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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重生之大陆公敌 作者:冷音

    第7节

    因为这学期教授斗气入门二和基础武技二的新任导师──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

    作为一个年轻──就算实际年龄有四十多,但考虑到他圣级高手的身分,还是可以当得起这两个字的──英俊、实力高超的老师,他受到整个魔武学院关注已是必然的事,更别提他总是风度翩翩、如春风拂面的仪表态度,极为优秀的教学方式、和至今仍然单身的事实了……开学不到十天,整个魔武学院本已平衡的「生态」便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而本来只有新生会选择的斗气入门和基础武技两门课,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爆满。

    本来对苏萨而言,换老师就换老师,只要授课的内容没有变水,他是怎么样都无所谓的……问题是,上没几堂课后,实力不如何突出的他却不知怎地得了温斯特剑圣的青睐,不仅课堂上常常拿他做例子手把手地亲身指导、中午会拉他到教师食堂用餐顺便替他打包、还会用温和的口吻半强迫帮他开小灶另外指导,让苏萨很快便成为了无数学生的眼中钉、肉中刺,程度比起上学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此,苏萨的感想只能说是「痛并快乐着」。

    他很清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也不认为自己除了脸之外还有什么能让温斯特剑圣在开学没多久便如此青睐的优点;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摆脱过去的苏萨对这种青睐是十分抗拒的。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却发现那位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师长看他的眼光不仅没有任何让他厌恶的色欲,还是漠然中带着几分估量的,心下的抗拒便也淡了不少──虽不知对方到底存着什么打算,但只要不触犯他的底线,他所需要做的,也就只有顺势而为、静观其变而已。

    尤其这个「顺势而为」带给他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温斯特剑圣是个有真材实料、也懂得传授的强者,不论课堂上的指点或课外的辅导都让苏萨获益匪浅,不仅让他改正了许多出手时的错误习惯,斗气也被他修练得更为凝实,就连之前阿德里安跟他提过的、防止能量溢散以提升威力的论点,都在他向温斯特剑圣提出后得到了相应的解答与指点。如此一两个月下来,苏萨综合实力提高得不只一星半点,光就斗气而论,就已达到四级武者的水平了。

    至于那个总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有吃又有拿的午餐邀请,不想更落人口舌的苏萨本想找个藉口拒绝,却在看到宿友吃他带回去的点心吃得眼睛发亮、一脸满足后,因为那可爱得直让人想将金发少年抱在怀里蹭一蹭的表情而选择了屈服。

    尽管代价,是周遭学生越来越多带着敌视的目光、和路上时不时能听到的讽刺和辱骂。

    但他从十岁就活在里地狱里,这点程度的敌意自然算不上什么。

    便怀着这种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思,苏萨虽然仍对导师的青睐保有相当的疑虑,但享受着实力的提升和投喂宿友的满足感,日子过得大致上仍算顺心,却不知被导师当成了工具利用的他过得轻松愉快,位在工具两端的人却都深陷抑郁之中。

    尤其是完全弄不清徒弟心思的阿德里安。

    平心而论,知晓瑟雷尔将来洛瑞安时,不论内心如何纠结,认为对方是追他而来的阿德里安还是有过一瞬间的窃喜的……他虽然不知道见面后该如何面对瑟雷尔、也不晓得本已立下的决心该何去何从,心底仍未褪色的爱意却仍让他矛盾地怀抱着期待,期待……能再次见到那个他心上的珍宝。

    可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所预期。

    ──尽管他时常能感觉到瑟雷尔来到艾梅兰附近一待就是半个晚上,但直到苏萨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温斯特剑圣爱上褐发美少年」的传闻甚嚣尘上,他都没能见到那个他本以为是为自己而来的人;而那些曾属于他的「待遇」──被「温斯特老师」多方照顾、温柔以待──却全都落到了苏萨的身上。

    阿德里安知道瑟雷尔不大可能、也没理由对苏萨有什么想法,也知道对方半强迫宿友带回来的点心多半还是为了自己,可不论有再多「知道」,见不到瑟雷尔、摸不清对方想法的不安感却仍让某些猜测难以抑制地在心底发芽生根……他无比熟悉的、那种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难堪感,亦同。

    而他一方面深深厌恶着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一方面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明明是为了摆脱一切才来到洛瑞安的,却只因为这么一点点事,便又落到了这样让人疲惫的境地。

    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若不是胸口的链坠仍持续发挥着效用,他早在这样折腾人的煎熬中发作了。有时,阿德里安甚至会升起一种自虐式的报复念头,想着他如果就这么死了,瑟雷尔又会有什么反应?

    ──当然,不论是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又或是作为阿德里安·克兰西,他都不可能、也不容许自己做出这种伤人又伤己的蠢事。

    所以当那种压抑感累积到了临界点,阿德里安终于决定有所行动。

    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自嘲,从入学以来从没离开过北校区的金发伪少年第一次踏出了人文学院的范围,前往了他曾再熟悉不过、如今却已暌违了许久的魔武学院。

    出于某些矜持,他并没有直接杀到银发剑圣的办公室去,而是利用了对宿友课表的了解,在上午的斗气入门二结束前来到了教室外面等待……掐得刚刚好的时间让跨越大半校区才到达目的地的金发少年有些微喘;虽然因天气的关系而不曾出汗,双颊却已因这不知该不该算运动的运动而泛起了几分的霞色。

    阿德里安本就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年纪──再过个五年十年,他或许会像雷昂那样成为一个俊美英挺的青年;但现下,不论他骨子里如何沧桑,外表看起来都是个精致漂亮、让人一瞧就心生怜爱的美少年。所以当钟声敲响、学生们三三两两由教室里鱼贯而出时,最先望见的,就是相貌精致的金发少年双颊微红、一双金眸专注地凝视着门口的模样。

    不论有意无意,所有短暂和他对上视线的人都有种被牵引过去的感觉。

    「怎么都堵在门口?这么不想下课?」

    「好像是门口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

    门口的「景色」造成了通道的阻塞,也让里头正准备离开的授课者察觉了异样──瑟雷尔本还在要带给阿德里安的点心种类上犹豫不决,却在紧随苏萨身后穿过人群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因为入眼的身影怔了怔。

    ──那是他已暌违近半年没能亲眼见着的、他最最珍爱的男孩。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这个年纪男孩的影响却无疑是十分鲜明的。

    阿德里安似乎又高了一些,反射着阳光的金发细柔灿烂依旧,脸蛋的轮廓比之前尖了几分,让他身上那种「可爱」的感觉又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却是令人惊艳的漂亮……他的身材依旧纤细、雪肤依旧无瑕。阳光下,绯色的双颊、浅粉色的嘴唇、为腰带勾勒出的细瘦腰身……少年身上的一切无处不是更胜于他记忆中的美好,让瑟雷尔便只这么一眼,便感觉这些日子来被他刻意压抑的躁动转瞬全部复苏;而阵阵名为情欲的热流,亦随之往下腹急窜了去。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本欲望向那双金眸的目光随之偏移,却也因而错过了少年期待地对向他的视线、与察觉他的反应后不可避免的黯然。

    而便在这一刻,苏萨也瞧清了走廊上金发少年的身影。不晓得之间猫腻的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对方是来找自己的,向来清冷的面庞之上小小笑花因而勾起、深棕色的眸间亦跟着染上了几分喜意。

    「你怎么会过来,阿德里安?」

    声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苏萨出声问道,同时脚步一迈就想朝对方迎去──不想左臂却于此时蓦地一股大力传来、生生扯住了他本欲前进的身形。意料外的状况让褐发少年有些错愕地回过了头,可随之入眼的画面,却只是更进一步加深了他此刻的错愕。

    因为扯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开学以来不知为何一直对他另眼相看的温斯特剑圣;而温斯特剑圣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疏离的眼眸,此刻却写满了苏萨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暴。

    他有些难以辨明其中混杂的情绪,但却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认的──那就是狂躁的风暴底下潜藏着的、名为欲望的熊熊火光。

    足以灼伤人地。

    察觉这点,苏萨心下一凛,目光随师长的视线移向走廊,然后震惊却又恍然地发现了对方所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宿友,那个理应与身旁人毫无牵扯的金发少年。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关于对方「无事献殷勤」的推测。

    ──原来,温斯特剑圣的确不是「无事」献殷勤,而是因为阿德里安的缘故才对他另眼相待……也就是说,那些他半强迫自己带回去的点心,其实一开始就是为阿德里安所准备的罗……?

    但阿德里安不论思想再怎么成熟,都还是个干净纯粹的孩子……可温斯特剑圣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却不是一个长辈所应有的,而是实实在在地、一个男人充满欲望与独占欲的眼神。

    苏萨很熟悉那种眼神,也很清楚那种眼神会对一个再干净不过的孩子带来什么毁灭性的后果。

    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仍不清楚两人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渊源,褐发少年对身旁师长的好感都已在瞬间消灭殆尽──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冲过去把阿德里安马上带离银发男人的视线范围好生藏起来;可那只阻止了他前进的手,此刻却依旧紧得吓人地牢牢箍着,让他连挣脱也不能,只是强抑着胸口的心惊胆战、故作不解地朝男人出声唤道:

    「温斯特老师……」

    瑟雷尔侧头朝他笑了笑,银眸眼底写着的却是彷佛已看穿他心思似的警告──然后,与出手时一样突然地在他得以反应过来松开了手,越过他身边几个大步行至了金发少年身前。

    「阿德里安……」

    用身体遮挡住了后方好奇投来的无数目光,他几乎是不自觉地放缓了声调、带着压抑地轻轻唤了声……身侧垂落的掌挣扎地几度震颤,最终却仍是没能逃过眼前的诱惑,难以自禁地抬手覆上了少年发丝细软的头颅。

    「你又长大了不少。」

    「……嗯。」

    阿德里安有些恍惚地轻轻应了声,长睫微垂,即便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已然近在咫尺,此刻占据了他整个脑海的,却仍是刚刚入眼的那幅画面。

    他看见瑟雷尔避开了他第一时间望去的目光,却是微微偏头,在苏萨要过来的前一刻将人留了住;他看见苏萨似有些困惑地抬头,而回应的却是瑟雷尔专注的凝望。只有不到一个头的身高差与同样出色的容貌让两人在一起的样子显得分外合衬,更让阿德里安的思绪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四百多年前。

    ──吉莉安……同样有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眸,和一头微卷的褐色长发。

    明明都已经来到了洛瑞安。

    明明都已经离开了那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府邸。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逃不开这一切,还是不可自拔地爱着那个他不应该碰触、也不愿被他碰触的孩子,还是……要为这种求而不得的疼痛所伤?

    熟悉的疼痛如潮般一波接一波地席卷,却又在胸口链坠的作用下不断被拉回。他就这么近乎凝滞地怔怔站在瑟雷尔面前,直到那只本按在他头顶的温热大掌顺着弧度缓缓下移、一点一点抚过少年愈显明媚的轮廓,然后轻轻扣上下颚、微一使力将少年微微低垂的容颜就此抬了起。

    就像是……在那一夜逾矩之前、他们之间早已发生过无数次的触碰方式。

    可现下不是在马车里、也不是在公爵府中。就算银发剑圣已经刻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无数窥探的目光,却仍瞒不了从刚才就警戒心大作的苏萨──褐发少年冲过来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男人明显带着调情意味地挑起宿友小脸的动作,而他那个有时仍单纯得像个孩子的宿友却一脸迷茫,像是根本不晓得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般……迷蒙的金眸衬上微染霞色的肌肤,模样无比惹人怜爱,却也十足十地引人犯罪……

    短短那一瞬间,苏萨想了很多。

    他想起了他的过去、想起了那无数个地狱般的日夜,也想起了初见阿德里安时金发少年那种好像点亮世界一般的干净,以及对方这些日子来所给予他的温暖……尽管只有微末之力,心中的天秤却在转瞬间迅速倒向了一侧,让他就这么趁着双方都有些失神的空档一把扳过宿友的肩膀将人抢入怀中,同时轻轻将那颗金色的头颅按在肩窝阻断了他们继续对望的可能,然后独自将目光迎向了眸底已因他的举动而又一次盈满怒气的男人。

    「老师,阿德里安是来找我回去的……我们约好了下午有事,就先不聊了。明天见。」

    言罢,他不敢再多留,仗着对方应当有所顾忌的心态半拖半揽着宿友匆匆离开了「案发现场」,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同样有着引人误会的可能……只是瑟雷尔现在光要压抑住自身失控的情绪和欲望便已竭力,故即便心底因对方横插一杠的举动和搂抱阿德里安的动作无比震怒,却仍只得选择了驻足。

    然后,就这么看着他的男孩毫不抵抗地……被人带着逐渐远离了他的视线。

    ──没有人发现的是:当苏萨急急忙忙地带着迷迷糊糊的宿友远离「魔掌」时,一阵细不可闻的「喀啦」声,已然悄悄于金发少年胸口衣领下传了出来……

    chapter 8 瑟琳娜

    那一天,阿德里安直到回了宿舍、被担心不已的苏萨狠狠揉了几下脸颊,才终于从先前的恍惚中挣脱了出来。

    看着眼前面上写满了担心的宿友,回想起自己见着他与瑟雷尔对望时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猜测与绝望,已稍稍恢复理智的半神阁下不由一阵尴尬,甚至都了那么几分无颜面对的感觉……但苏萨不知内情,仍是无比执着地关心他的状况,直到阿德里安硬着头皮掰出了个跑太快头晕目眩的理由后,已将金发少年划入地盘的苏萨才一脸不认同地逼宿友上床休息,自己则在将人安顿好后下楼进了厨房,准备煮一些清淡的食物给他。

    刀刃切在砧板上的「剁剁」声、水沸声、脚步声……隔着房门仍能感觉到的响动让金发伪少年出乎意料地感到了一种像「家」一般的宁适感,原先有些紧绷的精神也因而放松不少……只是思及先前看到那一幕时胸口窜起的疼痛,有些分不清那只是单纯的情绪又或已确实影响到身体的阿德里安眉头微皱,却才刚从空间中取出药瓶准备服药,便发现里头的药锭已经剩不到四分之一瓶了。

    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近来用药增加的缘故,阿德里安迟疑了下,却终究还是从床头取来了平常和哥哥联系用的炼金道具,往里头送入一道精神力启动了这个小镜子模样的传影仪。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久──尽管现在仍是雷昂的工作时间,但平常只会在固定时间和他联系的弟弟第一次在这种时候呼叫他,向来把弟弟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的雷昂又如何能不理──随着掌中的传影仪一阵震动传来,下一刻,光滑的镜面已然亮起、映出了兄长写满了担忧的英俊面庞:

    『怎么了,阿德里安?』

    「……我的药要用完了,哥哥。」

    『药?但当初带给你的量,就算用到今年年底也应该……』

    说到这儿,意识到什么的雷昂微微一震,猛然将传影仪拿近了几分──阿德里安看到的俊容立时放大了好几倍──

    『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在那里过得不好?要不要哥哥去接你──』

    「没事的,哥哥,只是不小心……」

    阿德里安没有将话说完,即便并未说谎,却仍藉此有意无意地营造出了一种他是把药撒了之类的状况……「家里还有很多吧?哥哥能够让人送过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伊莱不是也在吗?哥哥让人拿过去也要点时间,你就托伊莱先帮你弄一些吧?否则家里的药还没送到就……岂不……』

    「……我还有四分之一瓶,应该够用的。」

    听到兄长提起那个某种程度上该称之为罪魁祸首的男人,金发伪少年心头一涩,却终究没有胡乱答应,只是委婉地表达了拒绝的态度……见状,回想起弟弟和银发剑圣之间微妙的关系,自以为理解的雷昂也没舍得勉强对方,只是低低一叹,道:

    『好吧,我会尽快把药送过去的……但你答应哥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知道吗?你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如果药真的吃完了,一定要去找伊莱求助。』

    「嗯。」

    明白兄长的担心,骨子里已经上千岁的伪少年心暖之馀亦不禁对自己耍性子的举动有些汗颜……只是考虑到某人便是彻底扭转了他四岁前平静生活的主因,阿德里安对自己的决定便也心安理得了些,又和哥哥话了几句家常、说了几句诸如「我很想哥哥」、「我最喜欢哥哥」的讨好话后才中断了通讯,将传影仪收了起来。

    也在此间,楼下苏萨的料理已经完成。但听阵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他半掩的房门已被敲响,宿友那颗褐色的脑袋随之探了进来:

    「阿德里安,我煮了蔬菜汤,你先喝一碗吧?」

    「好。」

    阿德里安虽仍对自己从见到瑟雷尔到被宿友拖回来之间的事印象有些模糊,却并不妨碍他接受对方的好意──他能很清楚感受到眼前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关怀──当下让苏萨帮着将床上用的小餐桌架好,而在朝对方感激地笑了笑后,接过勺子用起了对方的爱心。

    苏萨的蔬菜汤用的是梵顿式的做法。不同于法兰地区将蔬菜切丁并佐以蕃茄、肉块、香料等物的料理方式,梵顿式的蔬菜汤是将蔬菜处理成末状炖煮,并视情况搭配清高汤或新鲜奶油,算是一道相当营养且清淡的菜色。考量到阿德里安的身体状况,自然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

    而这样的用心,正喝着汤的人自然比谁都要明白。

    有时他总会想,重生一世,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么多上辈子不曾获得或早已因岁月而消逝的事物,为什么还要苦苦沉沦于那份求而不得的情感中?只是理解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那个被他刻在心版上的孩子便是他仍算顺遂的一生里注定过不去的槛。当他即便一死、醒转后最先想到的仍然是对方的安危,便已预示了永无挣脱的可能。

    ──更甚者,回想起入母腹以前,他曾无意中晋入的奇异境界、当时于脚下流动的光影长河,和那把在长河与名为规则的经纬交会处的王座,阿德里安便隐隐明白了什么。

    那条长河名为「时间」,而能够同时掌握时间与规则的王座,自然便意味着神阶。

    那时的他,距离那个努泰尔大陆上无数人向往着的尊位,也仅仅几步之遥。

    但他却在到达的前一刻,因为「听」见了瑟雷尔的悲泣而选择了驻足、选择了回首。

    而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是为了瑟雷尔才会重回到这个世间的。

    因为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那个孩子,所以他才会放弃了那仅在咫尺之外的尊位,选择了回到人世间再次经历这种种煎熬。

    ──事实上,就算到了现在,如果能够再做一次选择,他大概还是会走上这条愚蠢而充满泥泞的道路。

    毕竟,他仍然希望那个孩子能够安好;而如今所承受的这一切,若不是他心底对那孩子怀揣着不该有的情思,一切又何至于此?说到底,不过是他自找苦吃罢了……尤其他还对瑟雷尔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分,这才让一切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但……坦白?

    阿德里安不敢想像,如果那个孩子知道他利用「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享受了多少不该有的亲腻和碰触,心底不知会如何恶心憎恶?

    回想起曾有过的一切,披着少年壳子的半神阁下低头喝汤的动作未停,长睫半垂的金眸中却已闪过了几分自嘲和黯然。

    而身旁一直守着他的苏萨再清楚不过地将一切收入了眼底。

    他本就是极为敏锐聪慧的人。姑且不论温斯特剑圣到底抱着什么心思,两人相识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事;而考量到阿德里安之前从未提及这点、银发剑圣也总刻意瞒着透过他送东西,苏萨要还看不出有什么猫腻,可就白费了他在那些日子里磨练出的情报分析能力。

    也因此,尽管对事情的框架仍感到十分模糊,他却还是在宿友用完汤后试探着开了口:

    「阿德里安……你早就认识温斯特剑圣了吧?」

    「……很明显吗?」

    阿德里安早就知道身旁宿友并不像哥哥那样好打发,所以被问起的时候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微带苦笑地反问了句。

    但苏萨却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是先将金发少年用过的汤碗和床上用的小几一起收到了门边,然后神色有些凝重地走回床畔歇坐下,像是支持一般地握住了宿友微微有些冰凉的白嫩双掌。

    「我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

    他微微顿了下,「阿德里安,温斯特剑圣以前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

    「什么做过什么?」

    因为骨子里是单恋多年的老人家,所以完全没有被猥亵自觉的阿德里安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身旁语焉不详的宿友:「你是指……?」

    「……你先说说和温斯特剑圣是怎么认识的好了。」

    苏萨虽然不认为自己会看错那人盯着宿友时几欲将人吞下的眼神,但看着眼前人一脸茫然的模样,仍只得将谈话拉回了更基本的地方。

    事已至此,阿德里安也不觉得有隐瞒那些的必要,便将「银光猎隼」之前曾经寄住在他家的事简短告诉了对方。

    听罢宿友的叙述,苏萨终于明白──或者该说是自以为明白──了问题所在。

    阿德里安被保护得太好,又是从小被那个男人看顾照护着长大的,所以就算对方做出了什么逾矩的事,眼前单纯的孩子也不会想到别地方去……回想起他之前「抢人」时、阿德里安给银发男人那样暧昧地挑着下巴却仍一脸茫然的状况,苏萨抚额,却终究还是在正义感与保护对方的使命感下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那……阿德里安,他……我是说温斯特剑圣,有没有……对你做过一些比较奇怪的事?」

    「奇怪?你是说……」

    即使是阿德里安,在听到宿友这种问法时都察觉了些许不对劲──更别提苏萨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爱、不舍和愤怒了──只是还没等他自己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身旁酝酿了多时的褐发少年已然破釜沉舟地启唇道:

    「就像是……非必要性地随意触碰、抚摸你的身体……甚至私处的动作。」

    说着,他还暗示性地看了眼少年掩在被子里的下半身,示意对方自己指的私处就是那里。

    ──而当阿德里安顺着对方的话语和目光看下去时,脑海里几乎是瞬间便浮现了那个这些日子来都被他拿来当作自慰材料的记忆,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当即红到了耳根,让苏萨光看就知道了答案是什么。

    但这一刻,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继续下去。

    因为阿德里安表现出来的只有羞意,却没有他所担忧的害怕、厌恶跟恐惧……如果他揭穿一切,却反倒让阿德里安心里有了阴影,又该如何是好……?

    可如果不说,光看温斯特剑圣望着阿德里安的眼神,迟早会有真正失控的一天……他若不让宿友有点戒心,真出了事,受到伤害的也只会是这个干净得让人舍不得伤害的少年而已。

    想到这里,沉默半晌后,苏萨终究还是没能放过此事。当下低低一叹,有些语重心长地握着宿友的手斟酌着道:

    「阿德里安,那样的事情是……很私密、很亲腻,只能跟你喜欢的人做的。温斯特剑圣虽然是你很亲近的长辈,但也不该……」

    「你误会了。他只是……教我而已。」

    始终没法将「瑟雷尔」和「对自己有欲望」这两件事放在一块儿的阿德里安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是的……那天只是我……不小心有反应,然后怕他看见时惊慌失措的反应让他误会了,所以他才会……」

    「……阿德里安,虽然原因我不方便说出来,但一个男人看待猎物的眼神,我绝对不会错认……不论温斯特剑圣用什么理由将你蒙混过去,我都能肯定:他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是一个长辈所应有的。」

    顿了顿,「他对你有欲望,阿德里安。」

    斩钉截铁地道出了那么一句后,苏萨微微屏息,全副注意都放到了眼前的金发少年身上,就深怕对方会给这个难以面对的事实吓出了什么好歹来。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听到他那揭穿了某些丑恶事实的话语,阿德里安面上却没有半点他以为会有的惊慌失措──金发少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金眸中写满了某些难以辨明的情绪,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说他……对我有欲望?」

    「……是。而且他眼里的占有欲很强,所以我很怕他……会对你做出什么。」

    「占有欲……对我吗?伊莱……」

    阿德里安从没想到从旁人眼里看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状况……回想起那个迷乱的夜晚、和瑟雷尔之后的躲避,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开始不断欢庆雀跃,但更为理智的那一面,却又在同时浇下了冷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凭空召了片水镜、看了看自己的样貌。

    金发金眸、容颜精致,且皮肤细腻光滑,无处不洋溢着青春的色彩。

    这是他的脸,却是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脸,而不是阿德里安·克兰西那张银发银眸、在岁月的蚀刻下显得无比苍老的脸。

    不是……那张在瑟雷尔记忆里,代表着父亲与师长,却也因此越发显得肮脏难堪的脸。

    这一刻,阿德里安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传来,就算及不上四百年前的撕裂心肺,亦足以让他瞬间苍白了脸。当下也顾不得隐瞒顺手划开空间取出药丸吞下,直到胸口急遽的心跳逐渐平复,他才有些自嘲地「哈哈」笑出了声。

    而一旁从担忧到错愕到慌乱、却又在此刻转为不解的苏萨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瞬间显得无比苍老的少年,半是试探半是不安地唤了声:

    「阿德里安……?」

    「……和我做个约定吧,艾提安,用你以灵魂认定的名字。」

    这一刻,阿德里安突然有了种极其迫切的、渴望向人倾诉一切的冲动。

    看着有些怔愣却依然没放开他双手的褐发少年,他正了正容色,原先仅是灵机一动的念头却在此时显得那样可行且诱人……

    「以朋友的身分,互相誓约彼此信任、彼此坦诚,谎言和背叛不会存在于我们之间;只有尊重和力所能及的互相帮助,会是我们友谊间的基石。」

    他的声音十分平稳,属于少年的音色依旧是偏于清亮的温润,却已在字句流泻间蕴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与此同时,某种奇异的金色字符亦伴随着环绕两人出现在空气之中,让看着的苏萨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表情,却又在瞧见眼前的金发少年郑重中隐隐透着几分渴望企求的金眸后,有些无奈却难掩亲近地轻轻叹了口气。

    「以艾提安·苏萨,我发自灵魂认定的名字誓约,成为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

    「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兰西。」

    「──成为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兰西之友,以灵魂誓约彼此信任,永不背叛。」

    「我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兰西在此誓约,与艾提安·苏萨彼此为友,互相信任、彼此坦诚、永不背叛。」

    随着二人先后立下誓言,两道姓名浮现在金色的符文当中,而在阿德里安那句「永不背叛」落下的同时为乍然收紧的金色符文所捆绕束缚,最终化作两道金光分别落进了两人身体里。

    看着那象征着誓约达成异象、回想起刚才誓约时对方所用的名字,隐隐明白了什么的苏萨眨了眨眼,随即松开了原先紧握着「少年」双手的掌,神情一变、故作轻挑地抬起了他的下颚:

    「我还是第一次交朋友交到这么声势浩大的地步……阿德里安,你不觉得自己还欠我一个说明?」

    「……以你的聪明才智,光听我的名字就该猜到一点了,不是吗?」

    尽管被好友作出了那样暧昧的举动,不是面对瑟雷尔便不会脸红心跳的阿德里安一脸淡定,金眸深处写着的却是感激与释然:

    「我是阿德里安·法瑞恩,梵顿帝国第十二代法瑞恩公爵的嫡子,同时也是……阿德里安·克兰西,魔武学院门口还立着雕像的那一个。」

    「……我觉得我应该要很惊讶,但却又不知道该惊讶到什么程度。」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的苏萨微微一顿:「所以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重生到现在,以身体来说是十五岁;至于灵魂……应该是一千一百一十……二或三?」

    「所以你被……『教导』的时候,才没有半点被猥亵的自觉吗?」

    以为自己找到了症结,尽管清楚眼前的伪少年是目前整个努泰尔大陆上第二老的人类,苏萨却还是忍不住因为眼前人发自灵魂的单纯而再次有了种抚额的冲动。

    他不是不晓得关于「阿德里安·克兰西」的传闻,但洛瑞安的自由风气和人文学院的研究精神老早便已让他体会到了「历史」的不可靠性,更何况早在立下互不欺瞒的誓约前、他就已经清楚眼前的伪少年究竟是多么单纯、干净的一个人?名为护短的情绪让他很快就对当年的真相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不由脸色微黑:

    「阿德里安,你连『教导』这种藉口都信,哪有可能是大陆上传言的那种恋童的人渣……?所以当年……难道是『那个人』为了让自己弑师的举动合理化的藉口?还是……」

    「……他……瑟雷尔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阿德里安微微一叹,第一次对当事人以外的对象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真正杀我的人是西法·恩塞德。当年他将神器屠神匕送给瑟雷尔当作新婚礼物,我本来还有些吃惊于这份大礼,却没想到他并未取消认主,还利用屠神匕操控了瑟雷尔的精神,以至于……」

    「那……」

    「察觉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控后,我在死前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瑟雷尔并将他送走,并用尽最后的力量自毁了身躯……只是屠神匕有囚禁人灵魂的能力,所以我肉体虽毁,灵魂却还在对抗;最后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四百年,我也莫名其妙地以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身分重新降生到了这个世上。」

    说到这里,看一旁的友人眉眼微蹙、像是对这样的发展有些义愤填膺,阿德里安有些感激又有些感慨地笑了笑,隐隐带着几分苦涩地。

    「但……其实那些『污名』,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明明是将瑟雷尔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长大、期望他能够作我的传承者的……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有了在那之上的感情。」

    「那也是两回事。」

    也许是护短、也许是自身的标准明确,苏萨对好友坦诚的实情不仅没有半点批判,反倒还有些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人跟禽兽的差别在哪?不就是人晓得分辨,知道那些事该做、那些事不该做;而禽兽却只会听凭自身的欲望行事?那份情思或许悖德,但你是发自真心,也忍住了没有作出逾矩的事情,就不该承受这样的污名。」

    「……看来我在你眼里的人品还挺可靠的。」

    这话所指的,自然是苏萨只凭几句话就认定他不会作那些事的表现……明白他的想法,褐发少年勾了勾唇角:

    「我的年龄虽然只有你的几十分之一,但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你的眼神很干净、很清澈,而一个沦于私欲不晓得控制的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不论所谓的私欲是情欲还是权力欲。看到你的眼神、知道你的身分后,我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努泰尔大陆这一万年来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达到那样的成就,而西法·恩塞德却无法了。」

    「……谢谢你,艾提安。」

    「不用谢。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嗯。」

    「所以温斯特剑圣和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你刚才的反应……像是很难相信、又像是受了打击的样子,对我说的、温斯特剑圣对你有欲望的事。」

    顿了顿,「他会对你做出那种事,还想用『教导』二字蒙混过去,应该不晓得你的真实身分才对吧?」

    「……他确实不晓得。」

    阿德里安之所以在坦白前还要求对方立誓约,目的其实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必然会在他的讲述中暴露身分的瑟雷尔。所以听苏萨问起,沉默片刻,他还是如实说出了让自己如此痛苦纠结的理由:

    「伊莱·温斯特……就是瑟雷尔·克兰西。」

    「瑟雷尔·克兰西……」

    这一刻,直到刚才都还无比镇定的苏萨彻底错乱了。

    ──虽然比起曾经的空间半神,只是传奇的裴督之主层次明显有差,但后者毕竟是他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大魔头,现在突然告诉他那个银光猎隼和裴督之主是同一个人,即便苏萨今天才刚见识到银发男人黑暗的那一面,一时半刻却仍有点消化不良……

    「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那在裴督的──」

    「也是他。虽然没问过,但我猜测他是用了某些手段同时控制两个身体。」

    阿德里安淡淡答道。「虽然只是我的猜想……我和瑟雷尔曾经在我四百零四年忌日当天意外见过一面,或许是因为这样引起了他的兴趣,才会有了伊莱·温斯特寄住法瑞恩公爵府这件事吧。」

    「既然这样……温斯特剑圣对你有意思,不就等于瑟──咳嗯、裴督之主对你有意思?也就是说,你这么多年来的单恋有了实现的可能,不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复杂难过?」

    「……因为他不知道我是『我』,只把阿德里安·法瑞恩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早已不敢有任何希冀的半神阁下微微低头,让垂落的浏海遮盖住了他一瞬间难以掩饰的黯然与苦涩:

    「当年他看出了我的眼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我身边逃离……四百多年前之所以会被西法趁隙而入,也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存在着极深的排拒和厌恶。尽管是在精神魔法刺激下逼出来的话语,我也永远忘不了他对着我说『恶心』、『肮脏』时的表情。这样的瑟雷尔……如果晓得阿德里安·法瑞恩就是阿德里安·克兰西,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会不会……又认为他是卑劣的骗子,隐瞒身分利用外表去亲近自己、欺骗自己的感情?

    「连只和你认识不到半年的我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犯过一次错还认不清,那你真是白对他那么好了。」

    察觉了友人未出口的心思,苏萨有些忿忿不平地道。

    「我不能替你决定该怎么做,但阿德里安,但你要明白,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错……就算以当年的身分立场,你的感情确实是悖德的,但你毕竟也为此死过一次了,不是吗?而且不论你对那个人抱有什么样的情感,单就事实来看,你从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对不起他的事;反倒是他,只看自己想看的、要自己想要的,却忘了你根本不欠他什么……真正有错、真正该痛苦该赎罪的,都是他而不是你,知道吗,阿德里安?」

    「艾提安……」

    「我和你的身世很像,差别只在于我没有一个好哥哥,而那个哥哥……也没有一个好母亲。所以最开始看到令兄和你相处的样子时,我心里一直很羡慕。」

    说着,褐发少年清艳的面庞上已是一抹无比温柔的笑意勾起:

    「但现在,知道了你的事情后……我只羡慕『那个人』,能够有你这么好的父亲兼老师,不论什么时候都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

    「……即使我是个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的『父亲』?」

    「如果是我,看到老师这么痛苦……一定不忍心拒绝吧。」

    苏萨轻轻搂住了因他的话而彻底怔忡、模样真的像个孩子一般的友人,即便记忆里魔武学院前那座雕像的模样此刻已清楚地于脑海中浮现,他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对怀中身量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的伪少年萌生了浓浓的怜爱。

    而褐发少年虽不宽广、却足够坚定温暖的怀抱换来的,是阿德里安唇角一抹释然的笑。

    「谢谢你,艾提安……」

    「刚刚不是说过了?我们是朋友,互相支持安慰本来就是应该的,不用谢。」

    如此一句罢,又自使力紧紧抱了怀中的伪少年一下后,苏萨才松开了手,笑着由床边站起了身。

    「好了,你休息一下吧!我也要去弄点东西吃了。你的份我会做好留着,等你睡醒想吃再吃吧!」

    「嗯。」

    阿德里安颔首应过,随即听话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目送着好友拿着他用过的餐具就此离开了房间。

    ──尽管和瑟雷尔的事依旧无解,可有了倾诉的对象,心里压抑着的情绪确实轻松了许多。

    只是……回想起自己刚才几乎发作的险况,已许久不曾进入那种状态的半神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由衣领处取出了那个多年来一直守护着他的链坠。

    即使已过了十多年,链坠上以精神力秘法建构出的法阵也依然完好──但这却只是肉眼上看得见的。

    如果改用感知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里头的紫灵晶已经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痕;而外头建构法阵的精金,也隐约有了一些不自然的扭曲。

    按理说一个足以构得上传奇等级的物品,在正常状态下就算用个一两千年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他之前也没想太多……但看链坠现在的状况,显然这十多年来的使用已经超出了「正常状况」的范畴,让这条链坠提早迎向了寿终正寝的一日。

    而原因……多半不外乎他这壳子里装的灵魂,其实是半神层次的缘故吧。

    思及此,阿德里安心下暗叹,却终究还是将已有了轻微破损的链坠默默放回了胸前。

    ──看链坠的样子,再撑个一阵子应该不是问题……到时候再找个理由让瑟雷尔看看吧。

    虽是带着几分逃避意味的想法,但已身心俱疲的阿德里安却终究未再多想,只是轻轻阖上了眼眸,任由熟悉的倦意将自己拖往了意识深处……

    ──那一天,瑟雷尔终究没有追过去。

    即便心底因来人就这么将阿德里安从他眼前夺去的行为无比震怒,可他却不敢、也没有就这么追上去的勇气──因为与愤怒一并充塞心头的、那种恨不得马上占有那个孩子、让所有人都知道阿德里安只属于他的冲动。

    他有足够的力量将那个孩子夺回来,却也正因为有足够的力量……让他反倒失去了碰触那个孩子的勇气。

    因为一旦失控,光凭苏萨,是绝对无法阻止他的。

    他的内心,一半叫嚣着渴望着将那个孩子彻底变成他的;另一半却不断回放着这十多年来他看着那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的经历,像在提醒他记起那份将人视若珍宝的心境。

    所以,就像是当作那天的事不曾存在一般,他最终选择了沉寂,没有去找阿德里安、没有为难苏萨、也没有对对方在那之后隐隐有所改变的态度加以回应。他只是延续了先前的做法,然后尽可能地逼自己转移思绪,不去思量、不去面对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和与阿德里安之间难解的纠葛。

    直到七天过后,他在住处前迎来了一位意料外的访客为止。

    ──看着那个红发碧眼的明艳女子,瑟雷尔微微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瑟琳娜?」

    「伊莱。」

    来人──瑟琳娜淡淡应了声,神情冷淡,碧眸间隐隐带着几分火光,正竭力忍耐着胸口翻腾的怒气,努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至于一照面就和眼前的人大打出手。

    因为她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洛瑞安的理由。

    ──作为在大陆上同样颇负盛名的烈焰玫瑰,瑟琳娜平日虽然也常往海德跑,但目的地十有八九都是佣兵之城伊洛瓦底,顶多偶尔到商业之都凯莫奇或工匠之城拉德尔采购雇佣,却唯有洛瑞安,自从毕业之后──是的,她是洛瑞安魔武学院的学生──便未曾踏进。只是这一回,受了儿子千叮咛万交代的嘱托,所为的又是被她当成小儿子宠的阿德里安,这才努力克服了对自己少不更事时做下的种种蠢事的阴影重回故地,以堂堂圣级之尊当了一回快递。

    而递的,自然就是几日前阿德里安联系哥哥要的药了。

    本来她是打算送完药就走的,可见着睽违数月的小儿子后,她的慈母心便彻底迸发了──原因无他,不过半年多未见,她的小阿德里安就瘦了一圈,本来还有点圆弧的小下巴更是尖了不少,虽说整个人的模样因此看来更秀美了几分,但她养的是儿子又不是女儿,阿德里安身体又一向弱,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尤其联想到阿德里安请雷昂送药的事,虽然雷昂说弟弟是不小心把药撒了才会不够,但瑟琳娜毕竟是女人,某些方面要比那个弟弟说什么是什么的傻儿子敏锐许多,自然很快就得出了事情的真相。

    ──阿德里安的药不是撒了,是用药频度增加所以消耗变快了;而也正是因为心境和身体的状况……让那个孩子在短短半年内就瘦了这样多。

    这几年来瑟琳娜虽不像雷昂或伊莱那样天天待在阿德里安身边,却是真心将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的;而阿德里安也确实像当年敬爱艾琳那样敬爱她。所以发觉这个说要到洛瑞安读书的孩子根本没像约定好的那样将自己照顾好后,瑟琳娜先是语重心长地训了他一顿,随即「借」来他的传影仪,在联系上自家儿子后马上将对方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

    而痛骂的内容,当然不外乎「连弟弟瘦了都不晓得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之类的。

    雷昂天天和弟弟通话,对后者的样貌变化相对不敏感一些,所以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委屈;可当瑟琳娜拿传影仪照了照一旁有些坐卧不安的阿德里安,又命令儿子拿出之前的显影晶石对照后,铁证如山的结果让雷昂立时如遭雷击,边心疼着边乖乖捱起了痛骂。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本只是旁观的宿友苏萨却突然插了一句「我觉得阿德里安是冬休结束后才突然开始瘦的」,让雷昂与瑟琳娜先是一愣,随即从「冬休后」这个确切的时间点很快找出了罪魁祸首来。

    ──虽然二人不晓得为什么「某人」一到洛瑞安就会扰乱阿德里安本来平静安稳的生活,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责问后者的。尤其就算不考虑阿德里安被他影响得心绪不宁的事,光是「某人」信誓旦旦地说要来看顾阿德里安,却把人越「看顾」越差的事实,就已足够让暴怒的雷昂和瑟琳娜找碴了。雷昂远在德拉夏尔无法出手,瑟琳娜却是可以的。所以又叮咛了阿德里安一番、顺带收买了下苏萨让他好好照顾小儿子后,怒气冲冲的瑟琳娜便赶到了瑟雷尔所住的教师宿舍前,就等着人下课回来仔细质问他一番了。

    只是银发剑圣前一刻还沉浸在那种求而不得的苦楚上头,现下见着突然造访、脸色还隐隐有些不对的瑟琳娜,心中根本没有半点头绪可言。所以得着对方的招呼后,他很理所当然地就带着疑惑问出了一句:

    「你怎么会……?」

    「我以为这个问题应该问你……伊莱。」

    见眼前的银发男子脸上写满了困惑,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回想起阿德里安的尖脸蛋儿,瑟琳娜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却因顾虑着地点而仍只得耐着性子朝屋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进去再说。」

    「……好。」

    知道以瑟琳娜的个性,没事是绝不会摆出这种上门找碴的态度来的,瑟雷尔心下几分不安因而升起,便也不再废话,上前开门就将友人请到了起居室暂坐。

    「要茶吗?」

    「不,直接说吧。」

    瑟琳娜语气微冷,「要是手上有茶,我怕我会忍不住拿来泼你。」

    「拿茶泼我……到底怎么了,瑟琳娜?为何这种态度?是雷昂出了什么事吗?」

    知道眼前的女子确实动了真火,考量到她的另一重身分,瑟雷尔几乎是转瞬便对她会有这种情绪的理由给出了最直观的猜测──可这样的反应却无疑更刺激了怒气冲冲的瑟琳娜,让她终忍不住一声冷笑:

    「如果是雷昂有事,我还懒得跟你兴师问罪……看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是来洛瑞安做什么的。」

    说着,察觉银发剑圣面上已微露一丝不豫,她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出了自己来此的理由:

    「我是来送药的……帮阿德里安。」

    「送药?」

    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意料外的结果让瑟雷尔有了片刻的错愕,「心脏的?为什么?以雷昂的个性,一定会帮他准备足够的药才对。」

    「是啊,为什么呢……可这不是应该问你吗,伊莱?」

    瑟琳娜冷笑着勾了勾唇角,「当初你不是说了要『看顾』阿德里安才会匆匆甩脱德拉夏尔那边的教职来此,而结果呢?如果让你看顾的代价就是让阿德里安瘦了一大圈、小脸都尖了,药也越用越多,这种『看顾』我们还真敬谢不敏。」

    「等等……」

    突如其来的资讯量让瑟雷尔一时有些消化不能,「你是说……他药越用越多了?是心脏的状况……」

    「你才是那个在洛瑞安就近『照顾』他的人,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吗?」

    「我──」

    「不过听说你到洛瑞安以来,唯一一次和阿德里安见到面,还是那天他去接宿友下课时……连我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变化,你既然没有天天见他,那天看到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他瘦了多少?」

    「……是啊。」

    听到瑟琳娜的句句指摘、回想起那天让他惊艳的、那孩子越发出脱得精致秀美的模样,瑟雷尔只觉得浓浓罪恶感升起,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厌恶自己肮脏的心思过。

    他为什么会没发觉阿德里安瘦了?因为他关注的只有那个孩子越发吸引着他身心的一切,却忘了关注造成这种状况的理由,而将心力都耗费在了跟欲望做斗争上面……他明明是将那个孩子奉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的,却在不觉间偏离了道路,忘记了最根本的东西。

    思及此,瑟雷尔脸色微暗,神情间浓浓自责涌升,可最终脱口的,却是连他自己都有些意料外的一句:

    「我没想过你真会这么关心他。」

    「……伊莱·温斯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虽然不是阿德里安的生母,但不论从和雷昂的关系、又或与艾琳之间的约定来看,都远比你有立场成为那个孩子的『家人』。」

    眼前男人的混帐话让从来称不上好脾气的瑟琳娜立即毫不客气地反刺了回去:

    「真要说起来,你才是『外人』不是吗?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会毫无责任感,像逗小狗一样对阿德里安说亲近就亲近、说疏离就疏离?你以为那个孩子是木头人,都不会有所感觉吗?不论他再怎么单纯,对人的感觉都还是相当敏锐的……阿德里安的那个室友说过,他是冬休后才突然情况恶化的。听到这个时间点,你难道还猜不出是为什么吗?」

    瑟雷尔闻声一震。

    这些日子来,他光处理自己的问题──或者该说是抑制兽欲──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也从不曾有机会去想过……面对他反覆的举止,阿德里安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那一夜过后,即便阿德里安刻意维持的距离让他最终选择了将对方推开,可归根结柢,先一步选择逃避的,却是他。

    之后,或许是这样持续的逃避和尴尬带来的影响,让本就因某些旧有的原因而心烦的阿德里安选择了远离故乡出外读书;而他虽在三个多月后追了过来,却因害怕着失控而始终没敢真正见上那个孩子一面……他能够透过感知遥遥感觉那个孩子的存在、音声跟气息,那个孩子却只能在知晓他来到洛瑞安后带着不安与困惑等着。不论阿德里安期待与否,这样的等待无疑都是种凌迟,不是吗?

    更别提那个孩子……还有一颗他费尽心力才不至于罢工的小心脏,和同样虚弱的身体了。如果时时刻刻都挂着这些、烦恼着这些,以阿德里安的体质,会消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思及此,瑟雷尔只觉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漫开,却因无从宣泄而只得阖上了双眼,难得有些颓然地向后倒卧上了沙发。

    而瞧着的瑟琳娜只是冷笑了下,却终究没有继续逼对方,而是语气一转,问:

    「你知道佣兵界最近闹得最凶的是什么吗?」

    「嗯……?裴督的悬赏?」

    「那种东西早就过时了……最近闹得最凶的,是前些日子才刚发现的哈尔多拉遗迹,据说是诸神之战前留下来的。」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知道瑟琳娜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些,银发剑圣便也先将心头纠结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坐直身子询问道,「诸神之战前的遗迹现在发现过的没一千也有八百,这个哈尔多拉遗迹能够引起人注意,想来应该有一些特别之处?」

    「没错……据说这个遗迹是当年某个神只培养战士的地方,里面至今仍埋藏着足以让平凡人改造体质瞬间成圣的药物。」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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