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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国师 作者:朱砂

    第13节

    文绣几乎要滚到他怀里,凄声痛哭:“都是臣妾的错,皇后娘娘罚臣妾跪,臣妾不该为了怕腹中孩儿委屈不肯跪,若不然,娘娘也不会发怒以至失手将臣妾推下池中了,都是臣妾的错……”

    “你胡说!”赵月一直竖着耳朵在一边听,立刻叫起来,“本宫只是打了你一耳光,并没有推你,分明是你自己倒下去的,你是故意的!”

    “皇上——”文绣死攥着齐峻的手,痛苦地蜷起身体,“臣妾肚子好痛啊……臣妾为什么要往池子里跳,难道不要这个孩儿了么?”

    赵月语塞。这个孩子若生出来就是皇长子,虽不是中宫嫡出,身份之尊贵却也不是一般皇子可比,文绣除非是疯了,否则绝不会不愿母凭子贵。而残害皇嗣的罪名,即使她是皇后也担不住,可是她确实只是因为文绣不肯被她罚跪,所以想给她一耳光而已啊!即使她再笨,也不会公然对付有孕的嫔妃。

    “皇上——”文绣抬起惨白的脸,“前些日子承平侯夫人入宫,曾经对皇后娘娘说过,娘娘尚未生出嫡长子,就不该让嫔妃先生子!”

    “你——”赵月脸色唰地白得没法看了,“你,你血口喷人!”

    “皇上——”文绣并不看她,“臣妾死罪,因为怕皇后娘娘不容臣妾,所以私下托交好的宫人打听着娘娘的事,想着怎么能讨娘娘的好,谁知道,谁知道就听见了这话……这些日子臣妾都躲着皇后娘娘,谁知道娘娘怎么就到留香殿这边的荷花池来了呢……”

    荷花池确实离留香殿很近,这时候荷叶都只是小小一团,并没什么景致好看,一般人也都不会过来的。

    赵月无法反驳。她今天本是要去园子里看早开的芍药花的,究竟是怎么就听人说起了文绣,怎么就没压住一股妒火想去找找文绣的麻烦呢?她头脑昏昏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只能反复地说:“臣妾没有推她,没有推她。”她是有这个意思,可是,可是终究她还没有想到办法下手啊。

    “皇上,御医来了!”

    小中人的叫声打断了赵月的喃喃,方御医抱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进来,向齐峻和赵月迅速行了礼便过去给文绣诊脉,可是诊了片刻,他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为难起来。齐峻沉声道:“究竟怎样?这一胎是否还能保住?”

    方御医嘴唇动了两下,竟然说不出话来。文绣两眼紧盯着他:“方御医,前些日子是你为我诊出喜脉的,也求你帮我保住这个孩子啊!”

    方御医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文绣看他这样子,两眼一闭就倒在枕头上,惊得旁边的宫女连声上去喊叫。

    殿内乱成一团,齐峻握了握手,转头看了赵月一眼:“送皇后回紫辰殿!”她是皇后,即使要处置,也不能在这里。

    “等等!”门口传来太后怒气冲冲的声音,“这毒妇竟敢谋害皇嗣,怎还配做皇后!”她扶着芍药的手快步进来,先盯住了方御医,“方御医,这一胎当真保不住了?”

    方御医左看右看,居然还是一言不发。太后怒气冲天,指着赵月刚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在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方御医,绣婕妤真的是小产?”

    说话的人是知白。按说外男是不能进内殿的,可是他身份特殊,刚才扶了一把齐峻的手臂,居然也就跟着进来了,因为就远远站在门边上,所以一时也没人注意他。太后猛听他发了话,还以为有了希望,连忙道:“国师难道有办法保住这一胎?”

    知白摇了摇头,仍是看着方御医:“绣婕妤究竟是小产,还是根本没有身孕?”

    仿佛轰地一声扔了个雷下来,满殿人都呆住了,只有晕倒在枕上的文绣陡然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国师,国师怎说这话!”她伸出手,掌心上的鹿蜀在灯光下活泼地踢了一下前腿,“这可是国师借灵来的灵物!”

    齐峻却盯住了方御医:“回答国师的话!”知白是从来不会胡说八道的。

    方御医仿佛卸了重担,扑通一声跪倒:“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诊婕妤脉象,确是滑脉,然而今日所诊,又并非小产之象。微臣前后回想,只能说,只能说微臣糊涂,错诊了胎象,绣婕妤并非有孕。”

    “什么?”这下连太后也傻了,“怎么,怎么,她是假孕?”

    “胡说,胡说!”文绣激动地坐起来,“方御医,是你给我诊出喜脉的,为何此时又说我不曾有孕?莫非你与皇后是一党的?还有国师,你又非御医,如何能知我有孕无孕?莫非是国师还怪罪我怠慢,偏偏要在此时逼死我不成?”

    知白耸了耸肩膀,任她去哭喊,直到文绣没话说了,才慢悠悠地说:“我自然不是御医,也不大懂什么喜脉,只是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却是知道的——绣婕妤,鹿蜀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当时不是说,要将这东西给陛下佩戴的吗?”

    文绣不防他问这个,怔了一下随即道:“是文才人伤了我,掏绢子时不小心将血染在了那图上,这鹿蜀就烙在了手心,并非我有意要独占什么。”

    知白叹了口气:“你若是早说想把这个烙在你手上,我就替你画一只雌的了。”

    “什么?”文绣一时懵了,“什么雌的雄的,这个难道还分雌雄不成?”

    “万物有阴阳,鹿蜀自然也有雌雄之分。”知白远远点了点文绣掌心上的小东西,“本来说好是给陛下佩戴的,我自然要画一只雄鹿蜀。此物虽宜子孙,却是雄者宜夫,雌者方宜妻,你把一只雄鹿蜀烙在掌心上——非但不能助孕,只怕连你的体质都要由阴而阳,不能再生育了。”

    一番话说出来,满殿皆惊。文绣震惊地死死盯着自己掌心上的小鹿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月倒是绝处逢生,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被齐峻铁青的脸色逼回去了。齐峻抬眼看了看方御医:“既然无孕,为何前些日子会诊出喜脉?”

    方御医一直跪在地上,此时低头道:“是微臣才疏学浅。有一种假孕之症,乃是妇人极盼自己有孕,脉象上也会相应有所改变,甚至会有经水推迟,作呕犯酸等一切妊娠之象,有些严重的,甚至会腹部当真隆起。微臣虽然曾在医书上看到过这样病例,却从未见过,现在想来,婕妤当日便是假孕之症,只是微臣无能,并未诊出来,请皇上降罪。”

    太后伸出手来指着文绣,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齐峻微微闭了闭眼睛,沉声道:“送太后回寿昌宫,方御医去替太后诊脉,若是太后再有什么不适,两罪并罚。”

    太后失望得说不出话,被芍药扶着上了步辇走了。赵月终于精神起来,激动地道:“皇上,这会儿真相大白了,文绣她根本没有身孕,定是她发现自己并未有孕,才故意来陷害臣妾的!”

    齐峻沉沉盯着她:“你为何要去荷花池?难道不是看着嫔妃有孕,蓄意去寻衅的?皇后母仪天下,统率六宫,你就是这样做的?连皇嗣尚且不知爱惜,你连为人尚有不足,何况是为后!来人,送皇后回紫辰殿,若是无事,皇后就在宫里念念经文,养养性情吧。”

    打发走赵月,齐峻没有再说话,他连榻上的文绣都没有看一眼,就拉起知白走了。空荡荡的留香殿里一片死寂,半晌,文绣才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伸手用力地抠着自己掌心里那只小鹿蜀。可奇怪的是,烙着鹿蜀的那片皮肤看着柔软,却坚韧无比,饶是她将周围的皮肤抠得鲜血淋漓,却不能将那只鹿蜀抠下来。文绣疯狂地抓过旁边的蜡烛来烧掌心,一股焦臭的气息弥漫开来,烛火之中,那只小鹿蜀牢牢贴在她的掌心里,抬起头来活泼地对她动了动耳朵……

    59、山东

    后宫之中这一场假孕的闹剧无声无息地收场了。对外当然不能公布真相,所以臣子们知道的就是:绣婕妤身子弱,伺候的宫人又不经心,竟然导致婕妤落水,以致滑胎小产,且自己身子也损了,就此卧床不起。

    出了这样的事,那宫人当然是不能留了,近身宫人统统处死,下头的宫人则发配浣衣局去做贱役。据说此次事件之中,最伤心的还不是皇上和太后,而是皇后。皇后娘娘自成了太子妃到如今也有几年了,只是一直就没有消息,这会儿好容易宫里有了动静,正准备这孩子生下来就接到自己膝下抚养,谁知道居然就会小产了,伤心失望之下自责管宫不力,将自己的宫人都责罚了好几个;又因为伤心过甚病倒,不得不静养一阵子,宫里的事儿只好交给贤妃暂时来处置着了。

    如此一来,宫里顿时冷清得像个坟墓一样。皇后的紫辰殿闭门谢客,宫人也换了一批,等闲人都见不到,就连承平侯夫人递牌子想请见,都被太后以养病为由驳回了。绣婕妤从留香殿迁往碧香宫,那地方在最北边儿,几十年都没人去住了,说是冷宫也不为过,据夜间打更走过的宫人们私下里说,有时候晚上会听见绣婕妤的喊声,不是叫着“鹿”就是喊着“鼠”,冷宫里老鼠是有的,可怎么会有鹿呢?所以他们推断,绣婕妤八成是因为小产了伤心太过,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既是这样,那贤妃虽然掌宫,可要管些什么呢?哦,你说还有位文才人?不幸文才人好像神智也不大好了,听说绣婕妤小产后,文才人日日都在喊什么报应,你说这不是有些糊涂又是什么呢?所以贤妃如今,每日里就是顾着一个病人和两个疯子,幸而这三家都是闭了宫门自己过日子的,所以她真正能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每天去给太后请安罢了。

    不过这种冷清日子也过不太久了,太后已经说了,后宫凋零如此,实在太不像样,选秀,马上就要选秀!现在就准备起来,一旦过了先帝周年,也就是六月底七月初吧,立刻就开始大选,到时候,贤妃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至于贤妃本人会不会因为自己派上用场而高兴,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选秀之事,新帝本人倒不甚在意,反而是准备要出巡山东了,说是要亲自去看看山东的考场。

    是的,闹出科场舞弊一案之后,齐峻就下令本届秋闱春闱全部作废,重新再来。因为是重考,所以也不必非要等到八月,就六月考秋闱,明年再重补春闱。因这次揭破舞弊案的重要证人中有几个山东考生,所以他就准备去山东看看。这也是为了要公平的意思,虽然这几个考生作证有功,但为防着考官讨好皇上而破格录取,皇上准备亲至山东,看着考官们批卷。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冠冕堂皇能拿到桌面儿上来说的道理,至于私下里的原因——唔,国师算是知情者之一。

    “……历朝后宫,妃嫔之间相互倾轧都在所难免,朕只是觉得,朕后宫只有这寥寥数人,该是能好些的罢?”将要出巡的皇帝倚在榻上,难得一见地有些疲惫倦怠之色,“想不到麻雀虽小,五脏却是俱全哪……”

    这话说得既是讽刺又带点自嘲,知白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安慰实在是不像个安慰,齐峻苦笑一下,把在脑袋上乱动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才觉得心里安定了点儿:“我只是觉得奇怪,文绣怎会是这副样子?打小儿她就伺候我,那时候叶氏势大,我身边多亏了她和冯恩忠心周旋,原想着她也是良家子,待登了基我提拔她做女官,将来指个侍卫或者小官,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做正头夫人岂不是好?就连嫁妆,我都替她想过了。”

    他不用“朕”自称的时候往往语气低沉,知白与他元气相合,虽不会察颜观色,却天然便有三分共鸣,于是伸出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爪子,又在齐峻头上胡撸起来。

    齐峻对此哭笑不得,干脆就由着他去折腾自己的头发,自己反而往下躺了躺,枕到了知白腿上,继续道:“后头她将鹿蜀烙在了自己身上,我不是看不出她用了手段——你若绘了这样的灵物,自然是给我用的——只是念在她一片忠心,若只是想求荣华富贵,我也是给得了的,成全了她,也算全昔日主仆之情。何况我也确实要有子嗣,不然这江山付与何人?太后为此都快要着了魔障了。”

    知白耸耸肩:“子女之缘只是一世,陛下将来龙驭上宾,江山便不是陛下的江山了。若托付这江山只为血脉,则子孙未必是能治之人;若托付江山是为百姓,那只要不是所托非人,谁之血脉又有何妨?”

    齐峻头一回听到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一番大道理,不由得睁开眼睛盯着他脸上看:“这是谁教你的?”这番话说出来,居然视帝王血脉如无物,可是大逆之罪。若是人人都持此论,天下还不乱了套?就连平王,只怕也会觉得有了大好的借口。

    知白却撇了撇嘴:“哪里还用谁教呢?自黄帝起,天下之君贤者为之,尧为觅明君,曾将天下让于许由巢父而不可,后自田亩之中擢拔虞舜,将己子丹朱放于外,举虞舜为帝。这个虽说是以婿为帝,却是尧为考查舜之内节,方将二女嫁其为妻。后来舜举禹,却纯是为治水之功,二人非但无亲,细论起来禹与尧反而有杀父之仇,可见尧舜之托付江山,纯为百姓所虑。直到禹终启立,方由公天下变为家天下,从此便是兄终弟及,父亡子继了。历代君王都自称欲追尧舜,可是有哪一个是传贤不传子的?”

    齐峻被他噎了个半死,半晌才道:“这些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却是万不可出口的。”

    知白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陛下若是这会儿自称朕,我也不说这话。”

    齐峻又被他噎了一下,看着他狡黠的小脸不由苦笑:“你几时也学得这样奸刁会看眼色了?”

    知白也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呀……”

    齐峻又被他气笑了,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还没办法?这宫里连朕都算上,谁敢给你脸色看?”

    知白噘噘嘴,自己也窝下来,跟齐峻挤在一起:“只是觉得怪没意思的。”

    “怎么又没意思了?”齐峻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顺滑的头发,“朕看你每天打坐修炼,不是挺起劲的?若要双修,朕不是在这儿随叫随到么?”

    知白在他怀里像小狗似的缩成一团儿,有些恹恹:“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这宫里怪没意思的……”

    齐峻想想他从前在山中过的大约是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现在睁眼闭眼却只有观星台这四四方方一块天,纵然观星台的园子修得宽敞,毕竟也是有限的,不由得有些怜惜:“若不然,朕带你出去走走?”

    知白懒懒地只睁开一只眼睛:“又是西山围猎么?腥风血雨,看着也觉不适。”

    “不——”齐峻忽然冒出个念头,“朕带你去山东如何?那回子在蓬莱不是还看了海上仙山,这次去看看还有没有这个眼福。正好朕也想去看看科考之事,苏锐几人都在山东,朕打着他们的旗号,想必也无人置喙。”

    知白听说能出宫,顿时兴奋起来。上回跟着敬安帝出巡,虽则也去了不少地方,但终究不能放开怀抱游玩,还要时刻提防着真明子和齐嶂闹妖儿,此次跟着齐峻出门,想必是无此麻烦了,不由得笑得弯了眼睛:“可惜如今已过春夏之交,海市蜃楼怕是不好见了,不过若登泰山看日出倒也不错。泰山为五岳之首,登之小天下,上回先帝只是在山下祭天,实在是可惜了。”

    齐峻看他瞬间就活泛起来,心里也高兴,便点头道:“好,就去泰山看日出,朕这便叫人去预备出巡。这次不要兴师动众,朕只带你一个人去。”

    天子出巡非同小可,单是仪仗就得数百人之多,齐峻虽然极力精简,最后也带了两百多人出门,另外还有五百御林军远远在后,随时准备万一有什么不长眼的刺客出现好来救驾。

    不过说起来,这已经算是动静最小的天子出巡了,也不过准备了十天,队伍就出了京城。一上官道,知白就兴奋得要出去骑马,齐峻拗不过他,只好吩咐了人准备马匹,带着他骑了一路,好在官道平坦,骑骑马也无大碍,反而能让队伍前进得更快些。

    虽说是去山东看考场,但一路上自然也少不得沿路观风,顺便问一问各府道州县的民生业绩,或嘉奖或斥责,也耗了不少时间。每到一处,若有好风景,齐峻也偷偷带知白去瞧一瞧,虽然有些走马观花之嫌,也颇得趣。

    如此这般一路走来,待进了山东境内,已经是五月端午了。

    “今年这麦子长得不错。”道路两边时有一块块的麦田,金黄的麦浪起伏连接,穗子都是沉甸甸的,齐峻从马车里看出去,只觉得赏心悦目,“该收割了罢?”

    前来迎接圣驾的小官吏忙答道:“今年春上略有些阴冷,麦子出苗也晚些。若是往年,这时候已然该收割了,今年就再拖两日,也好叫麦粒再灌灌浆,收成也多些。估摸着,也就是这两三日就要开镰了。”

    齐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颇知农事,不错。此地还有什么庄稼,你与朕说一说。”

    这小官吏不过是个微末之辈,因为没有靠山,在这个位子上十几年都不动一动,原已绝了上进的心,想着这辈子不过是在地头上混一混罢了。不想圣驾巡到山东,居然比原本通知的时日要早,入了境内又不去府城县城,反而从乡村中过,倒正好被他这个连接驾都没有资格的人碰上了。此生有幸能与皇帝说上几句话,自觉已是祖坟上冒青烟,更想不到还能被皇帝称赞一句,顿觉这一辈子的辛苦都值得了,当下就滔滔不绝起来。

    他对本地农事倒确是知之甚详,当下从这几块麦田说起,一路说到左近十四个村子都的麦田今年都是大熟,又说到邻县今年皆种高粱,麦子反倒少了云云。

    “为何种高粱不种麦子?”齐峻一直安静听着他说,听到这里才忽然发问。高粱是粗粮,虽然产量比麦子高得多,但却不如种麦子赚钱,何以会出现拿着种麦子的地去种高粱的事呢?

    小官吏忙道:“是因为去年有大商人来采购高粱,高粱都涨了价,故而今年种高粱的人就多了起来,自然,那样肥沃好地种高粱还是没人舍得,但那差不多的地,种高粱产量高,又比麦子侍弄起来省些力气,便有那等懒惰的人家不种麦子,改种高粱了。”说到这里便有些自豪,“本县这样人家是少的,大都是勤快之人。倒是邻县风气有些不好,往年政绩就不如本县呢。”

    齐峻眉头微微一皱:“有大商人来采购?采购这样大批高粱做甚?”

    这却将小官吏问倒了:“这——陛下恕罪,微臣实在不知,想来或是酿酒?”

    齐峻沉吟片刻,又问:“这商人是哪里来的?高粱运往何处?今年可是还来?”

    小官吏不防皇上对庄稼的事这样上心,擦着汗道:“只听说讲了一口官话,所购得的高粱仿佛是去长江走了水路,至于运往何地,微臣实在不知。”想了想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他今年必定还来的,去年就曾在镇上几家粮庄下了定银,皇上若要知道,他一来,微臣就去查问?”

    齐峻摇头:“不。若是人来了,你不得惊动,迅速着人去与朕报信即可。”瞥了一眼冯恩,“将他的名姓记下来,。”

    冯恩便笑眯眯上前道:“请问大人贵姓高名?”

    皇上的贴身内监来问你姓名,用膝盖想都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小官吏乐得晕陶陶的,连声道不敢当,忙将自己姓名报了,又殷勤道:“县城有驿馆,虽说简陋,也是要接圣驾修缮过的,勉强还可住得。”

    冯恩笑道:“大人忠孝之心皇上都知道了,只是皇上此次出巡,并不想惊扰乡里,若是进了县城,少不得城中又要净道又要静街,倒妨碍了百姓过日子,因此就不去了,今夜就在这郊外暂住一夜,大人也不要传扬出去才好。”

    小官吏连忙又颂扬一番皇上的仁心,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可否给送些汤粥来,毕竟这里还有几百人呢:“乡下吃食,自是不能入了皇上的眼,只是大锅煮些干净汤粥,让随行的大人们用了润润肠胃,也不多费什么力气。”

    冯恩略一思忖也就答应了:“务必弄得干净些,皇上那里自然有酬谢百姓的银子,鸡鸭鱼肉就免了,只要五谷粥即可。”

    小官吏连声答应:“虽说新麦尚未开镰,也有几块田地已然饱满了,有农户已收了新麦,送些麦仁粥来,也是他们一片忠孝之心。”

    齐峻一行人就在乡村外头捡平地上扎了营宿下,自有随从生火做饭。那小官吏果然带着乡老里正等人拿牛车送了十几大桶粥汤来,又特地叫自家婆娘精心做了几样小菜并新麦仁粥和新麦子面的馒头,陪着笑送到冯恩眼前。冯恩叫御医细细验过了,方送去齐峻马车上。

    虽说乡下风味,再精细也不过是蒸鱼炒蛋之类,但胜在新鲜,齐峻吃得顺口,又吩咐赏了银钱下去,还跟乡老里正们又谈了几句话,弄得这些人也是如同飘在了半天云里,直到天色黑尽才手舞足蹈地各自回去了,口里还喃喃感念皇上恩德。

    新粮自有一股谷物香气,熬的麦仁粥和蒸的馒头都香喷喷的,连齐峻都比平日多食了半个馒头,养生之道恐防积食,便携了知白和十余名侍卫出外走走,既是看看野景,又权作消食。

    乡村夏夜,乍听万籁俱寂,细听却是脚畔树头皆有虫语,唧唧足足,千腔百调。天空墨蓝,纤云无有,便显得天极低,仿佛就压在远远的树梢上,那一颗颗星子倒亮得如同宝石一般,仿佛伸手可得。

    知白也多喝了一碗粥,不时地打着小饱嗝,拉了齐峻的手溜溜达达地走,还摘下片柳叶含在嘴里吹,齐峻刚说了一句“什么都往嘴里搁,也不嫌脏”,他已经吹出一串鸟鸣似的脆响来了,引得旁边树林里也有梦中惊醒的鸟儿跟着叫了几声。

    齐峻也觉有趣,两人也不用说话,竟这样闲闲散散走了不知多久,齐峻偶一回头,才见背后黑沉沉的,营地上的篝火竟望不见了,也不知两人究竟走出多远,方才一直跟在背后的十几名侍卫也不见了踪影了,不由一惊:“该回去了。”

    他说罢这话,才发现是走进了一片树林里,方才在外头瞧着这树林稀疏,如今真走进来了竟是黑压压的,枝梢上连点儿星光都透不进来。两人正张望着寻找方向,忽听远处有辘辘之声,极为沉重,静夜之中听来仿佛打着一串闷雷似的,正往林中来。而前方不远之处忽然亮起一点灯火来,先是如同萤火一般,随即便越来越明亮,看着拳头大小,竟然将周围数十丈方圆都照亮了,居然显出一座宅子来。

    齐峻拉住知白的手就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这林子里虽然黑,但也还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前方明明是一片树木,那点灯火就如草中萤灯一般,分明是自地下飘飘悠悠升起来的,怎的随着灯光扩散开去,就平地多了一处宅子?莫非是鬼狐不成?

    此时那隆隆车声离得更近,举灯之人将手中灯盏提高,灯光照射出去,地上就多了一条路,隐隐可见路的那头,一群人推着几辆奇形的车子缓缓行来,乍看仿佛用来攻城的抛石机,更奇的是车子下头仿佛不是轮子,而是些桨叶般转动的东西,而推车之人个个虎背熊腰,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教人怎么也看不清楚面目。

    待得走到宅子前头,便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阿香,这是十八辆雷车,明日正午,推车去收麦。”

    60、偷雷

    被称作阿香的,就是提着灯笼站在这忽然出现的宅子门口迎接来车的人。灯光之下,能看出身材颀长纤细,发髻高耸,是个女子。奇怪的是,她的脸隐在灯笼之后,灯光能照亮一条长路,却照不清她的面容。倒是她身上的衣裳,隐隐泛着紫色的微光,齐峻眯着眼睛看了看,居然浑然一体,分不清上衣下裳,似乎连条缝儿都没有。

    阿香听了来人的话,便将灯笼往后指了指:“推到后院去吧。”她抬头往车子里看了看,“怎么没有霹雳?敕令要收多少麦子?”

    “敕令用一百五十霹雳。”刚才说话的人又瓮声瓮气地回答,“雷部库中没有,让你去西山洞窟里取呢。”

    阿香转过身,用灯光替雷车照着路,一面回答道:“知道了。今夜晚了,明日一早去取罢,西山洞窟近,耽搁不了收麦。”

    十八辆雷车逐一推进了院子里,那宅子看起来并不大,可是十八辆车推进去却极其顺利,仿佛里头有个极大的院子。待最后一辆雷车推进门,阿香也跟着走了进去,灯光忽地熄灭,顿时一片黑暗。待齐峻的眼睛适应了这突然的黑暗之后,便见眼前又是一片稀疏的树林,那宅子仿佛飘散在虚空之中,无影无踪,只有一片长满长草的荒地罢了。

    “这是什么鬼怪?”齐峻的手刚才就一直紧握着腰间的湛卢宝剑,“他们所说的收麦又是什么?该不会是去偷百姓的麦子吧?”

    知白犹豫了一下,抓了抓头发没有立刻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知?”

    “天机……不可泄漏……”知白终于憋出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只可惜了这些麦子。”

    “果然是来偷麦的?”齐峻一把抓住他的手,“究竟是什么鬼怪?”他细细回想方才阿香与推雷车的人的对话,“用霹雳,又说雷部库中没有,难道,难道这些是雷神不成?如此说来,明日将有大雷雨?”

    麦收时分,常有雷雨,故而收麦多说“抢收”,因只要下一场雨,就会令麦子产量大大缩减。何况推雷车人说用一百五十霹雳,只怕山东方圆千里的麦子都要毁在这场大雷雨中了。齐峻越想越是焦灼,猛然回身:“立刻连夜将人都唤起来,抢收麦子!再着人去诸乡诸县通知,连衙门差役也都用上,全部抢收!”

    知白反手拉住了他的手:“不成!这是泄漏天机!要受天谴的!”

    齐峻沉声道:“我不能眼看着百姓一年心血就毁在这雷雨里!天谴?难道天道就是要从百姓口中夺食?这一场雷雨,你可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要因此卖儿鬻女?若真有天谴,朕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就替他们接着!”

    知白眼看他拔脚就往外走,赶紧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腰,死死拖着他:“不成啊!你身上已经没了龙气,哪里挡得住天谴!”

    齐峻脚下不停,拖着知白就往外走:“宁遭天谴,朕也不能看着这天灾不管!”

    知白死搂着他的腰不放,两脚都拖在地上,被他拽着在地上拖出两条小浅沟来:“你再想想,再想想别的办法!再说,就是现在叫人去诸乡告知,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是外县呢。就算是泄漏了天机,也救不下多少麦子,太不划算啊!”

    齐峻对于划不划算并不在意,可是知白说通知诸乡县已来不及,这却是事实,纵然现在将人快马派出去传信,到明日正午又能抢下多少麦子?他不由得站住了脚,沉下心来仔细思索:“若不然——毁了他的雷车?”

    知白转头看向已经完全消失的宅院,慢慢摇了摇头:“没有天灯照着,我们进不去。”

    “那么……”齐峻忽然灵光一闪,“霹雳!刚才那人说过,雷车里没有霹雳,要到西山洞窟去取,还说西山离此不远——那霹雳是什么?我们若是能将霹雳毁了,他们是不是就不能毁掉麦地了?”

    知白迟疑地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西山洞窟究竟在哪里?”

    “回去!”齐峻断然道,“找今日迎驾那小吏,他对农事如此熟悉,又在本地呆了这么久,想必知道一些。”

    两人说着话出了树林,便听见外头一片乱糟糟,十几个跟着出来的侍卫突然不见了皇上跟国师,既不敢不找,又不敢太大声叫别人都知道,只急得头上的冷汗跟水似的往下流,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见林子边上忽然多了两个人,正是皇上跟国师。这林子稀疏得很,刚才十几个人将这林子都快翻了过来,连只耗子都藏不住,更别说两个大活人了。可就是这么邪,刚刚还什么都没有,这一转身,人就出来了。

    这些侍卫都是齐峻的心腹,都知道国师是个有真神通的,只要有国师在,时常就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心里不由得都偷偷猜测刚才皇上跟国师是不是又遇仙去了。齐峻可没这心思给他们解惑,开口便道:“速回驻地,去将今日迎驾的小吏传来!”

    小吏半夜被人从床上提了起来,战战兢兢狂奔而来,却听皇上问起西山,不由得莫名其妙。但皇上问话岂能不答?幸而他在此地十余年,各处地方都耳熟能详,在心里回想片刻,便道:“回皇上话,此地确有一西山,距此不过二十余里,乃是一小山,只是——风景不佳。”说实在的这一带就没有风景好的地方啊,不然他也能拍拍皇上的马屁。

    齐峻眉心一跳,微怒道:“朕没有问你风景!”

    “啊?微臣该死!”小吏吓出一头汗,拼命回想,结巴道,“微臣不曾去过西山,当地百姓也少有人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道,“听说那山上蛇虫极多,皆可入药,但只有每年腊月天寒地冻之时,才有人上山捕捉蛇虫为药。当地有个奇怪的风俗,这些采药人上山这时,必带当地河滩上一种特产白石上山,或带八枚,或带十枚,投于山上一处洞窟之中,谓之送雷,其后方可捕捉蛇虫,必有所获。”

    齐峻一听送雷二字,顿时精神一振:“何谓送雷?”

    小吏当初也只是当个异闻听听,哪里会打听得那样仔细,此时却暗恨自己不曾刨根问底,绞尽脑汁地回想道:“听说民俗皆云,那洞窟之中白石乃是供雷神做霹雳之用,谓为霹雳尖。虽说传闻荒诞不经,但亦有奇异之处——河滩上碎石被河水冲刷,本都是鹅卵之形,但投入洞窟之后,便变为尖形,故谓之霹雳尖。只是微臣也只耳闻,不曾亲眼目睹,故而不知真假。但采药之人确实人人皆带石上山,如此百十年相传下来,洞中白石早该投满,但冬日里投入白石,到来年冬日便消耗殆尽,这亦是奇异之处。”

    齐峻听到这里,已经不必再听下去,当即推案而起:“去西山!”

    深夜之中,一队快马疾驰向西山。小吏跟在最后,一面在狂奔的马背上竭力保持不掉下来,一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听说西山上蛇虫极多,如今端午节间,正是蛇虫猖獗之时,虽然他勉强凑了几两雄黄蛇药之类,可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用,万一皇上被咬伤了,那他有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呀!

    二十余里,快马也不过一会儿便到,夜色之中看来,西山果然不过是一座小山,只是山上草木极茂盛,倒不像是北边的山。小吏从马背上要死要活地翻下来,拼命赶到齐峻面前:“皇上,先佩戴了这雄黄,再请侍卫们在前头扫草开路,这里头的蛇虫实在太多了!”

    侍卫们也是担着大干系的,当即就有人用刀剑做探路杖,往草里乱打乱敲,其余人在后策马跟上。不过才走了几步,就听一匹马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星光下隐约可见前蹄上缠着一条灰黑的东西,显然是条蛇。那蛇迅速松了身子滑落草中,马儿却负痛蹦跳,将背上骑手都甩了下来,连连嘶鸣之后,颓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小吏吓得脸都白了:“这,这蛇虫太过厉害,皇上还是别——”听见脚边草丛中唰唰有声,吓得嗷地一声不知往哪里蹿才好。

    “那洞窟在哪里?”齐峻抬头看看天色,不由得焦躁起来。夏日里天亮得早,再耽搁一会儿只怕东方就白了。那阿香说是今日一早来西山取霹雳,若是被她抢在前头,这几千顷的麦子就全保不住了!

    “还,还在那边山谷里,得从山顶上翻过去……”

    “策马冲上山去!”齐峻一提马缰,就被小吏拼死拦住了:“皇上,越往上头走蛇虫越多,若是万一到了山上马倒了,那……”那皇上就等于掉进了蛇虫窝里,哪里还能跑得出来呢?

    “放手!”齐峻一鞭子抽在他手上,“将马都给朕!”一匹马倒了,总不能所有的马都同时中招,若是运气好,还能冲到洞窟那里去,“你们再去搜罗雄黄蛇药,来接应朕!”

    “皇上——”知白骑在旁边一匹马上,忽然伸过手来牵住了齐峻的马缰,“我跟皇上一起去吧。”

    “这——”小吏不知道国师的能耐,汗下更急。

    齐峻却是露了笑意,双臂一伸:“过来。”

    知白笨手笨脚地从自己马上爬到齐峻的马前,齐峻一手搂了他,一手控缰,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咴咴一声,向前冲去。一众侍卫想跟上前去,却被知白一句话就挡住了:“我只能护得一马,你们不必跟过来,也免得我分心。”

    山路上一片昏暗,齐峻策马冲上去,只听知白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齐峻微眯起眼睛,仿佛看见前方有个极淡的影子,仿佛是贴地而行,只是看不清楚,却能看见地上的长草无风自偃,给马儿指出了一条道路。

    西山不高,马儿片刻便冲过山顶,向山谷中驰去。一入山谷,光线骤然昏暗,前方的影子反而泛起淡淡微光,比方才更清晰了许多。齐峻这才看得清楚,那影子竟是一只大鸟,双翼横开,还拖着长长的扇子般的尾巴,闪烁五色毫光,宛如一片星星坠了下来。

    “这是何物?”齐峻虽然知道知白在施法,却也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仿佛是——孔雀?”敬安帝好美色,好异宝,从前宫苑里也养过几只孔雀,还是西夷进贡来的,据说是自天竺国所得,只可惜养不得法,最后也都没养住。齐峻不宝异物,自然也不甚在意,只是曾看过一次孔雀开屏,却对那华丽的羽屏记忆颇深。

    知白百忙之中点头答道:“孔雀明王。”

    有这孔雀明王的虚影在前开路,一路上竟再无蛇虫,奔下山谷,齐峻就看见了山壁上那个洞窟。其大小不过仅可容人,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洞窟之前方圆数丈之地无一茎草生,且方到近前就闻到一股硫磺般的气息,倒是颇为可异。

    齐峻自怀里摸出火折子想晃燃,却被知白一手按了下去:“皇上别乱动!倘若这洞窟之中真是霹雳,乃为天火,人火可引天火,万一都炸起来,只怕我们粉身碎骨了。”

    齐峻被他唬了一跳,连忙将火折子收起。两人借着一点星光走到洞窟之前,果见里头排着一列列白石,皆作三角尖形,如同一只只粽子。齐峻觑着眼稍稍一点:“有二百枚左右。”阿香要取一百五十枚,“全部拿走!”

    知白叹了口气:“皇上,这里头的霹雳为此地一年所用,全部取走固然可免了今日之灾,却不知会不会又生出别事来。无雷不能行雨,我只怕——今年直到年末,都不会再降雨了。”

    齐峻也不由得踌躇了一下,随即道:“先将这些霹雳带走,等过了今日,再将多余的还回来便是!”

    知白直摇头:“那便试试吧,只怕这些霹雳带出去便放不回来了……”

    “下面河滩上不是多有此物。”齐峻已经将白石往外捡了,“总之先过了眼前之灾再说!”

    霹雳尖皆只鸡卵大小,不过二百枚也够沉重了,两人将外衣都解了下来,包了石头由马驮着,孔雀明王开路,复又慢慢走下山来。待到了山下,天色已然发白,侍卫们提心吊胆等了半夜,直到见两人安然无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齐峻唯恐阿香前来取雷,催促着众人上马急回驻地,直到远离了西山,他才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只是包袱才解,轰地一声便蹿起长长的火苗,顷刻将衣裳带石头都烧了个精光,只余一地灰烬,倒将马儿惊得乱跳。

    “这——”齐峻这时才相信知白所说霹雳带出便放不回的意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麦收固然要紧,可若是因此下半年便无雨,那莫说今年的收成,就是明年恐怕也要闹灾。

    “皇上别着急。”知白反倒是出言安慰,“回去再想办法,人定胜天么。”

    天色渐明,一轮红日明晃晃跳出地平线,湛蓝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预示着又是一个大好天气。乡村众人也都收拾了镰刀,预备下田收麦了。谁知时近正午,忽然间天边闷声隆隆,一片黑云自远而近,不过片刻就蒙了天空。

    “糟糕!要有大雷雨!”有经验的老农便都变了脸色,“快割快割,晚了这麦子就要被祸害了!”

    齐峻将护卫的五百御林军全部放下了地去帮忙收麦,自己带着随从也在观看天色。夏日的天气确是难以捉摸,只不过盏茶时分,湛蓝的天空就是乌云压顶,狂风骤起,云层之中雷声隆隆不已,仿佛马上就有大雨瓢泼而下。

    “可能奏效?”齐峻也有些心里没底,低声问着知白,眼睛却紧紧盯着空中雷云。

    “人事已尽,皇上稍安勿躁了。”知白倒是很淡定。

    小吏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跟皇上说话,忍不住一眼眼悄悄去看知白,待看见这国师如此年轻俊秀,不由得心里胡乱思索。

    雷声隆隆,听起来已然近在耳边,但天空中尽管阴云密布,却无一线电光,更无一滴雨落下。雷声足足响了有两个时辰才渐渐远去,阴云散开,天空又是一片湛蓝。倒弄得在地里抢收的百姓都莫名其妙,直说奇怪。

    齐峻到此时才放下了心,回手抓住知白的手,兴奋道:“成了!”虽说之前知白做过不少逆天之事,但多是他一人之力,此次能偷走霹雳救得这千顷熟麦,却是齐峻第一回参与,自是又与往常不同了。

    知白看他这样子不觉有些好笑:“皇上之前连雷公都斩伤过,也没见这样高兴。”

    齐峻搓着手道:“这如何能一样?那时我一心只想着护你,根本不知那是何物,只管斩就是了。”不知其险而为之,与知其险而为之,感觉自然不同。

    他心情一好,也有心思问问题了:“昨夜你弄的那个孔雀明王,究竟是何物?”

    知白白他一眼:“皇上好歹也尊重些。孔雀明王乃是佛陀等流身,哪里是能用‘何物’来称呼的?我诵孔雀明王咒,所请来不过是明王极微之灵身罢了。因其能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故而蛇虫毒物闻之远避,方能护佑我们安然到达洞窟。只是明王法力无边,虽则请来的只是一线之灵,那山上蛇虫怕也不能安生了,必然死的死逃的逃,日后再有药农想捕蛇虫入药,恐怕是不能了。皇上还该下旨,传令西山附近农户多多防备蛇虫,以免自西山上逃下之蛇虫四散伤人。这里头许多麻烦,皇上还笑呢。”

    他这么一说,齐峻倒真的笑不出了:“是了,还有一事,这多出的五十枚霹雳,要如何才能补回去?”如今看来,这霹雳果然管着雨水,如此,剩下的五十余枚霹雳之雨,可要如何还回去才好?

    61、犀角

    孔雀明王一至,果然西山上蛇虫乱蹿,齐峻二上西山之时,只见自山下到那霹雳洞窟的一路上,到处都是僵死的蛇虫,花花绿绿好不吓人。

    “此处怎会有如此之多的蛇虫?”齐峻虽然不怕这些,但触目皆是,也有些毛骨悚然尤其有些蛇虫尚未死透,肢爪还在微微晃动,偶一看见,禁不住就要后背一凉。

    “惊雷一动,蛇虫始见。”知白对这些蛇虫倒是处之淡然,随便伸脚踢开一只,面不改色地道,“节气中有惊蛰,皇上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这个齐峻对答如流:“《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知白点点头:“皇上真是博学。惊蛰便是雷惊起蛰虫,自此日起,蛇虫蕃盛,可见雷与蛇虫之间颇有联系。故而此山为雷神霹雳之库,蛇虫也就格外多些。”

    齐峻笑道:“我再博学,也没有你博学不是?”

    知白扭头对他做了个鬼脸。旁边侍卫连忙将头低下,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我不在”三个大字。皇上居然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国师竟敢向皇上做鬼脸……这,这就是先帝在世时,真明子也不敢如此轻慢啊!

    不过他还没琢磨完呢,国师已经又一句语出惊人:“你还是先想想吧,倘若这些石头不管用,那闯的祸要如何收拾?”

    侍卫的汗出得更多了。他虽是齐峻的侍卫,但毕竟身为男子不能擅入后宫,还真不知道国师与皇上相处竟然是如此随意,甚至近乎不敬。至于国师口中所说的石头之事,倒被他忽略了,总之国师乃天人也,皇上亦不是凡俗,这二人所谈及之事,他一个做臣下的,不知也罢。

    齐峻没注意侍卫的一头汗,知白说得他十分发愁:“万一不管用如何是好?”

    知白也没有把握。自洞窟中捡来的霹雳尖全部化为灰烬,现在这些是他们从河滩上重新选来的。河滩上白石虽多,但十之八九都被河水冲刷成卵圆之形,齐峻带着五百御林军外加百来名随从,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花了整整两天,才凑足五百枚有尖角的白石,只是究竟管不管用,实未可知。

    将侍卫们留在山坡上,齐峻与知白背了那些白石一路走下山谷,抬头一看就怔住了,洞窟仿佛被雷劈过,从中裂了开来。洞窟四周本来就是寸草不生的,如今更好,方圆数十丈都化作了焦土,跟当初知白历天劫时颇为相似,只是遭灾程度轻些罢了。

    “这,这是——”齐峻隐约猜测到一些,但也说不清楚,只能转头去看知白。

    知白把洞窟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喃喃道:“侥幸侥幸。”

    齐峻有些不解:“侥幸?”

    知白看了他一眼:“倘若当日皇上将那件事泄漏出去,恐怕这天谴就要落在皇上身上了。”

    齐峻看了看被烧得焦黑的洞壁,后知后觉地背上微微一寒,不由自主又想起知白渡劫那日的情形:“可这些霹雳尖……”

    知白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扔了吧,洞窟都毁了,雷部是不会前来取用霹雳了。”

    齐峻眉头紧皱:“如此说来,这后半年的雨水怕也……既是如此,现下就得令人多多打井,明年须多种抗旱的庄稼,还要减税……”一连串地盘算下来,最终只得苦笑一下,“只怕我是多事了,纵然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后年……”雷部弃用了此处,谁知道会对山东一带的雨水造成何等影响呢?

    “皇上也是为了这千顷麦子,为了百姓的收成……”知白看他这样自责,心里颇觉不忍,“若皇上不来偷这霹雳尖,这千顷麦子就毁于目前,燃眉之急方不可解,还说什么千秋万代。何况日后究竟如何亦不可说,倘若当真风雨不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也。”

    一席话说得齐峻微微舒了眉宇:“说的是,尽人事而已。”

    话虽这么说,齐峻心里终究是沉甸甸压了件心事,远没了昨日看雷云无雨时的兴奋劲儿。这几日下来麦子也抢收完毕,即使是穷人家也要煮新麦饭,用新麦子面做馒头吃,村子里都飘着新粮那种香甜的气息。

    乡村人家朴实,听说皇上在此,个个都拿着鸡蛋、鸡鸭以及新麦饭来进上,齐峻统统收了,又作价赏了银钱,并召了村中一些耆老前来,询问了本地天时气候以及田产之类。村老们话语难免粗俗,但说起农事,却又比官吏们熟悉得多了。

    谈了一会儿,齐峻便提到了高粱之事,便有一个村老道:“确是有的,老汉的儿子是拉脚的,去年那大客商来收高粱时,小儿还去拉过脚,老汉听他说过,仿佛是往西北边儿去的呢。小儿单是那几日拉脚便挣了一吊钱,顶平日一个月挣的钱呢,今年早早就在念叨,说是那大客商还要来的,到时还要去拉脚。”

    齐峻微一挑眉:“老丈的儿子今日可在?朕想见见他。”

    村老忙道:“在在在,只是他前日跌伤了脚,行动不便——”

    他话犹未了,旁边已然有人道:“快去将他唤来,皇上要召见他,便是抬也抬来了——”

    齐峻将手一摆,起身道:“既伤了自然不好移动,正好朕也想去瞧瞧民家,烦请老丈领路就是。乡间想必活计甚多,其余人等就不必跟随了。”

    这村老简直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引着齐峻往自家走,背后被发射了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

    农家无闲时,这时候天色还早,劳力们都在田间劳作,不过走在村中也并不寂寞,不时能听见狗吠鸡鸣,还有猪的呼噜声。那村老的住处离得并不远,齐峻等人才走到院门处,就听见里头一阵咯咯的鸡叫声,那院墙不过是些夹了草皮的泥墙,低低矮矮,稍稍踮起脚尖就能看见里头。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手里抓了个黑糊糊的东西,正赶着一群鸡从后院跑出来,那二十几只鸡也不知道被什么吓成那样,又扑又叫,四处乱撞。

    村老在墙外看见,一声断喝:“狗蛋儿!又皮痒了,等你爹好了看不抽你!”

    那男孩子不防大人回来了,一吐舌头,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溜溜地往墙角去了。原本已经躲到墙角的几只鸡一见他过来,如同见了鬼一般,拼命扑腾着又往别的地方去,气得那村老直喘气:“惊着了鸡,赶明儿不下蛋了,看拿什么换油盐!一时不揍你就皮痒,等新年你也别想有新衣裳了!”

    他边说边推开柴门请齐峻等人进去,男孩子骤然看见这许多衣冠楚楚的人,睁大了眼睛看呆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身前,被村老一把抓住:“就知道你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上回不是叫扔了吗?”

    男孩子使劲把手往回缩:“好玩……”

    村老用力夺过,就要往墙外扔:“玩什么玩!去剜野菜去,不然到了年底下不给你吃猪肉!”

    “老丈且慢!”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能把那东西给我瞧瞧么?”

    “哎,哎——”村老不知他的身份,但看那些侍卫都对他毕恭毕敬,也知道必是个要紧的人,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齐峻惦记那批高粱的事,就着知白的手里瞥了一眼,就抬脚往屋里走了。匆匆一瞥,他只看见那东西好像一根牛角,只是大约年深日久,上头厚厚的积了一层污渍,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

    村老的儿子果然是扭到了脚,正在屋里坐着,拿了些稻草搓草绳,一听说这是皇上亲临,吓得扑到地上就磕头。齐峻叫他起来,招呼着坐下,才细细询问起那些高粱的事来。想不到这人居然知之甚详:“草民当初是想着这贩卖之事若是能赚到银钱,也去走一趟,因此一路上边拉脚边细细打听,方知这客商的生意做得甚大,不但在山东一带收买高粱,还有茶叶丝绸之类,都运往北边去的。”此人问过之后,方知这生意跑得远,不是他这等小贩子做得起的,才死了心只拉脚了。

    “茶叶丝绸……”齐峻沉吟道,“这些东西,难道也是在山东一带收购的?”

    村老的儿子摇头道:“依草民看不是的,这些东西该是装船从南边儿运过来的,草民虽然没什么见识,可是茶叶不消说,就是那些丝绸,瞧着也不像俺们这边儿能织出来的,十分精美哩。”

    齐峻问话完毕,点了点头,叫人拿两锭金子来赏了这家人,并叮嘱今日的问话不要传出去。父子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那儿子又连连保证若是客商再来,必定去向衙门禀报云云,才感激涕零地送齐峻出门。

    齐峻谈话完毕,才发现知白根本就没进屋里来,出门一瞧,见他正蹲在院子当中,跟那个男孩子一起,打了一小盆水来洗刷那根牛角。此刻那牛角已然被刷去了大部分污渍,在阳光下居然透出一种类似琥珀的光泽来。听见齐峻出来,知白便仰起脸看着他道:“皇上,咱们把这东西买了吧?”

    齐峻还没说话,那村老已忙道:“一根破牛角,皇上愿意要就拿去,买啥买。”

    小男孩却不大愿意了,哭丧起脸:“爷爷,这是我的……”

    “哎!”村老忙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却也不舍得用力,“孩子不懂事,皇上可别跟他计较。”

    小男孩眼泪汪汪,却直盯着那牛角,显然是极不舍得。旁边侍卫忙拿些碎金银锞子来给他,但庄户人家的孩子只见过铜钱,根本不知金银为何物,并不去接,只是一脸的不情愿,慌得村老想打又舍不得。

    齐峻略一踌躇,自自己衣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含笑道:“你喜欢这个吗?”

    这是一块子辰佩,只有杏子大小,玉质洁白中带着一抹青色和一点黑。玉工匠心独具,将那青色雕成一条龙,而黑色雕成了在龙尾上奔跑玩耍的一只小耗子,都是活灵活现的。小孩子一眼看见,顿时被那小老鼠所吸引,把手指含在嘴巴里点了点头。齐峻便拉起他的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朕用这个换你的牛角,成不成?”

    小男孩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新鲜玩物有趣,便一手接了,缩到爷爷身后去摆弄了。那村老虽不识货,他儿子却是见过些东西的,惊得忙道:“皇上可别——这玉佩可值老了钱了,这孩子不懂事——”

    齐峻微微一笑,将手一摆:“这牛角是他心爱之物,自然也要用心爱之物来换,方才合适。不必说了,子辰佩有望子成龙之意,也算个好彩头罢。”鼠为子,一龙一鼠,即是望子成龙,既是父母对儿子的寄望,也因人过世多在子辰二时,又起个保佑平安之意。这东西还是他幼时之物,一带十几年,如今本是不必了,不过是个习惯罢了,倒恰好派了用场。

    一行人辞了诚惶诚恐的村老,齐峻便不欲再在此地久留,上车启程了。知白紧抱着那根牛角,直到上了车辇才笑嘻嘻道:“谢谢陛下。”

    齐峻随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一根牛角罢了,若喜欢要多少没有,怎么非要人家这一根,瞧把那孩子逗的。”

    知白嗤地一声乐了:“一根牛角?要是一根牛角,我何必要呢?”

    “怎么?”齐峻倒惊讶了,“这不是牛角?”

    “自然不是——”知白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起来,“怎么,陛下以为是牛角?那,那怎会用贴身玉佩来换?”

    齐峻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不是喜欢么?只是我虽是皇上,仗着势夺一个孩子的东西也不好,总得用些东西哄哄他才是。”

    知白倒半晌没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知白怀里抱着那牛角,往齐峻身边靠了靠:“多谢陛下。”这句话说的,却又比方才那句更深有所感了。

    齐峻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伸手揽了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有多少好东西不是为我耗费了,一块玉佩而已——”捉狭之心忽起,凑了知白的耳朵小声笑道,“朕的龙精都给了你了,一块玉佩算什么,嗯?”

    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要被调笑得面红耳赤,可惜知白的反应迥异常人,居然很是正经地点了点头,还嘻嘻一笑:“这倒也是……说起来,仿佛真有好久没有跟陛下双修了。”

    齐峻被他的厚脸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失笑道:“朕当真是糊涂,还当你会知道害臊呢。”

    知白噘了噘嘴,有些不满他的评价:“双修之道,禀合元气,虽非常见之阴阳相合,亦不违天道,有什么好害臊的?至于世人,披道貌岸然之外衣,行阴私晦密之内事,倒不说害臊二字了。”

    齐峻失笑:“是是是,国师持的是无上正论,与世人不同的。”看知白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模样,便笑着点了点他怀里的牛角:“那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说到这个,知白顿时眼睛发亮:“这是犀角!”

    “犀角?”齐峻也略知一二,“是入药用的?”

    知白连连摇头:“这可不是入药的普通犀角!陛下刚才也看见了,那孩子拿着这个出来撵鸡,将鸡吓得四散奔逃。”

    “孩子么,总是顽皮的。”齐峻不以为意。

    “那些鸡怕的可不是孩子。”知白举了举手中的牛角,“它们怕的是这个!陛下,这可不是普通犀角,此为骇鸡犀。”

    这个名字却是闻所未闻,齐峻不由得郑重起来:“何谓骇鸡犀?”

    “陛下瞧这里。”知白将犀角举起让齐峻看,只见琥珀色的犀角之中,有一道赤红的线自角根直达角尖,迎着日光一瞧通彻明亮,“葛洪《抱朴子》曾言,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自本彻末。以角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啄之,未至数寸,既惊却退,故或名骇鸡犀。陛下,这可是难见的稀罕东西。”

    “是吗?”齐峻心念一动,“对你修行可有好处?”

    “啊?”知白倒没有想过,拿着那根犀角瞧了瞧,“此物可辟尘辟暑,还可辟恶,若是悬挂在陛下房里倒是挺吉利的。”

    齐峻一听于他的修行仿佛没啥益处,也就失了些兴趣:“既可辟尘,倒是放在观星台的好,也清净些。或者要人将它制个什么供你使用?朕瞧着,制个角杯倒是不错。”

    知白也拿起来端详:“仿佛是不错,只是制成杯子太大了点,我可不会饮酒。”两人说说笑笑,全没想到不久之后,这犀角会派上什么用场。

    62、祭神

    六月初考试,对考生们实在是一番考验。考棚就在露天,火辣辣的日光倾泻而下,只有薄薄一层棚顶遮挡,连地上都烤得发烫。三场考下来,有好几名考生中途便中暑晕倒,被抬出了场外。对此齐峻并不同情:“读书读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人便是做了官,难道还指望他上山下河去做一番实事?只怕就是做文书都顶不住,落榜也不可惜。”

    三场发榜,齐峻亲自阅看过了前二十名的考卷,苏锐赫然登了头名,他的两名朋友也榜上有名,虽不如他,却也都在前二十名之内。中榜的考生们无不欢欣鼓舞,虽说多受了一茬罪,但本次考试天子亲临,将来说起来都是“天子门生”,即使后头考不中进士,他们这一批举人,也比普通举人名声好听得多了。

    这一片欢欣之中,齐峻却在驿站里神色森然:“这批货物是送去西北市马的?”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连头都不敢抬:“是,属下循着那村人所说的线索一路寻去,确信这批货物是在西北换成了马匹。”茶叶、丝绸、粮食,这都是草原上的人需要的东西,这一大批货物,足足可换几百匹良马!

    “这些马如何运走?”齐峻冷冷地问。盛朝对于马匹和铁矿的管制还是较为严格的,毕竟有马有铁就意味着就能养兵,这可是帝位上的人最忌讳的。这样百来匹的马匹买卖和运输,地方官员是必须上报的。

    “目前似乎还养在西北,由这里运送料草喂养。属下仔细打听过了,似乎这只是第一批买卖,今年高粱下来之后,只怕就要买第二批了。属下估摸着,只怕也是因着难以将马匹运送进来,所以还暂时放在西北。”

    “这是要谋反啊……”齐峻长长地呼了口气。西北的马匹都是适于骑兵的良马,身高腿长,奔跑迅速,倘若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快速奔袭便可有奇兵之效,往往能出奇制胜。

    “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可弄清楚了?”

    “属下设法看到了那批丝绸,其中大部分——是蜀绣。”

    齐峻哈哈笑出了事:“朕就知道,除了平王,再无别个!”蜀绣可不就是平王封地的特产么,还有茶叶,蜀地亦多有出产。

    “陛下——”苏锐今日本是来拜谢皇恩的,万没想到皇上就当着他的面说起这样的大事,一时之间心口砰砰乱跳,这样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皇上竟让他这个小小举子旁听,这分明是极大的信任。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怎么个卖法也大有区别。苏锐是读书人,纵然务实,也仍有读书人的傲气,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如今他连进士还没有考,皇上就给予这样的信任,怎不让他热血上涌?饶是他算是个老练的,一时也有些声音不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镇定下来:“陛下,蜀地尽有粮食,为何特意还要到山东来收粮?”

    齐峻冷冷地道:“蜀地有粮,但粮米之类,朝廷素来盯得紧,平王封地若有大量粮米运出,朝廷必然知道。”纵虎归山乃是大患,他自然也在平王封地放有眼线的,若平王运的是蜀地所产的米粮,他早就知道了。

    苏锐躬身道:“陛下,学生大胆妄言了,这远地而来收买粮食,再运往西北,可是要花不少银钱的。”这一会儿他已经抱定了主意,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蜀地虽富庶,可税银之类若要挪用,朝廷又焉能不知?这笔银钱——还有丝绸和茶叶,更是所费不赀——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一句话提醒了齐峻。蜀地再富,藩王不过是收税,这税银要如何使用都要上报朝廷,自己的眼线可不只盯着粮食,还有盐、铁和税银,这都是要监视的。齐嶂做皇子的时候的确是极得敬安帝宠爱,但皇宫之中,再宠爱不过是锦衣玉食,再赏赐些奇珍异宝,当真要换成银钱可没那么方便,何况这不是万八千两银子就能成事的,单从高粱一项上来看,就不是买一次两次的事儿,这笔开销,怕是得有一座金山银山才成。

    苏锐小心地道:“会不会是东南那边的银子?”平王与西南叶大将军的关系谁人不知,若说平王要反,没有叶大将军的支持才怪。

    齐峻断然摇头:“西南拿不出这许多银钱来。”倘若叶氏一门手里真有这么多闲余银子,当初养的私兵也不止那几百人了,又何必这时候跑到西北去买马?

    苏锐皱眉沉思,齐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苏锐,你不错。”

    “啊,学生谢皇上夸奖。”苏锐怔了一下,立刻撩衣跪倒,“若无皇上洞明,学生此刻不过一落榜生员罢了。学生不敢自夸有什么远大志向,唯一忠字而已,愿为皇上驱遣,誓死不辞。”

    “很好,你去准备明年的春闱罢,到时候,朕要在殿试上看见你,别让人说朕恂了私情才提拔你,那对你将来的前程也无好处。”

    “学生遵命。”苏锐又磕了头才起来,低声道,“学生告退,必定守口如瓶。”这才退了出去。

    知白一直在内室里写字,听见人都走了才走出来:“这个苏锐倒是挺聪明的。”

    齐峻微一点头:“可用之材。只是人太精明,若不是为科考舞弊一事收服了他,我也不敢深用。如今看来,明年春闱以他的才学,若能点了三甲,便可立即用起来了。”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着眉间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头疼的是,这笔银子,我那位好二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自幼就做了太子,行动便有规矩,极少如这般不成样子地仰靠在椅子上,可见是累得狠了。知白不觉有点儿心疼,走过去替他按揉两边太阳穴,随口道:“要赚大钱,可有什么法子?”

    齐峻明白他的意思,道:“若说赚钱,无过于行商,蜀地出产丰富,亦有富商,可若说要拿出银子来帮着他造反,只怕没几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知白道:“若是齐王娶他家的女儿呢?”

    齐峻眉头一挑,转头看着他:“不错,朕都没想到,你如何想到的?”

    知白对他做了个鬼脸:“皇上不是在准备选秀么,我自然是从皇上这儿想到的。”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拧了他的脸一下:“你倒精明。不过——他是藩王,娶正妃也好,纳侧妃也罢,都需上报朝廷备案,至于不入册的侍妾之类,只怕换不来这么一大笔银子。”

    知白挠了挠头:“那——加税?”

    齐峻又摇头:“苛捐杂税虽能敛财,却会令民怨沸腾,这是万万藏不住的。”所以当初敬安帝将齐嶂封在蜀地,他并不怎么害怕,就是因为藩王听着好听,又能蓄兵,但一应银钱粮草出入,却都是要向朝廷报账的,可以监视得到。但如今看来,分明齐嶂另有一条进钱的法子,以至于他安插的眼线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这下知白想不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齐峻苦笑:“除非他能变出一座金山来。”

    知白不以为然:“若是有金矿,可不就是一座金山了。”

    “金矿哪里是那么容易——”齐峻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半晌才拍案而起,“来人,往蜀地传信儿,问问平王平素都往哪里去,或者他的心腹人,有没有时常去的地方!”一座金矿或是银矿,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却并非不可能之事。

    蜀地离山东遥远,虽然皇家探子用飞鸽传书,比马跑又快些,却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传来消息的,齐峻便带了知白,在山东境内游逛起来。

    山东境内,最教人头疼的便是一条黄河,年年河工上都要花大把银子,却屡屡都要出毛病,齐峻既来了,少不得顺着河沿岸查看一番。他自上游走起,直往入海口而去,七八日后,已经到了入海口所在的孟津县。

    “爷,前头挤得厉害,马车过不去呢。”齐峻这次是微服,外头赶车的侍卫也都换了称呼,免得露了破绽于皇上安全不利。

    齐峻正在跟知白打双陆。天气热,马车里放了冰盆,比外头凉快得多。齐峻虽然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但毕竟也是锦衣玉食地长大,既有冰盆,自然也就懒得到外头去挨晒,难得起了玩心,打了一路的双陆。

    “不玩了。”外头侍卫一喊,齐峻顺势就扔下了骰子。知白这小子,双陆还是跟他新学的,偏偏每回掷骰子都比他强,这一路上,他是十战九负,输得半点脾气没有,直怀疑是不是这小子闹鬼儿出千。

    知白嘻嘻地笑,把手边上的一堆零碎东西收起来:“爷是没得可输了吧?”

    齐峻拍拍身上,还真是,什么荷包坠子扇子带钩,统统输了个光,连头上的一根沉香木簪子也输掉了,只是因为拔了头发就要披下来,知白暂时还给他留在了头上:“一定是你做了手脚!”说着伸过手去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一把,聊泄心头之恨。

    知白不以为意地揉揉脸,笑嘻嘻地凑着他,伸头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外头出什么事了?这样热闹。”

    “将马车靠边,去打听打听。”齐峻随口吩咐,又捏了一把他的脸,“若有热闹,少不了你。”这一路上过来,举凡县城乡村里有什么舞龙秧歌之类,知白都大感兴趣,非要去看看不可。

    侍卫跑得快,一会儿就擦着汗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爷,前头是在祭神。祭的是黄河河神,说是每年夏汛之前都要祭,保佑夏汛来时堤坝不要崩决的。”

    “哦?”齐峻微微皱了皱眉,“这有什么用!”堤坝会不会崩,要看修得牢不牢,关河神甚事,更不必说,这河神还不知有没有呢。

    侍卫笑道:“说是这下游快到入海口处有个深潭,潭里就有河神,若是祭了,当年的什么桃花汛、菜花汛、夏汛、凌汛就都小些,尤其是夏汛,当初没祭的时候,发得可厉害了。”

    齐峻又皱了皱眉:“走,去看看。”神道设教,乃是为教化万民,可不是让人用来招摇撞骗,借此敛财的。

    河岸边上果然热闹非凡,人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有膀大腰圆的侍卫们开路,只怕凭知白的小身板还真挤不进去。饶是如此,等他们挤到堤坝上,也已经是热汗淋淋了。

    知白一站住脚就四处张望:“在哪里献祭?”

    已经有侍卫看见了:“在那边,摆着香案和三牲呢。”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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