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作者:从此心安
第2节
那少年立刻接过锁灵囊,左手微抖。
人非05
“你究竟在想什么?明明会变音却要用本声说话,我还没吩咐就冲下去夺锁灵囊,我喊都喊不回来!”
“你脾气发够了吗?发够了就快让我去见他。”
“抱歉,在下脾气远远没有发够。聂氏修刀道,你不会不知道吧?叫你把降灾改铸长刀,你不肯听我不勉强,但人前也配刀装装样子吧。”
“你家刀道修为强的,全是走火入魔而死,谁知道修的是哪门子邪魔歪道。你自己法器是扇子,李飞音使剑,近几年广募外氏门徒,从不勉强他们改练长刀,对聂氏刀谱亦不闻不问,连家纹都从兽头改成玄鸟,说是修族谱时发现那屠夫先祖是殷商龙脉,其实不就是想逐渐弃了刀道吗?”
聂怀桑正在兴师问罪,薛洋只是低头捧着锁灵囊瞧,与他说话眼皮也不抬,气得聂怀桑在屋中来回走动,闻言却对薛洋高看一眼,愠色稍霁。
“这都被你发现了。”他不动气了,才发现已口干舌燥,撩起衣摆坐下,端盏喝茶,“那你动不动剜宋道长又是做什么?你望向锁灵囊时,目光中的热烈与贪婪几乎要透出人皮面具,薛洋,人家不盲的。”
薛洋忽而笑靥如花,冲聂怀桑道:“你这么聪明,你猜。”
他上一秒还与聂怀桑冷冷对峙,翻脸就是笑脸迎人,而且做得如此自然。
聂怀桑微笑道:“薛公子想试探的,我如何猜得出?顶多知你并非不懂掩饰,故意露出马脚而已。”
他上一秒还怒得摔扇子呵斥薛洋,转眼却一派无辜懵懂,乖顺地喝着茶水。
薛洋越笑越甜,愈发衬得那青年脸庞有种稚气的少年感,左手紧紧握住锁灵囊,一条腿屈膝踩在椅子上,笑眯眯看聂怀桑喝茶。聂怀桑一小口一小口品茶,吞咽茶水时眯起眼,对薛洋视而不见,任谁看见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心思单纯、个性软弱的悠闲少爷。
聂怀桑优哉游哉地快将一盏茶喝完时,是薛洋先收了笑脸,正色道:“我明白自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你接纳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聂氏如履薄冰,承不起一丁点风险,而我竟不好好收敛行踪,所以你才如此生气。”
聂怀桑的一双眼睛,突然从茶盏上方定定看向薛洋。
薛洋亦回看他,有些艰难,但终究缓缓道:“我会更有分寸。”
聂怀桑放下茶盏,郑重道:“好,我信你。”
“薛洋,你一共有五次机会通过引魂宝鉴进入晓道长残魄编织的世界。这世界似幻似真,似乎是亡者生前回忆,可又处处与现实不同,隐藏着他垂死时刻最刻骨的执念、最隐晦的秘密。”聂怀桑在薛洋面前放下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道,“你要找出他求死的原因,你要说服他相信执念能够实现,重新燃起他的求生欲,便能带他回魂聚魄。”
“你在他残魄织就的世界中游走时,要分外小心,一旦游魂碎魄察觉出你是入侵的掘秘者,便会歇斯底里地攻击你、直到将你驱逐出引魂宝鉴。”
“而引魂每失败一次,都将被亡者标记得更深。五次之后,你便会彻底迷失在晓星尘的心魔里,魂迷魄涣,永无往生。”聂怀桑道,“我能保你四十九天不受打扰,希望请灵祭那日我看见的,是两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僵冷的尸身。”
薛洋斩钉截铁道:“好。”
他双目中露出狂喜和大悲混合的神色,恰似走火入魔的恶鬼,又像舍身献道的信徒。
聂怀桑起身,薛洋道:“慢着,你将那掉包的锁灵囊给我。”
聂怀桑疑惑地将锦囊给他,那是一只与装有晓星尘魂魄的锁灵囊一模一样的碧色锦囊,连做旧的颜色都毫无二致。
“我在锦囊上做了标记,在这里。”薛洋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勾断几处丝线,道:“宋岚也做了一处,切,就会学我,臭道士。”
这下,连聂怀桑也不禁面露惊异之色。
碧色的锁灵囊上用丝线绣满深浅不一的荷叶,显然是薛洋从显赫仙门中夺来的上品法器,绣功繁复华丽至极。重叠细密的针脚迷了人眼,薛洋一边同聂怀桑说话,一边就能在极短时间中看出那被挑断的几根细丝。
只有对这只锁灵囊长年累月地凝望端详,将它熟悉入骨的人,才能做到。
聂怀桑接回锁灵囊,推门而出的瞬间,薛洋忽然又叫住他:“聂怀桑。”
聂怀桑道:“我不想听你交代遗言。”
“遗言?我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晓星尘。”薛洋摇头道,“这些天,我帮你暗中挑拨、收买、镇压的家族,全是姑苏蓝氏的从属门派。你恨金光瑶我知道原因,但蓝曦臣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恨他?”
在聂怀桑的心里深藏着对蓝曦臣的恶意,这仇恨深得连薛洋都无法解释。就算身败名裂也不怕,即使折掉自己所剩无几的倚靠,也要彻底摧毁对方,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啊?
聂怀桑道:“你这么聪明,你猜。”
他头也不回,关上门走了出去。
走到掩人耳目的假山,他开口了:“出来,你我之间,有话直说。”
李飞音从池边垂柳丛中走出来:“家主。”
“我不明白,家主为何要救那样的人?”
“哦?在你看来,薛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十恶不赦、丧心病狂、罄竹难书,还是令人恶心透顶?”聂怀桑道,“飞音,在听宋道长说出薛洋过往之前,我派你作薛洋暗哨已有一年,我去姑苏时,也是你日夜帮薛洋催动r_ou_骨阵,我记得你对他印象不坏。”
“那是因为,薛洋,实在是个难得的痴情之人。”李飞音道,“还因为,我儿时被温狗抓去祭祀羲和,亲身经历最天真无邪的孩童被迅速逼成互食恶鬼,当然会对自幼无教的恶徒格外淡漠宽容。”
“难道他现在不够痴情吗?难道他不是依然自幼无教吗?”聂怀桑道,“你看当今天下,云梦、姑苏和兰陵三足鼎立,我聂氏几无立锥之地!品性高洁如晓星尘者,会来依附我吗?本领高强如魏无羡者,会来协助我吗?挑三拣四,那是尖塔之上的高位者才有资格享受的事情。飞音,你是最了解我的,如果兄长还活着,我难道不想继续当个悠闲度日的世家公子吗?兄长到底怎么死的,你知我知,这天下世家林立,又有谁是干净的!”
李飞音立刻道:“莲花坞主江晚吟,他是干净的。”
聂怀桑不料她能答出,一时讲不出话来。
“赤锋尊还在世时,家主就经常与他争论聂氏刀道是否该舍。虽然每次都以被哥哥倒吊着骂告终,但最终他还是听你的,让你用扇,我用剑。”想起那些快乐单纯的时光,李飞音唇角露出微笑,“他死后,你当机立断,聂氏不再走刀道。你受夷陵老祖启发,想走魔道,薛洋的确是不二人选。事实上,收了他后,无论是暗中搜罗金光瑶罪证,还是偷偷将蓝氏秘籍散给各大世家、瓦解动摇姑苏从属门派甚至是散播童谣,他都做得十分出色。”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永远过去了,不再回头。其实一个人能保持单纯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因为那证明有人在背后默默扛下许多。从前,那个为他们扛下一切的人是聂明玦。
“从赤锋尊将我救出地狱那刻开始,只要聂氏想要的,我都要他得到。说到底,我也是个充满私欲和罪恶的凡人啊。”李飞音道,“只是我希望,在我们权衡后做出凶恶之事时,内心始终是清醒而客观的。若无力直面自己生命的沉重,粉饰道貌岸然的托词,那真是太自欺欺人。”
“怎么说呢,就好像,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连自己都要抹去的存在呢。”李飞音道,“家主,十一年前,你听闻白雪观遭难,从扶棺送葬的队伍中奔出,丧服都没换下就去送开放驿道的门牒时,也曾是真心实意地信仰着‘遇不平,刀出鞘’的聂氏家训吧。”
他也曾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直到,真相大白。
聂怀桑与李飞音并肩而立,两人看着月影婆娑的池塘。聂怀桑道:“飞音,有臣如你,怀桑之幸。”
杨柳岸边,聂怀桑的声音逐渐远去:“飞音,用薛洋是一步险棋,若不是眼看魏无羡与蓝忘机越走越近,聂家扳倒蓝家无望,我本是不会用的。”
“薛洋此人固然十恶不赦,但你仔细想想,金光瑶对他有知遇之恩,之后翻脸无情,他在遇我之前,可有报复?”
“何况我总觉得,这次见面,薛洋变得不一样了。在金麟台时,他分明是只野气暴戾的兽,而如今,像个认礼识文、会喜会笑的年轻人了。以前他在金光瑶身边,最爱的消遣是割掉人的舌头泡茶,而昨天,我看他闲来无事竟在和自己下棋,左手那白子尤其ji,ng妙……当然,或许是我也被他蒙蔽了……”
“对了,我在姑苏遇见江澄。他这人你知道的,不苟言笑,却问了好几次你,想必你那位儿时好友傅姑娘对你很是惦记啊,哈哈……我当然也为你打探了她,她一切安好。”
这是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背后刻着“引魂宝鉴”四字。薛洋将它翻过来,镜子中却照不见自己的脸,只有白茫茫的浓雾,一如义城。镜子正面的两边还刻着两行小字,右边那行写的是“胎光爽灵幽ji,ng,三魂y阳ji,ng血化成”,左边那行写的是“喜怒忧思悲恐,七情生死幻障为引”。
薛洋想起聂怀桑告诉自己的:“我在蓝氏禁书室里查阅古籍,里面写之所以记载这面宝鉴,是因为蓝氏先祖曾用此法使道侣复生。书中还记载,蓝安能走出心魔梦境,是因为佛法ji,ng湛,他也是古往今来唯一能全身而退、未沉沦迷津之人。当然,各大家族难免都会对祖先大加吹擂,信不信由你。”
薛洋将锁灵囊、自己与镜子依法布阵,咬破手指将血抹在镜子上,又轻柔地将血抹于锁灵囊上,催动咒法,用血为自己眉心画上一抹,三方就此结契。
引魂宝鉴发出淡淡光芒,纯白如霜,那是晓星尘魂魄的颜色。
薛洋眼看镜子里的浓雾消散,镜子中照出一抹他日思夜想的人影。
晓星尘。
晓星尘!
薛洋猛地向前,目眦欲裂。
“道长……道长……”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镜子,虽极力想保持自己神智清明,却忍不住呢喃出声,“晓星尘。”
晓星尘在镜子中长着完好眼睛,人如其名,是一双落满星辉般顾盼神飞的双目。
但他看见薛洋,清逸的脸上却充满悲伤,对他摇了摇头,口形无声说着:“不——要——进——来。”
薛洋忽而笑了,柔声道:“你不想要我进来吗?”
“晚了哦,道长。”薛洋已无法自持,意乱神迷道,“我不走了。”
光芒过后,阵中一镜一囊而已,不见薛洋。
引魂宝鉴中,两人并肩离去,一人本是盲者,此刻双目健全。另一人本缺小指,如今十指俱在。
皆已人非。
==========================《不遇》第一章人非·完=================================
这一章故事梗概是:让洋洋复活!让洋洋手臂回来!让洋洋有后台!让洋洋小手指回来!让锁灵囊回来!让洋洋去复活晓星尘!
这一章对原文的脑补有:解释聂家怎么破除刀道诅咒,解释为啥宋岚当年不去解围而是聂大解围,解释y虎符怎么落到瑶妹手上的。
这一章我最喜欢薛晓在义城各种温馨甜蜜的回忆杀。
第二章 木石
木石01
薛洋立在山清水秀的春意中。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冠洒下明媚斑驳。他被山林间的和煦包裹,仰头看见蓝天白云,闭目便有花草芬芳入肺。
彩蝶灵动地在他脚边飞舞,处处都是盎然绿色,野兔跃过山涧,他一抬手,一只婉转歌喉的黄鹂飞落于他掌心。
“这就是传说中凶险诡谲的亡魂幻境,”薛洋对那黄鹂道,“而你魂如其人,如此纯净。”
晓星尘的歌声穿林拂叶而来。
薛洋心跳若鼓,循着歌声很快看见正在登山的晓星尘。他依旧穿纯白道袍,黑发如瀑,ji,ng美的霜华配在腰间,没有系着覆眼白布,动作优雅飘逸,背影仙气蹁跹。
薛洋跟紧那背影,贪婪地凝望,见晓星尘怀中抱着个男童,不时抚摸男孩头顶,口中轻唱歌谣不停。
“义城与你朝夕相处三年,只听你在极高兴时哼过几次小曲,可惜脸皮太薄,一旦察觉我和小瞎子在听便立刻住口。”薛洋心道,“你今天遇见什么事了 ?纵歌登山,兴高采烈。”
晓星尘在山涧边停下,让那孩子坐下休息,就着溪水为男童洗手洗脸,又殷勤地去整理孩子的辫子与衣衫,嘘寒问暖,似乎全身上下都在微笑。
薛洋皱起眉头。
晓星尘走走停停,走路必然将孩子抱起,一旦停驻便喂孩子泉水野果,孩子与他稍显亲密他就微笑得更深,若非此时的晓星尘不过十五六岁,简直就像个溺子成狂的父亲。薛洋看得眼红,有意无意捏断树枝,但晓星尘只围着孩子转,素来心思缜密的一个人,竟对那动静不闻不问。
等晓星尘从袖子中拿出一颗糖果,男孩举着双手去取,晓星尘笑出声来,亲了孩子一口时,薛洋已忍无可忍,上前一把从背后圈住晓星尘,将头埋在晓星尘脖颈,虎牙露在晓星尘耳垂处,哑声道:“那是我的。”
晓星尘此时不过少年,身高才到薛洋鼻子,薛洋正要不管晓星尘愿不愿意,将他抱上降灾劫走,却忽而被一群人团团搂住:“大师兄回来啦!”
高低不同的胳膊缠上晓星尘,自然也缠上了黏在他背后的薛洋,薛洋心中恶寒,被挤开时,大腿上还挂着个孩子。他看见晓星尘微笑着一个个头顶摸过去,明白晓星尘的魂魄眷恋哪里了。
抱山。薛洋心中一动,想抱山散人有长生的异能,宋岚眼睛她能救,宋岚那舌头十有八九也是她给的,若能从晓星尘的回忆中探出她老人家清修之处,晓星尘的眼睛不就有救了吗。
不过一双招子,就安在晓星尘身上,就让他永远摆脱不了我,永远亏欠着我,薛洋恶狠狠地想,看他还怎么嫌弃我恶心!
那一大帮师弟师妹们乌泱泱拥着晓星尘步上最后的石阶,阶梯尽头镇着一座道观,薛洋心想:“若我现在能摇身变成少年时,就装成他一个师弟混进去。”
不过一个念想,他忽而感到视野微微降低。
薛洋何其机敏,顿时钻进人群,冒出头贴住晓星尘,乖巧道:“大师兄,你从山下哪里捡的孩子,我帮你抱。”
两人此时一般高,不过薛洋天生一张稚气少年的脸,笑起来简直没有人可以拒绝。
他恨不得立刻将那男童从晓星尘身上拽下来撕碎,再迎风丢出十万八千里,晓星尘却避开他,微笑道:“师兄不累。”
他见薛洋懵了,大概是心有内疚,腾出一只手捧住薛洋的脸,冲他展露个清风明月般的微笑。
他离开时,薛洋面无表情,拽住了他的手。
然后笑嘻嘻跑上来与晓星尘并肩,撒娇道:“那我牵着师兄走好了。”
他左手五指健全,与晓星尘十指紧扣,都说五指连心,所以现在指尖微微发抖,一半是因相思得见而激动,一半是因担心被残魂察觉而紧张。
好在就如上山时的动静、观门口的相拥,晓星尘对凭空出现的冒牌货师弟毫无觉察。薛洋堂而皇之地进了晓星尘自幼生长的地方,心中溢满悸动,目光逡巡,见这道观挂着“方寸观”的匾,门口刻着一副对联,右左分别是“月倾三星”和“士不得志”。
“好古怪的观名,好不祥的对联,难怪你下山尽遇晦气事。”薛洋腹诽完毕,又自忖道,“也对,谁人沉浸在内心深处的妄想中还会保持理智同警觉,这里的晓星尘毫无防备,我正好大大方方粘着他。”
薛洋黏在晓星尘身边,眼见无论哪位稚嫩可爱的师弟师妹想抱一抱那孩子,晓星尘都微笑摇头。薛洋冷冷看在眼中,噗嗤笑出声来。
晓星尘疑惑道:“师弟何故发笑?”
“我笑你原来是这样的道长,”薛洋悠悠道,“明明是个爱不释手的占有狂,偏要撑什么明月清风。”
薛洋说的没错,晓星尘对那孩子全然是丧心病狂地宠溺,读书时抱在膝头,睡觉时圈在怀里,喂糖时任那孩子含着手指吮,薛洋y阳怪气地讥讽也无法让他知羞。若那孩子是个婴孩或残障也就罢了,问题是眼看已有六七岁,睡饱了就满山祸祸山ji野兔,一下就能爬到树上,手脚麻利不知毁了晓星尘多少茶具,玩脱力揪着一大把蒲公英睡在山坡上,晓星尘都是温柔地将他抱回家。
一旁的薛洋忍不住酸溜溜道:“师兄,你这样溺爱他,师父不会不高兴吗?”
说完突然意识到,这两天他跟着晓星尘走过方寸观中的每块青石板,竟从没见过抱山散人,而满观门生也从不提起。按理说晓星尘对抱山散人视若神明,弥补晓星尘毕生遗憾的亡灵幻境不可能不将抱山散人编织进去。
可素来有求必应的晓星尘却没有回答薛洋。
薛洋眼看着晓星尘不动不言,一双清澈的眼眸古怪地转动,瞳孔如蛇,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打量自己,心神俱震。他察觉天地间百物滞止,风声鸟声流水声全不见了,这世界仿佛徐徐降下一张天网要将他缚住。
坏事了。薛洋面上对晓星尘绽开天真无邪的神态,心中却警铃大作:你一定是觉得此番下山一败涂地、愧对师门,以致在幻境中也不愿见到师父。
转念却有种鱼死网破的孤勇,爆发出压抑至今的激烈感情:反正也要暴露,反正又要从你身边逐出,我绝不逆来顺受,偏要先下手为强,做我最想做的那件事。薛洋血液中的欲念与邪气随这惊人的念头而沸腾,浑身都在叫嚣着要推倒晓星尘、压住晓星尘、占有晓星尘,大难临头却兴奋异常,丝毫不悔不慌不惧。
这时,那趴在晓星尘肩头沉睡的男童睁开眼,冲手中大捧的蒲公英呵出一口长气,吹散的蒲公英顿时漫天飞舞,薛洋和晓星尘的脸本靠得极近,被这梨花一般的白色雪花打断,都温和下来。
又是那个温柔如水的晓星尘,轻笑一声,用指头刮了刮薛洋鼻头:“脸上都有蒲公英了。”
薛洋眯眼接受师兄照顾,扭头对那孩子道:“醒了就下来自己走,搞得跟没腿一样。”
晓星尘道:“他还小嘛。”
薛洋提高声音:“他还小?”
男童道:“偏不走,要晓星尘抱!”
薛洋烦躁,道:“小鬼怎么喊人的,懂不懂辈分?”
男童立刻反击道:“那就不这么喊了,要星尘抱!”
薛洋一听这话就受不了,举起手要打,晓星尘却微笑着护住孩子,道:“他还小嘛。”
薛洋正怄得无言以对,男童却背着晓星尘,冲薛洋扮出个吐舌嘲讽的鬼脸。
薛洋冲他竖起拇指。男童缩回晓星尘怀中,耀武扬威地连续撒娇“星尘,我要听故事”“星尘,我要吃汤圆”“星尘,我要洗澡”。
薛洋微微笑地跟在他们身后,学着晓星尘的语调轻声道:“他还小嘛。”
他面上微笑,内里嫉妒得要发狂,盘算待晓星尘聚魂重生后,定要把这回忆中的男童掘地三尺地弄出来,剥掉一层皮才算。
夜间薛洋又从晓星尘卧室的窗户翻进去,晓星尘照旧只是看了一眼,未被唐突。薛洋已经发现,在晓星尘的残魂幻境中,大部分的人物只是充当面目模糊的填充背景,有平凡的面容、平凡的脾气,若非必要甚至都碰不上面,所以他才能如此荒谬地登堂入室。
这幻境就像那三年的义城,真正填充生活的,唯有薛洋、晓星尘和那男童而已。晓星尘是幻境主人,薛洋是不速之客,换而言之,能让晓星尘魂牵梦萦的,不过是这男童。
男童正晃着脚丫坐在凳子上,一颗颗捡碟子中的糖莲子,仰脖丢进口中吃。他应是刚沐浴完,晓星尘正站在他背后,用大毛巾擦拭孩子shi漉漉的黑发。
薛洋不请自坐,习惯性抬手取食,男童却一下拍开他的手,白薛洋一眼:“没你的份。”
薛洋笑眯眯的,又去取,晓星尘却把碟子抢先推到男童面前。
薛洋半晌才收回手,对晓星尘道:“师兄,以前我和小师妹最粘你,那时候,你分糖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
“他还小嘛。”晓星尘凛然答道,“这么小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他去放毛巾,口中道:“可如果一个大人,对这小孩欺凌施暴,就不可原谅了。”
这时的晓星尘,不到十七岁,也是个少年郎,也还需要成人的呵护与庇佑,他抱着男童时,简直像个大些的孩子,抱住一个更小的孩子。
“但我也是你的师弟啊,”薛洋唇角上翘,“为何这家伙一来,你心中就只有他,再也看见不我?”
这语调似笑非笑,异常古怪,晓星尘一听便折身冲回,看清屋内状况后顷刻间便面无血色。
“道长,你现在很紧张啊。”薛洋已坐在桌上,那碟糖莲子被打翻在地尚不足够,还被某人用脚一一碾碎。薛洋左手掐着那男童脖子,用力不小,男童几乎双脚离地,脸涨得相当难看,说不出话,薛洋倒一派气定神闲,“你是怕我稍稍用力,就掐断他脖子吗。这小兔崽子哪里好,晓星尘,你是不是有恋童癖?”
“放开他!”晓星尘霜华出鞘,可就在同时,薛洋右手也拔出降灾,一黑一白的剑芒正好相对,两柄剑的主人双目中都酝酿着绝不退让的怒气。
“行,放开他,只要你过来亲我一口。”薛洋冲晓星尘眨了眨眼,“怎么,不愿意?那就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了,这小鬼是哪里捡来的?”
晓星尘不欲与薛洋做交易,持剑不动。
“还是这样嘴硬。”薛洋歪头道,“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何从来不叫他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回答我,他的名字!”
他边说骨子里的妒忌越按捺不住,为逼晓星尘说出执念,已经掐得那孩子吐出舌头,力道再重一层便能捏断孩童脆弱的脖子。晓星尘的霜华已缠上降灾,他飞身如白鹤上前,手下使出全力,想逼得薛洋全力迎战,放了男孩。
薛洋单手接剑,却并不放开孩子,口中道:“你对他那庞大的保护欲哪里去了?晓星尘,说出他的名字,否则我一定杀死他!”
晓星尘沉默着,下手又快又狠,剑剑直冲要害,饶是薛洋身手过人,也已被捅穿几剑。
薛洋并不叫痛,只是每被扎穿一洞,眼中的杀意便越重一层,待霜华险些刺穿他喉头时,薛洋森然道:“晓星尘,我改变主意了。”
晓星尘见他神色,仓皇道:“你想做什么?我认输,他叫——”
薛洋已一把举起那孩子,用尽全力往远处砸去:“我不想听了。”
这一砸又高又重,男童弱小的躯体重重撞到墙上,又粉身碎骨地摔到地面,发出破烂布袋般的闷响。
晓星尘霜华脱手,跌跌撞撞要扑过去,薛洋却勾住他下巴,吻住他满是咸苦泪水的唇,用力将他压倒在地上。
晓星尘凄婉的哀鸣被薛洋辗转凶狠的吻堵得破碎,薛洋垂死前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他拼命抗拒也推不开。白衣少年双眼溢满泪水,将定定瞪着的男童躯体糊成不清晰的色块。
“告诉过你,”薛洋毫不在乎自己致命的伤口潺潺流血,边吻边哑声道,“那是我的。”
晓星尘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霜华,立刻刺入薛洋腹部,拔出来又刺,再拔出来再刺。
薛洋越来越压不住发狂的晓星尘,干脆死死拉扯住晓星尘的长发,几乎要将他头皮都拔起,炙热的吻更像一种泄恨的撕咬。
这就是你我在幻境中的第一世了。薛洋想,拥有可怕爱慕的恶毒师弟,和被这爱慕摧毁掌中珍宝的师兄。
倒也……各得其所,十分恰当。
晓星尘终于将无力的薛洋从身上掀翻,坐起来狂啸一声,看着缩在墙角男童,毫不犹豫地一剑,将薛洋头颅斩下。
这幻境已开始山崩地裂,天幕倾倒,日月星辰同辉,照彻方寸观土崩瓦解的楼阁和地面,和晓星尘泪流满面的绝望面容。
这纯净如人的亡魂幻境,终究是被薛洋毁灭殆尽了。对此,他很乐意捧住晓星尘的脸说声抱歉,可还来不及说,就清晰地感觉到头颅脱离身体,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晓星尘下手比任何一次危机四伏的夜猎都狠厉,若有这一剑将人劈成两截的气魄,当年苦战巨罴,何至于如此狼狈。
薛洋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男童身边时,竟还有一丝神智,想难怪小鬼咬人这么疼,原来长着虎牙啊。
木石02
薛洋第二次涉足引魂宝鉴,置身在酷暑街头。他还是化成讨便宜的少年模样,刚热得将袖子 至肘部,便听见巷口传来他熟悉的,摊贩被吃霸王餐后的控诉声。
这类责骂他早听得耳朵起茧,转身便走,忽而听见满庭大笑:“哈哈哈,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是钱!”
薛洋立刻折返。
是少年晓星尘一脸澄净地立在人群中,还是一席白衣,决然而然地将围观指点的群众隔绝在外,气质格外出尘。他手中捧着一碗凉粉,很有修养地等老板嚷完,方才递出陶碗:“我确实不知钱为何物,凉粉还给你。”
晓星尘眼眸纯净如初,见老板不接碗,抬起皓月般的手腕将凉粉放回桌上,不疾不徐地往外走。
老板脸色发绿,薛洋忍俊不禁。
“这凉粉你都喝过了,怎么能退!”
晓星尘沉静道:“是你邀我来喝一碗的。”
“废什么话,早知道我还不揽你生意了呢!”老板跳脚道,“给钱!”
“可我没钱,刚说过的。”晓星尘关切道:“先生莫非……脑部有疾?”
薛洋闷笑不止,捂腹扶墙。
那老板本理直气壮讨债,谁料晓星尘油盐不进,简直是个文质彬彬的小流氓。围观的人很多,开始都在帮腔声讨,但晓星尘模样秀美、神态自然,看到后面逐渐权当赏戏,多数人竟都转而取笑起凉粉老板来。
那老板有理说不清,环顾不时爆发阵阵笑声的层层面孔,最终恼羞成怒,伸掌去夺晓星尘腰间的霜华:“行,你小流氓充道士,没钱就拿剑抵债!”
下个瞬间,一柄拂尘抽开了他的手,与此同时,手腕也被一柄黑色的剑鞘重重敲下。
“这位道友的钱我付了。”骑马的宋岚刚巧路过这里,收回拂尘,将钱丢给老板。端正回眸,语调柔和:“好……”
他一个“剑”字卡在喉中说不出来,因为他仗义解围的道友,不仅连个谢字都没说,而且已然逃之夭夭。
真是个文质彬彬的小流氓。
薛洋不愿晓星尘同宋岚相遇,降灾出手时一见宋岚的拂尘,二话不说拉起晓星尘就跑。晓星尘的手心全是热出来的汗,微微用力意欲抽回,薛洋就加大力气硬将他扯远,于晓星尘耳边笑道:“道长都被人当流氓了,不跑是想报出师门供人讨债吗?”
晓星尘大概很敬畏抱山散人,闻言二话不说,闷头跟着薛洋跑路。薛洋欢快不已,暗中回眸,见英雄救美的宋岚骑在马上频频回头,却领着门生往反方向远去,便露出虎牙笑了。
“这就是钱。”薛洋将一串铜钱拍在雅间桌上,豪迈道,“小二,先上一碗凉粉给道长,然后点菜!”
晓星尘坐在薛洋对面,道:“这——钱——是你方才从那骑马的黑袍道友身上偷来的。”
薛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看到啦?”
晓星尘取过钱要走:“我们去还给人家。”
“诶,酷暑难耐,道长远道而来,先果腹纳凉再还钱也不迟,”薛洋七手八脚地将晓星尘按住,笑道,“道长浑身都汗shi了,衣服还穿两层,从山上下来的吧。道长衣服是好看的,但我们这里可不清凉,脱了好脱了好。”
他不管不顾地扒晓星尘衣服,晓星尘要推开他,薛洋突然叫道:“哎呀你的剑!”
晓星尘立刻扭头,却看见霜华剑好端端摆在身边,不过一个晃神,薛洋已麻利地扯下他外面那层半臂褙子,“道长你看,都汗shi了。”说完抖抖,挂在自己那边的窗台上吹风。
少年晓星尘欲言又止,并腿端坐,双手放在膝头,对薛洋道:“那,多谢了。”
他仍然是优雅文静的,只是双颊微红,补充道:“记得要去还钱。”
薛洋眼瞧他被剥了衣服还道谢的样子,笑得愈发神采飞扬,肆无忌惮地对晓星尘展示皮相的帅气与天真,殷勤招待道:“点菜,点菜!”
薛洋支腿大咧咧坐在椅子上,一口气点了鲜果、干果、咸鲜、蜜饯、八大下酒菜并上好天子笑一壶足足布满整张饭桌,晓星尘握住他手腕,摇头道:“一蔬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太破费,也太浪费了。”
薛洋的视线从手腕处转到晓星尘脸上,道:“慷他人之慨嘛。”
晓星尘皱眉,冷冷扣着薛洋手腕不放,这脸庞与十二年前金麟台上的那张重叠得严丝合缝,薛洋只觉恍若隔世,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他的心砰砰直跳,亲热道:“道长,方才小二一直在看你呢。”
晓星尘“啊”了一声,薛洋抽回手,只觉手腕小块肌肤滚烫灼人。他端起一碗天子笑,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和立刻将晓星尘拽入怀中啃吻的冲动,心中惊诧无比:是了,他当年下山才十七岁,当然神态模样和方才一模一样。可是,我为什么心跳那么快?我当时无比讨厌他,不是应该恨他那个神态么,为何却如此动心?所有人一直怕我怕得要死,或拼命地巴结我,唯独他从来不对我另眼相看,而我当初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地恨他?我为什么得知宋岚看过他身子后,就非要挖了宋岚眼睛、屠遍白雪观?难道那时我就暗暗钟情于他,可就连自己也没半点察觉?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还笑眯眯地道:“是真的,从凉粉摊一直到酒栈,大家全都在看你。是道长宛若谪仙,所以惹来是非。”
他们是一双俊美游侠,分别将少年人的张扬和纯净演绎到极致。这样一对一般高的佩剑俊美少年,穿着ji,ng致的黑色玄鸟纹劲装与雪白广袖道袍,的确是走到哪儿都叫人移不开目光。
“你怎么会这么说,”晓星尘奇道,“你生得这么好看,大家当然都是在看你啊。”
薛洋被酒呛到。
晓星尘顿时扑过去为他拍背,他却边快咳出肺来边用力拽着晓星尘衣袖,非要问:“你、咳咳,你说什——”
“我说你生得特别好看,”那沉静的少年道者有一双不会说谎的眼睛,“我一见到你,就在惊叹世间竟有这么美好的人,就算再也不会遇见了,我也永远无法忘记你。”
薛洋呆得咳嗽都停了,但下一刻,被呛到的咳嗽加倍猛烈地爆发,他咳得倒在晓星尘怀中,眼眶咳得微微发红。
——他们上世为人时,相遇在夔州州牧府。薛洋当时刚杀光官侠民三方联合派出镇压剿灭他的一支ji,ng英部队,一步一杀,降灾泣血。他眼神燃烧着邪恶狂狷的火焰,转头劈开凌空击向自己身后的霜华剑,带着毫不掩饰的嗤笑抬头。
——清冽的剑光转了一圈,稳稳接在晓星尘手中。白衣胜雪的少年道长立于屋檐上,恰在圆月中央,长身玉立,飘然如月中人。
——连跨三省破案追踪的晓星尘,看见灭常家满门的薛洋竟然是个十五岁少年,显然一呆,澄净的双眸中落满惊异,连眼中的熠熠星辉都搅动了。
薛洋道:“吃吃吃,别客气了道长。对啦,我叫薛、薛成美。”
“在下晓星尘,字鹤年。”晓星尘饿极了,在保持优雅的前提下双箸飞快移动,“啊,好甜。”
薛洋笑眯眯道:“哦,原来你字鹤年啊。鹤年吃这个,这个是特产,不甜。”
“嗯。”片刻后,“酸的!”
“怎么,道长吃不惯酸,那快,喝口天子笑解酸。”
晓星尘开始叫苦了:“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么苦,呕……”
“你也稍微克制下自己,出门在外,不要太娇气了。罢了,这个总吃得吧,不甜、不苦、不酸!”
“……”晓星尘半晌后才说,“真辣。我选择死亡。”
薛洋哈哈大笑。晓星尘是个最文静不过之人,薛洋又实在是个恶魔般的性子,可只要这两人在一起,总能被彼此逗得时时发笑。
自此薛洋与晓星尘就厮混在一处,薛洋心知晓星尘眷恋宋岚,所以残魄幻境出现在与宋岚结识并交好的幽州。可每次问晓星尘“道长说我生得好,比公子榜状元泽芜君如何?”,晓星尘都说“我喜欢你”,薛洋又问“那比起上回骑马经过的黑袍道士呢?”晓星尘又说“我喜欢你”。薛洋心中受用,大概是已在残魄幻境中因失败被标记过一次,有些不愿离开幻境,也没那么记恨晓星尘这次编织的幻境是幽州了。
他幻想过无数次晓星尘是怎样同宋岚结识的,却不料原来是吃不起凉粉被宋岚用一块铜板给“买”到的。
薛洋知道,若不是自己横刀夺人,接下来的戏目本是晓星尘被宋岚手把手教导俗事的一切常识,是晓星尘与宋岚日日对招对弈对谈,是晓星尘夜猎百年妖魇一战成名,是晓星尘纳入白雪观誓同宋岚创立不拘世俗偏见的全新门派。
宋岚人称“傲雪凌霜”,足见其人洁癖之重、傲气之深,可就是这样一个眼高于顶的清高之士,称呼十七岁的晓星尘“明月清风”。等晓星尘猎魇成名,“明月清风晓星尘”已与“傲雪凌霜宋子琛”齐名。
薛洋百计避敌,想方设法不让晓星尘与宋岚遇见,但这本是晓星尘基于生前执念织就的幻境,与宋岚的缘分简直斩杀不尽。
终于一天,薛洋正提着竹篮买菜回家,看见晓星尘站在宋岚跟前,捧着一串钱还给宋岚时,他觉得口边的苹果索然无味,一口也无法再啃下去了。
晓星尘自此之后常常提起宋岚,薛洋知他与宋岚越走越近,虽然晓星尘还是待他极温柔极好,可看见晓星尘的这份温柔同样缱绻在宋岚面前,就十分受不了。
薛洋脾气越来越古怪,晓星尘时常知道薛洋在生气,却不知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只好不安地沉默。但无论薛洋怎么突然发难,晓星尘每日睡前还是会按薛洋要求的,给薛洋一颗糖“权作房租”,而薛洋吃了糖后总会眉开眼笑,又同晓星尘耳鬓厮磨起来。
终于有一天,到了该发糖的时辰,晓星尘却并没回来。
薛洋提起降灾一脚踹开白雪观的大门,晓星尘正拿着一颗白子苦思冥想,见薛洋来了露出个喜出望外的微笑,朝薛洋伸出手道:“成美,你来得正好,子琛这棋好刁钻,把我绊住好久,你快来助阵。”
晓星尘苦思冥想没听见动静,但宋岚也像没听见自家大门被人踹坏,只是声讨晓星尘:“观棋不语真君子,这是谁说的?”
说归说,他脸上的神情却一点也不生气。
晓星尘道:“成美不是外人,他是我内——”
话没说完就被一言不发的薛洋拽起来拖走,走到一半,薛洋回头一袖子用内力挥乱整盘棋。
回家后薛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面对晓星尘的诧异与询问,他又实在无法说出理由,最后竟道:“你问我为什么不准你再去白雪观?没有为什么,就因为你住在我家。”
他对脸色变得雪白的晓星尘微笑:“鹤年,你有没有听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晓星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门口走。薛洋心在尖锐地疼,出口却是半真半假的嬉笑:“晓星尘,你可要想好。你要出了我家门,就再也别回来了。”
但晓星尘已回到薛洋面前,一颗糖静静地躺在他纹路短促的掌心:“给你房租,你可别赶我走。”
薛洋看着晓星尘微笑的脸,低头笑一笑:“你这道士,还真是流氓。”
然后弯腰,直接用嘴从晓星尘手中卷起糖果。
晓星尘自此再也不见宋岚,他似乎很怕被薛洋这房东赶出,提都不提宋岚名字,尽管这是他下山后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这样过了半个月,晓星尘继续医人赚钱,薛洋继续以倒卖兵器为生,宋岚却自己登门访客了。
薛洋这回也不生气了,笑眯眯地看宋岚与晓星尘下棋。宋岚是棋坛圣手,与人对弈从无败绩,可面对晓星尘却有心相让,十有八九都是平局。
这日宋岚在白雪观举办风荷赏,画着一枝墨梅的请柬寄到了薛洋与晓星尘家中,请柬邀请的是两人一同前来。薛洋背着晓星尘将那请柬慢慢撕成粉末,问晓星尘道:“鹤年,道长,晓星尘,我们一同云游好不好?你想去栎阳,是不是?”
晓星尘笑道:“成美何出此言?我若喜欢云游,早以夜猎为生,又怎么会走上医人的路子。”
薛洋无话可说。生前的晓星尘虽然医道双ji,ng,但更喜欢斩妖救世,几乎每晚都去夜猎,眼睛瞎了也风雨无阻。可这幻境中的晓星尘,却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着实令人费解。
薛洋道:“但是,你之所以下山,不就是向往负霜华、行世路、除魔歼邪吗。”
“你说的是我吗?你说的是子琛吧。”晓星尘皱眉,背对薛洋,又开始继续捣药,“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cha手旁人的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要不是实在想去山下见见其他人,我根本就不会下山。我师尊多聪明啊,我虽然不听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问道,但我搞不懂这世界上的事,我就不会入世。”
薛洋听得瞠目结舌,良久才挪过去,拍了拍晓星尘的肩:“道长,你没有被夺舍吧?”
晓星尘道:“去!”
薛洋哈哈笑着跳开,啧啧称奇道:“拿药杵锤人?明月清风小流氓。”
他这句话半为调戏,半为试探晓星尘与宋岚关系进展,话一出口就留心观察晓星尘反应,随后一颗心都y沉下来:晓星尘显然已经被宋岚当面称赞过明月清风了,薛洋看了晓星尘这么多年,一见那表情就知道了。
他一溜烟跑出门,口中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却拐个弯直奔白雪观。
也罢,既然晓星尘不愿离开与宋岚结识的幽州,他也不愿意用宋岚这个执念让晓星尘回魂,不如就让晓星尘连死后也无法在妄想中与宋岚双宿双栖。
“我给过你走的选择。”薛洋觉得自己没错,“是你逼我的。”
他潜进正在举办风荷赏的白雪观,果然如金光瑶费尽力气打探到的,那时的宋岚醉酒了,在白雪观的内院,仰面浸在温泉中醒酒。
“我说宋道长怎么不来助阵晓星尘,却搬我大哥当救兵。”金光瑶曾悠悠收了信,这样告诉薛洋,“你知道吗,宋岚本来要与晓星尘一同来缉拿你,你一定也听说过,他俩多么形影不离。但白雪观举办风荷展后,晓星尘就独自远行了。”
“据那天夜巡的白雪观弟子说,晓星尘与常萍谈到深夜,倦了便去沐浴,打算入睡。不料宋岚却醉酒了,没听清夜巡弟子的禀报,径直走了进去。”金光瑶道,“后来里面传来争吵,晓星尘头发都没擦就走了出来,只裹着一件长袍,显然是本在沐浴,因与宋岚谈崩而匆忙离开。”
薛洋越回忆越气,从袖口中摸出两半y虎符,猛地合起来。
【“y虎符其实我早能自己造出来,不过是被事情耽误了。”】
他在这一世的幻境中不作杀手,以贩卖兵器为生,取用材料,也十分方便。
拂雪剑与降灾剑缠斗在一起。薛洋生前最后一次同宋岚交手是十九岁,被打得落花流水,但此时的宋岚是个年轻人,并因惨遭屠观而无法冷静,薛洋则顶着十七岁的画皮,体内结着一颗二十七年的金丹。降灾的剑法刁钻干脆,招招见血封喉,从不拖泥带水,如今又融合了聂氏刀法的厚重霸道,一时同拂雪剑诀难分上下。
薛洋已没有理由取宋岚眼睛,他本来杀得痛快,眼看就要一剑刺穿宋岚胸口,不料宋岚竟被人从背后推开,晓星尘面沉如水,迎面就被降灾刺透胸膛。
晓星尘修长的五指用力握住降灾,霜华挥出一道弧形冷光,逼得薛洋佩剑脱手躲避。他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定定看着薛洋,口中喊道:“子琛,快走!”
宋岚这时固然恨毒了薛洋,更心知肚明薛洋的发难是因晓星尘的缘故。他处于狂乱激烈的悲愤伤心之中,迁怒于晓星尘,虽有一瞬间做出了个要挡在晓星尘身前的姿势,但白雪观尚活着的门生都在哭唤掌门,最终还是御剑救人而去。
好在晓星尘比宋岚矮上一截,那对准心口的一剑并未立刻致命。薛洋方寸大乱,想为晓星尘止血,晓星尘却一掌推开他:“薛成美,停下y虎符,救人!”
薛洋哪里听得进去,晓星尘一耳光扇在他脸上,他沉默地从晓星尘体内拔出降灾,往地上一丢。晓星尘咬牙又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薛洋依旧迅速地为他输送内力止血。晓星尘再打,他只一味紧紧抱住晓星尘救他,一边脸颊已红肿得不成样子。
晓星尘挣脱不过,眼见失去掌控的死尸群因不断有人死去加入而越来越多,逐渐漫过白雪观的门窗墙檐,白雪观内外都响起人间炼狱般的动静,在火光中他流下泪来,哀求薛洋道:“成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薛洋沉默,继续只救晓星尘不救众生,口中冷漠而冷静道:“我像能成佛的人吗?不如你来渡渡我这魔头。”
晓星尘流下两行清泪,轻笑道:“薛成美,我死前唯一心愿,是你止杀伐,去救人。”
薛洋猛地抬头,霜华剑在他瞳孔中划过一道雪亮的残影,晓星尘已横剑自刎,死在他怀中。
成美成美,未曾成人之美。
鹤年鹤年,谈何鹤龄龟年。
薛洋已疼得无法呼吸,连话也说不出来,呆呆抱着晓星尘的遗体,扪心自问,这一世,若早知晓星尘宁死也斩不断对宋岚的执念,情愿用命来换回凝聚宋岚毕生心血的门派,自己是会继续选择杀死宋岚呢,还是选择成全他们呢。
薛洋闹出这么大动静,直接害死幻境主人,被晓星尘的残魄察觉,那些被y虎符制造出来的魑魅魍魉,反而开始沉默地以薛晓二人为圆心,不断缩小包围,终于一拥而上,开始啃食撕咬薛洋这个闯入探秘者。
这是他们的第二世,吃饭不给钱的下山道士,和偷钱请道士吃大餐的少年。薛洋的尸体被扯成几块,却死死护着晓星尘的遗体,明月清风,死后风姿一如生前。
木石03
秋风萧瑟,一片黄叶落于薛洋眼睑。他睁眼坐起,拾起黄叶,自语道:“从春转秋,你的心究竟在不安什么?”
霜华剑径直从密林深处飞来,上面立着白衣飘逸的晓星尘,薛洋眼前一亮,晓星尘已御剑低身,一把将他拽上剑护在身后,柔声道:“这位兄台,此处妖邪作祟,我将你放下后,还请速速离开。”
“……”薛洋估量着晓星尘年纪,略微思索,试探道,“道长,我也是来夜猎魇ji,ng的。”
“抱歉。我见各氏家都不敢分散,而你独自一人,”晓星尘沉静道,“还以为——”
晓星尘话未说完,猛然调转霜华,秀眉微蹙,并起双指掷出一叠符篆,眸中却划过一道后发先至的黑光,朝同方向驰去。几乎同时,密林深处传来阵阵惨叫。
薛洋还来不及收回催动降灾出鞘的姿势,见晓星尘转头看他,嘴角上翘道:“道长,救人要紧,无需多言。”
晓星尘朝他点头,随后全力御剑。明明是不能看清彼此五官的黑夜,薛洋却知道他一定在淡淡地微笑。
密林中各大氏家不肯分散,反而被与屠戮玄武同道行的魇一网打尽,心智溃散,彼此攻击。白衣醒目的姑苏蓝氏阵营中,修萧与修琴者互奏争鸣,打得兵不血刃,幸亏泽芜君蓝曦臣一管白玉洞箫响彻,用清心音勉力维持局面。领头的兰陵金氏也在靠清心音苦苦支撑,但少宗主金光瑶奏乐所仗的,毕竟只是从腰封扯出的几段琴弦,仅可维持门生最起码神智,金氏阵营中已然开始出现梦呓、哭泣和小幅度的肢体冲突。两大氏家尚且如此,其他氏家更不必说,四处弥漫着厮杀声和血腥气息。最惨的是清河聂氏,修刀道者本就性格暴烈,极易被魇利用,连家主聂明玦都已失了心智,全族内斗甚是惨烈,只是不知为何,修为最不济的聂怀桑反而是聂氏阵营中唯一还能保持清醒的,他扑上去口喊“哥哥”,想拦聂明玦,差点被一刀劈中,好在紫电及时杀出,卷上聂怀桑拖开,他才捡回一条小命。
聂怀桑双目圆睁,已嘤嘤有泪,喃喃呼唤“哥哥”还想再扑过去。一旁的江澄手持三毒威慑自己的云梦门徒,不断摇头试图保持神智,百忙之中咬牙对聂怀桑吼道:“你想看赤锋尊能吐气的家人都没了,就继续往上送啊!”
聂怀桑呆了呆,脸埋在双手中,浑身无力。江澄咬牙哼了声,提起紫电将聂怀桑拖到脚边,自己却也到了极限,素来凌厉的眼神逐渐发空。
晓星尘镇定地御剑穿梭,不断拍出符篆贴于缠斗最凶狠者脑门,将人一一定住。薛洋与他背靠着背,口中不住轻念剑诀,降灾顺应主人心意往复飞舞,剑芒大亮,一招招狠厉杀向虚空中浓墨状的魇。
魇与屠戮玄武同岁,已有四百余年道行,无形无状,以摄人心智阳寿为生,性嗜虐杀,每每先以幻境祸人,待人自相残杀之后,方会细嚼慢咽人的魂魄。s,he日之征后,四处妖孽横行,这魇空前猖狂,害命无计,各大氏家刚灭了夷陵老祖,马上腾出手集结追踪,要趁这次夜猎为天下人除害。
那团浓墨悬空躲闪,杀气腾腾的降灾并未伤它分毫。薛洋瞳孔一紧,右臂大幅度朝上劈去,空中的降灾随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掉头,直刺魇的中央。那么近的距离,按理说魇是无论如何无法躲开的,可它竟于中部猛然裂出个空洞,降灾就这样当空穿过。
难怪这么多法器宝剑,全都落败。
魇已被激怒,那团浓墨在空中左右摇摆,时卷时舒,一时发出妇人婴孩的啼哭声,一时发出老者男子的狂笑声,它四百年来食人千万,就有千万种声音供它调遣,说不出的骇人。y影向薛洋冲来,晓星尘将霜华从足下唤回掌中,猛地击退这致命一杀,与薛洋双双跌坠。
两人坠落,都立刻将彼此护在怀中,落地时搂成一团,从山坡滚下。晓星尘将手垫在薛洋脑后,一路摩擦地面砂石,薛洋心急,想将晓星尘推开,慌乱中手“哗”地一撕,竟将晓星尘半边衣襟撕破,露出男子漂亮的锁骨,他顿时只觉热气往下身涌去,脑中嗡嗡作响。
空中传来的剑气悲鸣打断绮思,薛洋抬头惊呼:“我的剑!”
降灾本欲朝主人飞去,半空却被魇缠上,原本四溢的剑光逐渐暗淡,如困蛛网般不住挣动作响,渐渐被魇吞噬。薛洋自幼流浪,没有传家宝剑,降灾是他费尽心血亲自铸造的,在漏雨的破庙、在幕天的郊外、在闯入的府邸,幼年薛洋独自抱着降灾入眠,与这相依为命的剑感情极深,不禁吼出凄惨愤恨之声。
晓星尘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霜华,足尖点地而起,面沉如水向魇击去。
他使剑素来优雅灵动,但这次却不避不让,一剑直刺那团浓墨,人若惊鸿凌空,眼看就要连人带剑跃入这上古邪祟。
不远处传来宋岚焦急地呼声:“星尘回来!”但只闻其声,不见人影,想必也已自顾不暇。
晓星尘白衣胜雪,衣袂翩然,持剑的手在月下白皙有力,面色清冷,并不回头。满山之人本就只有晓星尘、薛洋和聂怀桑不受魇的蛊惑,见晓星尘以身饲魇,聂怀桑一副惊呆的表情,随后咬牙站起,回头看了一眼魔障的聂明玦,料想只有旁人当心兄长的份,便鼓足勇气拔出佩刀若愚,看护辅助江澄。
晓星尘闭目感受迎面而来的强劲妖气,全身投入魇的体内,忽然腰侧被一只滚烫的手掌扶住,耳边传来少年含笑的声音:“道长,你想擒贼先擒王,可得带上我呀。”
他猛地扭头睁眼,还来不及看清薛洋模样,便被薛洋大力搂紧,激烈地吻住。
这件事,薛洋从上一世幻境中就想做了,待方才晓星尘被他撕开衣衫,已不愿忍耐。
此时两人皆已进入魇内,铺天盖地的幻觉朝晓星尘袭来,薛洋作为一位本不在场的探秘者,与晓星尘共享视角。
四百年来,这魇在人心的y暗面中无孔不入,所设幻想全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唯独奈何不了纯良无邪之人。可人世间本来就是名利场,谁人心底没有妄想痴恶纠缠沸腾,故而这魇所向披靡。晓星尘当年刚下山入世,怀抱赤子之心,是真正意义上的不食人间烟火,丝毫不受蛊惑。而薛洋本就是这残魄幻境中的访客,故而得以保全。但如今心机深沉的聂怀桑,当年竟是纯良一片,着实令薛洋大吃一惊。
然而很快,薛洋就顾不上思考聂怀桑了,因为晓星尘遭遇的幻觉让他越看越触目惊心。
那魇和薛洋一般恶毒,知晓星尘一身清白无垢,就偏要让他染上血污,为晓星尘量身定做的幻境像足了薛洋当年玩的游戏:晓星尘浴血奋战,将魇斩于霜华剑下,却失了双眼。岁月荏苒,宋岚充当起晓星尘的眼睛,两人协力将白雪观发扬光大,终于有一年,晓星尘在棋盘上赢了宋岚,他执起宋岚双手,淡淡地微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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