中奇怪:怀桑那些属下个个对他恭谨异常,独独这个成美却是举止随意,与其说把怀桑视为仙督,不如说视为朋友,这是为何?
他再看薛洋时,只见薛洋一举一动都是随性不羁,笑时露出两颗虎牙,言谈全无世家子弟的繁文缛节,边说还边掏出甜点往口中送,有种无法无天的气韵,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有趣之人。
聂怀桑并不正面交谈,只淡淡吩咐道:“等会便要劳烦诸葛先生连救多人,诊金先奉上了。”
他一声令下,顿时有聂氏家仆抬着四口沉重的箱子出来,并当场打开。只见日月照耀金银台,足足四大箱金子,每箱皆需十名壮汉共抬,满满放着千金金砖,将竹林都照出金灿灿的颜色。
童儿也没见过如此大的手笔,一时无法立刻退回一箱。
“劳请童儿亲手将这件东西转给胡家主。”聂怀桑将引魂宝鉴送上,轻描淡写道,“便当不净世对平龙岗连续医治三位病人劳苦功高的额外酬谢。”
如此贵重,聂怀桑只随意让他转交,一字不提钱财,却豪富得让人膝盖发软。
童儿接过引魂宝鉴的手微微颤抖。胡氏一心飞升,对富贵名誉爱理不理,但引魂宝鉴是通灵神物,聂怀桑这样投其所好,重礼砸人,他已彻底没法拒绝了。
聂怀桑等他将镜子一接到手里,立刻毋庸置疑道:“先礼后兵,先过文的那关。”
轻描淡写几句间,童儿已不由自主跟着聂怀桑的节奏走,差人将金山宝鉴搬入竹林深处,对聂怀桑语调客气起来,作揖道:“走入这片竹林,仙督及诸君便是入平龙岗了。胡氏属木,五行相克,金克木,所以按规矩,请各位先将金属铸成的兵刃缴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聂怀桑默不作声,高高站在马车上。他表情未变,依旧摇着扇子似笑非笑,但周身逐渐渗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来。
童儿硬着头皮,弯腰更甚,主动解释道:“胡氏自古避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入乡随俗,还请见谅。”
过了许久,聂怀桑才从鼻中轻轻“嗯”了一声。
童儿领人前来收缴诸人兵刃,傅三月的佩剑“阳春”,李飞音的佩剑“春静”都解开递上。薛洋看着童儿朝自己走来,对晓星尘耳语道:“道长,这林间垂着白绸。”晓星尘对薛洋微微颔首。童儿走到两人跟前,薛洋怒极反笑,将降灾交给童儿时,握了握童儿的手,加重语调道:“小孩,我这把剑,你可要好生看护啊。不然呢,我们走着瞧。”他说的时候甚至嘴角上扬,可童儿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立刻背着他转向晓星尘,薛洋待他一转身,自己也往外走了几步。晓星尘将霜华解下时放在童儿掌心却不松手,童儿取了几次也取不动,正要开口,晓星尘却松了手。童儿识相地离开晓星尘时,薛洋正好去而复返,又挨着晓星尘站住。轮到乌晚风时,乌晚风甚为不舍地拔出剑看了看,只见这把乌氏传家宝剑“无垢”通体透明,是以晶石淬炼铸成,剑身靠上有颗泪珠形状的镂空,晶莹剔透,剑如其名。当年s,he日之征,乌氏满门战死,赤锋尊只身三进三出,才拼死从温若寒手下夺回了无垢,乌氏家主乌弄风临死前咬破手指,歃血起誓乌氏世代效忠聂氏,并请求赤锋尊将无垢带回邯郸,交给长子乌弄影。
童儿见乌晚风满是眷念,出言讥道:“无垢公子连恩师颓败的氏族都能舍之不顾,倒舍不得区区一剑吗?”
蓝曦臣闻言一震。
往事如风,乌晚风压下回忆中蓝启仁失望憔悴的神情,一言不发将无垢交给了童儿。
无垢公子不卑不亢,淡淡道:“蓝氏衰败,不是我能救的。”
童儿接过剑,有些不屑,继续激他:“怎么,一个窃书贼而已,无垢公子这就怕了。”
“纵然蓝氏秘技尽失,为天下人所共享,但天下人不过新习,再苦心钻研,也比不过一生勤练修行的蓝氏长老们。只要蓝氏各大高手齐心协力,将毕生研习蓝氏秘诀的独家心得、窍门汇总,在此基础上切磋共谋创新改进,蓝氏依旧技高天下人一筹。”乌晚风平平静静道,“可惜,温家火烧云深不知处那次,连家主带好几个顶级高手都遇了难。血洗不夜天城,魏无羡又杀了蓝氏几大顶级高手,剩下的蓝氏宗师,不过三十位长老而已,又全被含光君不留余地一一重创,他们内丹受损,再也无法重现巅峰状态。”
“我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时,常常感叹,放眼整个蓝氏,除了双壁,找不出第三个能排得上号的高人,以至苏涉说反便反。蓝氏双璧论单打独斗,我不是对手,可我当年十七八岁,已常感慨双壁为何看不透蓝氏盛状岌岌可危,更不懂不夜天城滔天大祸,为何泽芜君竟还能护着含光君。”乌晚风道,“从含光君自相残杀蓝氏所有长老开始,蓝氏注定一推就垮了。”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他道,“我如果早生十年,为了回报恩师,就算肝脑涂地、血jian当场,也要拼死挡着含光君的。”
“可我毕竟,爱莫能助。”
无垢公子对童儿道:“恩师如此厚我,你以为,我不想帮蓝氏吗?”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我一人的天下。”乌晚风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即便蓝氏当了仙督,能有聂氏桑柔盛世的气象吗?”
“温氏便是前车之鉴。”他道,“德不配位,必受其殃。”
蓝曦臣心中剧痛,一时险些从马上栽下来。蓝景仪连忙扶住他。
他泽芜君盛名在外,长着一张俊美绝世的皮相,许多少女,便将他同三毒圣手江澄并列而论。
江澄以一人撑起整个云梦,面对魏无羡,何其忠义两全,始终牢记宗主重任。
可他呢,画皮之下,优柔寡断,和江澄完全不是一路人。
就像他当年没能狠心阻止义弟金光瑶,导致聂明玦死无安宁。
他也没能狠心阻止亲弟蓝忘机,导致全族三十位长老在他这个宗主眼前,一一金丹崩裂。
他这一生,便全败在弟弟身上了。
“无垢公子的策论天下第一,在云深不知处学成时,蓝启仁觉得满分尚不足够,给你在满分之上又加了十分。”童儿心服口服道,“君子如玉,目光如炬,不怒不悲,在下佩服。”
童儿来到蓝景仪身前,望着蓝景仪腰间道:“空的?”蓝景仪神色一紧,偷偷看向聂怀桑,聂怀桑对蓝景仪使了个眼色,蓝景仪顿时神色坦然,张开双臂没好气对童儿道:“是啊,金麟台之变时,我的书香被含光君的避尘一剑劈成两截,你看不到啊?”
他大咧咧咧指着脸上伤口,凑到童儿眼皮底下,口中道:“喏,看清楚了没?还要问吗?”
童儿“啧”了一声,躲开蓝景仪,去收蓝曦臣的朔月。蓝曦臣此次出关,本因自己沉郁闭关而不理蓝景仪毁容一事万分愧疚,一路对蓝景仪百般关注爱护,方才蓝景仪与聂怀桑转瞬即逝的眼神来往全被他看去。他一边淡淡将朔月交出,一边心中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怀桑和景仪竟然暗暗交好了?金麟台之变前,怀桑月月来云深不知处找我,为何从不对我这个宗主提及他与景仪是忘年交一事?
蓝景仪心思单纯至极。怀桑,你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蓝曦臣想,还是说,你已经从他身上得到了你想要的?
童儿最后来到江澄和聂怀桑身前。江澄握紧三毒,满面怒容,奈何明白聂怀桑救兄心切,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三毒交上。童儿如释重负,走到聂怀桑跟前,聂怀桑却将手轻轻搭在若愚刀柄之上,笑吟吟道:“谁敢?”
此言一出,不怒自威。
聂怀桑目视前方,似乎不经意地理了理袖口。唯有仙督才能穿着的江山海潮纹在他赤红色长袍的袖口上流光起伏,如惊涛拍浪,暗示他仙家至尊的身份。
敬你三分,给你颜面,求贤若渴。
但我是仙督,我是君主,尔等称臣。
童儿嘴角微微抽动,青涩的脸庞浮现一抹难以掩藏的敌意,道:“看来这回的仙督,较以往的厉害。”
胡氏素来自诩方外,连百家向仙督进贡之事都特许免掉,是默认的传统。听他口吻,似乎以前也有仙督前来拜访,并乖乖被缴了兵器。
“这回的仙督,恩泽南阳的,会较以往,多上许多。”聂怀桑微笑着,忽而话锋一转道,“不当仙门氏家,便无需被仙督拘着。”
他此言一出,江澄、蓝曦臣、晓星尘、乌晚风、李飞音及百来人都身形微动,目光投向胡氏一行人。
诱之以利,胁之以威。
童儿见他眼神,讪笑道:“仙督里面请。”
聂怀桑横刀腰间,微笑道:“有劳童儿。”
童儿放松身侧拳头,掌心全是冷汗。
以前天下都说,清河双聂,并无半点相似。
如今方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众人在竹林中穿行,由童儿领路,顺风顺水地按五行八卦要诀避开各种迷阵,终停于竹海中央开辟的一处花园。这花园极大,设有石亭石栏、石桌石凳,供人赏花赏月。此时入冬已有将近一月,但园中引入地底温泉,又设有各种暖盆,竟如一间温室,供养满园花卉,四季鲜花怒放。薛洋手贱,摘下一朵金星雪浪别到晓星尘耳旁,晓星尘捉开他的手,轻声责备道:“不取自攀,可是君子所为。”薛洋满脸“反正我又不是君子”的表情,晓星尘却像长着眼珠能看见般,立刻道:“今晚我们的功课是《论语》。”薛洋脸色顿时惨白,将那朵金星雪浪马上摘下扔得远远。
蓝景仪对蓝曦臣道:“宗主,好奇怪,这园子我依稀觉得十分眼熟?”
蓝曦臣皱眉摇头,倒是江澄突然朗声道:“莳花女,一别十余年,可还记得我?”
蓝景仪叫道:“啊啊啊,对了,这和潭州莳花女园子的布置一模一样!难怪去岁我们到潭州时,满园荒芜,原来是被胡氏悄悄迁走了。”
随后便将自己恶补的《莳女花魂》诸多记载一一讲给众人。
蓝曦臣对他微笑道:“整个云深不知处,就你书读得最多。”
蓝景仪道:“思追现在也读书颇多了,他还背着我偷偷读。”
原来他和蓝思追情同手足,素来一个爱书,一个爱琴,谁料潭州那夜,他听蓝思追背着他看了这种有趣的奇闻异录,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回过神后又很是气恼,蓝思追安抚他道:“景仪你看的书多,我见贤思齐,于是背着你,按你平时看书的路子稍稍多看了几本,也是想和你更旗鼓相当——我们不是自幼约好,要当新一代的蓝氏双壁吗?”这才又高兴起来。从潭州回姑苏后,蓝思追什么事都放下,先将《莳女花魂》找出来借他看,到此,他的不高兴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江澄自出生以来,属近日心情最好,听蓝景仪叽叽喳喳说这些少年闲事,也只觉得有趣热闹,心中想:还好阿凌不在,不然听蓝念一个劲说蓝思追,估计又要气出大小姐脾气。
想完之后,继续喊:“莳花女!莳花女!”但花影重重,并无人影。
蓝景仪道:“一定是魏无羡连续二十多次s_ao扰人家时,你也陪着,导致她连你一起讨厌了。”
江澄啧了一声,低骂道:“这个魏婴,就会给我坏事。”
童儿此时道:“这确实是家主十数年前给莳花女新置办的园子,就为了助她逃离夷陵老祖的魔爪。”
晓星尘道:“胡家主可真是惜花之人。”
童儿道:“我们惜花,花却不惜我们,这一关还是过不了。”
聂怀桑敲着折扇,扬声对花丛深处说了几句十分高明的奉承话,可莳花女依旧不买账。
她可不是女修,仙督管不到他。
正在头疼,蓝景仪突然道:“菡萏姑娘,你就帮帮忙吧,我这脸一天不好,大小姐就总是说我命中注定不能在蓝氏终老。”
他此言刚落,满园繁花立刻摇动。众人喜道:“莳花女答应蓝景仪了!”
童儿道:“原来莳花女叫菡萏啊。蓝小公子,你若不说,我们可不知那花圃的诗人主子,给莳花女起了这个名字。她幽居百年,遇见一个能唤出她本名的人,当然心中喜悦,不计较魏无羡的事了。”
蓝景仪一脸嘚瑟,口中连连谦虚道:“其实多看几本书就能查到的,也没什么。”
聂怀桑摇着扇子,笑道:“这回啊,给你蓝景仪记头功。”
“这第一关,请仙督听好。”童儿道,“莳花女会将一朵她认为合适的花赠予应得之人,请你们派出一位风雅才子,在她每抛出一朵之时,立刻写就一句诗赋,既要指花,也要指人。”
乌晚风道:“我来。”
童儿道:“每一句诗,必须赶在下一朵花落地之前完成。也就是花出即笔落,腹有诗书泼墨便成。”
“这恐怕要曹植在世才能做到了。”乌晚风道,“属下……无能。”
傅三月道:“这有何难?我来。”
童儿道:“且每一句诗,须用上不同的字体。每种书法都须上佳,并要与诗中所指之人匹配。”
傅三月字写得那叫鬼见愁,立刻缩回去道:“我也不行。”
童儿微笑道:“谁来?”
聂怀桑心中想,糟糕糟糕,捏造各类笔迹我在行,可我记性差,什么书都背不下,脑中一首长诗都没有,还搞什么七步成诗?
蓝曦臣走到正在伤神的聂怀桑身边,按下万千思绪,温柔道:“怀桑别怕,我有一员上将,定能不辱使命。”
江澄瞪视蓝曦臣,蓝曦臣是个傻白甜,毫无察觉,笑道:“蓝念小公子,该你大展身手了。”
说完笑了笑:“他说自己一手好字,是被叔父罚抄家规时练出来的,只用一种字体,他嫌弃太枯燥了,更难熬。”
对乌晚风道:“无垢公子你看,四千条家规,并非一无是处。”
乌晚风恭谨道:“晚生口出狂言,请蓝宗主——”
蓝曦臣打断他的话,诚挚道:“无垢公子,你说的并非狂言,全是金玉良言。”
乌晚风先是一呆,随后对蓝曦臣心悦诚服地点头致敬。
薛洋击掌道:“好好好!这个蓝景仪,比蓝思追那个小含光君好,我喜欢——道长,你喜欢谁?”
晓星尘冷不丁被他问,脱口而出道:“喜欢你啊。”
说完顿时面如血色,神态极为后悔失言,背过身去。
薛洋又被撩得七荤八素。
众人全都默契地远远避开他俩。
此时花圃中步出一排打扮风雅的妙龄女子,在蓝景仪面前一一布好作诗所用之物,光毛笔便挂满一个大号笔架。
这些女子全都身量窈窕、衣香鬓影,将众人目光吸引过去。李飞音看着她们,随口对傅三月道:“她们都没你漂亮。”
傅三月十分动容,紧紧牵着李飞音的手。李飞音道:“再用力点!”
傅三月道:“嗯。”
一只桃花忽而朝傅三月掷出。
蓝景仪提笔便写“我寄人间字满笺,不绽瑶池绽庵间。”他的笔势跌宕秀逸,无一丝女气,笔力峻激,自成一派,依稀能在妙处看见揣摩王羲之及卫夫人书法的痕迹。
蓝曦臣知晓星尘看不见,蓝景仪一边写,他便一边无微不至地告知晓星尘文字为何,道:“用的是薛涛字体。”
晓星尘道:“妙极了。”
这诗通篇没有桃花二字,但从字体到内容,化用了两位文人典故。一位是创出桃花笺的薛涛,另一位则是桃花庵的主人、写就《桃花庵歌》的唐寅,所以咏的正是桃花。
傅三月胸无大志,生平就爱读书和写戏本,且写文速度惊人,若有闲暇,能连续日更三万余字,李飞音便是她的铁杆读者,说她“字满笺”,再贴切不过。而她主动请辞江氏大族,投靠聂氏属族廊坊李氏,自然是“不绽瑶池绽庵间”。
蓝景仪刚写完,一朵猫脸花便凌空抛向李飞音。李飞音是个猫痴,与傅三月闺房作乐时,常非说自己是一只猫所以起不来床,一见莳花女以猫脸花赠自己,顿时眉开眼笑。
蓝景仪也听过聂怀桑当年封猫赠飞音的趣事,当即哈哈一笑,挥毫写就“繁花生成小狸奴,九命曾当百万师”。笔画左行如曲波,右行笔锋开张,所书是诸葛亮写《出师表》时用的汉隶。
民间流传猫有九命,蓝景仪作诗,承的是李飞音儿时在温氏献祭中活下来的传奇。李飞音为报救命之恩,对聂氏忠心耿耿,蓝景仪用隶书,十分合适。
一朵二乔抛向乌晚风。蓝景仪将笔汲满墨汁,写“双生一花枝,共瞻人间事”,前半句用了哥哥蔡京的书法,后半句用了弟弟蔡卞的书法。
蓝曦臣接到的花是一枝高雅皎洁的白玉兰。蓝景仪立刻换了一只极细的笔,用卫夫人簪花小楷写道:“幽兰踞空谷,云深卧清池。”
他下笔如有神,惊才绝艳,此时众人只觉这少年持笔卓然,云纹抹额随风而动,雪白的云深不知处家服出尘脱俗,更显得腹有诗书气自华,脸上那道剑痕也无损他本就端正明丽的容颜。
他和蓝思追被百家认为是蓝氏双壁的继承人,但论起在外的名声,不及蓝思追一半风头。今日得此一见,才知二人为何自幼交好、引为知己。
本就是,旗鼓相当。
一束梨花遍体纷纷,落在晓星尘白得发光的肌肤上。蓝景仪额头冒汗,拿笔的姿势却甚为端正有力,提笔写“霜华坠地一岁去,梨花满树待来春”,那字纤细至极,也灵动至极,竟是极为难学的瘦金体,而蓝景仪小小年纪,字迹已足以乱真。
江澄对聂怀桑道:“怀桑,你可知这几年,江湖中的小辈,除无垢公子,就属阿凌和蓝思追最为出挑,已隐有齐名之势,人称‘动金凌,静思追’。可阿凌得知后却发大小姐脾气,我挤兑他说,蓝思追与你齐名你还不满意,你想要和谁齐名?阿凌嘟嘟囔囔好半天,才说,我看那个蓝念还勉勉强强吧。”
“这话换我昨日听,还觉得阿凌喝醉了说胡话。”聂怀桑道,“今日看来,却觉得阿凌真乃伯乐一枚。”
一朵昙花落在薛洋头上,蓝景仪本就紧张费神,顿时傻了眼,心中哀嚎道:“这个成美是突然冒出来的人,我又不熟,天呐,该怎么写?!”可千钧一发花已落下,他将心一横,下决心道:“那就随便乱写吧!”
当下大开大合,换了一只巨笔,力透纸背,用张旭的狂草写就“此花归长夜,一夕偿相思。”写完之后心中一凉,想道:虽是咏昙花,可这也太不祥了,简直每个字都在说人家短命,完蛋,肯定过不了关,早知道我就换一句写了。
可莳花女却很买单,这次从水中抛出一朵延药睡莲给江澄。蓝景仪想果不其然,用气势庄严雄浑的颜体写道:“满江紫透三千世,飞扬跋扈莲中雄”。
他写完之后,有些心猿意马地想:下一朵也该是我的了吧。不知莳花女会以何花赠我?该不会是……抓破美人脸?
他不过一个走神,聂怀桑便接住一枝花团锦簇的夹竹桃,江澄立刻拿起那花道:“怀桑小心,这花看着可爱,其实有毒”。颜筋柳骨,蓝景仪平素练书法都是颜体写完就写柳体,实在仓皇,耳听江澄一说又分了神,本能便用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的柳体写了一句“血孽生出繁花俏,笑傲高枝满天下”,自觉狗屁不通。
最后他终于迎来了莳花女预示自己一生轨迹的一朵花,那是一朵他再熟悉不过的,金星雪浪。
他大出所料,呆呆望着那花,喃喃道:“我的怎么会是金星雪浪?大小姐才是——”
蓝曦臣见他本来笔落惊风雨,一见金星雪浪就神不守舍,扬声道:“景仪,快写!”
蓝景仪满心都是金凌那张顾盼神飞、高贵不可言说的俊脸,落笔写:“金为花蕊玉为骨,三千宠爱此花知。”
他终于,写完了。
莳花女再无动静,无可无不可。
他最后的字体自成一派,风流写意,连乌晚风都没见过。
童儿迟疑道:“蓝小公子,这字是哪家书法?”
“这是我自己的笔迹。”蓝景仪放下笔,只觉虎口发麻,理直气壮道,“写我自己,当然是用自己的笔迹。”
他看着最后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脸上微微一热:三千宠爱……
原本静谧无声的众人却突然齐声喝彩起来,将这名少年围在中间,聂怀桑道:“蓝景仪,你这次头功!”
众人交口称赞,蓝景仪一开始是连连谦虚,随后逐渐面露得色,失言道:“可惜他不在。”
晓星尘耳力超群,问道:“你说谁?”
蓝景仪顿时觉得连云纹抹额都发烫了,心虚道:“我说……思追。”
他和蓝思追从来形影不离,从他记事开始,还从未和蓝思追分开这么久,自然甚为想念。
童儿道:“蓝兄真了不起。我这便去报诸葛先生,等会先生自当告知仙督解救赤锋尊的方法,即便无法以汤药救济,先生也会亲自去封棺之所想法子的。”
童儿对蓝景仪的称呼变成了“蓝兄”。
正说着话,一枝羞答答的春杏却勾住了蓝景仪后颈处的衣领。
童儿先是一怔,随后道:“蓝兄好福气,莳花女问你想不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菡菡菡菡萏姑娘!”蓝景仪欣喜不已,连连点头,便被那枝杏花勾入了花林深处。众人朝里张望,只见一道绯裙身影娉娉婷婷浮现在花间,与蓝景仪面对面站着,几乎带着柔光,隐约可知风姿美丽,只是花影层层,看不清楚面目。
片刻之后,蓝景仪再走出来时,一副少年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江澄心中叹气:真是好在阿凌不在,不然一定大小姐脾气又来了。
聂怀桑收敛笑意,对童儿道:“下一关便是看晓道长的病,我们和谁武斗?”
童儿抿唇一笑道:“在下。”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倾城02.丐纵游侠意,破群豪戏。
自兹失所往,豪英共为诟。
既非古风胡,无乃近鸦九。
——唐·元稹《说剑》
“应怜屐齿印苍苔,还是作个惜花之人,”童儿扬手道,“仙督,校场请。”
蓝景仪将那朵三年不谢的金星雪浪宝贝地藏入怀中,连连点头,生怕待会拳打脚踢伤了莳花女园中一根小草,跟着走了。薛洋把玩一会手中昙花,边走边将那花别在晓星尘鬓旁,口中道:“这回我可没不取自攀。”晓星尘脸色逐渐泛红,露出羞耻神态,伸手想将昙花取下,薛洋却眼尖嘴快道:“道长这样可好看了,我喜欢看。”晓星尘微不可闻道:“流氓。”手却挣扎半晌,到底没有将花摘下。白花映衬男人雪肌上越来越浓的红晕,薛洋确实没说违心话,逐渐看痴迷,此时晓星尘忽将袖中那枝梨花抽出,飞快cha入薛洋用红发带高高束紧的马尾辫中,轻声道:“我也喜欢看你这样。”他是个瞎子,眼上还蒙着厚厚白布,薛洋先是一呆,后噗嗤一笑道:“明月清风小流氓。”却堂而皇之cha着那枝一点也不配他五官、穿戴的洁白梨花,毫不在意地抛头露面。
这三人旁若无人,满肚肠风花雪月,而他们的伙伴则面面相觑,心思沉重。童儿望之不过十四岁上下,在场诸人,除蓝景仪外,都足足年长这孩子好几大轮。领队诸君,不是宗主,也为家主,更有些三尊、圣手、公子之类的高洁招牌,皆有自己的骄傲和责任,与一名默默无闻的黄口小儿对战,胜之不武,输了更是在天下人面前丢尽家族颜面,十分难办。
“怀桑,我本早想好武斗时上,”江澄脸色僵硬,抚摸指上紫电,对聂怀桑低声道,“但少年人根骨还未长好,若被紫电动真格地抽到一次,他一世的修为恐怕要半毁。”
“无妨。”聂怀桑垂眸,看着前方在竹林间领路的小小青衫背影,先是沉默片刻,后握住江澄的手,仰头对江澄笑道,“再毫无爱心的人,一旦陷入爱河,便会心情愉快、柔软肝肠,恨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是扫地恐伤蝼蚁命,我也爱惜飞蛾纱罩灯,嘿嘿,都一样。”
江澄望见聂怀桑满面天真娇弱,握着自己的手因恐慌无措而微微颤抖,却还要来宽慰内疚的自己,只觉得对聂怀桑的满腔爱意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他根本无法自控。
“你别笑了,一个阵不会画、刀御不稳的笨蛋。”江澄担忧地看着聂怀桑,突然转头,冲聂怀桑另一边的蓝曦臣,颇为不情愿地凶声道,“泽芜君,怀桑是你弟弟,等会你上。”
泽芜君和含光君并称蓝氏双璧,修为沉定绵宏,不会打不过一个孩子。
“啊,”白衣美男宛若谪仙,蓝曦臣握紧手中白玉洞箫,微微蹙眉,展露些优柔寡断庙中菩萨般的神色,愧疚道,“对一个孩子出手,我实在做不到。”
江澄立刻瞪视蓝曦臣,聂怀桑面沉如水,耳听属下各抒己见,默不作声。
平龙岗的校场并不宽阔,依旧无墙无门,是从竹林中辟出的空地。此校场不若一般校场方正,却是圆周之形,且场中还莫名其妙留下数十棵竹子。这些竹子高矮不齐,有几株甚至只是竹笋,似乎没有章法,但又乱中有序,且栽种的方式不知为何,众人都觉得万分熟悉。
童儿环顾众人,很高兴看见张张一知半解的迷糊脸孔。聂怀桑瞥了翘尾巴的童儿一眼,拉着江澄衣袖,犹犹豫豫道:“阿澄,为何我一见这个校场,就总是觉得隐隐眼熟,似乎还是和你一起来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江澄心中一动,扬声道:“本以为胡氏富有奇门遁甲,原来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局梅花桩而已。”
他此言一出,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心想难怪眼熟,这圆形的校场,这错落种植的高矮修竹,不正是他们三岁开始便要每天勤学苦练的梅花桩吗?不过以竹替了木桩而已。
可就连这最基础的梅花桩,少年聂怀桑都练不好。少年江澄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期间数月在大考前拼命教聂怀桑练梅花桩,被聂怀桑的笨拙气得屡屡怀疑人生存在的意义,最后将聂怀桑粗暴地推在一根木桩上,凶神恶煞一掌拍于聂怀桑头边,吓得他扇子都掉了。估计在云深不知处的梅花桩上,江澄还能找出自己当年大发雷霆拍出的掌印。
“三毒圣手好眼力,晚生佩服!”童儿敛去狂妄,展开双臂,径直从地面后退而飞,升到最高的那棵竹子,双足压弯竹干,稳稳站住,扬声道,“大道至简,我们就比最基础的梅花桩。”
他边飞边说道:“规矩是,一次派出一人,共计十员来战,只要有一人将我击败,便是过关。”
竹子摇曳细韧,这童儿双足稳稳踩弯竹干,身形稳健、气息平缓,众人纷纷心道:好定力、好轻功。
蓝景仪道:“仙督派谁——哎呀!”
童儿话音刚落,一道雪白的身影已翩若游龙,飞快地跟上。蓝景仪还没问完话,此人已经飞到空中,实在出乎意料。
那人停在童儿对面稍矮一寸的竹子上,上去的速度只用了童儿一半,所处位置反倒高出童儿一截。众人定睛一看,原来这人一丝一毫也未压弯竹干,用了一只足尖,笔直点在竹子顶端,纹丝不动地单腿站立。
树下有好几道声音忍不住立刻喊出来:“好定力、好轻功!”
童儿自恃年幼,万万没想到明月清风晓星尘会对战自己,脸色大变,抱拳道:“你——”
晓星尘一听见童儿出声,便知方位,足尖立刻轻点竹尖飞身而上,并指为剑,毫不犹豫地沉静着脸,向童儿神庭刺去。童儿堪堪避过,边飞边叫起来:“你怎么不按规矩,先抱拳寒暄一番!”晓星尘循着声音就飞过来,脸上温柔如水,手指直取他百会x,ue,没有一个字废话说。
薛洋哈哈大笑,旁人瞠目结舌。
神庭、百会,可全是死x,ue!
霜华一动惊天下。在场诸人中,有些小辈并没亲眼目睹晓星尘十四年前夜猎的绝代风华,但眼看晓星尘白衣蹁跹、婉若惊鸿的天人之姿,满脑子又都只这一句话,和十四年前亲眼目睹晓星尘出手的他们的那些前辈,没有丝毫区别。
晓星尘的身姿灵动至极、纤细至极、又直接至极,他黑发披散,只用一根雪白的发带松松在脑后挽了挽,随风舞动,宽大的云袖和下摆就像仙鹤展翅,足尖不断踏过棵棵翠竹,连一片竹叶都没惊落。这打斗被他使出了舞蹈的美感,看他细细听辨童儿方位,左手优雅地在身侧拂开竹叶,右手行云流水地探出,仿佛看见明月出云、清风拂面。
江澄心想,这样惊世的身手,不知同当年在莲花坞与我过招的神秘高手比,谁更胜一筹。
到第三招时,童儿走投无路,怒吼道:“我一直在让你,你还打?!”
旁人听见这话,就算不停手询问,也会惊疑不定一番,但晓星尘面色沉静温柔,没受丝毫影响,一指便要点上童儿膻中x,ue。
“不要下杀手!”众人被晓星尘惊艳得无法回神,聂怀桑上前一步,朝晓星尘咆哮道,“我要救哥哥,胡氏嗣子不能杀!”
薛洋立刻对聂怀桑竖目道:“不要吼道长!”
紫电化为长鞭,挡在了聂怀桑身前。
众人齐齐一惊,没想到这亲躬迎客的孩子是胡古月的曾孙,同时是下一任胡氏家主,也不知聂怀桑说的是真是假。
但心中绝望一片,想晓星尘出手如此凌厉敏捷,如何停得下来,与平龙岗的世仇是定然要结下了。
谁也没留意到,聂怀桑从未说过不敢开罪平龙岗,他说的其实是,我要救哥哥。
胡童闭目偏头,汗如雨下,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死x,ue上致命的一击。
他缓缓睁开眼,见晓星尘轻轻巧巧站在对面竹梢之上,一脸柔和,左手负在背后,云袖被林风吹动出飘逸形状,右手轻轻巧巧刚好收回。
聂怀桑长长松了口气。
万籁俱静。
收势比发势更难,晓星尘收放自如,面不改色,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晓星尘心平气和道:“我没想杀他啊。”
胡童是个少年人,立刻大声反驳道:“你、你不要脸!”
晓星尘面露十分诚挚的困惑表情:“为何?”
胡童被他怼得说不出话,蓝曦臣扬声道:“晓道长,武艺切磋,点到即止,何必招招致命?”
“点到即止?”晓星尘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句话十分新奇,道,“我不会啊。”
他声音清越,容颜清丽,气质温柔如水,微微偏头,像不谙世事的赤子:“我方才那样,便是招招致命吗?”
众人这才想起,晓星尘本是山中避世之人,武功招式自然是师尊从小怎么教、他便怎么学,红尘的人情世故浑然不知。听童儿说完规矩,他的武艺是在场最高,当然义不容辞飞身便上,什么以大欺小、规矩细节、抱拳寒暄、边打边说话之类的事,既然和过关的规定无关,他一心想着取胜救人,自然当做奇怪的分心之事,理都不理。
明月清风晓星尘,侠名遍传天下,在场诸人,连泽芜君蓝曦臣本都有找他切磋比试一番的心,见状顿时打消,心中连连咂舌道:这抱山散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教徒弟的路子这般狠辣,难怪教出延灵道人和藏色散人这样的徒弟来!
晓星尘困惑不已地站在竹梢上,既不愿杀人,又不愿退出,大感山下世道奇怪。他微微思量,问道:“三毒圣手,要不你来?”
江澄冷不丁被点名,顿时一惊,将紫电收起,为难道:“这以大欺小的事,有损江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清誉。”
“叫你和他比,你比就是了,输便输,赢便赢,”晓星尘莫名其妙道,“与家族声誉何干?”
众人不知如何解释,因为理论上晓星尘似乎说得万分有理,蓝景仪更是叹气道:“这种事情,恐怕只有从来不将江湖道义放在眼中的夔州小祖薛洋在世,才能跟晓道长讲得清楚了 。”
“道长,”晓星尘正在云山雾罩,忽听一道声音十分有把握道,“你将胡童想成我,便可以继续打了。”
说话的人正是薛洋。
晓星尘耳听这话,立刻露出明白的表情:“这下我便会了。”
他根本不来抱拳寒暄那套,又是飞身欺上,众人见他身姿,齐齐开口道:“对了对了,就是这样!”
胡童早有准备,竟丝毫不想同他纠缠,慌不择路地狂逃疯避,一口气道:“我不同晓星尘比,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可是他开打前的规矩里并没有这一条,晓星尘自然不会搭理他。聂怀桑带来的一众人马,见状纷纷暗爽偷笑。
胡童被这样的晓星尘逼得没法,将心一横,大声托盘而出道:“晓星尘是给曾爷爷留的,我不能动他!”
此话一出,又是满堂惊讶不解,晓星尘却温柔文静道:“那你自己跳到地上认输,便不用跟我打了。”
这下,连江澄都绷不住笑了一声。
胡童一呆,随后只觉得鼻子发酸,十分想哭。
“你既然不肯自己认输,”晓星尘抬高双指,心安理得地继续欺负小孩子道,“那我继续。”
“换人。”突然一道颇具书卷气的声音发出,“晓星尘是留给家主的,其他人都不能碰,请仙督换人过关。”
在竹林掩映间,一位衣着儒雅的男子,坐在轮椅之上,身后立着一对青年男女侍奉在侧,正是他在说话。
“虽然少主没说这条规矩,”只见这名男子剑眉星目、宽肩窄腰、面如冠玉,有张让人挑不出一丝错的周正脸庞,气质较江澄多了一份温柔、较蓝曦臣多了一份果断,继续道,“但我才是施药救命的那个人。所以我说的话,才是真正的规矩。”
在场高手如云,竟无人知道诸葛平是何时推着轮椅来到校场的。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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