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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国师 作者:朱砂

    第12节

    “是一条赤龙。”齐峻方才为了快些将事情弄明白,讲述之时便尽量简单,他刚讲到自己断了雷公一手之时知白就大吃一惊地插了话,以至于他后面的话尚未讲完,这时才又讲下去“……赤龙咬了那斧头,半截电光缩了回去,我也不省人事,后头的事也就不知了。你怎么了?”

    知白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唰地又白了:“陛下说是一条赤龙?赤龙迸碎之时,陛下有何感觉?”

    齐峻回忆了一下:“四肢百骸都像碎裂了一般——怎么?这是有什么妨碍不成?这会儿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啊。”怎么知白的脸色那么难看?

    知白一把抓起他的双手,声音都有些发抖:“那赤龙不是湛卢宝剑所化,那是,那是陛下的龙气!是陛下的精血所化!”

    “精血?”齐峻这才发觉自己双手虎口已经完全崩裂,甚至这会儿还在微微向外渗血,轻轻一动就疼得钻心。不过这样的苦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当初他习武之时,单是手上就是一层层血泡,挑破了用布缠上再练,直到磨出茧子来。双手虎口崩裂虽伤得不轻,可也不是那等伤筋动骨的大事,只消养几日也就是了,“这——这可是有什么妨碍?”

    “我,我也不知。”知白抓着他的手急切地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齐峻的脸,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来,“陛下好容易养出的龙气,这会儿没了……”

    齐峻想起他从前说过龙气只有天命所归可称帝之人才有,也微微惊了一下:“莫非是说,朕坐不得这位子了?”

    知白一时没说话。齐峻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再看他脸色煞白,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雾,顿时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知白从来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还真没见他落过泪。

    “我该——早些知道是在结元婴——若早做准备,也不致带累了陛下……”

    “原来是说这个。”齐峻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这有什么。不过是龙气罢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忽然嗤笑了一声,“你也糊涂了。从前朕身无龙气,不是照样得了大位?平王有龙气又如何?还不是要低头就藩!事在人为,朕倒不信,纵然没了这龙气,朕难道就坐不稳这天下?”他轻轻拍拍知白的脸,只觉触手冰凉湿漉,心里倒是一紧,“可觉得身上冷么?”

    知白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颈窝里,闷闷地道:“不冷。陛下别动,让我抱一抱。”

    齐峻倒是早习惯了他撒娇,展臂抱着他。两人身上衣裳都被雨水淋了个透湿,齐峻自己倒不觉怎样,却怕冷到了知白,便哄着他道:“衣裳都是湿的,仔细冻着。先回行宫去。”

    “若是将来——”知白却闷在他胸前,低声地说,“陛下后悔吗?”

    “后悔什么?”齐峻没听清楚,再问时知白却不说了,只是在他胸前蹭了蹭。齐峻便只当他是劫后余生在撒娇,正要再哄几句,就听林中人喊马嘶,却是侍卫们终于控住了惊马,找上来了。

    如此一来,知白当然不好再在人前与齐峻有什么亲热举动,连忙放开了。侍卫们皆是齐峻的心腹,方才跟丢了皇上个个都几乎吓死,如今见皇上与国师皆安然无恙,莫不是都生出死里逃生之感,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让出两匹马来,将二人拥上马背,直奔行宫。

    行宫之内,太后瞠目结舌地看着赵月:“你是说,皇上在那时候——去寻国师了?”

    “是!”赵月的脸色到现在还是白的,“皇上本让人送国师先回行宫,谁知国师半路上就没了踪影,皇上居然就——立刻去山上寻国师了!”

    太后稍稍镇定了一下:“国师一身关乎我朝国祚,皇上担忧他也是常理,何况国师于哀家还有延寿之恩,皇上此举也……”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一会儿就要将齐峻叫来劝导一番,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是一国之君。

    赵月连连摆手:“太后不知,当时的雷打得实在惊人,儿媳派人去看过那山头,方圆里许都是焦土!而且皇上回来时身上还有血迹,这——万一被雷伤着,可如何是好!”没了齐峻,她这个皇后还算个什么?如今齐峻无子,若是万一出了事皇位就落到平王手里,到时候她和太后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早就到了行宫,只知道外头狂风暴雨,还不知道齐峻去的就是被雷击的地方,闻言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拍着几案道:“真是胡闹!皇上呢?快请皇上过来!”

    芍药低头道:“皇上在国师房里……国师像是受了伤,皇上正宣御医诊脉……”

    “那皇上呢?”太后急死了,“快去看看,皇上有没有伤到?”

    芍药赶紧去了,一会儿小跑着回来:“皇上双手虎口裂了,别的并无大碍。”

    “什么?这还叫并无大碍?”太后急得几乎跳起来,“皇上怎么会伤成这样?”

    芍药哪里知道?皇上那边的人口风极严,也就是伤在手上,遮不得盖不得,御医也不敢隐瞒,若说受伤的理由,她却去哪里问?

    “太后还用问吗?”赵月气冲冲地道,“若不是为了去追国师,皇上怎会伤到?儿媳听说,因大宫女文绣伺候国师不周,皇上连她都罚了。”

    太后也听说皇上一回来就罚了文绣,却不知道是因为伺候国师不周:“文绣也是入宫多年的,如何犯这样的糊涂错?”

    “哎呀,太后!”赵月急了,“文绣本是侍奉皇上的,几时该去伺候国师呢?”她说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儿媳倒有个猜想,会不会是——文绣与国师有了什么?”

    “胡说!”太后不假思索地反驳,“国师清心寡欲之人,哪会沾惹女色?”

    赵月却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极好:“太后,不管怎样,文绣是因怠慢了国师而被罚的,可她也是皇上身边的大宫女,有些脸面的。依儿媳说,不如就让她去伺候国师,一来全了她的脸面,二来也是将功折罪。”别以为文绣的野心她一点都看不出来,让她去观星台当差,日后再不能跟在皇上身边转悠,看她还打不打鬼主意!

    太后听得稀里糊涂:“怎么她怠慢了国师,还要让她去伺候国师?你方才还说文绣与国师有了什么,怎么如今又——这不是纵着宫内出丑事吗?”

    赵月这才发现自己前后矛盾了,忙绞尽脑汁地解释:“儿媳方才是想岔了,太后说的是,国师清心寡欲之人,断不会沾染女色的。儿媳是想,文绣精明,留她在国师身边伺候,将来皇上与国师再有什么失当之事,她也可以劝谏一二。如今文绣只在皇上书房里伺候,若皇上去了观星台,身边就只有冯恩。那些中人们都是刁滑之辈,哪个肯直言劝谏呢?”

    太后隐约觉得赵月这些话说得颠三倒四颇不对劲,可是说让文绣去盯着知白,却是有些对了她的心思。从前知白在宫里一心帮着齐峻,虽然两人有些过于亲密,她也不曾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知白带累着齐峻如此涉险,她便有些不舒服了。何况知白委实有些神通,从前要用到他时尚不觉得,如今却不能不教人悬心,文绣是个机灵的,倘若能在身边多看看,或许真有好处。

    “既是这样,你就跟皇上商量,叫文绣去伺候国师。”

    “太后——”赵月一脸的为难,“这话儿媳说来只怕不好,那文绣——只怕一心都攀着皇上,若是儿媳去说,只怕落个嫉妒的名儿……儿媳倒不是爱惜自己名声,只是传了出去于皇上不好。”

    “一个宫女罢了,还痴心妄想什么!”太后却是最不爱听这种宫女爬龙床的故事,当下就拉了脸,“既如此,哀家下一道懿旨,文绣侍奉国师不周,着将功补过,去观星台当差!”

    54、暗斗

    这是新帝登基改元之后的第一个新年,京城之中张灯结彩,比往年更加热闹。皇宫里却并非如此,因齐峻说先帝过世还不足半年,并不宜大肆操办,故而反比往年冷清些。不说别的,就是守岁宴都只有寥寥几人,连一处宫殿都坐不满,比着往年敬安帝夜宴那满堂济济真是有天壤之别。

    文绣在知白背后垂手而立,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被调去观星台的第三日,她就打听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知道是赵月背地里调唆了太后。不过她并不慌忙,太后就不必说了,从前她做皇后就是平平,如今做太后也是一般。至于皇后,只怕还不如太后,毕竟太后那里有个做皇帝的儿子,她可没有。说来说去,别看皇后有统慑六宫之权,其实这后宫跟前朝一样,都是皇帝说了算。尤其齐峻是个性情刚硬的,素来有主意,赵月若以为自己成了皇后就能在六宫里做主,那可就真错看了齐峻。更何况,在观星台只怕是比在紫辰殿更有机会多见皇帝几面。

    譬如说现在——文绣垂下眼睛,微微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帝后二人的席位本该比肩,但因有太后,此刻便是太后与皇帝并席,皇后反而下挪一位,坐到了太后下方去,而皇帝下方那一席,坐的却是国师。贤妃排在皇后下首,而久不见皇帝面的文充容则排在末席。若是这样论一论,她这个立在国师身后伺候的人,还比贤妃离皇帝更近哩。

    “这桂圆不错。”齐峻吃了一颗干桂圆,又剥了一颗转身奉给太后,“肉厚核小,滋味也甜美,听说是补血益气的,太后倒可每日吃几颗。”

    儿子虽做了皇帝,还是这样孝顺,太后满脸是笑,连声道好接着吃了,道:“这是岭南那边送过来的,也没有多少,皇帝每日处置国事辛苦,才该好生补补,倒是叫宫人备好了,每日拿几颗给你冲在茶里喝了才是。”

    齐峻笑道:“儿子身子好着呢,太后别担心。”转头问冯恩,“总共送来了多少?”

    冯恩连忙道:“共送了是六篓,每篓五斤今日席上用了将近一篓,只有五篓整的,还有些零星剩下的,约有斤把重。”

    齐峻沉吟了一下:“这东西温热,小孩子吃不相宜,四皇子那里就不要送了……给下头官员们散两篓,太后宫里送一篓,皇后和贤妃分一篓,今日这一篓里还有多少都给充容,剩下一篓——送到观星台去。”

    文充容的脸色阵青阵红,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知白,却见他正聚精会神剥着盘里的桂圆吃,边吃边看殿内的歌舞,一副悠闲的样子,身侧的文绣一会儿端茶一会儿端汤,伺候得无微不至。文充容看见这两个人,真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初她就是因为说了知白一句坏话,被文绣捅到了齐峻面前,这才把到手的昭容变了充容,就连分个贡果,给她的也不过是剩下的。如今这两个仇人倒凑到一起去了,硬戳戳在眼前扎她的眼,教她如何不恨?

    “看国师面色红润,想是病已痊愈了。”文充容堆起一脸笑容开口,“幸好国师无碍,否则文绣的过错就大了,皇上心里也过不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人人都想起了那日在西山的事,不单文绣,连太后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齐峻也觉得不对,本想训斥一下文充容,但抬头见知白确实气色极好,被殿内的暖薰蒸得脸颊像个鲜桃一般粉润,顿时心情就好了,端详一下笑道:“果然气色不错。”

    他这么一说,太后脸色越发不好了。知白本来生得俊俏,现下穿了朱红的衣裳,真是眉目如画;一头青丝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子盘起来,黑白相映,愈显得头发黑亮如上好的绸缎一般。太后拿眼睛在殿内溜了一圈儿:赵月本生得明艳大方,无奈入了宫之后好像日渐畏缩,且眉目之间还添了几分怨气,脸上难得见点笑容,观之自不可喜;贤妃不必说了,本是三人中面貌最平凡的一个,胜在气质温雅性情柔顺,可放到知白面前就有些不够看;至于文充容,那副瓜子脸水蛇腰的模样,不仅容易让太后想起从前叶贵妃,且显然是个不好生养的。太后这么看了一圈儿,赵月说过的话便慢慢又上了心头——皇帝后宫这几个人太少了,且没个特别出色的,若是皇帝因此生了什么别的心思,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皇上——”太后是想到什么立刻就要说什么的,何况是自己儿子在面前,更不必避讳,“转过年来,也该选秀了。”

    齐峻手里的酒杯就顿了顿:“太后,虽说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但——朕想还是过了先帝周年再说吧。”

    太后并不同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你已经有了子嗣,自然不必着急选秀。可如今——若是子嗣凋零,也不是国家之福,就是先帝在九泉之下心里也不安。”

    齐峻略有几分为难地瞥了赵月一眼。依他的心思,还是想让赵月生下嫡长子,如此一来,日后在继承之事上就少了许多麻烦。可是赵月……除了初一十五,他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去她那里,有时虽然去了,还不如不去……

    “母亲,还是过了先帝的周年吧。”齐峻想了一想,退了一步,“选秀之事,母亲可以先替儿子相看着,家世还在其次,还是要贤惠温和的好,身家只要清白便可。”这次选秀,与他当初大婚不可同日而语,除了要拉拢几个重臣之外,并不必太过虑及家世。

    儿子做了皇帝,还称自己母亲,太后心里顿时软了,不由自主就点了头:“那也好,哀家好生替你挑挑,明年秋选秀也好,多准备准备,到时候也周全些。”

    赵月三人都低了头,既高兴又拖了半年,又禁不住地揪心——无论如何,选秀都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一场守岁宴还算和和美美地结束了,明日一早齐峻要带着皇后去祭拜昭明殿的祖先,还要跟太后一起去接受百官朝贺,也不可歇得太晚,故而子时一过,听着外头放了一阵子烟花爆竹,众人便散了。齐峻本想就在太极殿歇着,转念一想还是道:“去紫辰殿。”

    赵月受宠若惊,帝后二人同乘御辇,先将太后送回寿昌宫,便径往紫辰殿去了。文充容眼巴巴看着齐峻走了,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到自己身上,心里真是又嫉又恨,转头看见知白还未走,眼珠一转笑吟吟对身边的贤妃道:“皇上跟娘娘真是恩爱。”

    贤妃看了她一眼,应道:“自然是恩爱的。”

    “我看皇上推迟选秀,还是想着娘娘先生下嫡长子。”文充容这话说得自己心里都淌血,她也想先生下个一男半女啊,“说到底,咱们这些人还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事呢。”

    贤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点点头:“妹妹说的是。”文充容自己也没身孕,而且还不如她得宠呢,说这些话是给谁听呢?

    文充容拿眼睛瞥了旁边的知白一眼,发现他正转过脸来似乎在仔细倾听自己说什么,顿时便有些得意:“说起来啊,这若是不能生,那还有什么用呢?纵然再得一时之宠,将来年长色衰,还能指望什么呢?”

    文绣拿着件披风过来替知白披上,接口笑道:“充容说得甚是,若是如今皇上有一子半女,太后娘娘也不会急着要选秀了。”

    文充容被她噎了个倒仰,冷笑道:“你一个宫人,也配谈论陛下后嗣之事?”

    文绣笑而不语,看知白披了披风便向外走,便冲着贤妃和文充容一福身,转身追着知白去了。文充容在这里咬牙切齿,贤妃左右看看,低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呢,陛下的事你我少过问,守着本分才是应该的。”

    文充容在心里啐了一口,舒氏如今只在皇后一人之下,齐峻每月怎么也要去她宫里几次,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过脸上却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来:“姐姐说的是,只我也是替陛下忧心,先帝就是太信奉那些佛啊道啊的,我真怕皇上也被迷惑了。”

    贤妃闻言连忙往旁边走了几步:“夜深了,充容快回去歇着吧,我也走了。”文充容吃了亏还不长教训,她可不想跟着掺进去。

    观星台离宫宴之处最远,也最幽静,拉车的小马脖铃儿叮咚作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悠扬。知白自从上了马车就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文绣在旁察颜观色了片刻,柔声笑道:“文充容说话没个遮拦,国师别与她一般见识。”

    知白摆了摆手,却没说话,半晌才道:“那日御医为陛下诊脉,没有说什么?”

    文绣有些不解:“御医说陛下略有些风寒,用了一服祛寒的药物也就无事了。陛下自幼习武,身子结实,些许小病并无妨碍的。”

    “那陛下无子嗣,御医也不曾说什么?”

    文绣顿时被他吓了一跳,这难道是说皇上生不出孩子?这种话说出来,纵然是真话只怕也少不了要倒霉的。

    “国师慎言!陛下春秋方盛,不过是忧劳国事少来后宫,才一直不曾有子嗣。且如今宫中人少,历代未有皇帝后宫只三数人的,待来年选秀充实后宫,自然就有子嗣了。”文绣到观星台也一个月了,平常也跟那些小中人们一样,并不能进内殿伺候,还真不知道知白居然什么话都敢说,听他这意思,分明是在质疑齐峻没有子嗣是因为他的身体问题。

    文绣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怀疑——齐峻自幼习武打熬筋骨,与敬安帝那等为金丹和女色掏空的身子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加以他才二十出头,纵然是太后那般急着要抱皇孙的人,也从未怀疑过是齐峻身子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是皇后等人不好生养,偏偏知白却说了这话,莫非他知道什么?还是说那日风雨之中齐峻去寻他,并不只是双手虎口受伤这般简单?

    文绣想到这件事情的可能及后果,顿时后背一阵发凉,若是齐峻因此不能再有子嗣可怎么办?那日就是因着她没有看好知白,才——若是太后和皇后知道了,别说她才是个宫人,就算她是妃嫔也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国师这话可千万不能再说了!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

    知白不怎么耐烦地摆了摆手,管自沉思去了。文绣心惊胆战地跪坐在一边瞧着他,只见他手指在膝上轻敲,嘴唇微微蠕动,眉头忽而皱起忽而展开,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些什么。直到马车将到观星台园门了,文绣才听见知白轻轻自语了一句:“鹿鼠倒是合适。”

    “鹿鼠?”文绣莫名其妙,“御苑那里倒是养了鹿,这鼠可……”难道是要老鼠么?还是松鼠?

    “哦——”知白又摆了摆手,“我说的是鹿蜀,不是鹿和鼠,乃是一种兽类的名字。”

    文绣想了半天,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鹿蜀——是什么?”

    知白心不在焉地边下车边道:“鹿蜀生在杻阳之山,长得像马而白首,身上有虎状斑纹,赤尾,嘶叫起来的声音像谣,其皮毛若配戴于人身上,宜子孙。”

    文绣听到“宜子孙”三字,顿时心中一动:“国师是说,这什么鹿蜀的皮毛佩在身上,能,能利于有子嗣?那这东西哪里才寻得到?那杻阳之山在何处?”

    知白微微一笑:“杻阳之山么,载于《山海经南山经》,那上头记的都是上古失传之处,如今是寻不到的。”

    文绣顿时泄了气,但转念一想又提起了精神:“别人寻不到,国师总能寻得到吧?便是天上的月宫,国师不也带着先帝和皇上去过了吗?”

    知白叹了口气:“这却有所不同。月宫尚在,可杻阳之山……鹿蜀只怕更是早已绝迹,若说……或许可用借灵之法。”

    “什么叫借灵?”文绣一听有希望,顿时精神更足。

    知白有些为难:“皮毛之物借灵却与一般不同,何况这等宜子孙之事,与骨血有关……”

    文绣追问:“与骨血有关是何意?莫非是要用谁的骨和血?”

    知白沉吟着道:“骨倒不必,血却是必须的……若说最稳妥的法子当然是取到鹿蜀的皮毛,可这实在太难。若用借灵之法,普通之法可用纸画出鹿蜀之形佩于身上,取其吉兆,只是这个法子终在身外,能有几成作用却未可知。还有个法子,就是将这画烧烙于身上,则其灵直达血脉之中,庶几可多几分把握。”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内殿走,文绣紧跟着,不知不觉竟跟进了内殿犹不自知:“一张画儿而已,如何能烧烙在身上?”

    知白微微一笑:“普通的画儿自然不成,借灵之画却是可以,且能直烙入皮肉血脉之中,只是烧烙之时难免痛苦。”

    文绣一惊:“这万万不能!陛下龙体焉可伤损,更不必说烧烙了!”

    知白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只好画出来之后让陛下佩戴了。”

    文绣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心就砰砰地乱跳起来。她强行按捺住自己,压着声音道:“既是如此,国师几时能作画借灵呢?”

    知白想了想:“元旦为一年之首,万物兴盛由一而始,今日便是好日子,还能借几分新春繁衍之兆。”

    文绣连忙道:“那奴婢去取笔墨来!”她退出内殿,只觉得心都快要兴奋得从口里跳了出来,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赵月将她送到这个地方来,原是想着让她远离皇上的,只是赵月绝料不到,居然会亲手送了她这样一次绝好的机会!

    55、鹿蜀

    “这个便是鹿蜀?”文绣有几分疑惑地将那张纸拿起来看。纸上画着一只似马非马的东西,只有寸把长。知白的画工很是粗糙,比起朝廷惯用的工笔画匠来真是不堪一提,只不过是在纸上涂了个轮廓出来罢了。只是不知怎么的,这画上的兽在烛光下看来却是十分生动,身上那虎状的斑纹似有微光,仿佛在轻轻流动。文绣忽然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花了,怎么觉得图上那小东西的鬃毛仿佛在微微飘动。她再仔细看看,正在暗笑自己眼花,就见画中的鹿蜀抬起一只前蹄,轻轻踢了踢。

    “这——这东西怎的在动!”文绣惊得失手将纸扔了出去,旁边就是烛火,那宣纸呼地一声就着了起来,吓得她连忙又扑过去抓。可纸这东西沾火即着,她又不敢扔到脚下去踩,拿手扑腾也无用,眼见一大张宣纸烧得焰腾腾的,转头却见知白懒懒坐在那里并不来帮忙,不由急道,“你坐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知白殚精竭虑画了半夜,这会儿浑身都乏力,头也昏昏的。西山上九雷天劫,虽然齐峻破着一身龙气替他挡了最后一击,但前头八记天雷到底是将他伤得不轻。他也算是不世出的天赋,在修炼上秀出同侪,加以与齐峻体气相合也是百年难遇的机缘,竟然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举突破金丹直结元婴。可惜就是因为进境太速,本身根基尚不足以抵挡元婴之劫,若无齐峻出面,九雷天劫十之八九度不过去,轻则元婴重伤修为毁损,重则只怕性命都要赔上。饶是有了齐峻援手,元婴也受了不轻的伤。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在毁损元气又重新修炼上,知白却比别人有更多的经验。无它,自进京城以来他已经有两三次元气耗损,尤其是移云那次受的伤格外重,因祸得福,这如何修复耗损的元气,他也别有心得,不过一个多月,元婴伤势已然好了大半,这才能借灵鹿蜀。

    只是这借灵之事实在耗费心力,到底是伤后,知白这会儿已经昏昏欲睡,见文绣一惊一乍地烧了宣纸,已经有些不耐烦,转听她倒埋怨上了自己,不由得皱了皱眉:“急什么。”他并不是没脾气的木雕泥塑,不过是一心修道,讲究的就是个心平气和,那喜怒哀乐爱怨嗔痴都是六贼所生,皆是要除的,故而轻易不肯动气。加以当初是被齐峻挟迫而来,堂堂太子地位尊崇,手中又握着他的生死,故而就是有气也不敢发,一直这样下来,就连宫人们也都以为国师是没有脾气的了。殊不知今时不同往日,齐峻早也不是对他横眉立目喜怒无常,知白又是在宫内顺风顺水久了,那原来丝毫没有的脾气,如今也长出来一点了,他看惯了齐峻的镇定,这会儿心里就有些看不上文绣一惊一乍的举动,语气之中便有几分不耐烦。

    文绣从未听过知白这样说话,纵然是她在西山对知白敷衍了事,也没见知白说句什么,故而一直以为他真是个软面团的性子,虽然被指到观星台来当差,却只觉得是赵月寻机磋磨她罢了,心里真没把知白当个正经主子。到底是在宫里呆久了的大宫女,反应得还算快,一听知白不耐烦了,顿时醒悟自己语气不对,连忙弯下腰去扑火,再不敢说什么。眼看那火焰烧得腾腾的,不过一张宣纸再大也烧不了一时半刻,火苗儿迅速弱了下去,最后只余一堆灰白的纸灰。文绣心疼得仿佛有刀剜了一下,带着哭腔抬头道:“都是奴婢该死,还求国师再画一张吧。”

    知白没骨头似地靠在软榻上打了个呵欠:“借灵之事又不是拔白菜,坏了一棵还有一棵,以我道行,也就只有这一张了。”

    “可是陛下——”文绣恨不得把自己这只手剁了去,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居然,居然就被自己这样生生断送了!

    知白睁开一只眼睛,看她当真滚了泪珠,才坏笑了一下:“你在那纸灰里捡捡看。”

    文绣一怔,伸手拂开纸灰,却见灰烬里一样东西泛着微光,正是那画上的鹿蜀,原来这一大张宣纸,空白的地方全都烧光了,偏知白画的地方丝毫无损,如今那寸把长的小鹿蜀安然无恙地躺在纸灰里,比用剪子剪下来的还齐整。文绣不由得破涕为笑,连忙捧在手心里:“可吓死奴婢了!”

    知白嗤笑:“借灵画出来的物件,岂是普通烛火能烧得掉的?”

    文绣紧紧捧着那薄薄的小纸片,闻言忙问道:“既是烧不掉,又如何烧烙到身上呢?”

    知白又打了个呵欠,他是真累了,不怎么愿意再跟文绣说话,随口道:“所谓烧烙,并非真用火烧,而是刺肤出血将纸贴上去,其灵入体,痛如烧烙。烧者,血燃也;烙者,深入皮肉也。”伸出手来,“给我罢,明日见了陛下给他佩在身上便是。”

    文绣哪里能给他,紧紧捧住了道:“这小小一张纸片,陛下也无法佩戴,不如奴婢去绣个香囊,将这纸片装在其中,也方便陛下携带,国师看如何?”

    知白一想也是,遂点了点头,转头扑到床上去睡了。文绣紧捧着这纸片退出内殿,只见天边已然透出一线鱼肚白,正如她的心一般,也看到了光明的前程……

    新年第一日,照例是百官朝贺,外命妇们也要入宫向太后和皇后朝贺,宫内宫外都忙得不亦乐乎。今年不同往年,皇上去前朝接受朝贺,连国师也带去了,一时间这后宫里,只剩下贤妃与文充容是没事做的。

    贤妃也就罢了,位份既高,皇上也时常往宫里去的,就是后头选了秀,新进来的秀女也没有进宫就封妃的道理,眼见着至少三五年是不必愁什么的,倘若再能生下一子半女,就更不必担忧了。倒是文充容,由昭容而充容,内里的事儿宫人皆知,明白是失了宠的,除非是时来运转咸鱼大翻身,否则新进的秀女们一到,只怕就没她什么事了。宫里这些人个个眼尖得很,故而这一个新年,文充容那宫里是最冷清的。

    “这茶水都凉了,大冷天的你上这个冷茶,是想冻死我还是怎么着!”文充容劈手将一个茶盅掷到小宫人脸上,尖声斥骂。

    小宫人跪在地上直哭。做主子的不受宠,下人更是没脸。文充容这宫殿本来就偏僻,要用热水还得到隔了两三条夹道的地方去提,纵然那水是滚烫的,提回来也要凉些,更何况烧热水的宫人也捧高踩低,给她的都是滚过了要放凉的水,等提回来沏了茶,不凉才怪呢。

    “充容这是怎么了?新年头一日,各宫都张灯结彩图个吉利,充容怎么倒打骂起自己的宫人来了,也不怕晦气?”文绣笑吟吟地打帘子进来,手里捧了个小香袋儿,声音温软,话里却带刺。

    新年为图吉利,别说大年初一了,就是正月里都不大打骂宫女,就是怕宫女们哭哭啼啼的冲了喜气,似文充容这样又骂又砸的,别说自己宫里的喜气要被冲了,就连整个皇宫都觉得不吉利。文充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时气急了也就顾不上,横竖在自己宫里,想来也没人敢报给皇后或太后知道。没想到文绣这时候跑了来,还这般语带讽刺,文充容的气都憋了好几天了,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一抬眉毛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文绣姑娘,今儿国师在前殿呢,文绣姑娘怎不跟着去,好歹也能见皇上一面。”

    文绣含笑道:“皇上那日来观星台就说了,前头有文武官员们呢,不叫奴婢过去。”文充容是想说她被贬到了观星台去?真是笑话,在观星台能见到皇上的时候,不比她这冷宫里多得多了!

    文充容气得红了眼,咬牙冷笑道:“既这么着,文绣姑娘该在观星台老实呆着才是,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文绣含笑将香囊送上:“这里头是奴婢央着国师写的福字,送来给各宫娘娘们佩戴。贤妃娘娘那里已经送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还要等朝贺完了才好送过去,就先来了充容这里。这香囊是奴婢的手艺,因是才赶出来的,充容别嫌粗陋才好。”

    这分明是说给文充容的就是个拿来凑合事的,文充容积攒了几天的怒气冲头而上,不假思索地抓起手边的茶碟就掷了出去,文绣一躲,那茶碟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文绣似乎被吓着了,脚下一软竟跌坐在地上,手恰好按在碎瓷上,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手心被划了一道大口子。

    旁边的小宫女吓得不行,赶紧上来搀扶,文绣脸色惨白,一边叫她不要害怕,一边用流着血的手伸入怀中要摸帕子,但她把手伸在怀里摸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惨叫一声,飞快地把手抽了出来。小宫女一眼看过去,只见那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此刻像鸡爪一般佝偻在一起,鲜血顺着指缝往外渗,文绣用另一只抓住手腕,似乎是想要藉此止住那钻心的疼痛,却徒劳无功。她凄惨地尖叫着,先是支持不住蜷缩在地,之后甚至忍不住打起滚来。

    文充容也被吓得不轻。开始她还以为文绣是在装模作样,直到看到那只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才发觉不对。那只手上的皮肤仿佛被烧焦一般由白转黄,又由黄转黑,文绣惨厉的尖叫听在耳朵里如同厉鬼夜号,明明是大白天,文充容却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抖着手叫宫女:“快,快把她拖出去,请御医!”

    御医可不是谁都能请的,按说文充容的位份倒是够的,无奈她不得宠,今日偏偏又是大年初一,若不是要命的大事,谁都不会在今日请御医,故而这一头人去了御医院,那一头太后已经叫芍药过来问话了:“可是充容有什么不适?”

    文绣已经叫得喉咙都快哑了。她自以为也是吃得起苦头的,入宫做宫女,谁不是从苦里过来的,小宫女们要伺候大宫女,大宫女要伺候主子,别说犯了错要饿饭、打手板、提铃、打板子等等不一而足,就是没犯错,给主子守夜、伺候也不是什么舒服的活计。可是她实在错料了这小小一张纸的烧烙之苦,竟似是一块烙铁粘在手上,摆也摆不脱。那烙铁里还有无数把刀子,一下下都在往深里挖,似乎要把她的血肉全挖出来,再一点点烧焦成灰。

    文充容指着文绣:“是,是她!她——臣妾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她是真弄不明白,文绣满地打滚,三四个宫女都按不住她。芍药见势也吓了一跳,顾不上别人,连忙先去回禀太后。

    太后正在寿昌宫里跟几个年长的外命妇说话。她其实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虽然人都捧着她怪舒服的,可话说多了也有些厌烦,听了芍药在耳边低声说话,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新春就在宫里闹成这样?难不成是见了鬼了!”

    这话听得下头的命妇们脸色都不大好,哪有大年初一把鬼挂在嘴边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子,当即便有人以年老体衰为由起身告退,太后也并不留,打发了人便沉着脸向芍药道:“把人都给哀家带过来!”

    芍药再去的时候文绣已经缓过了气来,虽然折腾得冷汗透衣满面涕泪,但那彻骨的疼痛已然消散了。芍药叫人拿个暖轿来抬了她,她便在轿子里胡乱理了理头发抹了抹脸——她要楚楚可怜,可不能肮肮脏脏的招太后厌恶。低头看看掌心,手上的皮肤已经恢复了吹弹可破的纤柔白腻,只留下未干的血渍,掌心里印着一只寸把长的鹿蜀图案,身上的条纹油亮亮的,还轻轻抬了抬前蹄。文绣猛然攥住手,欢喜连胸膛都快冲破了——成了!

    “什么?”太后觉得自己好似是在听什么神鬼故事,“你说这个叫什么?”

    “此物名为鹿蜀。”文绣跪在当地,声音因为嘶叫太久而沙哑,脸色苍白,头发里还浸着汗水,乍看也像纸剪的一般弱不禁风,“昨夜国师听太后说皇上子嗣不丰,便提到这鹿蜀之皮毛佩于身上可宜子孙……”将知白所说的话一一说过,“因皇上龙体不可伤损,便命奴婢将此物置于香囊之中供皇上悬挂,又亲手写了几个福字给各宫娘娘。”这福字却是她今日一早求着知白写的。

    太后听说宜子孙的话,眼睛顿时亮了:“那如何不快送去给皇上?”

    文绣一头就磕下去:“都是奴婢糊涂!当时被碎瓷割破了手,只想着去摸绢子,却忘记这东西见不得血,一见了便烧烙进血肉里去……如今想来,幸好是烧在奴婢手上,若是烧在皇上身上,可怎么好……”

    文绣在文充容殿里的惨相,已经有被吓哭的小宫人作证了,太后一时间脑子都昏起来,不假思索地先是一个茶盅就摔到了文充容身上:“若不是你,何至于毁了这灵物!来人,传哀家的懿旨,贬文充容为才人,正殿她住不得了,迁到偏殿里去!”

    文充容脸都白了,跪下去不停地磕头:“太后饶了臣妾吧,臣妾实在是不知道啊……”都是文绣这个贱婢,竟这样害了自己。别的事也就罢了,若是害到了皇上的子嗣,太后那就是不管不顾了。

    文充容的心腹宫女也吓得面青唇白,忽然间眼前灵光一闪,捉住了方才文绣说过的一句话:“太后娘娘,国师不是也说过这物件烙在人身上更为有用?如此说来,这灵物并不算损毁了呀!”

    文绣伏在地上,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所有的苦痛都是值得的,终于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太后怔了怔,想了想才陡然明白过来,连忙对文绣招手:“上来让哀家看看!”

    文绣膝行两步,将手伸过去,掌心上那只小小的鹿蜀恰在这时候晃了晃脑袋,看得太后惊呼出声:“果然是灵物!”再看文绣的眼神就纯是热切了,“你也伺候皇上不少时候了,先做个婕妤罢,若是能为皇上生下子嗣,哀家作主给你提位份。”

    “奴婢——奴婢出身卑贱……”文绣心里已经欢喜得几乎要大笑出来,脸上却仍旧一副惶恐之态。

    “你能得这灵物,必是个有福缘的,出身也不算什么,能诞育龙子才是大功。”太后看着那长在皮肤上却仍旧会动的鹿蜀,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抱上孙子了。

    “可奴婢怕——”文绣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早已经被自己咬破了,血迹还残留在唇角,看着份外可怜,“这些事总归不是正途,若传出去,就怕外头不知内情的,要说皇上信鬼神入了歧途……国师虽好,可前头还有个……外头只知道国师,哪儿知道如今的国师跟从前的国师是不一样的呢……”

    太后悚然一惊:“你说的很是,这些事是不好传出去。也罢,此事不许再提起,只说哀家瞧文绣是个好生养的,又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知根知底,就指了给皇上做婕妤罢。”

    “奴婢谢太后。”文绣一个头磕下去,全身都放松了——终于,她终于成功了,有太后看重,有国师亲手画下的灵物保佑,她又熟悉皇上的性情,有什么理由她不得宠,有什么理由她不能怀上龙种,有什么理由她不会一步步往上走呢?没有,一切的阻碍,都没有了……

    56、有孕

    对于文绣是怎么忽然由宫女直跳到宫妃的,知白真不知道。

    太后在这件事上难得地周全了一把,将当时目睹的几个宫人全部赏了哑药,打发到浣衣局里当差去了。文充容被贬成了才人,又迁去了偏殿,身边的心腹统统没了,太后指派了两个面目可憎的老嬷嬷,将她看得牢牢的,连房门都难得出来,更别说去外头乱讲话了。

    至于皇后那里,倒是知道了真相,但一样是缄口不言。她比别人更希望这件事不要传出去,否则人人都会说,一个宫人就有这样的福缘得国师亲手画下的灵物保佑,那她这个皇后呢?这样的福缘,她一个皇后都没有,这个宫人得有多尊贵才能有呢?若是这宫人生下了皇长子,会不会有人以此来动摇她的皇后之位呢?

    因为以上几个原因,宫里对于又多了一位宫妃,人人都很低调,唯一例外的是彤史局,这些日子,但凡皇上来后宫,不怎么去观星台了,除了皇后宫里每月初一十五过去,其余的,都被新晋的绣婕妤占去了。

    “皇上今日没进后宫?”知白从高台上打坐下来,天色已然将黑,色香味俱全的六道素菜已经摆到桌上,送膳食的小中人正往外盛粥。粥是江南胭脂米,汤盅盖子一掀开,就有稻米天然的清香溢出来。主食是柔软喧腾的小花卷,手指一按一个窝儿。六道素菜全是当季的鲜菜,水灵得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有两碟精制的小腌菜,透着酱香味儿。观星台这边的饮食瞧着简单,其实一点不比得宠妃嫔们的膳食粗陋,要知道荤菜做得香不难,要把素菜做得让人食指大动,那才是真本事。

    “皇上来了。”小中人从提盒里又拿出一把乌银小酒壶,“这是西北上贡的葡萄酒,皇上特意叫冯公公送来的。皇上去了留香殿了。”

    留香殿,这名字最近常常都在知白耳朵边上来回地响,留香殿里头住的是绣婕妤,最近宫里最春风得意的人。算一算,这名字已经响了有两个月,齐峻也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怎么踏足观星台了

    知白有些无聊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陡然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恹恹地随便动了动筷子就推了碗:“罢了,端下去你们用了吧。”

    小中人吓了一跳。虽然他听说过修炼之人是能够辟谷的,可是知白无论是做仙师的时候还是成了国师都颇有一副好胃口,每天除了打坐吐纳四个时辰之外还要打两趟五禽戏,另有读书写字时辰若干,故而国师是一天三顿斋饭还要外加午后一份小茶点,从来也没见过他这样没胃口的时候:“国师可是觉得身上不适?”

    知白自己摸了摸脉门,又暗自运气在体内行走一周天,摇摇头:“并无不适。”

    “可是——”小中人看着几乎没动的饭菜,十分紧张,“不然还是请御医来诊诊脉可好?”皇上的妃嫔都因为说了国师的坏话被贬了位份,他一个没根的奴才,若是伺候不好只怕脑袋都没了。观星台的差事好,月例丰厚事情还少,国师更是极好伺候的人,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若是因为不用心被换去别的地方,再想找这么舒服的差事可就没有了。

    知白觉得自己并没生病,可是又确实觉得没什么胃口。老实说,他没胃口的时候委实寥寥无几,从前在山中,师父做的清水煮白菜他都能吃一大盘,若什么时候没了胃口,那准是生病了。这么说来,或许他真的生病了,只是自己不曾觉察?

    他正在这里犹豫不定,小中人已经一溜烟跑去请御医了。

    后宫请御医不是小事,更何况是观星台头一回传御医,冯恩在留香殿门口听了小中人传话,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内殿里去。

    留香殿名字里虽带个香字,却是半点香料都不用的,只在房里摆了几盆素心兰,若有若无地浮一点幽香,被暖薰一温,也就多了几分旖旎。今晚皇上在这里用膳,御膳房自然少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精雕细刻地做了十二道菜送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从前敬安帝在的时候,一顿膳食少说也要四十八道菜,大部分连动都不动,御厨们也尽拿些温火菜来应付。如今新帝节俭,最多也就是十二道菜,却是每样都要吃到,倒是逼得御厨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随意怠慢。

    “皇上尝尝这个蒸鱼,听说是刚从南湖里打上来的。”文绣用牙箸挟起一块鱼肉,仔细地剔掉刺,放到齐峻面前。她穿着桃红色小袄,下头月白色散脚裤子,不似其余嫔妃插戴满头,只挽个矮髻,别一朵并蒂开的兰花,耳朵上倒是一对翡翠水滴形坠子,绿莹莹地愈显得肌肤白腻。作了婕妤两个月,眉梢眼角就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风韵,连举着筷子的手腕都柔若无骨似的,倒仿佛那筷子有千钧重。

    齐峻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说起来,文绣要比赵月等人更了解他的喜好,譬如不浓妆艳饰,不用香,可是自打成了妃嫔之后,却毕竟是失了当初做宫女时的清爽干练,倒多了些说不出的柔腻,总让他有些不喜,却又不好说出来。

    文绣面颊粉红,如同被雨露滋润了的花朵,娇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她的眼睛也仿佛能滴水一般,缠缠绵绵地只绕着齐峻的脸:“皇上尝尝,鲜不鲜?”

    齐峻胡乱将鱼挟进口中,刚嚼了几下,就见冯恩在门边张望:“何事?”

    “陛下——”冯恩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文绣,低头道,“观星台传了御医。”

    “什么?”齐峻立刻放下了筷子,“怎么回事?”

    “底下人听说去传御医,立刻就来回禀了,至于究竟如何——尚不知晓。”这时候御医大约也就刚刚到观星台呢。

    “走,去看看。”齐峻起身便走,文绣粉红的脸微微白了白,有些气恼地看了冯恩一眼。冯恩有些无奈,低声道:“这事,我可不敢不报。”

    “皇上都两个多月没去过那儿了,你不报又能怎样?”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今日文绣却有些忍不住了,“今日,今日是我生辰呢。”

    齐峻前头已经快步走出去了,冯恩不敢再耽搁,连忙跟上去,等出了殿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文绣站在门口,头顶的灯笼照下来,一脸的幽怨。冯恩心里咯噔一紧,连忙扭回头跟在齐峻身后,心里却默默地琢磨——文绣自打做了妃嫔,性子似乎也有些变了,若是从前作宫人的时候,哪里还敢计较什么生辰?如今倒好,怎么连观星台的风头也敢抢?别看皇上好一阵子不曾踏足观星台,可那里头的人谁敢怠慢?文绣这是糊涂了还是怎么?竟连这点眼力劲儿也没了?如今,她可还没怀上龙胎呢。

    齐峻并不知冯恩和文绣在后头打的官司,急步进了观星台,只见御医刚刚诊完脉,正在收拾药箱,便开口道:“国师有什么不适?”

    御医一见是皇上,连忙下拜:“国师并无大不适,不过是春日湿困,脾胃略有些失调不思饮食罢了。”其实从脉象上来看,国师根本连什么脾胃失调也没有,他压根就诊不出有什么毛病来,不过就是一顿饭不想吃罢了。可是看皇上那一脸严肃,他哪敢这样说,只得捡那不要紧的场面话说几句,“依微臣看不必用药,只用陈皮乌梅泡水喝几日便好。”

    齐峻听了才放下心来,叫冯恩派小中人将御医送回去,倒是知白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忽然不想吃饭,倒惊动御医跑一趟,皇上也跑一趟。”

    齐峻对他脸上仔细看了看,见还是红是红白是白的,也就随便拉张椅子坐了下来:“不吃饭怎么行?正好朕也没吃呢,叫人去御膳房传菜,朕陪你一起吃。”

    知白顿时觉得又有了胃口,高高兴兴坐到桌边等着吃饭,随口问道:“皇上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呢,连人影都见不着。”

    齐峻心下一算,才惊觉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进观星台了:“倒是朕疏忽了——这段日子忙着春闱的事,当真是忙糊涂了。”

    知白对春闱颇感兴趣:“听说状元榜眼探花都是要皇上亲自点的?”

    齐峻最近忙着取士和造人,简直不知岁月,如今惊觉自己实在疏忽了知白,心里颇是歉疚,宽容道:“后日就是殿试,你若想看看,跟朕一起去便是——只是不许说话。”毕竟历朝历代,没听说有宫里供奉的僧尼佛道可以去看殿试的,那可是国家的抡元大典。

    知白很是高兴:“好啊!只是不知道这殿试要考多久?是不是也像春闱一样要连考几天?”

    齐峻笑道:“殿试哪有连考几天的。春闱秋闱俱有考棚,才能让考生住上几天几夜,殿试若也这样考,难道让他们住在朕宫里不成?”见知白略有失望之色,笑问道,“怎么,你是想做什么?”

    知白十分遗憾地道:“那就不能看文气了。”

    “文气?”齐峻知道人有文才文气之形容,却从未听说过这文气还能看的。且知白所说的看,与常人所说的看只怕还有不同,“这是何物?如何能看?”

    知白滔滔不绝:“凡人白昼之中营营役役,性灵汩没,只有睡眠之中一念不生之时,无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便字字俱吐光芒,乃为文气。此气自百窍而出,缥缈缤纷,如同云霞锦绣。那古往今来的大学子大才人,如同郑玄、仲尼、屈原、宋玉等,虽非修行之人,其文气却可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其次者有数丈,有数尺,依次而下,极下者亦如同荧荧灯火,可照一户。前几日我子时修炼完毕,曾见宫外西向锦气如云笼罩一片,其中颇有几处上冲如烧天之火,想必今年的举子里确有大才之人。可惜离得太远了,只不过模模糊糊能看个大概罢了,若是能近前看看,必然精彩。”

    齐峻被他说得都有些心动,虽然想来自己肉眼凡胎看不得,但如此美景,也难怪知白想看,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便在西苑那边搭起考棚,朕也出三题,让他们连考三场便是。”

    只是殿试从来没有连考三场的,齐峻如今也只准备了一道策论的题目,既是要考,就得再拟几道题目才是。何况西苑那边场地虽有,从前却是敬安帝建来游玩的,自从齐峻登基便将其地封了,对外只说父之手泽不忍观焉,其实却是为了节省一笔费用,如今虽有宫室,却许久无人居住,还要再清扫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这里正琢磨着,外头一个小中人蹑手蹑脚跑来,跟立在殿门处的冯恩咬耳朵。齐峻一眼瞥见冯恩脸上神情古怪,扬声道:“何事?”

    小中人赶紧跪下:“回皇上的话,留香殿绣婕妤身子不适,方御医刚出观星台就被传过去了。”

    冯恩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文绣这是要跟观星台打擂台吗?他本想瞒下此事的,谁知偏偏又被皇上看见了。

    齐峻也微微沉了脸:“冯恩去留香殿看看,绣婕妤哪里不适?”

    冯恩只得跑一趟,进了留香殿,正听方御医恭恭敬敬地问:“请问婕妤,这月癸水可至了?”

    旁边一个宫女正在掐指算,文绣自己已经答道:“迟了八日。”语声之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轻快。冯恩在后宫里当差十余年,虽然东宫里从没有孩子落地,可是从前敬安帝的妃嫔们有喜他却也是知道的,听了文绣这话,心里骤然一喜——莫非是有了好消息?国师的鹿蜀图竟真是这般有用!

    方御医将文绣左右手都诊过,方恭敬起身道:“娘娘脉象此时还浅,微臣才疏,尚不敢断定,待再过十日来请平安脉时,才好确诊。”虽说脉象还浅,但听他口气,文绣这十之八九是有孕了。

    文绣方展开笑容便又蹙起了眉,捂着胸口道:“这几日心口便有些闷,如此说来倒是不好用药了?”

    方御医忙道:“此时万不可贸然用药,若确是有孕,此亦为正常之反应,不妨这几日饮食先清淡些,若仍无改善,也请婕妤千万忍耐,待诊脉之后再斟酌用药。”他这般说,便是已认定文绣这是有孕,故而不敢随便用药了。

    冯恩一颗心砰砰乱跳,也忘记自己本是想劝告文绣不要与观星台争这一时之气,一口气跑回观星台,将方御医的话一字不差转述。知白也笑了起来:“恭喜皇上了。”

    齐峻心中也欢喜,但御医既未说确诊,他便也端得住,淡淡道:“切莫声张,着留香殿的人好生伺候,待半月后请了平安脉,再去告知太后和皇后。这些日子,叫文绣自己仔细,切莫有什么闪失。”

    冯恩一一应了,想了一想大着胆子道:“皇上可要去留香殿看看?”毕竟是第一个有消息的,虽说文绣有几分拿乔,倒也有情可原。

    齐峻本想过去,转念一想若要改了殿试规矩,尚有不少事要做,便摇头道:“这会也不早了,该让她早些休息,没的朕去了还要起身伺候朕。今夜朕就歇在观星台,着人将四书给朕拿来。”多出来的两个考题,他还要再拟一拟才行呢。

    57、殿试

    前朝后宫两件大事同时发生,把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后宫自是不必说了,太后听闻绣婕妤有孕,欢喜得不知怎么样才好,亲自将方御医传去问话,恨不得方御医马上就告诉她文绣肚子里怀的是个男胎,问得方御医一头是汗,好容易才定下了十日后再来诊脉,仓皇告退。

    不过很可惜,绣婕妤有孕,真正欢喜的除了她自己,也就是太后和皇上了。贤妃宫里静悄悄的,只是派人往留香殿送了些布帛首饰做贺礼;新被贬的文才人就不说了,虽然不敢明目张胆扎个小人来诅咒,却在屋子里不知道骂了文绣多少句;至于皇后所居的紫辰殿,却是皇后的母亲、新晋的承平侯夫人递牌子求见了。

    齐峻登基之后,赵家被封为承平侯,赵侯爷当然是不再去边关带兵了,不过如今镇守西北的却是他的心腹将领,也算是将西北牢牢握住了。只可惜赵侯爷没儿子,这爵位眼见也传不下去,如今正张罗着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儿子来,赵夫人入宫,打的幌子就是为了立嗣之事。

    “果真是有孕了?”赵夫人怔怔地坐着,半晌才道,“国师画的那个什么——果然这样有效!那,娘娘为何不去求国师为你也画一幅?”

    赵月红着眼圈摇头:“文绣那贱人说,国师殚精竭虑,也只画了这一幅。”

    赵夫人嗤之以鼻:“她说什么你便听信什么?那绣婕妤分明是有意算计了文才人,找个理由将那灵物烙在自己身上才是。若不然,这东西就算是要烙,也该放在你身上。你生下的便是中宫嫡长子,她生的算个什么?”看看女儿消瘦苍白,又不由得心疼起来,“也怪我,打小儿娇惯着你,倒害得你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如今反吃了亏。如今皇上可还来你宫里?”

    赵月点头道:“皇上初一十五必来,其余日子也总要来两三次,只是——”只是她一直就没有动静,甚至让宫里尚寝局的嬷嬷算计过行经的日子特意安排,也仍旧是不能有孕。

    “既这样,”赵夫人一锤定音,“去求国师再为你画一幅!”看女儿面有难色,不由有些着急,“都什么时候了,切莫端这架子了,得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紧的!”

    赵月哇地一声哭起来:“若是国师不能再画怎办?”

    “哪有不能的。”赵夫人根本不信,“有一必然有二,当初在西北那么大的神通都施展了,画幅画儿算什么?走,我现在就陪你去见国师,求他一求。怎么说当初在西北他也曾助过你父亲,也算有交情在。”

    赵月听得不对劲儿:“在西北?母亲说的是何事?”

    赵夫人蓦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支吾半晌终于说了长鲸吸水一事,见女儿惊得脸色更白,连忙问道:“是怎么了?”

    赵月呜咽一声:“娘,我——”弄了半天,父亲在西北立下的军功居然有知白如此大的功劳,而自己却在知白移云之时闯下祸事,如此一来,知白怎么还会为她画什么鹿蜀图呢?

    赵夫人也呆了,万想不到兜兜转转的因果竟结在此处,呆了半天才咬牙道:“有那东西不过是宜子孙罢了,又不是没有那东西就不能生!若是不成,就让她生不下来!如今皇上不还是常到你宫里来?可见皇上也是想要嫡子的,等你生了嫡子,她爱生多少就没人管了。”

    “让她生不下来?”赵月不由得握紧了手。入宫数年,她也不是不晓世事的小姑娘了,母亲说的是什么她全然明白,“可——到底是皇上的子嗣,再说……要怎么做才能弄得不留痕迹?”

    这话问住了赵夫人。宫里到底不比寻常人家后宅,何况文绣如今只怕是被重重看护,哪里那么容易下手呢?母女两个只能面面相觑,坐困愁城……

    紫辰殿里赵月跟赵夫人为难的时候,西苑那里正在进行第一场殿试。

    二月中,天气还不怎么暖和,新进士们听说殿试也要一考三场,颇有些人头疼。及至进了宫看见西苑里给他们分配的是房子,并不是考场里那等四面透风的考棚,这才松了口气。虽说都是宫人住的下房,但毕竟有门窗,房里还可放个炭盆,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齐峻挨间房间看了看,见考生们都在低头作文,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却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几名考官正在彼此交换着眼色,便问道:“什么事?”

    主考姓陆,连忙陪笑道:“回皇上话,臣听说今次殿试,皇上也要连试三场?只怕这宫中住了这些考生,有些不便呢。”

    齐峻不以为意地道:“西苑通后宫的门已然封了,此处不再算是宫中,并无不便。”看了看天色将黑,考生们第一篇文也该写完了,便道,“将文章收了,都送到太极殿来,朕要夜批。”

    几名主考都是面面相觑,虽说殿试名义上是皇上主持,但自来也没有皇上亲自批卷的,不过是随便看几篇,然后由主考们再排个次序,只有三鼎甲由皇上亲自点定。不过齐峻自登基以来,已然做了不少破了规矩的事,几名主考也只得低头称是,自去张罗。

    参加殿试的考生有二百人,齐峻要想把每个人的文章都仔细看一遍,就是看到天明也不成。他本想草草浏览一番,谁知连看了三十几篇都不错,其中更有两三篇着实出色,不由得一拍几案道:“好!如此踏实中肯的策论,可见不是那等死读书的迂腐之徒,这一次恩科开得真是对了!”

    知白正趴在一边的几案上打瞌睡,被他惊动了,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睡眼朦胧地道:“陛下说什么?”

    齐峻看他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不是子时刚刚打坐过的,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睡成这样?”

    知白打着呵欠看了看沙漏:“四更了,陛下不睡么?”

    齐峻看考卷正看得兴奋,哪里睡得着,站起身道:“不是说要去看文气?这时候人都睡了,还不快走。”

    知白想起今天的正题,顿时睡意也消了。齐峻唤了一乘轻辇来,携知白坐上,就直往西苑而去,一路上他还在兴奋地讲着几篇策论中的精彩之处:“朕最怕取那些只会读四书五经的呆子。人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做两脚书橱。也不知有多少人,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可问起柴米油盐来却全然不知,叫他去督河,他不知水利,叫他去司农,他不知农事,叫他去问狱,他不知律令人情,这样的人,纵然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处?翰林院里的侍读侍讲,我都不想用这样的人,自己都学愚了,还指望他能讲出什么来?”

    “这几篇文章,好就好在不但文字华美,而且内容充实。你瞧瞧,这里头对山东一带的粮米布帛价钱都所知颇详,难得这个学子本人是河南人,居然对山东物价都这般知晓,可见是个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郑明仕,嗯,朕记得此人了。”

    知白看不懂文章,但齐峻的话他却是听得明白的,顿时欢喜道:“那此人的文气定然可观。”

    齐峻顺手看了看卷子上的房号:“玄字号第三房。”按说这卷子都是该糊名的,不过齐峻要得急,考官们收了卷子便直接呈到了他面前,并未弥封,故而名字和房号都明晃晃摆在上头。

    两人说着话,前头已经到了西苑,看门的内监悄悄打开大门,齐峻携着知白下了轻辇,步行走了进去。在他眼里看来里头是一片黑糊糊的,就是不知在知白眼里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遂问道:“可看见文气了?”

    知白却是皱起了眉头:“奇怪……为什么虽有文气,却都不过数尺高低,矮矮仅覆于砖瓦之上——那日看见的几道冲天焰气怎么不见?”

    齐峻一怔:“没有?或许,或许只是文才好,文章有些不切实际,不曾被录取?”

    知白摇了摇头:“文气却非文辞一项,不过,也许文章不合考官眼缘,未曾录取也是有的。只是这西苑里的文气,总觉得还不如春闱那几夜看见的浓厚灿烂……”

    齐峻拧起眉头沉吟片刻,断然道:“先去玄字号看看。”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行人细碎的脚步声,片刻就走到了玄字号房门口。知白站在那里,瞠目结舌,齐峻看他脸色就觉不对,沉声道:“看见了什么?”

    知白喃喃道:“荧荧如灯,其色昏黄,还有团团黑气笼罩——陛下真的觉得,他的文章文字华美内容充实?”

    齐峻脸色已经能刮下一层霜来,沉声道:“还有天字十八号房,地字九号房,黄字三十六号房……”这几个都是他觉得文章写得特别出色的,特地将房号和名字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知白跟着他在黑糊糊的西苑里东一脚西一脚走了半夜,只是摇头。这几人中,顶好的也不过文气数尺刚刚冲过房瓦,糟糕的便如郑明仕一般昏昏如灯焰。他虽不通文章,可若是这样人都能被人赞一声锦绣文章,那春闱之时他所见文气冲天的几位,又该怎样?

    齐峻脸色黑如锅底,突然冷笑了一声:“好,好得很!明日,朕要再试!”

    本来第二日考生们还在西苑作文,但一早齐峻就着人来下旨,令考生们都去太极殿面试。一群人在大殿中每人一席坐定,齐峻便行了进来,开口便道:“郑明仕是哪个?”

    立刻前排便有个考生起身应答,齐峻上下撩了一眼,见他生得倒也一副好皮相,只是目光有些浑浊,便开口道:“朕观你昨日试卷写得着实不错,只是你身为河南考生,何以对山东物价如此熟稔?”

    郑明仕连忙道:“回陛下话,晚生曾跟随父亲去山东游学两年,故而熟悉。”

    “哦,那你说说开,你河南物价几许?”齐峻漫不经心地道,“谷一石多少银钱,糙米是多少,精米又是多少?高粱、大豆、棉花,这些又是什么价钱?”

    郑明仕顿时卡了壳,支支吾吾答了几项,那头上就冒了汗珠子。齐峻冷笑道:“你对游学之地物价尚且熟稔,何以对所居之地反而一概不知?也罢,朕出一副对子你来对!”他一伸手自冯恩手中拿过一柄扇子,展开来轻轻一扇,扇子上一条青龙跃然而出,“扇画青龙,如何行风不行雨?”

    自来云从龙,龙乃行风雨之灵物,只是扇子上画的青龙,自然只能扇风不能下雨,这上联出得相当巧妙。

    殿中众人目光就都投向了郑明仕,只见郑明仕那脑门上的汗珠子冒得更急了,一张小白脸又青又红,简直已经没法看了。齐峻脸色越来越冷,目光扫过殿中诸人,冷冷道:“有谁能对得上来?”

    一片寂静,一众考生竟都低下了头。齐峻霍然而起,厉声道:“来人!”

    十几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殿中来,将几名考官全部压得跪倒在地,齐峻目光锋利如刀地逼着他们:“这就是你们为朝廷选的人才?”将手一指郑明仕,又迅速报出几个考生的名字,“这几个统统给朕抓起来,与各房考官一起交刑部审问,究竟朕所出的考题,是被谁泄漏了出去!春闱取士,他们又是如何取的!这一榜春闱所录取考生,统统作废!”

    殿试试出了一批假货,简直轰动了京城。这边刚刚贴出皇榜作废春闱所录取考生,那边刑部门口就有人来鸣冤了。负责此案的是原兵部侍郎孟扬,是齐峻亲自点名到刑部来坐镇的,自然不敢怠慢,仔细查问过一番就将人带到了齐峻面前。

    “你说郑明仕等人的文章皆是你们几个做的?”齐峻审视着面前这三个举子,三人年纪不一,穿着俱是十分简朴,听口音都是山东人。

    “是。”为首一个年纪最轻,“草民苏锐,去年八月与好友二人在山东府参加秋闱,草民等不敢自比屈宋班马,可也自觉有几分才学,孰知取榜之时却有二人落第,仅草民一人低低挂了末尾,而那中榜之人,却大有无才无德之辈,只是向主考官送了银子,才得取中。草民三人同来京城,本想借殿试之机向皇上禀明此事,谁知在客栈中住了些日子,便有人以求教为借口,来让草民等人作文,其题目还皆相同,草民等便猜测乃是考题泄漏。果然草民进场之后,所考题目皆是有人来求教过的,而草民又未取中。这郑明仕却是在放榜之后拿了题目来求教,草民那时便想,莫非这是殿试之题目?便故意在其中写了山东之物价,且在文中第二段第二行末字嵌了苏字,第三段第三行末字嵌了锐字,正是草民的名姓。草民二位好友虽未下场,却也被人‘求教’过春闱的文章,皇上若有疑虑,草民三人可当场默写下来。”

    他一边说,齐峻一边看郑明仕的卷子,果然嵌有“苏锐”二字,已然信了八分了,便道:“既然如此,朕有一联在此,你可能对?扇画青龙,如何行风不行雨?”

    苏锐低头略一沉吟,便抬头道:“草民大胆一对,鞋绣彩凤,终究飞地难飞天。”

    “好!”齐峻拍案而起,“如此看来,不但是京城春闱有假,山东秋闱亦有假,朕倒要看看,是谁要给朕的恩科暗地弄鬼!”

    58、梦碎

    科场舞弊一案,给新朝添了许多动荡。齐峻手下毫不留情,查出考官中泄漏考题者有三人,受贿私取考生上榜者有五人,其余知情不举者还有两人,当即将泄题者斩,受贿者罢官,知情不举者连贬三级放到边远之地做县令去;另郑明仕等人革去功名,终身不得入仕,又将其家中有官职者皆罢免,本次秋闱春闱尽皆作废,待今年秋日再考。这一番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这群人胆大包天,连殿试也敢弄虚作假。”齐峻想起此事就觉痛恨,恨不得把牵扯进来的人统统杀了,只是朝堂之上盘根错节,他一时还真不敢牵扯太多。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知白推给他一盏茶,“陛下去去心火。”

    齐峻拿过来看看是莲心茶,喝了一口就想起来:“这次又多亏了你。”倘若不是知白想起来看什么文气,殿试也就是一篇策论而已,只怕真就让那绣花枕头的郑明仕混了过去。若真如此,他这个新帝丢脸事小,这一科恩科可就白费了。

    “如今这朝堂上,不愿我继位的大有人在呢……”到底是观星台的气氛轻松些,齐峻还是没忍住。自他登基,政令施行就有些困难,他要培植自己势力,就有人在恩科上如此舞弊,如今他算是杀了一批,可是这些人怎么杀得完?又势必不能全部打压,还是要压一批用一批,如此分化开来才行。可是如何用,这却让他为难。给这些人高官厚禄么?这些人多半已经有了官位家产。让他们手握要职?只怕养虎为患。齐峻到这时候才有些明白,为何历代皇帝后宫之中都有许多纠葛,实在是后宫与前朝并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还是该选秀了。”

    “选秀?”知白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写字,闻言转过头来疑惑地瞧着他,“绣婕妤不是已经有孕了么?”

    齐峻失笑:“你真当后宫选秀只是为了绵延子嗣?可也未见历代君主如文王般能得百子,相反因为后宫倾轧而折损子嗣的倒有不少。”

    “那陛下为何还要选秀?”知白想不明白。

    “为了给那些人抛个鱼饵。”齐峻稍稍倾身向他,低声道,“朝堂之上,今日兴盛明日丢官者大有人在,这些人,得了高官还望更高,满门兴盛还望长久,可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他们又如何能让家族长久兴盛下去?自然是要立功。而功绩以何为贵?当数从龙。”

    知白听得糊里糊涂:“从龙?”

    “便是拥立君王。”齐峻淡淡地下了批注,“即如从前跟随叶氏一党的官员,想的便是这从龙之功。如今他们或许眼睛还在看着平王,可若是他们的女儿在宫中有了子嗣呢?你说他们是推举平王好,还是推举自家的血脉好?”

    知白眼睛转了转,终于反应过来:“陛下是让他们弃了平王,然后内斗?”

    齐峻微微一笑:“不错。”神色又微微有些晦暗,“只是说来太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外头朝堂上固然斗了,后宫这些女子们也要斗,这其中也难免有无辜之人,更无辜的却怕是那些子嗣了。

    知白挠了挠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若是与陛下有缘的,总会投胎了来。”

    齐峻摸摸他的头,苦笑道:“你倒似比我还心如铁石。也罢,少不得我损些阴德罢,总不能让这些人在朝堂上结成一气处处为难。西北那边虽然能平定几年,东狄却是蠢蠢欲动,还有叶氏盘踞东南,平王在蜀中……四面楚歌之时若还坐而论道,恐怕这道也论不了几年了。”

    他提了提精神,又盘算起来:“那苏锐是个人才,不但有见识,亦且有些手段,我想,可将他用起来。山东那边,该派个人去看看才是。”

    知白听齐峻讲起政事,基本上跟齐峻听他讲经文差不多,都是两眼一抹黑。齐峻看他一脸无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这些日子怎么不说要双修了?”

    知白耷拉下脑袋:“沙上筑塔,根基不稳而冒进,只怕还要招致天劫,若是再来一次,可不能指望陛下再替我挡着了。”他一边满脸遗憾地说着,一边又忍不住用馋嘴猫儿似的眼神来看齐峻。他也没想到齐峻与他的元气居然如此相合相辅,双修之效出乎人意料之外,如今看着齐峻,就好像看见一个聚宝盆在眼前却不能伸手去拿一样,真是说不出的百爪挠心。

    齐峻看他的表情,真是又好笑又好气,抬手在他头顶又凿了个暴栗:“拿什么眼神看朕呢!”

    知白顺势滚到他腿上,笑嘻嘻地道:“若不然……就双修一次?”

    齐峻瞪着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拖下去打一顿板子,便听外头脚步声又忙又快,不由得眉头一皱:“何事?”这脚步声是冯恩的,若无大事,他断不会在观星台这样走动。

    “陛下!”冯恩果然是脸色煞白,“绣婕妤——绣婕妤在荷花池边……”

    “怎么了?”齐峻呼地一声站起来。看冯恩这样,多半是文绣的胎有了什么。

    冯恩扑通一声跪下:“绣婕妤被皇后娘娘推进荷花池了!如今虽说被送回了留香殿,可是——见了红……”

    齐峻三步并做两步赶到留香殿的时候,里头已经乱作了一团,还没进内殿就听见文绣的哭声,一个小宫人端着个铜盆往外跑,齐峻瞥了一眼,里头是一盆鲜红的水,教他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知白是跟着他过来的,倒是很镇定地抓住他的手臂:“陛下镇定些。”

    齐峻靠着他略定了定神,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果然平静了些,这才抬脚进去。才一跨进门,就看见赵月拧着条手帕子惶惶不安地坐在那里,仿佛坐在针毡上似的,一见他进来,立刻就站起身来,张口便道:“皇上,不是臣妾推的她!是她对臣妾不敬,臣妾气不过打了她一耳光,她自己跳进荷花池里的!”

    齐峻额头青筋直迸:“文绣如何了?”

    赵月张了张嘴,喃喃道:“御医还没来……”

    “皇上,皇上救命!”屏风后头传来文绣尖锐的喊叫,“皇上救救臣妾的孩子,皇后娘娘好狠的心啊!”屏风被大力推开,文绣从床榻上抬起半个身子,拼命向齐峻伸出手来,掌心上那只鹿蜀微微泛光。

    齐峻看着那一盆盆血水从眼前过去,心里大约也知道文绣是不可能保住这一胎了,看她脸色苍白,身上衣裳还是湿的,衣袖上甚至还有荷花池里的一缕水草,心里也有些疼,往前走了几步握住她的手:“御医马上就过来了……”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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