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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5节

    他并不回答,却仰着头,用深黑泛蓝的眼眸凝视陆长卿的双眼,“阿蛮,劫持我。”

    “靖侯在外面领弓箭手包围了院子,你劫持着我出去。”他缓缓道。

    凤岐这么说的时候,陆长卿心底却在想,是否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更好。这里很安静,生长着大片大片灿烂耀眼的向日葵,如果他们死了,也会变成向日葵,并排站在阳光下,无忧无虑。

    凤岐见陆长卿犹豫,以为他被自己假死之事气昏了头,便劝道:“阿蛮,我知道你恨我,但犬戎攻城之事要紧,不能浪费兵力在内斗上。你先劫持我逃走,离开了这里,我任由你处置,你便是要把我重新丢进火里烧一回,我也绝无二话!”

    陆长卿对凤岐的话置若罔闻,深邃而清明的双目望着他的脸,仿佛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如盯着他看更重要。陆长卿想起了那一夜冲进明华宫火海,他的手颤巍巍掀开青铜面具,看见面具下血肉模糊的面孔。那时他却想,即使男人变成如此可怖的模样,只要能活过来,他也会欣喜若狂。纵使每天顶着这样的脸在他身边,只要知道是这个男人,他也绝不放手。

    陆长卿此刻望着凤岐清艳的面容,反倒完全忽视他的美丽,而是心中如洪钟敲响般不断回荡“没死就好”这句话。没死就好,活着就好,美丑又何妨,只要这个男人活着便好。陆长卿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凤岐心脏的位置,那里有力的跳动让他内心平静。

    然而即使凤岐活着,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无休止的相互折磨罢了。陆长卿此刻的心却已无暇顾及这些。在他看到死而复生的凤岐这一刻,他全然没有想起兄长之仇和对他诈死的愤怒。

    凤岐只记得儿时的阿蛮和再次相见后疯狂复仇的庆侯,他实在太不了解陆长卿这个人。此刻被他按住心脏,凤岐心想他难道已恨不得要挖出自己的心来?

    “阿蛮……”凤岐又软语道。

    陆长卿似是听进了这一句呼唤,然而出乎凤岐的预料,他却并没有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挟持。

    陆长卿迅如闪电,举起弓朝门外射出一箭。

    那箭去势汹汹,只听门外靖侯一声惊呼,一阵人马嘈杂。陆长卿一把揽过凤岐的腰,轻功掠出门。靖侯并未受伤,却被那一箭射下了顶冠,惊得坠马。陆长卿抱着凤岐风一般飘上马背,回眸淡淡瞥了眼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丰韫,绝尘而去。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玄渊反应过来,面色铁青,立刻命手下朝陆长卿射箭。

    “住手!”却不料丰韫从地上爬起,他面无异色地掸着华服上的尘土,“国师也在马上,射箭恐怕伤了国师。陆长卿能让我摔下马,冲着这一分本事,今日就先罢手吧。”

    “凤岐……”玄渊久久注视着马匹消失的方向,温和的面容骤显一丝扭曲。

    “玄渊,快上马,我们回去了。”丰韫骑了玄渊的马,冲他伸出一只手。

    玄渊转回身,雪色狐裘素净无尘,脸上已恢复了与世无争的微笑,拉住丰韫递来的温暖的大手,与他同骑。

    陆长卿沿着渭水策马狂奔,凤岐只觉两耳边冷风怒吼,风景如梭。他冻得瑟瑟发抖,唯有背后陆长卿的胸膛是温暖的。

    凤岐十分安静,任由陆长卿漫无目的地飞驰。他心中知道陆长卿是在发泄。

    不知跑了多久,凤岐的脸几乎冻得没了知觉,四肢又麻又僵。陆长卿跳下了马,径自走到一处空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用火石点燃,连续三道青光射向天空。凤岐默默看着他向部下发信号,用僵硬地脚踩着马镫自己爬下来。

    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只脚上的一瞬,剧烈的痛从脚腕传来,凤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有肉体砸在地上的闷声,凤岐咬紧牙没有□□。

    他既然敢再次出现在陆长卿面前,自然也有所觉悟。

    他勾结靖侯、假死、逃跑,这些不是靠摇尾乞怜就能得到宽恕的。既然知道装可怜无用,他自然不会因伤痛大呼小叫,徒然自取其辱。

    陆长卿发了信号,听见声音回过头,见凤岐正面色苍白地拽着马鞍站起身。

    男人比镐京时更加细瘦,一贯狡诈又盛气凌人,此刻却也显得几分楚楚可怜。想必他出来时十分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紫色单衣,散发披襟。

    陆长卿进了一片避风的林子,凤岐默默跟着他走进去。

    陆长卿站住,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凤岐体力透支,两只脚腕肿得厉害,他在一棵横倒的枯木上缓缓坐下,一头青丝蜿蜒散落在树干和地上。

    “你想我一起对付犬戎。”陆长卿道。庆兵人数虽不多,然而个个骁勇善战,武器精良。

    ——我救你,因为你是陆疏桐的弟弟。然而自己害死了栖桐君,如今又有何面目说这话。凤岐一路赶来不曾咳嗽,本以为状况好了些,此刻却忽觉有些憋气。他微微带喘,勉强说道:“阿蛮,你兄长与犬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绝不愿看到犬戎入关。”

    “你有多恨我,我都明白。当年是我装病,骗你兄长来镐京,才会在半路遇到伏兵。所以你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有怨言。”

    被迫带上羞辱的面具,囚禁、苦役、虐待……凤岐的确没有抱怨过一句。

    陆长卿面无表情道:“凤岐,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你分明是和重光晔狼狈为奸,利用我兄长和你的交情诱我兄长奔赴镐京,重光晔派人半路伏击。”重光晔是周文王的名讳。

    凤岐叹道:“伏杀栖桐君的到底是何人,还未可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陆长卿的玉面更似结了霜一般,“你们做得太绝,五百人中只有一人拼死回来,气绝前他亲口说是王师伏击了他们。”

    凤岐沉默不语,他用力呼吸,却仍是觉得憋闷。之前只是咳得厉害,却从没这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加上心中抑郁,他的喘息急促得连陆长卿都听得见。

    “那一晚大火,我找到一具戴着青铜面具的尸体,你却如何逃脱的?”陆长卿问。

    凤岐知道他总要问的,一边喘着一边回答:“那不过是从别处盗来尸体,扣上了面具……你之前说……要我烧成灰,要我死都戴着面具……所以这么做,你会更加确信我死了……”

    陆长卿心中震惊,原来这个男人连那些话都能利用,如此缜密,又如此绝情。

    “你用金钗刺进喉咙,看来也并非是真心求死,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的求死之心吧?”想起那一晚自己的慌乱,陆长卿的心更凉了。

    “……我……不得不骗你……”

    心中莫名刀剜般疼痛,陆长卿的脸上却清冷得近乎麻木,他追问道:“何人帮你逃脱?丰韫?你如何联络上他?”

    凤岐额头淌下冷汗,他痛苦地抿紧双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不断地喘着。

    陆长卿望着他冷冷道:“凤岐,你骗人的技术太高明,现在装出这副模样,又有什么打算了?”

    这一次相见,凤岐倒不似镐京时那般下作求饶,让陆长卿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男人出格的怕死,为了苟活甚至可以跪下舔他的靴子。

    陆长卿说他装模作样,凤岐也不反驳。他嘴唇发青,说话断断续续,却极力回答陆长卿的提问,“那次……观星亭上……你赠……美人给……丰韫……”

    “她身边……吹笛小童……是……我师弟……弟子……”

    “笛声……是……我门派……暗语……”

    陆长卿猛然又想起一事。那个雪天凤岐在床边吹埙,与笛声遥相呼应。埙曲是陆疏桐当年唱吹的庆音,中间却有旋律不对。凤岐当时推脱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故曲,如今陆长卿才知道,这一段错误的旋律,竟然就是暗语!

    他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与靖侯细作交谈!

    陆长卿犹自震惊之时,凤岐已伏在枯木上许久不动了。陆长卿骂道:“又来装死?我话还没问完!”

    凤岐挣扎着动了动,却撑不起身子,他挂在枯木上,额头满是虚汗。

    “阿蛮,我实在喘不上气你可否用内力打通我的肺经”

    陆长卿知道他不是装蒜,那雪白的脸色和豆大的冷汗不是能装的出来的。然而此时初见他的狂喜已经淡了,无法忘却的仇恨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是故看着病弱不堪的男人,陆长卿既心怀不舍,却又感到一丝厌恶。

    杀他固然已经不会这么做,然而救他却也并不甘心。

    凤岐已隐忍到极致,见陆长卿只是冷眼看他,目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嫌恶,便知他必定不愿出手相帮。凤岐一反常态,不再恳求,只是骤然间呕出了一口鲜血。

    这口血实在太过没有征兆,吓得陆长卿脸色大变。

    “你!”陆长卿一把将他从枯树干上抱下,托着他无力下垂地头,将他拥在怀里。

    凤岐只不过是咬破自己的舌头罢了,他听着陆长卿的呼喊,却不睁开眼睛。他的脸色本就煞白,此刻更是隐隐有股死相,陆长卿以为他断了气,竟头皮发麻,面如死灰。

    咸腥的水落在凤岐干燥的唇上,他没料到陆长卿会哭。然而不愿再被他逼问折磨,仍是不肯醒来。

    直到这泪水不断落下,凤岐忽觉不对,心中一震,一下子凤目圆睁。

    陆长卿乌黑的眼眸被痛苦和绝望扭曲,不断地淌下鲜红的血泪。

    “阿蛮”凤岐声音有些颤抖,他勉力抬手去擦陆长卿的眼角。

    “阿蛮别哭阿蛮我不会死的我故意吓你的,阿蛮你快别哭了你”

    这个孩子到底对自己用情多深,只因为他死了,就流出血泪来!

    凤岐忽然后悔,他本不该假死逃离镐京。就算陆长卿要将他折磨成一条狗,他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离开。离了镐京,他几乎立刻将陆长卿抛之脑后,然而抱着一具焦黑尸体的他,又是怎样的心境?

    陆长卿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着:“你死便死,我还会为你难过么?我这是高兴,你死了我高兴的不得了!喜极而泣!”

    不知何故,凤岐看着陆长卿这样子,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纵是再冷清理智,也难以无动于衷。对陆长卿儿时的印象此刻倒模糊了,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吞北狄,扩南疆,十年之内声名鹤立,一举杀进镐京,将王权践踏脚下。既是将才亦是枭雄,无论后世如何评论,他都已在王朝历史上重重按下一笔。

    当年陆疏桐谋逆,凤岐若是当真与他对决,必定面临入朝以来最严峻的挑战。战神栖桐君与军师凤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陆疏桐终究还是对他狠不下心。如今的陆长卿因为恨意驱使,反而跨出了这一步,将西北庆国的势力发展到极致。凤岐无数次夜观星象,今日却在一个人身上,真实地体会到了决定命运的星辰就在眼前的感觉。

    天有荧惑,坠于城南,将灭周室。当年若不是崂山的方士们传出这个预言,文王也不会捉拿镐京南城生辰八字相符的幼儿,更不会流放自己的在宫中南殿里诞生的亲生儿子公子留深。

    然而人仿佛始终算不过天,芙蓉夫人在归宁时于镐京南门外马车上生下次子陆长卿,而陆长卿也终于在二十八年后夺京弑王。

    凤岐一生只在乎周朝国祚,而周朝国祚却正是因为他衰落。

    如果陆长卿没有对他爱之深,恨之切,或许天下局面不会如今日。

    凤岐又呕出鲜血,这一次却不是咬破舌尖的伪装,他胸口闷痛,不断有甜腥涌上喉咙。宫中长时间的虐待,数日来的奔波,绞尽心血的谋划,终于一股脑压来。他眼前黑蒙一片,冷汗如瀑,神识涣散。

    陆长卿的手覆盖在他的背上,一股热流涌入经脉。凤岐已不省人事,陆长卿抹了一把脸,才惊觉满手鲜血。

    情之一字,无关理智。原来他对这男人的感情,已超过了自己的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会更1万5千字~~嘿嘿

    我喜欢虐文,但是不喜欢让人心情灰暗,所以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打造生机勃勃的虐~~

    你们都对辞世依旧耿耿于怀,那我只好删去了……此文he啊

    ☆、第十六章

    当凤岐意识到时,他已经躺在了军帐里。昏沉中有人走到他身旁,他油生恍如隔世之感,浑浑噩噩地低唤道:“疏桐……”

    昏睡中他盗汗得厉害,此时浑身都已湿透,鬓发粘在脸颊上,被汗水打成一缕缕的。

    陆长卿盘膝坐在旁边,沉默须臾,道:“……我在这儿,你想要什么,要喝水么?”

    凤岐的手在毛毡上摸索,陆长卿看了片刻,握住了他的手。那手细长瘦削,冰凉入骨,与陆长卿儿时记忆中的温暖有力大不相同。因为手筋被挑断过,凤岐总有些用不上劲儿,一只手便不停地重复抓握的动作。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过去只能仰望的男人,如今却在他手心瑟瑟发抖。这一次次的抓握宛若尖针般一下下刺痛陆长卿的心,他知道自己直到现在都是爱着这男人的,爱他便不忍伤他,不伤他便对不起兄长。

    “疏桐……我……”

    陆长卿静静端详着他微微蠕动的苍白嘴唇。

    “我……死后,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否则……军心……涣散……”一缕鲜血从凤岐苍白的嘴角淌下,陆长卿用帕子替他擦去。

    “……我不让他们知道。”陆长卿说。

    “疏桐,你创的狴犴阵法,我……恐怕没有机会陪你演练……”凤岐喘息道,“你……不要伤心……尽快撤离此地……”

    “……我若死了……你不必内疚……谢谢你,这、这些年……我为你……死……并不……后悔……”

    陆长卿如鲠在喉,艰涩道:“……凤岐,你又在装病是不是,你故意说这些话给我听……”

    然而似是否定他的质疑,凤岐又猛然咳出一口鲜血。他浑身抖得像筛子,汗水一层一层地冒出,原本滚烫的身体,反而变得冰冷。

    他一定是梦到了当年为陆疏桐挡箭那一晚的事,陆长卿听陆疏桐讲起过,每每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士兵在帐外报,抓到三个在营地附近窥伺的人。陆长卿放不下凤岐,下令将三人带入。却不料,来者竟是那小院中的老者和他两个孙子。

    两个孩子并排站在一起,更加难以分辨,连右眼角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谢戟扫了抱着凤岐的陆长卿一眼,皱着眉坐到了军帐的角落。谢砚几步跑过去,惊诧地回头问老者:“爷爷,他就是国师凤岐?他好像病了?”

    老头儿也走了过去,瞧着凤岐雪白的脸,叹道:“国师,您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庆侯,国师病得不轻,容我给他把把脉。”

    陆长卿审视着老者,问:“靖侯没有为难你们?林中阵的事他们难道没有追究?”

    老者哈哈一笑:“庆侯倒也不是鲁莽的人,我和凤岐玄渊他们的酒鬼师父是老交情了,玄渊那小子不敢为难我。”

    陆长卿知道那林中阵必有隐情,只是当下无暇多问,扶起了凤岐一只细腕。

    那手腕上横陈着一道刀疤,看去分外狰狞。

    老者把了脉,翻了翻凤岐的眼皮,摸了摸他的手脚,写了张方子。陆长卿细看了一遍,凝着脸慎重吩咐给手下。

    谢砚拧着眉盯着凤岐,问:“爷爷,就是他在咱家门口种了片林子,害得我背那么多口诀?”

    老者取出一个匣子,瞪眼道:“小兔崽子,别他来他去,此人是大周的国师!你爷爷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过三个,他就算一个。”

    老者从匣子中抽出银针,对着凤岐手臂上几处穴位就往下扎。陆长卿一惊,劈手去夺针。然而以陆长卿武功之高,却竟连老者的手指都没碰到。针已扎在了凤岐的穴位上,老者慢条斯理地捻着针。

    此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陆长卿更加警惕他。然而是敌是友,林中之谜,都唯有凤岐醒来才能得知。

    “把他的衣服脱下。”老者又指示道。

    “老丈,你到底是何人?”陆长卿却不由将凤岐往身后藏了藏。

    老者沟壑纵横的老脸露出桀骜之色,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变,“我便说了你也不知,你听说过荒原客?”

    陆长卿果然未曾听说过。一旁冷眼旁观的谢戟道:“爷爷每次亮出过去江湖上的名号来,人家都不知道。”

    “小混账东西,你爷爷我叱咤风云时,你们这帮毛小子都没出生呢,知道个屁!”荒原客瞪眼珠子骂道。他三下五除二扯开凤岐的前襟,在他胸前施针。陆长卿默默将掌心贴在凤岐背后,用内力协助银针疏通经脉。

    如此折腾了半晌,士卒端着煎好的药送进帐中。陆长卿方接过来,荒原客便捏开凤岐的嘴,“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了,往里灌吧。”

    陆长卿小心翼翼喂了一勺,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荒原客又吩咐道:“谢砚,你去揪根芦苇杆来!”

    谢砚正要跑出去,陆长卿却含了口药,捧住凤岐的头伏身哺进他嘴中。

    第一次碰触这个男人的唇,那玷污神明对内心的撼动,让陆长卿无法再注意到周围的人。亲吻凤岐在过去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如今他却虚弱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任由摆弄。是这个男人便弱小了,还是自己变强大了?

    荒原客面露异色,怔了怔,让到了一旁。谢砚呆若木鸡,半天才道:“长卿哥哥,你……对他真好。他可是个男人呢……”

    只有谢戟神色如常,对荒原客道:“爷爷,我再去煎一碗四物汤,等他醒来补补血。”

    陆长卿对帐中的三人视而不见,只专心地一口口哺喂怀中的男人。男人的唇并不十分甜美,然而这种干燥微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酸痛却又幸福。

    正在这时,帐外一阵嘈杂,士兵风尘仆仆冲进行辕来报:“祝侯带兵袭营!”

    靖侯占据关城,背信弃盟;祝侯又从后面奔袭,着实腹背受敌。陆长卿仍是含了药喂凤岐,士兵见他置若罔闻,反而怀抱着一名男子做出亲昵举动,不由手足无措。

    “长卿哥哥……”谢砚轻轻扯扯陆长卿的衣角。

    陆长卿喂完了最后一口药,才抬起头,对士兵道:“布阵迎敌!”

    他将凤岐轻轻放在厚厚的毛毡上,为他掖好鹿皮毯子,拎起弓箭走出了行辕。

    祝侯为报一箭之仇,杀入镐京后便一路直追而来。

    陆长卿站在阵首,轻哂道:“敌军奔袭疲乏,我军以逸待劳。看来明颂这是活腻了,我只好送他一程!”

    埋伏在一侧山坡的弓箭手已张满了弓,紧紧盯着不远处滚滚而来的尘土。

    就在那飞沙走石的军马正要闯入阵门时,有一单骑骤然从山坡上驰下,马扬起前蹄,发出高声嘶鸣。

    “祝侯莫要入阵,且听我一言!”骑手是个女子,一身江湖客打扮。

    楚军大将孟善望着那女子惊道:“你是何人?”

    明颂眼见陆长卿严阵以待,知道突袭之事败露,又见得这女子,忙令三军停止前进,对孟善低语:“这人是纪侯萧怀瑾的妹妹纪萧,她为人古怪,不呆在闺房中,反倒喜欢女扮男装在江湖上厮混。”

    言罢他又冲着山坡拱了拱手,高声道,“萧女侠,两军交战在即,你有何话说?”

    纪萧正在马上打量着陆长卿,见他默然独立于万人之阵中,青裘白马,清明简远,孤俊无朋,不由暗自惊叹。这样的庆侯,实在与她想象中那权欲熏天的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纪萧回应道:“祝侯殿下,你与庆侯拼杀,必定两败俱伤。如今犬戎攻城在即,若为大周国祚着想,不如暂时结盟,共同拒戎。”

    “庆侯?陆长卿他是弑王篡位的逆贼!”祝侯不屑道。

    “庆侯之罪,是我朝内政,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外患。”纪萧道。

    祝侯面露不忿之色,“纪侯就是这么教你的?让我与这等乱臣贼子同谋?诸位将士,我们今日诛杀逆贼,用他的血祭奠先王,恭请先王的佑护!”

    孟善正要率军杀入阵中,忽然听得一人幽幽道:“明颂,你对我教管妹妹的方式有何不满?”

    不仅祝侯一愣,连陆长卿都讶然地循声望去。

    一队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两军中间,为首的青骢马上,一个绿衣男子神色阴郁地睨着祝侯。

    陆长卿从未见过比这男子身上的衣衫更绿的颜色。

    祝侯尴尬地拱了拱手:“纪侯,想不到你也来了。”

    纪萧策马从山坡上跑下,枣红马在纪侯身边围转了几圈,“兄长,你终于到了!”

    纪侯萧怀瑾看着她这一身男子装束,恹恹地叹了口气。纪侯身旁,一个灰衣的青年微笑着打圆场:“阿萧,许久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纪萧被他从萧怀瑾的哀怨中解脱,嫣然道:“辛檗,你也来了!。”

    纪侯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是故备受众人瞩目。然而陆长卿一心只想着行辕中重病的凤岐,无意与他周旋。

    祝侯道:“纪侯莫要生气,萧女侠闻名朝野,还是你教养的好。”

    “纪侯不远千里赶来,可是为了劝我休战?”他又道。

    萧怀瑾一双眼总似睁不开一般,此刻眉峰一耸,便给人一种轻蔑之感,“你打你的,与我何干?我是来找国师的。”

    祝侯大惊:“国师?国师大人已经被陆长卿这厮车裂了,你竟不知?”

    纪侯不屑地说:“凤岐大人的死讯我这辈子总共听过六回,早就听腻了。若他死了,我就立刻弃了侯爵,削发为僧。”

    行辕中荒原客叼着烟杆子,一脸踌躇地望着凤岐。谢戟坐在门口,谢砚怒道:“哥你让开!我要去找长卿哥哥!”

    谢戟板着一贯的冰山脸,不紧不慢道:“你敢出去,我就打折你的腿。”

    在荒原客的目光下,凤岐长睫轻轻颤抖,徐徐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容,一双丹凤眼微微泛红,病态中却透出一种异常的艳丽。

    “国师,您终于醒了。”荒原客的呼声打断了谢家两兄弟的争执,二人不由都转头看向了这边。

    凤岐抿了抿干燥的唇,微微笑道:“鬼门关走了一遭,多谢荒原伯父救我性命。”

    他勉强撑身坐起,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登时又一身冷汗。

    “国师,你快好好躺着!”荒原客丢下烟斗,满面凝重。

    “外面吵得厉害,是谁来了,祝侯还是靖侯?”凤岐毫无犹疑地问,这时他注意到门口坐着的谢戟,惊讶道:“你不是上次帮妇人追回钱袋的那个孩子?荒原伯父,他是你的徒弟?”

    谢戟专注地打量着凤岐,却不回答,荒原客道:“他是我不成器的孙子,叫谢戟,旁边的是他弟弟,叫谢砚。”

    凤岐神色柔和,朝两个少年点头致意。

    随后,他整理衣衫,慢慢站起了身。荒原客惊道:“国师,你这是做什么!”

    凤岐温言道:“出去露一面,免得他们打起来。”

    祝侯与纪侯争论之时,陆长卿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瞥着不远处的行辕。须臾间他以为自己花了眼,一抹紫色身影骤然出现在行辕外。

    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望向他。

    祝侯和纪侯也注意道陆长卿异常的动作,俱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一下祝侯震惊万分。

    凤岐只身朝他们走过来,紫衣如霞,神色安详。

    数万人的场面,却万籁俱寂。凤岐走到两军之间,目光扫过诸侯,停留在纪侯身旁的灰衣青年身上。

    青年目中隐藏着热切的神情,亦紧紧回视他,仿佛相识已久。

    明颂愕然道:“凤岐大人……您,您竟还活着?”

    凤岐微笑道:“承蒙老天不弃。”

    萧怀瑾示意手下牵来一匹马,一双玻璃珠般冷漠的眼睛也首次迸出关切之色,“凤岐大人,快上马来,我带您走。”

    正在这时,远处又是马蹄大作,尘雾中靖侯丰韫与大夫玄渊策马赶来。

    丰韫大笑道:“纪侯要把国师带到哪里去,你可知道国师肯不肯跟你走?凤岐大人,您若不愿,我替您将不识相的人赶走!”

    纪萧怒道:“谁是不识相的人!”

    凤岐不理他们的彼此讥讽,笃定道:“四国国君竟都聚到这里,几十年来也没有过了,上一次相见还是祈雨大祭的时候吧?贫道近日偶染微恙,不能骑马与诸位一同驰骋。不知大家可愿卖贫道个面子,坐下喝杯热茶,一起叙叙旧?”

    孟善低声对祝侯谏道:“殿下,凤岐大人端的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还是不要中了他的计。”

    祝侯却叹道:“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国师的手段,当年连那炙手可热的陆疏桐都死在他手上。就算明知他挖了坑我也得往下跳,横竖我是不敢拂国师面子的。”

    纪侯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却率先下了马。随后靖侯丰韫、祝侯明颂也相继下马。主君都已下马,身后千万将士亦随之卸了杀气。

    凤岐望着陆长卿。纪萧道:“庆侯,你什么意思?”

    祝侯怒气不平,挑衅道:“凤岐大人,您也要与这等乱臣贼子‘叙旧’么?”

    陆长卿旁若无人,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凤岐鬓角不时滑下的汗珠,心中暗叹:“凤岐,你还要撑多久?”

    他令士兵收起阵势,独自策马踱到渭水边,只留给众人一道孤远的背影。

    退敌之法,早已运于帷幄之中,而诸侯齐聚渭水之阳,正是凤岐等待已久的东风。是故后人评说——周朝之延,在于渭阳之盟——诚然不欺。此乃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家国师是集隐忍受与诱受为一身的魔系大叔(众;作者滚……

    ☆、第十七章

    渭阳之盟后十年,昔日的山野小儿谢戟已迁为周朝太师,以白衣出身位列三公。那时的凤岐国师归于山林已久,谢太师每遇诸侯起纷争之时,必然想起国师凤岐当年的教导。

    那时夜风习习,国师坐在一树紫藤萝下,不紧不慢地说:“……从前草原上有一群狼,它们个个骁勇善战,每一只都是捕猎好手,首领年迈,于是它们都想当新的首领,谁也不服谁,以至于在捕猎时相互争夺,彼此使绊。”

    “后来某一天,草原上又来了另一群狼,它们同样勇猛,与先头这一群抢夺羊群。”

    谢戟不知凤岐哪里来得雅兴,与他讲故事听。但他知道凤岐话中有话,只得耐着性子哄他继续说。“然后呢?”谢戟忍着不耐,放下书卷问。

    凤岐似是很高兴他发问,饶有兴致地继续道:“然后啊,先前这一群狼虽然每一只都是高超的猎手,却敌不过一群狼的围攻,看上的猎物总是被对手抢走,只能眼看着群里母狼小狼饿肚子。它们发现,只有一致对外,才能保全生计。于是这些狼开始彼此配合作战,最终把外来的狼群赶了出去。”

    凤岐说到这里,咳嗽了一阵,又继续道:“这个故事是说,如果一群人彼此矛盾,共同的外部敌人会让他们团结一致。对于国家而言,亦是如此。”

    渭阳之盟,诸侯兵戎相见,各怀心思;国师又病体虚弱,却稳坐蒲团,因势利导,辩解连环,辞润玉石。后世作《紫衣绝》,歌曰:

    “渭水泱泱,紫衣独绝,智络天地,明照日月。

    “渭水澹澹,紫袖八风,一合参商,辞若清角。

    “渭水汤汤,紫绨弥高,凤舞岐关,横扃霄窕。”

    渭阳盟约已定,靖侯占据关城,是故仍镇守岐关;国师思虑纪侯为人善忍,且引轻军远道而来,故令其领军出迎以作诱饵,祝侯诸人则重兵埋伏于两侧山坡林石之间,以便伏击。小小岐关,剑拔弩张。

    渭阳定盟当夜,凤岐点两只灯笼挂在树梢上,坐在陆长卿军营中研究一架模样古怪的战车。谢戟被荒原客派来给凤岐帮忙,拿着锤子敲敲打打。

    陆长卿听了一会儿噪音,起身走出军帐。灯笼的光晕中,纤瘦的国师坐在一架张牙舞爪的战车旁,一边咳嗽一边指挥谢戟干活。他的声音低哑,虽大战在即,却从容不迫。

    “这是什么?”陆长卿问。

    “我叫它弩车,”凤岐用帕子掩住口,咳出了些血,缓缓将染血的帕子收起,神色平和如常,“弩这种兵器,即使新兵也很容易上手,而且对付骑兵格外有利。虽然它比较笨拙,但是埋伏在山谷中正好可以弥补这个短处。我将原本的弩改造了一下,利用这种小轮子的战车,可以增加灵活度,并且射程能超过过去的一倍。”

    既庆弓之后,又造出这样的弩车,想必是给祝侯山谷伏兵之用,以后或许会被世人称为“祝弩”。凤岐才绝天下,同时他也是把双刃剑。然而慧极必伤,陆长卿看着他手中攥着染血的帕子,心中戚然。

    凤岐招呼谢戟取来一件丝绸织成的甲衣,他站起身,捧着这软甲递到陆长卿面前。“早些年你兄长和犬戎打仗时,军中士兵往往被犬戎骑兵利箭所伤。这些年我反复琢磨,试做了这样的软甲。这软甲是用极细密的生蚕丝织成,十分轻便,在寒地作战还可保暖,箭射进去时会被生蚕丝缠住,将蚕丝拉出,便可将箭带出,从而减少损伤。”

    凤岐手中这件软甲,与当日纯钧客栈中赠与纪萧的是同一种。

    凤岐偏过头又咳嗽了一阵,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血迹,又道:“这软甲要手艺极好的巧匠才能织出,所以我也只来得及让他们赶出百来件。我已送了靖侯、祝侯、纪侯,余下的你可分发给庆兵。”

    陆长卿不接那软甲,反而道:“我问过荒原客,他说你这咳血好不了了,以后还要越来愈重。有一种草药名为紫菀,治劳咳成血十分有效,庆国虽然也有,但还是犬戎那里生长的上乘。”

    凤岐淡淡笑道:“庆侯不是说过,看我痛苦你才快活么。”

    陆长卿道:“你这咳疾是为我兄长受的,我一向恩怨分明,这份人情总要还你。至于你害死我兄长,勾结丰韫、诈死瞒天过海,这笔账我也要讨。”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凤岐辨别出这是最后的那只锦囊了。陆长卿当着凤岐的面将它打开,里面却没有字条,而掉出一颗通体淡金的丹药。

    陆长卿挑眉道:“这是何物?国师总是喜欢玩猜谜的把戏。”

    凤岐叹道:“并非我喜欢猜谜,只是担心王宫中的细作,才如此大费周章。我当年总共炼过三枚金丹,其中一枚给了先王,这里是剩下的两枚之一。这金丹并无强身健体之效,但是若是在跌打内伤时服用,有保命还阳之力。”

    “阿蛮,你收好吧,日后或许有用得上的时候……咳……”一阵风吹过,两只红灯笼摇曳不止,凤岐的影子晃动模糊,他又再次掩口而咳。这次的咳嗽来势汹汹,他咳得伏下了身,细瘦的背弓起,乍然露出老态

    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吧,陆长卿恍惚地想。

    面上他却只是冷冷一笑,将装着金丹的锦囊和之前的两只一起扔到凤岐脚下,“诈死的事都做得出,你还指望我信你?收好你的宝贝吧,我不需要。”

    凤岐捂着嘴剧烈的咳嗽,垂眸望着脚下三只锦囊,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有种难以名状的难过。咳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他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血迹,把病中凌乱的鬓发用细瘦的手指别在耳后,似不在意的将三只锦囊一一拾起,收入怀中。

    夜色灯影中他的面容苍白昳丽,立于山野之中,却恍若庙堂之上。呆立了片刻,他恢复了常态,和缓一笑,“阿蛮不要送人便是了,何必还给我呢,我面子都挂不住了。”

    这样的笑容,宛若骤然怒放于暗夜的雪白牡丹,艳丽逼人。陆长卿心头蓦然一震。

    他不明白,为何一个人既可以贪生怕死到低贱如狗,却又可以同时拥有这样光风霁月的气度。就如同流水,既可以淌入泥潭,也可以一泄九天。性柔而砺巉岩,质朴而纳百味。

    心底还是欣喜的,因为自己曾经仰慕的这个人毕竟屹立不毁。这样仇恨着重新抓回权势的他,也比践踏一条狗要好。

    翌日,陆长卿带庆国精兵良将沿凤岐指点的山谷小路暗度陈仓,意欲绕到犬戎后方。他将软甲分发给士卒,自己却只着青色长氅。前面白马上凤岐坐得摇晃不稳,陆长卿细看了一眼,才发觉他的双脚都没有踩在马镫上。

    “多年窝在道观里,竟不会骑马了么?”陆长卿挖苦道。

    凤岐侧回头,只是笑笑,用脚勾住了马镫。他自脚筋断后,骑不得马,只是这事告诉陆长卿,既暴露自己的弱点,又遭他嘲讽,又有什么意思。

    大军又行了片刻,陆长卿忽然目光一动。断崖边的枯树下,赫然开着几朵淡紫色的小花。那一日荒原客提到紫菀这一味草药后,陆长卿便开始留心,对其形容性状已了然于心,此刻蓦地见了,一眼便辨识出。只是这几株紫菀,生得实在突兀,零落地开着。

    陆长卿下了马,走到断崖边,摘下了其中一朵。

    凤岐轻轻拉住缰绳,诧异地望着他。

    枯树边陆长卿孤零零地站着,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表情虽如平素般冷淡,然而整个人却偏偏有种分外温柔之感。

    阿蛮的温柔,只会对小花小草呢,凤岐淡淡地想,犹忆起陆长卿儿时,格外喜欢拉着他到庆宫后山上玩耍,摘果子、看松鼠。

    恍神间陆长卿已经上了马,骑到凤岐跟前,将花递给他看:“这种花就是紫菀,根茎可以入药,我刚才挖了一株,等回去让荒原客看看。只是这花长在这里,有些奇怪。”

    凤岐一愣,没料到他竟是特地为了自己的咳疾去的,纵是平日舌灿莲花,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小小的陆阿蛮双手捧着爬树摘下的红彤彤的果实,稚声道:“凤岐大人,这个好甜,你吃。”那样仰慕自己的孩童,如今却恨不得他死,而现在,却又忽然露出温柔的一面。

    总觉得他的情绪在一点点渗入自己心底,让凤岐感到切肤之痛。

    既然抹不平仇恨,又何必对我温柔。一旦收起旧情再次狠戾起来,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这样激烈的爱恨,就仿佛陆疏桐当年一样,要生生把他的心吞噬进去,激烈到无法忽视。

    那时为何一定要见到陆疏桐?听到他另觅新欢,竟与犬戎世子成双入入对时,心中当真没有怨恨么?怨恨滋生,信任不复,犬戎世子从靖国入境奔袭镐京之时,陆疏桐袖手旁观,旁人皆道陆疏桐不满于这些年文王兔死狗烹,对庆国的排挤和压制,所以与犬戎联手反叛旧主。更甚的是,细作竟当真找到了陆疏桐写给犬戎世子,约其起兵共袭镐京的书信。陆疏桐的字,凤岐熟谙于心,旁人绝做不得假。一时五内俱焚,咳疾复发,卧床不起。镐京传出国师病笃的消息,他也不加掩饰。或许那时,陆疏桐若当真不肯来,他就真的万念俱灰死于病榻了吧。然而陆疏桐不止来了,而且只带百来骑昼夜不分冒雨而来。若非天气这样差、人马这样稀少疲惫、若非他心急如焚,又有何人能困得住栖桐君?

    陆疏桐死了,凤岐悲痛欲绝,却反倒没有倒下。乱服散发冲入文王殿中,将那一向稳如泰山的大周天子惊得滚下龙椅。事后又在岐关独居三年,搜寻陆疏桐的遗骸。然而古怪的是,陆疏桐与那百来骑竟如同凭空蒸发,尸骨无存。凤岐心中不由想起当年离别之时,陆疏桐曾与他定下约定:保文王子孙三代,便弃了这身紫绨袍,与他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凤岐,我这就回雍都去了。或许有些年头见不到你了,但你切莫忘了我们的约定。”栖桐君望着他微笑,身后夕阳如金,碧草连天。

    “陆疏桐一生,都是凤岐的人。就算你完成与你师父的约定后,已经变得又老又丑,我也要把你这个老头子带走。”他眸光潋滟,含笑道。

    下一刻,温热的唇已经贴上嘴角,凤岐眼角发热,一不留意大滴的泪水就滚滚而下。

    陆疏桐手执利剑,施展轻功,沿着岐关中高台的石壁一路飞下,挥剑刻字。

    高台下千万庆军阵列齐整,声势浩大,等待着他们的国君。陆疏桐刻完字便飘然落在地上,朝凤岐笑着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夕阳之下,陆疏桐挥袖扬鞭,西出岐关,身后浩荡大军紧紧随行。那场面壮丽宏大,凤岐却知道世事难料,今日这一别,往后未必又再见之日,心下凄绝。

    他独自下了高台,伫立石壁之前,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十二个字——你我有约,此去经年,莫失莫忘。

    凤岐回过神来,路已变得十分狭窄,仅容单骑通过,一侧峭壁,一侧万丈深渊。陆长卿发号施令让士兵们牵着马一个个过去。

    凤岐下了马,牵着缰绳,贴峭壁小心前行。山风怒吼,不时吹得他襟带飞扬。脚下白雾翻滚,奔涌而过。一时雾来了,便连前面人的项背都望不见,一时雾散了,远山又历历在目。

    陆长卿走在凤岐身后,时而关注前后缓缓前进的队伍,时而视线停留在凤岐身上。骑马让凤岐的脚腕愈发刺痛,脚背上一直绷着劲儿,此刻每走一步,都酸痛难耐。

    又是一阵白雾涌来,凤岐眼前白茫茫一片,过了许久也不得散。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冷汗如浆,从额头鬓角不断滚下。

    陆长卿在浓雾中只听得一声尖锐的马嘶,他脑中瞬间一空,本能得往前扑去,混乱中抓住了一只消瘦的手腕,便将它死死扣在地上。

    须臾白雾散去,陆长卿才发现凤岐牵着的白马不见了,小路边尽是被马蹄蹬落的痕迹。浑身的神经都紧紧绷着,此刻稍一松懈,血液重新涌回四肢,让手脚尖都麻胀得疼痛。

    “阿蛮……快松手……”凤岐低喘道。

    陆长卿魔障了一般置若罔闻,凤岐不禁急道:“阿蛮,你在捏下去,我的手腕便断了。”

    陆长卿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两只手抓紧了他的腕子,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陆长卿费了一番力气,才让自己松开了手,坐起身子。

    凤岐细瘦的手腕竟然被他攥破了皮,两道乌青上隐隐渗出血来。

    瘫在地上的凤岐显得十分萎靡,他挣扎了几下,竟起不了身,整个面容有些扭曲。

    陆长卿第一次见他这么惊惶,蹙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凤岐怔愣半晌,缓缓地,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阿蛮,你能扶我一把么……不知怎么,竟然坐不起来了。”

    陆长卿抓起他一只脚踝,凤岐因疼痛低吟了一声,又立刻紧紧抿住了唇。

    “脚怎么了?”陆长卿沉声问,“手脚筋被挑断,我不是命人给你接上了么?”

    凤岐动了动唇,又不知说什么好,别过脸茫然地笑笑。

    陆长卿很是不喜凤岐这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样子,这副模样既让他因为被排除在外而嫉妒恼怒,又让他感到心疼。

    “凤岐,你是在我面前装可怜么?”陆长卿捏起他的下巴,凤岐仰头甩开了他。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骗子。”凤岐肩膀微颤,无声笑道。

    “够了!”陆长卿最恨凤岐来这一套,当时火烧明华宫装死前,他正是被男人这副样子骗得昏头转向。然而虽然严声呵斥着,他还是蹲下身将虚软无力的男人背在了背上。

    队伍继续前行,雾气雾散。凤岐凉凉的汗水落进陆长卿的颈窝里,沿着锁骨滑下去,酥□□痒,一直到胸前。他的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陆长卿耳边,隐隐透着庄严静穆的檀香气味。

    他心中的那个神祇,如今只能伏身在他的脊背上,才能继续向前走。

    檀香令人沉静的气息,一瞬间竟变成了蛊,让陆长卿燥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二

    下周四起大约还是一周一万五,四更

    ☆、第十八章

    “檀香……檀香……”男子沙哑的声音诅咒般念道,“……是那妖道来了吗?!灵火,你快杀掉他!杀掉!”他突然跳起,厉声尖叫。

    一身灰衣的斗笠男子只将五指轻轻一抓,熏香便熄灭,唯有最后一缕烟,如孤魂野鬼,在空中渐渐散去。

    “主人,属下听闻檀香之气能令人平静,所以才点起来。”斗笠男子尊称犬戎主敖琛为主人,说话的语气虽柔和,却也不卑不亢。

    敖琛双手抓着头,颤声道:“这檀香的味道让我想起那妖道,那妖道……”他说着声音忽然拔高,大笑着抓起方才丢在一边的草人,恶狠狠地掐住草人的脖子,失声道:“妖道!我掐死你!掐死你!疏桐心里的人是我!是我!”

    裹着紫布的草人被他扯得四分五裂,里面扎进去的针也都纷纷掉落。

    灵火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周朝的凤岐国师几月前已经被陆长卿车裂了。他已死了。”

    “死了?死了,死得好!死得好!”敖琛又大笑起来。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军帐中一盆紫色小花前,将它捧起,不胜怜惜道:“……紫菀,我第一次见到栖桐君时,他假扮商人到处找上等的紫菀花……于是我便装成药农找来部落中最好的紫菀给他……”

    “紫菀……紫菀……”敖琛低吟着,喘息着,三十出头的男人将脸贴在一朵花上,显得疯狂而病态。

    灵火并无一丝不耐,依旧平静道:“主人,周朝的纪侯萧怀瑾带兵攻过来了,我已派骑兵迎上去。”

    敖琛骤然收起狂态,一双眼阴冷如蟒蛇,走出了军帐。

    两军混战,纪萧挥舞宝剑左砍又劈,混在男人堆中,竟不辨雌雄。萧怀瑾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贯的碧色长衫,觑了自家妹妹一眼,恹恹地叹了口气。纪萧一剑正砍在对方盾牌上,忽然耳边阴风一响,她心知不妙,慌忙低头躲闪。这时辛檗已一箭射下了暗箭,尚有余暇朝她莞尔一笑。辛檗策马到纪侯身边,低声道:“我看差不多了。”

    萧怀瑾的双手藏在袖中,竟暗暗向他作了个揖,轻声道:“怀瑾遵命。”

    纪侯的人马并不多,此刻战了一阵,已显出劣势。他令传令兵鸣金,率先带着人马朝南回撤。

    犬戎主见齐军败了,自有乘胜追击之意,身边那灵火却微微抬起斗笠,劝道:“主人,恐怕有诈,还是莫要追赶。”

    敖琛冷笑道:“周朝诸侯就是一盘散沙罢了,萧怀瑾落荒而逃,我军士气正旺,怎可放虎归山!”

    灵火却指着齐军道:“齐军虽在撤退,可军旗规整,分毫不乱,不见落败仓皇之态。周人多诈,还请主人三思。”

    敖琛眯起眼睛,沉默片刻,下令全军停止追赶。

    陆长卿带兵藏匿于山林之中,探子来报,却说犬戎大军并未离营。

    凤岐本设计将犬戎大军诱入山谷埋伏中,再令陆长卿暗袭其营地,两面夹击,却不料犬戎主并不上当。

    他一边小口抿着鹿皮水囊中的水,一边断续咳嗽,听了此事,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喝过了水,略微恢复些精神,他坐在树桩上,在风中微微蜷着身子,柔声道:“阿蛮,趁着现在,我将你兄长的狴犴阵法教给你吧。”

    陆疏桐在那日凤岐昏迷中便听过“狴犴阵”这个词,不由反问:“这是什么阵法,是我兄长创的?”

    凤岐道:“栖桐君说这阵法是他练功时,从一套掌法中悟出的。他与我细细讲解过,而只在战场上试过两回。”

    “我与你是敌非友,你何必告诉我。”

    凤岐摇头笑了笑,“到底是你陆家的东西,早晚我都是要还给你的。”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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