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4节
雍都山城上的宫殿如二十年前一般雕廊画柱,云雾缭绕。凤岐穿着那件惯常上身十分熨帖的深紫色道袍,站在白玉阑干后眺望着入城的方向。
“凤岐大人,”个头不高的陆长卿在他身后憋了许久,鼓足勇气唤道,“后山有好吃的果子,你要不要和我去摘?”
凤岐回过身微笑:“阿蛮说得是什么果子?”
那时的国师才过弱冠,风华正茂;又入朝未久,不似后来那般工于心计,一颦一笑,丰姿隽秀,天质自然。
陆长卿一下子就两颊发烧,磕磕巴巴道:“一种小红果子,酸酸甜甜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哥哥带我去摘过……很好吃的。”
凤岐蹲下身,摸摸他的头,“那阿蛮带我去摘。”
陆长卿一下子开怀,兴冲冲地在前面跑,跑了几步又忙停下,眼巴巴等着那高挑的男人不时拎起衣摆随他拾级而下。
宫殿的后山上秋叶如火,随风落木萧萧。陆长卿一路小跑,走到狭窄的仄径,凤岐便赶上几步拉住他的手,以免他失足。
这双干燥而温暖有力的手,后来渐渐变得苍白消瘦。
许多事许多当时的感情,也随着岁月慢慢蒙上灰尘。
陆长卿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然而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醒来,便任由男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凤岐大人,就是那个!”他指着一棵小树喊道。
男人笑道:“阿蛮要亲手摘给我吗?”说着抱起陆长卿,走到树前。
贴得近了,陆长卿闻得到凤岐颈子里的味道。那是淡淡的皂角味儿,却非后来长年在镐京的道观中熏染上的檀香。
自己当年倾慕的那个年轻道长,与二十年后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国师,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才可以下狠手伤害他。
原来如此,陆长卿在梦中如释重负。
深秋的午后,陆长卿和凤岐并排在山中漫步,一边走一边吃果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时候小小的阿蛮觉得,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散步、吃果子。
“阿蛮,你看那边还有很多。”凤岐突然指着不远处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摘给你。”
陆长卿一边吸吮着手中果实的汁水,一边望着男人的背影。
凤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扎起,陆长卿却记得方才凤岐的头发是用木簪簪起的,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红色的发带。他突然间就觉得这发带太红了,有些刺目。他很想叫住凤岐,然而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只能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到那一抹紫色背影渐渐飘渺起来。
凤岐站在悬崖边,冲他怅然一笑。细长的眼梢流出一抹难以言述的凄艳之色。
“阿蛮,我不能摘给你了,因为,我……”他话未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了下去。
陆长卿浑身剧震,猛然前倾一步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悬崖边。
悬崖下漆黑一片,树枝上挂着一片紫色的衣料,凄然随风飞舞。
陆长卿醒了过来,失神地望着头顶。洪彭在身旁问:“殿下方才做了噩梦吗,看您睡得很不踏实。”
陆长卿发觉自己睡在军中,他坐起身道:“……没什么,祝军那边有什么动静?”说话时嗓子干哑异常,竟破了声。
洪彭道:“他们来城下搦战了两回,祝侯还没什么消息。”
陆长卿道:“洪彭,你让士兵把水顺着城墙泼下去。”
“殿下这是何意……”
“让城墙覆上一层冰,即便他们攻城,也很难利用云梯爬上来。”陆长卿觉得每说一句话都很困难,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
“利用天寒让水结成冰,使城墙打滑,殿下真是足智多谋!“洪彭喜道。
陆长卿这些年东征西战,毕竟也非等闲之辈,然而生性他孤傲不群,意气用事,以至于为图一时之快而攻城弑王,导致自己陷入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他披上青氅,跨上骏马一路飞奔回王宫。进了宫门,依旧骑着马狂驰,直到未央宫前才滚鞍下马。
陆长卿几步走入殿中,内室里熏香袅袅。他一把剥开床榻周围的软帐,一具残破的躯体静静躺在床上。
陆长卿仿佛松了口气,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灌进喉咙里。
这时殿外忽然有人来报,他吩咐内侍传人进来。
那人风尘仆仆行了礼,惶然道:“殿下,岐关出事了!”
——速离镐京,退守岐关。
陆长卿的瞳仁蓦然一缩,沉声道:“慌什么,把话说清祝。”
“殿下,犬戎主敖琛领了十万大军倾巢南下,距离岐关只有二十里了!”
陆长卿猛然站起,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再次被层叠纱帐遮住的床榻。
纱帐中静静躺着的那个男人生前不堪忍受被他强行欢好的耻辱,焚火自尽。临死前却给他留下了三只锦囊。
他从没想过凤岐会对他安什么好心。
若是二十年前,他或许还会相信,然而如今,即便是他自己也已经不是个会为了感情而放弃利益的人了。凤岐是个有手腕的人,连昏庸的共王也对他深信不疑。这样的人,不会因为旧日的情分而对敌人伸出援手。
然而,犬戎主的进攻,现在却仿佛验证了已故国师的担忧。如今诸侯大乱,一旦犬戎主杀入岐关,入主中原,不但庆国首当其冲庙堂不保,整个天下也将陷入异族之手。
陆长卿迅速派人召来了太宰慎叔同与将军洪彭。
慎叔同与洪彭到时,陆长卿正将宝剑系在腰间。他头也不抬道:“犬戎十万人已经到岐关二十里了。我必须带兵去岐关。镐京只留下三千人,洪彭,你每日造饭的灶不要减少,祝军的孟善是个将才,他若看见城里炊烟少了,心里必会起疑。”
“我今晚悄悄带兵从北门出城,”陆长卿顿了顿道,“洪彭,祝军搦战的话只管紧闭城门,不要回应。拖得他们三日,我便可以赶到岐关关城,那时你就弃城到岐关与我会合。”
洪彭恨声道:“想不到犬戎二十年不敢南下,如今却趁乱造次!殿下,镐京……就这么拱手让给祝侯手里那个两岁小儿么?”
“把镐京让给祝侯,总比把天下让给犬戎好。”陆长卿淡淡道。
洪彭走后,陆长卿握着腰间的剑柄,沉默有顷,对慎叔同道:“……替我安葬他。”
慎叔同眼角的余光悄悄望向床榻周围的纱帐后,郑重拜道:“请殿下放心!”
“在他坟前,摆上窖里最好的酒。”陆长卿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补了这一句。
这时候,凤岐正坐着简陋的马车,沿着渭水西上。
他旧疾未愈,又一路劳顿,坐在车中时昏时醒。遇到路边野店,凤岐便着车把势下去买干粮。
他坐在车中咳嗽,听得外面有人道:“这二十年来,犬戎一直和我大周交好,没料到这次突然来犯。”
另一人回应道:“诸侯围攻镐京,天下大乱,犬戎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何况,现在的犬戎主是一个月前弑兄篡位的敖琛。”
先前那人沉吟道:“二十年前敖琛是犬戎世子,因为带兵突袭镐京失利才被废。他如今又夺回王位,必定要找我们报仇雪恨。何况,他以为国师已经死了,所以更肆无忌惮。”
“殿下,是我办事不利,让国师逃走了……”
先前那人又道:“玄渊也不必自责,国师他心思玲珑,你留不住他也不奇怪。何况,岐关势危,国师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恐怕近日便能见到他了。”
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里遇到靖侯和玄渊二人。凤岐忍下咳嗽,默默坐在车中。
便在这时,忽而又听得马蹄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道:“阿猫,可算追上你了!”
凤岐用手按住脑袋,无奈地摇头。
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大约是玄渊站起了身,“纪萧公女,我们又遇见了。这一位是靖侯殿下。”
“殿下,这一位是纪侯的同胞妹妹,纪萧。”玄渊妥当地介绍着。
凤岐虽看出阿萧是女子,且应当出自王侯将相之家,却没料到她是纪侯萧怀瑾的妹妹。过去曾听过纪侯抱怨他这妹妹,喜欢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果然不假。
靖侯与纪国公女厮见完毕,玄渊向马车投来了视线, “纪萧,你说的阿猫是谁?”
纪萧忽然响起凤岐说自己是逃跑娈童的事,忙道:“只是我的一个江湖朋友罢了……”
凤岐坐在马车中,已经听出了玄渊话语中的笑意:“殿下,国师被庆侯囚禁在宫闱时,给自己起了个诨名,您知道吗?”
“哦,是什么诨名?”知道玄渊话中有话,靖侯丰韫反问。
“便是阿猫。”玄渊说完便直直地看着马车。
凤岐轻轻叹了口气,瞬间便收起委顿之色,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他散着一头青丝,敛衣微笑道:“诸位一直谈论在下,在下也不好再坐在马车里了。”
☆、第十三章
国师衔笑而立,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丰韫不由微微张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岐,许久才出声:“……这么多年了,国师依旧风姿不减。”
玄渊见靖侯几乎说不出话的样子,目中不由暗淡了一瞬,随即又重新露出关切的表情,“几日不见,师兄又清减了。你身子不好,怎么经得住从洛阳到这里的长途跋涉……”
玄渊话音未落,只听他身后桌椅撞倒之声,纪萧睁圆了眼,指着凤岐双唇微颤:“你是……国师?你是退犬戎、修岐关、制庆弓的凤岐大人?”
纪萧虽从凤岐言辞中觉察他并非无名小辈,然而却万没料到他便是那个文王共王时代鼎鼎有名的大国师。她自幼听紫衣国师的故事长大,大人总将他描绘得顶天立地气冲斗牛,是故她想不到这个言辞风趣、敢于自诽为娈童的病瘦男人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人物。然而此刻想来,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落落大方地调侃自己吧。
纪萧又忽然想起了在纯钧客栈她因为阿猫诋毁国师而动怒,霎时两颊绯红。当时对着凤岐大人本尊吼出“你凭什么么诋毁凤岐大人”这种荒唐话,不知被他听了心里怎生笑话。而那时以为的诋毁,却实则是国师对自己的自责和自嘲啊。
凤岐见她的脸一会白一会红,解释道:“阿萧,上次不告而别,我是怕你侠骨热肠,非要陪我来这险地。”
纪萧摇头,目光灼灼,“我现在已知道你就是国师,也已经追到了这里,不管凤岐大人再说什么,我都要护你周全到底了。”她说话时秀眉如剑,英姿飒爽,既有江湖儿女的豪气,又不失大国公女的气势。
“不愧是纪国女侠,是凤岐小瞧你了。”凤岐笑道,目中不由自主流出一种对小辈的慈爱赏识之意。
几日的雪,天空乌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靖侯丰韫看了看天色,对凤岐道:“国师,这天像是又要下雪,你身子不好,快上我的马车,我先送你进岐关关城看大夫吧。”
听了这一句,凤岐便知道丰韫已经入主岐关了。
岐关是二十多年前栖桐君将犬戎赶出贺兰山后,凤岐向文王请奏,亲自监督修筑的,可谓镐京的咽喉。共王早期,凤岐留了骁将把守,后共王强掳了守将的妹妹,君臣生隙,两年前被陆长卿强做了守城之官,一直未能收回。此次周朝内乱,犬戎主再次进入贺兰山,一路南下直逼镐京。凤岐当初正是预料到这一点,方留下锦囊劝陆长卿舍弃镐京回防岐关。进可抗犬戎,退可回雍都,岐关一处陆长卿实在丢不起。
锦囊上的话凤岐言简意赅,便是担忧靖侯丰韫在镐京宫中的奸细。若非有细作,凤岐这一次也无法瞒天过海逃出王城。
然而凤岐发觉他高估了自己在陆长卿心中的地位。即使他“死”了,即使二十年前哄过这孩子睡觉、抱过他骑马,陆长卿也不信他。
反倒是他那师弟玄渊抢先一步占据了岐关,如此连陆长卿的退路都被切断了。
凤岐谢绝丰韫,重新坐上了自己的简陋马车。
丰韫苦笑一下,与玄渊上了华饰的马车,命车夫跟在凤岐的车后门面。纪萧策马前驱了几步,一把撩开凤岐的车帘,低声道:“凤岐大人,娈童之事是假,但靖侯要抓你之事是真吧?你就这么乖乖进城?”
凤岐稳坐车中,嘴角微翘:“阿萧,凭丰韫和我那师弟,还抓不住我。”他从不会不留后路盲目逞勇,纪萧虽不知凤岐话中有何玄机,却从心底信任他。
靖侯说得果然不错,马车行到半路上便已下起了雪,只不过这雪中还夹杂二月零星渐起的东风带来的雨水。雪沾了雨,结成细小的冰,不断敲落在马车厢顶。
丰韫一直撩开车帘望着前面的简陋马车,直到雨雪太大才放下了车帘。他对玄渊苦笑道:“我原以为凤岐大人被那陆长卿一通欺侮,我只要稍加安抚便能让他归顺。谁料到他即便跌进泥潭里,也要拍开别人伸过去的手。”
玄渊温和道:“我这师兄自小就爱逞强,他现在不过是硬撑着罢了。我刚才看他面色晄白,印堂发乌,想是肺里旧疾复发,恐怕也逞强不了几时了。”
凤岐此刻的面色却比刚才更为苍白,嘴唇都疼得有些发青。自从手脚筋断了以后,这是第一次遇着雨。手腕脚踝钻着骨头缝得疼,仿佛有人在里面抽筋碎骨一般。他不愿□□声引起外面纪萧的注意,便叼住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汗如雨下。粗重急促的喘息还是被耳力过人的纪国公女听到,马车外传来焦虑的问话:“凤岐大人,你怎么了?”
凤岐头顶着车厢壁,张开嘴松开一缕乌发,面不改色地敷衍道:“只是有些冷罢了。”
纪萧又道:“你嗓音好沙哑……”
“因为喉咙受过伤……”凤岐一把抓起长发再次叼在嘴里,他浑身微微抽搐,汗珠顺着鬓角滑下眼皮、鼻梁。
行了一个时辰,抵达了岐关关城中靖侯暂居的府宅。
三个男子迎了出来。打首的是个中等个,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他左手边是个瘦高个黄面皮的男人,其貌不扬却威严自生。最右边是个身材矮胖的面露笑容的男子,仿佛白天便醉了酒,然而细看他的眼睛却清醒得很。
丰韫和玄渊在后面先下了马车,丰韫朝三人道:“魏谋、韩要、赵图,城中一切安好?一会儿我有话问你们。”三人俱对丰韫恭敬称诺。
纪萧刚跳下马要掀简陋马车的帘子,凤岐已自己掀帘而出。
他一下车便注意到了那三个男人,凤目微眯,细长的眼梢挑起。凤岐一生识人无数,目光锐利,此时他心中已有估量,这三个男子此刻虽是丰韫心腹,日后却恐怕要将靖国搅得天翻地覆。
凤岐本欲自己进府,刚迈一步脚下就一软,顿时往一旁倒去。纪萧手疾眼快拎起他一只胳膊时,丰韫已飞身赶来抱住了凤岐大半个软倒的身子。
丰韫皱眉道:“……陆长卿挑断了你的手脚筋?”
凤岐道:“和阿蛮无关。”
丰韫道:“我那日在观星亭问你,是不是陆长卿不让你说话,你便摇头。国师,你好像总是护着他似的。”
凤岐揉着手腕,努力站直身子,“靖侯殿下,手脚筋是我自己想挑断的,确实和庆侯无关。”
丰韫哼笑一声,面色发沉。他忽然就势把手臂□□凤岐的腿弯里,将他拦腰抱起。
“靖侯殿下,放我下来。”凤岐一惊,随即冷冷命令,然而因为气力不足,说出来却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丰韫一边抱着他往屋内走,一边轻声叹道:“大人,你就别再硬撑了。”
丰韫把凤岐放在床上,吩咐下人请大夫来。纪萧将靖侯的举动神情看在眼中,虽暗自担忧他对国师居心不正,却又不得不任由他抱凤岐进屋、请大夫。
大夫来了便替凤岐把脉,又看了他面色和舌苔,面露些许凝重之色。
“大人平日里走路,脚踝可会疼痛?能拎得起三四斤的米袋子么?”大夫问凤岐。
凤岐盘膝仰靠在床头,捏着手腕子道:“走太远的话就疼得厉害,歇歇还能再走,下雨天疼得不能沾地。米袋子没拎过,砖头倒是搬过,一开始能搬两三块,这一个月好像越来越没力气似的,有时候拿着饭碗时间久了手都会发抖。”
纪萧听他这么平平淡淡的说,心里却像被揪了一把似的。
丰韫面色越听越沉,轻哂道:“可惜庆侯不在,不然让他好好听听,看他解没解气。”
大夫摸了把胡子,缓缓道:“这位大人的手脚筋接得潦草,之后想必也没能好好休养。现在虽然平日生活尚且无恙,但日后恐怕渐渐力气要越来越差了。”
“什么意思!”纪萧沉不住气了。
“……力气渐渐变弱,最后恐怕走不了路,手也拿不起东西了……”大夫解释着。
“有办法治么?”玄渊问。
“这位大人手脚筋已经是伤了,只能好好调养,尽量减慢这个过程……”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窗外雪雨肆虐昏天黑地,凤岐揉着脚踝道:“我本来过得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入恃辇而行便是了。”
“另外大人面色晄白,脉象虚浮,是气虚之象。我给大人开些补气血的方子,辅以针灸,应当能缓解大人的病症。”
大夫开了方子,玄渊接过便出去了。
凤岐道:“阿萧姑娘,大夫要施针,在下要宽衣了。”
纪萧先是一愣,随即“姑娘”二字提醒了她,她面上顿时又飞起两团红晕,粉中透白,人面桃花。
纪萧正想回避,却又瞥见凤岐一头散开的青丝铺在床榻上。她又旋身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红色绸缎带子。弯下腰,她轻轻将凤岐的头发拢在一起,用发带绑住。凤岐有些尴尬,纪萧嫣然一笑,转身出了门。
乌黑的长发上,鲜红如血的发带,让丰韫觉得有些刺目。
凤岐褪下道袍,剥开中衣,露出一段雪白的脊背,双臂垫着下巴趴在床上。大夫先扎了凤岐背上的天柱、大椎、肩井几处穴位,又将一串背俞穴挨个扎下去,凤岐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刺猬。
他额头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一路的疲惫如黑色巨网一般从天而降。
凤岐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梦境如马背上的风景一般飞速变换,最后他梦到了陆长卿。最开始陆长卿是个小孩子,因为怕雷声钻进了他的被窝。凤岐披着外袍,用手支着一侧的头,侧卧在朦胧的纱帐中。他给陆长卿讲雷公电母的故事。后来,陆长卿又变成了青年的模样,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再次闯入凤岐的床帏。
然而陆长卿已经不是那个怕打雷的孩子了,他扯烂凤岐的衣服,钻进他的身体。“阿蛮……阿蛮……求你……不要……”凤岐觉得猛然睁眼,却又见自己仍在明华宫中,满手都是暗红的凝固的烛油。他冲出宫门,跑进另一座宫殿。殿中陆长卿手里端着一只滑稽冰冷的青铜面具,要扣在他的脸上……
凤岐浑身剧烈一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本以为并不在意的事,通过梦境才知道,原来还是给自己造成了伤害。
他感到背上有人在捻针,一股股蜜蜂蛰了似的酸麻胀痛。
丰韫一边替他捻动银针,一边问:“凤岐大人做梦了么?”
“梦到重新变年轻了。”凤岐笑道。
阿蛮、不要,阿蛮、求你……刚才那些凄惨的梦呓还回荡在丰韫耳边,他只是笑笑:“凤岐大人不论年轻时还是现在都很美。”
“我一直记着凤岐大人跳的那场祈雨舞,那是只有天神才配看的舞,我们这些凡人看了,都糟蹋了它。不管那时候的浓妆艳抹,还是现在的粗服乱头,你的风姿都无人能及。”丰韫满面温柔地说。他继承了历代靖侯的阔嘴,但是和他的五官搭配在一起,却反而增添了魅力。
“靖侯殿下早上喝了蜂蜜?”凤岐揶揄道。
丰韫用目光摩挲着凤岐雪白的脊背和纤细的腰,上面扎着细细的银针,看上去有一种微妙的带点扭曲的快意。由于姿势的缘故,凤岐的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翘起,显得既脆弱又放荡不羁。丰韫不动声色地继续耐心捻针,身子前伏,低柔道:“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
凤岐微微一笑,目中却清冷万分,“靖侯殿下,你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丰韫手下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平稳地捻动细针,“举世无双的大周国师。”
凤岐缓缓道:“靖侯殿下,我现在袒胸露背趴在这里,手脚算半个残废,你手中的针只要刺得深些,穿透我的肺,就可以取我性命,而我绝无还手之力。”
“我不会杀你。”丰韫道。
“今日我给你机会,你不杀我,日后沙场相见时莫要后悔了。”凤岐淡淡道。
“比起江山,我更爱美人,”丰韫笑了,随即又敛起笑容,露出凝重之色,“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靖国也未必如你想得那般无忧无患,凤岐脑海中又晃过了进门时那三个男子的模样。鲤鱼一旦跳过龙门,便不会安分地潜在水中,必定要兴风作浪。
凤岐收起冷淡的神色,柔和一笑:“靖侯殿下尽管说,在下可是一句都不信的。”
屋外的玄渊听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正转身欲走,烦乱间被花盆绊了一下。里面丰韫严声道:“何人在外面!”
玄渊整了整衣服,推开门,恭敬道:“靖侯殿下,庆侯已经在岐关外五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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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岐关位于渭水之北,两侧崇山巍峨,而关城正卡在山谷狭窄之处,如同扼住喉咙的铁手。
前日雪雨交加,今晨终于停歇,黑压压的乌云仍盘桓在峡谷上空,仿佛下一刻便要垮下来让城池坍圮。几只黑鹰时而低空盘旋,时而振翅冲天。
凤岐被风吹得手足冰凉,然而双颊却仍是发热,浮着异常的潮红。他已盯了峡谷好一会儿,默默盘算着此处伏兵之法。
身后响起了上楼的脚步声,纪萧仍是一身男装,她左右环顾一圈,走到凤岐身边,低声道:“我兄长就快到了。”
凤岐点了点头,只说:“风大,我们回去吧。”
城墙楼梯很长,凤岐走下来,两只脚踝已经开始刺痛。
纪萧拎着剑迈着男人的步子在前面走,忽而道:“凤岐大人,我听说陆长卿已经来了,你有何打算?”
凤岐正要回答,却又忍不住一通咳嗽。他望了望天,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对陆长卿,他一直觉得棘手。杀之不舍,留之祸害,躲之不及。凤岐想到自己的身体,心头蒙上了一层忧虑——在自己死之前,务必夺去陆长卿的兵马,否则等他成了气候,丰韫也好、明颂也罢,都不会是强庆的对手。
纪萧见他不语,回头望去,嘴唇抖了抖:“……凤岐大人,你脚腕痛了?”
“没有,你看我走得好好的。”凤岐瞬间收起忧色,笑眯眯地说。
那笑容一如既往艳丽动人,但却比洛阳初见时多了几分憔悴。纪萧心底喟然叹息。正在这时,前方一阵嘈乱,纪萧忙回头,只见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追逐而来。
纪萧用剑将凤推到身后。后面那人越追越近,到了纪萧跟前时已将前面那人扑到在地。追人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形虽瘦小,气势却不输于人。一张清秀的脸上神色倨傲,抿紧嘴角与人厮打。
凤岐注意到他一直在抢汉子手中的钱袋,他便也伸手想去拿,被纪萧瞪眼用胳膊挡了回去。紧接着后面跑来一个缁衣素面的妇人,啼哭道:“还我钱袋!这是给我女儿看病的钱!”
少年听了这话,眉间更是冷峰耸起,右眼角的小小红痣变得愈发鲜红。他的招式瞬间凌厉逼人,将那蟊贼反手一扭,继而劈手夺下钱袋。
“拿好。”少年把钱袋递给妇人,妇人便向他哭哭啼啼地感激。
少年面色清冷,对那小贼道:“你光天化日抢劫,我当扭你送官。”
那小贼却跪倒在他脚下失声痛哭道:“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小的家中也有重病的妹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敢出来抢……少侠饶了我吧!”
少年睥着他,二话不说,手下一动,竟是生生扭脱了小贼一条胳膊。那小贼惨叫连天,疼得满地打滚。
纪萧到底是女子,心肠软,低声道:“好狠的孩子。”
凤岐却望着少年,拢袖含笑。只见少年从怀中摸了几摸,凑出一把钱币,放到小贼面前。他依旧淡淡道:“卸了你的胳膊,是罚你抢劫之罪,给你这些钱,是怜你救妹心切。再被我碰见你行盗窃之事,我便砍了你的双手。”
少年言罢转身便走。
凤岐对纪萧道:“阿萧,这孩子若有人悉心□□,能成大器。”
“我瞧他眼神,总是冷冷的,让人不喜欢。”纪萧道。
“那是一双清明眼,是非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凤岐轻轻道,“虽然这世间的事,并非都是黑白分明的,但朝中若能有此一人,周朝国祚又能延续百年了。”
陆长卿带着兵马不分昼夜马不停蹄赶到了岐关,骑兵先至,步兵仍在后方,此刻人乏马疲。终于望见关城,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纷纷下马砸开渭河冰面埋头狂饮。那些战马也都难耐干渴,蜂拥到窟窿边和人挤着脑袋大口喝水。
陆长卿放任□□的马到河边饮水,自己却仰首眺望着灰蒙蒙的的关城。
这城是当年凤岐所修,如今凤岐已死,城池却还屹立着。陆长卿又垂眸望着河边荒草,凄凄蒹葭,想起匆匆辞世尸骨难觅的兄长,心头酸涩泛上舌尖,又腥又苦。
他想着心事,目光茫无目的地逡巡,注意到时已经盯了远处的杂林许久。他眉宇轩起,凝神注视,只觉林木生出一股妖异之感,让人没由来胆战心寒。
“前方林中恐有伏兵,让所有人上马!”陆长卿对传令官道。一时间战士们恋恋不舍离开水源,重新跨到马背上。
陆长卿策马上前,停在林子前。晨光明亮,林中却光线暗淡,连七尺之外都看不透彻。然而林木分明排得稀疏,断不至于遮蔽了天光。
他从雍都到镐京,并未走过这条路,是故也从未遇着这片林子。此次为了早日赶到岐关,抄了小路来,才机缘巧合来到这片林子前。
陆长卿从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上弓。
这把弓正是当时用来射祝侯明颂肩膀的那一把,射程可近半里,是当年凤岐设计的,用以与犬戎的强弩相抗衡。陆疏桐得此弓后,仿制了数千把配给庆国士兵,自此庆国军队凌驾于诸国之上,这种弓也就被世人成为“庆弓”。
陆长卿将弓拉满,随即铁箭如猛禽一般锵然离弦。箭没入了林子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陆长卿蹙眉拉着缰绳退了几步,命士兵们上前朝林中射箭。
一时飞箭如蝗,黑林岿然死寂。
陆长卿拉缰绳回身,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异样之感。等他完全回了身子定睛一看,寒意冲上鼻尖。方才渭水应当在他的右左手边,回过身便当在右手边,而此刻为何渭水仍是在左手边?渭水所在的方向是南,那么此刻,那一边是南?陆长卿心悸了一瞬,立刻镇定下。关城的方向是北,他举目眺望,一滴冷汗滑下鼻梁——关城消失不见,四面尽是林木。林木繁密,遮天蔽日,陆长卿此刻也无法根据太阳判断方向。
他戎马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诡异情形,周围士兵也都慌乱叫嚷,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你们怕什么?方才射了那么多箭,就算有伏兵,也早都成了刺猬!所有人不要乱走!”话虽这么说,陆长卿却想起了早年陆疏桐对他讲过的奇门遁甲之术。
他们恐怕已陷入了阵法之中,一旦走错,尸骨无存。
忽然之间,一个士兵的马受了惊,冲进林间一条小道。陆长卿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只听飕飕的几声,一股阴气从一侧冲来,黑暗中有人坠马,尖叫马嘶交织。
“是我们之间射出的箭!它们朝我们飞回来了!”有人惊恐大叫。
陆长卿吼道:“胡言乱语!”他话音未落,忽听耳边嗖的一声,顿觉脸颊一热,用手一抹,湿热热的。他的马似是感觉到主人内心的动摇,颤着腿后退了几步。
人马已乱作一团,所有人开始胡乱地窜逃,箭声变得更为急促,然而陆长卿挥剑砍了几次,虽能保护自己免于受伤,却没见到扫落下来的铁箭。
林中又传来老虎的咆哮,继而是从未听过的古怪鸟声,陆长卿的坐骑亦开始骚动起来,他不得不紧紧拉着缰绳。
是何人在此处布下这恶阵,陆长卿咬紧牙关想。若是阵法,总该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与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撞一撞运气。陆长卿如此想罢,便朝左边的小路策马。
便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叫道:“那边是死门。”
陆长卿心下一惊,忙勒住马,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黑林外一个黄衫少年站在阳光下,歪头盯着他看。少年右眼角边有颗红痣。那少年忽然笑笑,朗声唱道:“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龙马负河图,神龟驮洛书。左取二十三,前驱一十五。开门飞凤凰,死门出白虎。甲子初七卯,遇龙退两步。”
陆长卿听他吟唱,知道这是破阵之法,立刻按着他的歌谣走,果然眼前越来越亮,须臾便站在了林外。
少年又同样引出了其他士兵,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清秀水灵。只听他抱怨道:“这阵法每天每个时辰都不相同,害得我背那些歌谣头昏脑涨,简直烦死人了!”
陆长卿忙向少年道谢,问道:“你可知道这阵法是何人布下,为什么要布下这阵法?”
少年搔搔脑袋,双脚一蹬坐上一块石头,“不知道是谁弄的,反正打我一生下来家门口就这么个林子。”
“你刚才背的歌谣,是谁教你的?”陆长卿又问。
“是我爷爷!”少年说着说着直着眼盯着陆长卿背上的弓,叫道,“大哥哥,你这把弓,我家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呢!”
陆长卿心中一震,这弓只有庆国士兵才有,他瞬间想起了在岐关被伏杀、尸骨无存的陆疏桐。
“小兄弟,你能带我去看看吗!”陆长卿一向有些冷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望着少年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少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想起了夜晚躺在大草垫子上仰望的漫天繁星。
他笑道:“怎么不行,我带你去。”
陆长卿令士兵们原地休息,包扎伤口,自己牵着马紧随着少年朝背向林子的方向走。
“小兄弟,在下陆长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砚。”
陆长卿见少年总盯着他的马,一贯冰冷如玉雕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伏身将少年抱到马背上。
少年顿时欢喜得两颊通红,两腿夹着马背,一下一下颠着屁股,仿佛在策马狂奔似的。
前面的雾霭中渐渐现出一座院落。
陆长卿走到门口,被院中满眼的金灿灿的向日葵震慑。这些花朵置寒冷于不顾,纷纷扬起灿烂的大花盘,对着太阳怒放。少年似是早已看厌这些花了,等陆长卿一拴好马,就笑嘻嘻牵着他的手往屋子里跑去。
凤岐在寒风中走了一早上,一回到靖侯的临时府邸就倒在了床上。他出门时烧得脸颊潮红,回来后却苍白如雪。肺中像燃起团火一般炙痛,他不断地咳嗽,头低伏在床沿,血顺着嘴角星星点点得溅到地上。
凤岐摸不到帕子,用手指擦拭嘴角,望着手指上沾着的殷红血迹,他觉得有些心慌。他已经不年轻,这一次病倒,不会再痊愈如初。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想到还有太多的事他需要去做,就感到恐惧,而这无法完成誓约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胸口又是剧痛,他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这种无休止的咳血甚至让他感到一种濒死感。凤岐望着桌上的茶壶,披着衣服赤脚下了床。甫一站起便因失血一阵眩晕,他摇晃着走过去,扶住桌子,伸手去拿茶壶。
他握着茶壶柄提了一下,一愣,又用力向上拎。
忽然间巨大的恐惧攫获了他的心,一瞬间他冷汗如瀑,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哈哈哈……
令人厌恶的回忆生硬的挤进脑海,不愿承认听闻陆长卿攻进镐京时因失算的惊愕,不愿承认无计可施挑断手脚筋摇尾乞怜却故作镇静,不愿承认失败,不愿承认恐惧……
然而那一刻确实是深深恐惧着的,恐惧那个叫陆长卿的男人。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无法将这一点算作筹码。只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为了杀自己可以疯狂倒不顾诸侯之怒入京弑王。
凤岐盯着自己袖子下露出的细瘦手腕,抿紧双唇地盯着,然后拎起了茶壶。
这一次并不费力,茶壶里倒出热茶,冲入茶杯。
凤岐恢复了沉稳的神色,捏起茶杯啜饮。
门外响起动静,纪萧门也未敲闪身进来,直勾勾盯着凤岐。
凤岐微笑道:“阿萧姑娘,有什么事?”
纪萧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打算拿陆长卿怎么办?”
凤岐又喝了口茶,反问:“他怎么了?”
纪萧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丰韫和玄渊带兵去包围陆长卿了,听说他现在就在渭水边的一片乱林子附近。”
凤岐喝茶的动作一顿,又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才放下茶杯。
“凤岐大人,你去哪?”纪萧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城,根本来不及!”
“我既要去,自是来得及。”凤岐按住纪萧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下去。纪萧望着他笃定的眼神,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她只觉凤岐国师句句玄机,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深信不疑。
“我想拿他怎样?我能拿他怎样?”离去之时,凤岐幽幽叹道。
陆长卿被谢砚拉进了第二道门,里面又是一个小院,院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头。那老头须发虽白,面容矍铄。
“乖孙儿,你带谁来了?”头者叼着烟杆子问。
“爷爷,咱家那弓呢?”谢砚冲进屋东跑西找,老头吼道:“小兔崽子,别给你爷爷乱翻!”
谢砚已经抱着一把弓蹦跳着冲出来,递到陆长卿面前。
陆长卿望着这只弓,嘴唇微微动了动,忽然淌下两行泪。
谢戟吓了一跳,拿袖子去蹭他的脸,“长卿哥,你怎么哭了,你怎么了?”
这是陆疏桐的弓。只有他的弓上雕了一只凤凰。陆长卿摩挲着凤凰雕刻,摩挲着上面干涸依旧的暗褐色痕迹。
陆长卿抬头道:“老丈,你这弓从何而来?”
老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陆长卿方才的失态,嘬了一口烟斗,吐出白雾,“二十年前在河边捡的。”
“弓旁……可有人?”陆长卿又问。
“屁都没看见。”老头粗野地哼了一声。
正当这时,另一个少年从院中走进来,陆长卿一见他,就不由立刻回望谢砚。这少年竟与身边的谢砚长得一模一样,连右眼角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那少年拉开凳子坐下,对祖孙二人道:“爷爷,小砚,黑林子外面好多兵,有个白衣服的人破了阵法了,他们都朝这儿来了。”
老头一下子跳起,“白衣服的人?那一定是玄渊那小子!除了他谁没人破得了凤岐的布的阵!”
陆长卿又是一惊:“你说阵法是凤岐布下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悠悠喊道:“庆侯殿下,观星亭一别,多日未见了。”
“丰韫!”陆长卿蹙眉道。
“长卿哥,你去哪?你可不能出去!”谢砚一把拉住往外走的陆长卿。
陆长卿却镇静自若,“他们要抓我,别连累了你们。”
“爷爷!”谢砚求助地看着老头,老头默默审视陆长卿没有说话。
“小砚,这人是谁?是你引出林子的?不是和你说过,别随便带人出来,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谢戟一边喝着泥瓦碗里的水一边说。
谢砚狠狠白了谢戟一眼。
陆长卿已经甩开谢砚走出了里门,站在一大片向日葵中间。
无数弓箭手对着这欣欣向荣的小院,只要陆长卿一走出去,就会被射成筛子。陆长卿搭箭上弓,欲引诱丰韫说话,“靖侯,当初观星亭定下盟约,你却言而无信,有何面目立于天下?”
丰韫笑道:“庆侯殿下,我并没背约,此番前来正是请你进城的……”
“殿下,莫要回答!”玄渊骤然打断。丰韫也醒悟过来,慌忙闭上嘴巴。
陆长卿的这一箭却没有射出来。
他已找到丰韫所在,一箭妙手也必定能取他性命,只是……岐关如今都是靖兵,靖侯一死,犬戎必定攻入岐关。
陆长卿在上一刻也没料到自己会按下这一箭,他乌发轻拂,神色澹然地笑笑,慢慢放下了弓。
门外已蠢蠢欲动,陆长卿在风中仿佛听到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
凤岐都死了,爱恨也该放下了。他点起战火,此生亏欠这天下,如今拿命偿还,也无可厚非。
凤岐望着那萧疏轩举的青裘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儿。这个男子,既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完全陌生。
“阿蛮。”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陆疏桐死后,会这么叫他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陆长卿猛然回身。
无数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凤岐一身紫衣,乌发拂肩,迎光而立,湛然若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一万五更全,阿蛮童鞋与国师叔终于相见
☆、第十五章
多少年后,这一日的情景,依旧深深烙印在陆长卿的记忆里。即使他的容貌被岁月的洪流冲淡,在回忆中变得模糊不清,陆长卿也仍记得这一抹金色花海中明艳夺目的紫色身影。
陆长卿望着这一抹紫色,延烧的回忆炙痛他的脑仁。
犹记得儿时那温暖的午后,男人华服彩妆,牵着自己的手走过阳光满溢的朱桥;然而他成为年轻的庆侯,男人却高坐丹墀之上的阴沉木椅,神色慵倦地笑看着他强忍怨恨朝拜周王。
于高处则凭栏而立,姿容雅绝;于低处便苟且偷生,不惜羽毛。然而不论是这人是大俗还是大雅,陆长卿都深深为之吸引。
这种爱是多么让他痛恨,多么耻辱……
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竟然感到如此欢喜。陆长卿留下的眼泪,已不知是出于喜悦还是羞耻。
凤岐那么温柔安静地望着他,陆长卿就仿佛是已坐在绝望的渊薮中的人,却偏偏被骤然而降的一缕艳阳晃了眼。
在这样的注视下,陆长卿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站在凤岐面前,微微低头对视着。陆长卿已经不是昔日的孩童,如今比过去的长辈还要高出大半头来。他玉雕般的面容依旧神色淡淡,然而那一双乌黑的眼瞳中却仿佛有巨浪翻滚。凤岐嗅着他身上的尘土味儿,心中想像着他是如何策马飞驰三天不眠不休赶到这里的。
“……凤岐,你是人是鬼?”陆长卿的嘴唇因极力克制情绪而颤抖。
我若是人,你一定要杀我,我倒不如做只鬼。凤岐心中苦笑。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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