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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化骨成蝶 作者:园中有色

    第9节

    甚至,此刻给王子请斟酒的貌美女子竟然是隔壁花楼的头牌。桌子上的菜却是另一家花楼的老鸨亲自端来的。

    能让竞争激烈的各大青楼万众一心,郑骋扬只怕以自己王爷的身份到此,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王子清表现得相当自在,并且面对一屋子的环肥燕瘦坐怀不乱,对着满桌子的佳肴吃的头也不抬。

    这届的花魁芳名顾盼,一位捧着一颗稀世夜明珠眼巴巴的在外面等的豪门公子正在门口苦苦的等,她却在这里笑眯眯的给王子清夹菜:“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风韵犹存的老鸨还一盘盘的往桌上上菜:“这是临月阁送来的酱鸭,怡红楼送来的蟹黄豆腐,想着你最爱吃,那几个冤家遣人特地送来的。饿坏了吧,好端端非要去什么京城,都吃不习惯,多吃点,都瘦了。”

    郑骋扬简直没眼看。

    现在的王子清简直是要上天。

    一张大圆桌,一圈的如花美眷莺声燕语。扬州出名的头牌花魁齐聚一堂,换了别的男人只怕会把这里当天堂。

    而他,郑骋扬,堂堂十六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弟,威名赫赫的武王,尽管没有表露身份,但好歹也长得英俊挺拔,威武不凡,除了刚开始意思意思的问候了一下,竟然从开席到现在,一个搭话的都没有,就像一片柳绿桃红中木着脸的背景。

    甚至连有一面之缘的林木子,都没回头看他一眼,只顾照看自己的子清弟弟。

    苦闷的郑骋扬只能喝酒。

    王子清你今天晚上等着。

    作为雅间中的雅间,视野自然相当不错,雅间用巧妙的珠帘隔着,下面看不到雅间里,雅间里的人却可以将一楼的情形一览无余,郑骋扬看着楼下觥筹交错,莺莺燕燕,哪怕坐在大堂,但从来客的衣着举止上看都是非富即贵。

    所谓扬州风月,果然名不虚传。

    郑骋扬品着酒,自言自语道:“果然不不愧是扬州第一楼。”

    一旁刚刚还从各大花楼传菜的老鸨似乎刚发现王子清还带了个人,笑着接道:“这算什么?比起当年的明月阁还差得远呢。”

    郑骋扬道:“明月阁?”

    老鸨笑道:“十多年前的事了,公子是外乡人,只怕不能知道。”

    一旁另一个头牌笑道:“我虽然没经历过,但我听说过,当年的明月阁,可风光了。”

    起了话题,于是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无疑,明月阁是扬州的传奇。

    在她们的词语中,明月阁的老鸨是最乐善好施的老鸨,明月阁的花魁是最美最温柔的花魁。可是说当下扬州花街的繁华,有一半的基础都是明月阁打下的,各个花街里花楼的头牌或者老鸨,有四分之一都与明月阁沾亲带故。

    郑骋扬疑惑道:“明月阁这般风光,如今怎么不见踪影?”

    老鸨低头叹了口气:“所以说物极必反,繁极必衰。十多年前,明月阁也不知怎么的走了水,一场大火,烧的明月阁只剩下一把灰烬,几百口人,连尸首都找不齐。”

    众人一阵唏嘘。

    郑骋扬看向王子清,却发现他已经不再埋头苦吃,正目光担忧的看着林木子,林木子端坐着,笑容依旧温婉,眼波如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郑骋扬道:“当时的官府没彻查此事?”

    老鸨道:“怎么不查,明月阁一事在扬州可是非常出名的惨案,但怎么也找不出走水的原因,也看不出有人蓄意纵火,最终也就无疾而终了。”

    林木子温柔的笑着,慢慢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第 37 章

    尽管喝的不多,但是王子清还是醉了。郑骋扬并不是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样子,但是但是醉成这样子还是第一次见。

    有人喝醉耍酒疯,有人喝醉一声不吭,王子清介于二者之间,他不耍酒疯,但是嘴却停不下来。

    “江村路,水墨图,不知名野花无数。离愁满怀难难寄书”

    对的,王子清就是那种一喝醉就背诗词元曲的奇葩人种。

    既然是花楼的吉祥物,定没有让吉祥物走着回家的道理,林木子体贴,早就准备好了熏了香的马车,妥妥帖帖将醉猫和他的饲主送回猫窝。

    郑骋扬扶着王子清,一边摸着他的背不要让他呕酒,一边忍着耳朵里是含糊不清古人诗句,王子清还时不时的张牙舞爪的给他一下,简直苦不堪言。

    就在郑骋扬以为这一晚上必定不能消停的时候,王子清的声音竟然渐渐的停了。

    郑骋扬挑了挑眉,这可是头一回,却也能看出来,王子清这次是真的醉了。

    郑骋扬将人扶好,王子清软趴趴的贴在他身上,不一会儿,郑骋扬发现,自己的肩膀湿了。

    郑骋扬一惊,立刻扶着王子清的肩膀将人立了起来,借着月光他发现,王子清的表情哀切,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迷茫,仿佛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背负了很久。

    这样的王子清,很让人心疼。

    郑骋扬将人压回自己的肩膀,月光下他坚毅的面庞面无表情。

    “喂,”王子清忽然说,语气冷静,口齿也出人意料的清楚。

    郑骋扬知道他明天肯定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还是耐心回答:“怎么了。”

    “我想吃千层糕。”王子清说,然后在郑骋扬的肩膀上蹭了蹭,睡了过去。

    郑骋扬听着肩膀上传来的细细的呼噜声,道:“好,我明天去给你买。”

    第二天,郑骋扬起床的时候,王子清还在睡,他的眼睛有点肿。

    郑骋扬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悄悄地下了床,喊来喜乐:“你知不知道扬州最地道的千层糕是哪家?”

    喜乐端着水盆:“啊?”

    郑骋扬眯着眼睛看着他。

    喜乐立刻回答:“李记糕铺。”

    郑骋扬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了:“李记糕铺在哪儿。”

    喜乐立刻接道:“得胜桥北走第三家。”

    郑骋扬满意的笑笑,大步走了。

    喜乐看着自家主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主子,你脸还没洗呢”

    郑骋扬怀揣着千层糕,他去得早,千层糕还热着,贴在胸口,软软的发着烫。

    路过林木子的院子,郑骋扬发现院门外面并没有上锁,想必林木子也未在花街过夜。

    正准备走开,郑骋扬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声音很大,透过院子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摔的东西定然不轻,郑骋扬留心了下,发现里面隐隐传来争吵声。

    怎么说也是王子清的干姐姐,郑骋扬也不能完全不管。他侧耳去听,那声音隐隐若现,只能隐约听得出是一男一女。

    也许是林木子的哪位恩客过来找麻烦。

    想了想,郑骋扬敲了敲门:“林姑娘可在?”

    争吵声立刻停了,片刻之后,吱呀一声,郑骋扬面前的门开了,林木子走了出来,她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表情并无异样,依旧是温温浅浅的笑:“我当是谁,原来是郑公子。”

    郑骋扬道:“看林姑娘在家,过来问候一声,不知林姑娘可有麻烦?”

    他意有所指的瞄了眼院内。

    林木子笑道:“我能有什么麻烦,不过是阁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既然是人家的私事,郑骋扬自然不好过问,只道:“要是有麻烦,林姑娘可以随时来找在下。”

    林木子做了个万福:“那就多谢郑公子了。”

    从林木子家出来,郑骋扬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道怪在哪里。他回头看了看林木子的小院,小院子很安静,刚才的争吵声仿佛没发生过。

    回到家,王子清却已经不在床上,郑骋扬摸了摸还温热的千层糕,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喜乐自然不能让自家主子郁闷:“王公子听说你去买千层糕,怕你找不到路,找你去了。”

    郑骋扬沉默不语,但胸中的郁闷一消而散。

    正说着,王子清进了门,郑骋扬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连忙道:“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王子清摆摆手:“喝酒喝多了,有点反胃。”

    看到桌子上的千层糕,他眼睛一亮:“正需要千层糕暖暖胃。”

    郑骋扬笑了:“怎么不馋死你。”

    ☆、第 38 章

    王子清塞了一嘴的千层糕,模模糊糊的说:“刚才碰到个老朋友,说今天晚上有个诗会,你去不去?”

    郑骋扬道:“去它做什么?”

    王子清喝了口茶:“老朋友,想见一见。”

    郑骋扬笑道:“你去我自然是去的,只要不是昨天晚上的架势就好。”

    王子清想到昨晚,只觉得很对不起郑骋扬:“肯定不会。”

    到了诗会,郑骋扬觉得,这还不如昨晚呢。

    王子清的老朋友自然都是一群狐朋狗友,一群人摊在山坡的草地上衣冠不整,酒壶和酒杯东一个西一个,滚到谁手边就就着喝一口,王子清怀里掏出个烧鸡,一群人一阵哄抢,片刻就只剩下个鸡骨架了,简直不能更散漫。

    吃完鸡,一群人起哄:“子清,做令做令,唱一曲!!!”

    王子清一哂,“你们一群粗人,还要个文雅的。”

    说罢,他捏起一根筷子,轻轻敲了敲酒杯,筷子是新竹制成,酒杯是干干净净的素瓷,就是略带些浑浊的绿酒,都不是什么上乘的东西,却被他几下敲出些水山高远的感觉。

    王子清道:“我就借着这酒吧。”

    说罢站了起来,一身松垮垮的儒衫挂在他身上,邋遢的不成样子。他却也不在意,一手拿了竹筷指指对面的山峰,一手端了酒:

    “山高庙堂远,水长无车马,天地四方圆 ,尽在乾坤中 ”

    随即清清嗓子,就着竹筷敲打酒杯的声音,轻声唱起来:

    “水上客,可知否,一朝饮尽花前酒,今日月下宴,明朝水自流,镜中黄花池中月,不过一场假风流。

    山中僧,可知否,百年红尘无终有,前世浪荡子,今生青灯友,了却前世今生事,暮鼓晨钟长相守。”

    这词做得别有意味,但是王子清歌声苍凉,生生唱出了几分豪迈意味,加上山间竹涛阵阵,山风吹得王子清松松垮垮的青衣和散乱的头发肆意张扬,一种悲凉而洒脱的气质在薄雾间弥散,月光下的王子清仿佛从前人诗文里踏步而来,在座的众人无不被这种苍茫而深远的气氛感染,竟一下子静了下来。

    郑骋扬也端了杯绿酒,眯着眼看着眼前好像要在月光下消失的男人半响,方才一口饮尽。

    安静只持续了一会儿,不到片刻便喧闹起来。

    这时,有人蹭到了王子清身边,用肩膀推了推他:“听闻白家大公子回扬州了。”

    郑骋扬看向王子清,然而王子清只是默默喝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那人也觉得尴尬,耸耸肩膀就走了。

    一旁的人疑惑问道:“你不是跟白家大公子很熟么?”

    王子清微微一笑:“自然是熟的。”多的便也不答了。

    诗会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说是诗会,还不如说是一群酒徒找个借口喝酒吃肉,王子清与郑骋扬也不坐车,只缓步往回走,月色朦朦胧胧,

    此时夜色已深,万籁俱静,除了隔条街上的花街生意正好,整个扬州都已经陷入沉睡,只是隐隐有些小儿夜啼,狗叫鸡啼的声音。

    二人路过林木子的小院,院门外还是没锁,可见林木子又要在这里过夜,天色已晚,但林木子似乎还没睡,院里隐隐有些烛光。

    王子清看着门缝里隐隐绰绰的光影,叹道:“林姐姐是个可怜人。”

    郑骋扬以为他说的是林木子出身青楼这件事,便道:“你若放心不下她,我替她赎身如何。”

    王子清笑看他一眼:“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以为以她如今的身家,还不能把自己赎出来?”

    郑骋扬:“哦?既然有能力赎身还在那地方呆着做什么?”

    王子清又叹一声:“她是不愿意罢了。”

    郑骋扬道:“我还第一次听说不愿意赎身的。”

    王子清道:“你可曾记得明月阁?”

    郑骋扬想起花娘们口中风光无限,但却毁于一把大火的扬州第一青楼:“记得。”

    王子清道:“林姐姐的姐姐就是明月阁的人,也是死在那场大火里。”

    郑骋扬摸摸下巴:“这里还有故事?”

    王子清道:“林姐姐本是良家女,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当年林姐姐患了重病,林家大姐为了救她,不得已卖身明月阁。”

    郑骋扬道:“林姑娘倒的确是个苦命人。”

    王子清道:“林姐姐怀疑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郑骋扬道:“怎么说。”

    月上中天,空气里有民家烧柴的气味,王子清站在林木子家门口,述说当年的事:“当时明月阁足有三百余口人,哪怕是白天大多还在睡觉,但也不至于一个都跑不出来,全都烧死在里面。”

    郑骋扬道:“这的确有疑点。”

    “当初林大姐为了养活妹妹,不惜卖身,却不明不白的这样死了,林姐姐这么多年一直都不甘心,总想要找出当年的真相。”王子清垂着眼睛:“林姐姐就是因为想要查明姐姐的死因,才一直身在青楼。”

    郑骋扬点了点头,看了眼林木子的院子,一点火光在他眼前一闪:“等等,这火光不对。”

    按理说夜深人静,是烛光,不应该变化,可这火光却越来越大,由于天有些阴,夜又深了,如今火光大了,才发现林木子的小院已经浓烟弥漫,

    二人这才醒悟过来,刚才闻到了很浓重的木头燃烧的问道,原来一直以为是哪户民家在烧柴,原来竟是火焰蔓延的味道。

    郑骋扬立刻反应过来:“有人纵火。”

    王子清正要冲进院子,郑骋扬一把拉住他:“你去找人,我来救火。”

    来不及点头,王子清立刻往外冲去,院内并没有起火,火光只在屋子里,郑骋扬看到院里有水井,井边有半桶水,便撕了衣摆用水浸湿捂了口鼻,冲进屋去。

    屋里浓烟漫步,郑骋扬还没找到人,外面已经冲进一群救火的人。

    火很快熄灭了,还好点着的只是屋内一角,扬州潮湿,火并不大,只是烟雾浓重。

    然而火是灭了,但林木子还是死了。

    而且死的极惨。

    ☆、第 39 章

    她是被人活活勒死在梁上的,身上的衣服被人用刀划成一条一条,裸、露的皮肤被人用刀划出一道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液顺着身体的轮廓流了下来,在地上形成浓黑的一摊。被人勒在梁上的时候,她显然还没死,挣扎中血迹溅的到处都是,那些喷射状的血痕,像一张临死前痛苦不堪的脸。

    林木子几乎全身都被割遍了,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唯有一张脸是完好的,竟然完全没有痛苦的表情,隐隐的,嘴角竟然带着一丝笑容。

    在救火的时候,浓雾中,没人看见被高高吊在梁上的人,当浓烟散去,这诡异而血腥的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肝胆俱裂。

    郑骋扬见惯了沙场残值断臂的残忍情景,然而看到眼前的惨状,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郑骋扬想到,绝不能让王子清看到这一幕。

    然而已经晚了,他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了王子清苍白的相纸一样的脸。

    那一瞬间,王子清的表情是木讷的,似乎还在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当他清楚的认识到事实的时候,一切仿佛一场恐怖却无法挣脱的梦境,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林木子苍白绝美的脸上淡淡的笑意。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劫,逃也逃不开。

    王子清几乎连哭都忘了,他似乎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脸上闪过痛苦,悔恨,和浓的化不开的愧疚。

    郑骋扬紧紧地抱住他,他能感觉到王子清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仿佛一片在秋风中发抖的枯叶。

    空气中,桂花味道混合着血腥味和大火后的木头烧焦的味道,甜腻的人让人作呕。

    林木子的惨死成了轰动扬州的大案,林木子作为去年的花魁本就是出名的人物,死得惨,死状又诡异。扬州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冤魂作祟,有人说是恩客报复,有人说是仇杀,甚至还扯上了十年前明月阁的案子,一时间众说纷纭,整个扬州城都笼罩在一种阴暗的气氛之中。

    由于民间的各种传言,官府对这次的案件很重视,扬州知府亲自带着仵作来查案,并发言要对此次事件彻查到底。

    这些,王子清却看不到了,当日他昏倒在郑骋扬的怀里,当夜便高烧不退,直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意识不清。

    喜乐留在房间伺候,作为第一时间出现在事发现场的郑骋扬已经被官府请去了。

    郑骋扬觉得自己既然是微服私访,还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故而再去官府的路上,反复警告自己要忍住,不要暴漏。

    到了知府大堂,知府高高在上坐着,表情严肃,两排衙役列在两边,一脸威严。见到郑骋扬,知府抬了抬眼皮。

    郑骋扬:要忍耐,要忍耐。

    看到眼前的人静立不动,知府心头无名火起,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见到本官还不跪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郑骋扬冷笑:“让我跪,你还不够资格。”

    知府顿时被他这嚣张的语气惊呆了,他一拍桌子:“衙役何在,对本官不敬,先打他三十大板。”

    郑骋扬厉声道:“你敢!!”

    这知府也不是个愚昧无知的人物,看到郑骋扬这般气势,心里先凉了三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郑骋扬都懒得看他一眼:“姓郑。”

    知府立刻浑身发抖,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的扶好官帽,正准备到堂下去迎人,却见郑骋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知府也是知情识趣,立刻坐好,道:“本官要更衣,稍后再审。”

    说是更衣,不过是文雅的说法,意思是本大人要上厕所了。

    知府施施然往堂后走去,郑骋扬旁若无人,跟着知府到了后堂。

    到了后堂,见四下无人,郑骋扬大摇大摆的把太师椅坐着,也不说话,把一块令牌扔给知府,那知府很识趣,立刻接了令牌,细细一看,立刻一身冷汗,跪下道:“在下扬州知府卢祥之,刚才不知王爷身份,望王爷赐罪,只是不知是哪位王爷莅临扬州?”

    郑骋扬一笑,这位卢知府也是个妙人:“我乃武王,刚才你不知道我的身份,赐罪什么的,就算了吧。”

    卢祥之险些抖成糠,武王一向凶名在外,镇守边关十几年,杀人不眨眼的恶名满朝皆知,不知出了什么缘故,让这位爷到了扬州来。

    卢祥之头也不敢抬:“王爷微服扬州,下官未能迎接,实在有失礼节。”

    郑骋扬道:“本就是微服,怎么能让你们知道?刚才在堂上你做的很好,先平身吧。”

    卢祥之磕了个头道:“谢王爷。”这才站起身来。也不敢坐着,只是垂手低头静立在郑骋扬身侧,随时听候吩咐。

    郑骋扬单刀直入:“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卢祥之恭敬答道:“启禀王爷,现场细细查了,有些线索了,但还不确定。不过仵作正在验尸,不出半日,必有答复。”

    郑骋扬瞥了他一眼:“如实?”

    卢祥之立刻道:“如实。”

    郑骋扬冷冷道:“我不要你之前如实,现在如实,以后也要如实。你可听清楚了?”

    卢祥之还没干透的官服又湿了:“听清楚了。”

    郑骋扬又道:“可有顾虑?”

    卢祥之也不回答,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指了指上头。

    那还不确定的线索,只怕并不简单。

    郑骋扬眯了眯眼睛:“你只需要记住,一切有我。”

    卢祥之还是不答,手指依旧固执地指着上头。

    郑骋扬沉默了一下,将手平放在卢祥之上扬的指头上。

    卢祥之立刻了然,半跪道:“属下谨听王爷调遣,定不会有半分欺瞒。”

    从知府衙门出来,郑骋扬微微一笑。

    这卢祥之,真是个妙人。

    王子清在做梦。

    梦中是他小的时候,空气中是甜蜜的桂花香气,娘亲在对着他温柔的笑,林木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活泼开朗,明艳的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十岁的自己坐在桂花树下,身边是一丛一丛的小小白花,阳光清澈,微风和谐。

    母亲亲手做了千层糕,上面撒了桂花糖,甜甜的,是熟悉的味道。

    明明是那么幸福的时刻,为什么就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呢。

    大火熊熊的燃烧起来,一切美好的景象就像火焰里燃烧的画纸,一点点的化为灰烬,大火里,林木子清丽苍白的面孔带着微微的笑,血液顺着她青白的面孔一点点的往下流,流在支离破碎的身体上,一道道深刻的刀口里冲出黑色的梦魇,向还是幼年的王子清冲过来。

    王子清尖叫着醒来,头顶上是熟悉的青帐。

    这是自己家里,王子清想起来,还有,林木子死了。

    全身冰凉,好冷。

    王子清把自己蜷缩起来,明明还活着,他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在被褥上,布料沾湿让王子清想起来林木子尸体下的那滩血。

    那么多伤口,那么多血,该有多疼,王子清想。换做自己呢,能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苦。

    ☆、第 40 章

    郑骋扬就听见王子清在哭。

    哭声被蒙在被子里,只有轻轻啜涕的声音,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声音时断时续,却能让人感觉到浓重的悲伤。

    喜乐站在门口,郑骋扬看向他,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郑骋扬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青纱帐子里不时耸动的影子,没有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窗棂的影子一点点划过青石地面,划过过窄的书案,划过书架上一本本的书脊。

    郑骋扬猛然晃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站麻了,而床上的王子清,已经不在抽泣。

    郑骋扬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慢慢地撩起帐子,王子清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床上,一头乌黑的头发凌乱的散在床铺上。眼睛肿成了桃子,大约烧还没退,脸上红红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已经哭得睡着了。

    郑骋扬用被子将人盖起来,吩咐喜乐:“最近你不用来伺候了。”

    喜乐低目垂首道:“是,主子。”

    鸡鸣声起,郑骋扬习惯性的睁开眼睛,想要去揽住身边温热的身体,却摸了个空。

    郑骋扬一惊,立刻跳了起来,巡视一圈发现屋子里没人后,转身冲进院子。

    他停下脚步,刚才激烈起伏的心平静下来。

    王子清正蹲在院子的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个素净的白瓷盆,正一点点给那些小白花浇水。

    本就是生命力顽强的花,被人伺候着,越发茁壮,花开的繁华,几乎看不到叶子,细细碎碎的花瓣以一个肆意张扬的角度向外延伸,明明是白色的花,竟然会有绚丽的感觉。

    大病一场,王子请的脸白的发情,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影。他本就单薄,这几日似乎又瘦了些,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衣摆长长的拖在地上,他也不去管,任凭灰蓝色的布料沾满灰尘。

    郑骋扬走上前,站在她身后,王子清听到他的脚步声,淡淡地说:“白蓟花是我母亲去世那年林姐姐挖来给我的,她告诉我这花的生命力最顽强,她没有骗我,一年又一年,秋天枯萎春天发芽,死了生,生了死,由一朵长成一片,追其源头,还是那株白蓟。”

    郑骋扬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弱的肩膀,却不知道怎么接话。

    王子清把白瓷盆放在地上,站起身来,黑的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潭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郑骋扬的眼睛:“你会让我参与到这个案子里,对吧。”

    郑骋扬说不出任何拒绝的,静立了半响,点了点头。

    王子清拍拍身上的灰,脸上又戴上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散笑容,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郑骋扬,眼睛里隐隐发着光:“还等什么,走吧。”

    “呃” 郑骋扬指了指天色:“天刚刚亮,知府老爷估计还没睡醒呢。”

    “”

    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那位识趣的卢知府已经派马车来接了。

    马车非常低调,是街上那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租的马车,外面破破烂烂的,里面却很干净,也没有寻常租赁马车的臭味。

    驾车的人也是寻常车夫的打扮,相貌寻常,但是目光有神,极可能是官府的某个衙役假扮的车夫。

    郑骋扬点了点头,这卢祥之做事十分周全,日后必有前途。

    马车直接驶到衙门的后门,后门是一条小巷,哪怕是白天也少有人烟,二人下了车,卢祥之早已经迎在门口:“郑公子、王公子,里面请。”

    在场的人都知道郑骋扬的身份,但没人点破。

    卢祥之先引着二人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屋,道:“验尸已经有了结果,隔壁就是验尸间,二位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叫仵作。”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王子清忽然道:“不必,直接带我们去就是。”

    郑骋扬担忧道:“子清”

    王子清侧头看着他:“你害怕?”

    郑骋扬被堵了一下:“自然不怕,战场上什么没见过”

    王子清截住他的话:“不拍就好,去验尸间吧。”

    卢祥之闻言口中答应着,偷偷看向郑骋扬,郑骋扬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卢祥之这才动作,引着二人往隔壁走。

    验尸间房间并不窄小,但却透着一股阴森,还没进屋子,三个人就被拦在了外面,一个衣着怪异的毁了半边脸的男人拿着三条布巾道:“系在鼻子上,尸体有尸毒,吸进去就可以跟他们一样躺在那儿了。”

    男人态度冷淡,郑骋扬二人也就罢了,看到卢知府竟然也没个好脸色,卢祥之显然已经习惯了,没事人一样拿起布巾,还开玩笑:“这布巾上的药味可不好闻,二位公子多担待。”

    然而,并没有人鸟他,卢祥之默默地系上布巾,深感自己嘴欠。

    验尸房内很干净,阳光充足,竟然没有外面阴森的感觉,要不是屋子中间石台上蒙着白布的尸体,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库房。

    仵作将尸体上的白布掀开,林木子青白发紫的脸和狰狞的身体露了出来。

    一天的时间,林木子的尸体已经青紫,但好在最近天气,腐烂肿胀的情况并不严重,尸体的隐私部位被布遮住了,露出来的皮肤上是一道一道的刀口,狰狞而残忍,然而脸却是好的,美艳的容颜和破破烂烂的身体形成强烈的反差,诡异而血腥。

    卢祥之忍不住侧开了脸。

    王子清脸上蒙着布,郑骋扬看不到他的表情。

    仵作拿着一双筷子一样的东西,一点点的拨弄尸体的伤口:“从伤口看用的是刀,伤口不大但深,用的不是柴刀砍刀一类的,应该是用的匕首,伤口边缘很整齐,匕首材质很好,最起码很锋利。”

    这仵作有几分本事,卢祥之鼻子系着布,说话瓮声瓮气的却还忍不住炫耀:“我们仵作周先生可是县令出身,验尸之术闻名蜀中,后来干脆县令不当了当仵作,我花了大手段才挖来”

    周仵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验尸房里说这么多话,小心这女子晚上变成鬼来找你。”

    卢祥之立刻闭嘴了,他看了眼死状诡异的尸体,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周仵作继续说:“人是先受刀割再被吊在房梁上的。屋内是卧榻先起火,尽管被火烧的差不多了,但通过地上拖拽的痕迹判断行刑之处就是她的卧榻,。”

    卢祥之摸着下巴:“那凶手应该就是先在卧榻上对死者用刀,再将死者拖到梁上吊起来,然后烧了卧榻毁灭证据,这不合逻辑啊,既然凶手有凶器,怎么不干脆一刀杀了死者,还要费这么大的劲,又是割又是吊的”

    还没说完,卢祥之忽然觉得身上冷冷的,似有目光如刀,他向目光的主人看去,只见郑骋扬正狠狠的瞪着他。

    卢祥之反应过来,死者似乎与武王关系匪浅,于是立刻闭嘴。

    周仵作接着他的话:“这些举动只能证明一点,凶手在对施刑,他想要从死者口中问出什么东西。”

    三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眼前的尸体,刀刀深可见骨,身体上没一块好肉,几乎与凌迟无疑。

    是什么大的秘密,让人能对一个温柔漂亮的弱女子动用这样的酷刑。

    无论是案件还是氛围都太诡异,卢祥之真心不想说话了,见郑骋扬和王子清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想起前日郑大王爷反复强调的事无巨细详实以告,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凶手怎么唯独放过了死者的脸呢,还有受了这么多酷刑,死者脸怎么没有痛苦的表情呢?”

    仵作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尸体上没有线索,这大概只能问凶手了。”

    卢祥之看着尸体寻思:“线索就这些了?”

    周仵作道:“不,还有一个。”

    他拿起一个托盘,道:“这是死者嘴里取出来了。”

    托盘上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布团,似乎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了,郑骋扬拿起验尸用的筷子,将布团细细的拨弄开。

    布团上用鲜血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白。

    ☆、第 41 章

    在扬州数得上号的首当其冲当属扬州府尹,府尹是三品官,在京城不算什么,在扬州却可以算得上是只手遮天。

    更何况白家本就是扬州当地的名门望族,树大根深,江南一带不少官员富贾都与白家沾亲带故,哪怕郑骋扬是堂堂王爷,在扬州地盘上只怕也要顾忌白家一二。

    如今从李木子的尸身上找出这么一个东西,不要说卢祥之,连郑骋扬也都犯了难。

    天下姓白的何其多,谁又能凭借一个小小的布条确定凶手就出自那个白家呢?

    退一步说,不要说仅仅一个布条,只要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卢祥之一个小小的知府,只怕连吩咐人到白家传唤都不敢。

    然而,虽然是个并不明确的‘白’字,但在场的人都觉得,林木子之死必定与白家有关。

    在场的人围着这张血字,一时都沉默了。

    这时,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王子清忽然出声:“林木子的卧室里必定有其他的线索。”

    为了避嫌,王子清并未像往常那样亲昵的叫林姐姐,而且语气冷漠,面无表情,仿佛石台上的尸体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明知道他是为了查案,不得已而为之。郑骋扬还是觉得,这样的王子清有点陌生。

    卢祥之正对着那张写了‘白’字的血布条犯难,听到这话简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王公子,何以见得?”

    王子清冷静的条条列举:“那凶手对林木子施以酷刑,必定是林木子掌握了一些秘密,足以致命的秘密,一般人都不会藏在身上,应该会藏到某个位置,人死的这样惨,想必林木子并未将秘密吐露给凶手,应该还藏在某个地方。”

    卢祥之皱着眉头细细思索:“若是凶手将秘密找出来拿走了呢?”

    王子清的声音冷冷清清,几乎没有感情只有理智:“我们进去救火后林木子的尸体还在滴血,想必死亡时间距离我们进去救火的时间并不远,这么短的时间里,凶手没有翻找的时间。而且凶手放火,除了消灭证据,也可能是的不了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证据毁掉,我们可以从卧房入手,就算找不到证据,能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卢祥之觉得王子清简直是拯救自己的神仙:“多谢王公子提点。”

    郑骋扬接话:“卢大人做事周全,想必已经将林木子的屋子保护起来了吧。”

    卢祥之连忙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郑骋扬又强调:“卢大人要委托做事,不要让凶手有可乘之机。”

    卢祥之一面暗自揣测着林木子与郑骋扬的关系,一面赔笑:“下官这就派人加强人手看守林木子的房子。”

    回去的路上,郑骋扬问王子清:“你怎么知道林姑娘的卧房一定有线索?”

    王子清低头思考了一阵,方才抬起头:“我怀疑林姐姐的死与她多年寻仇有关。”

    此时没有外人在,王子清不必掩饰情绪,提到林木子的时候,浓浓的悲哀和愧疚像水一样流泻出来,他的语气并无异样,脸上也并没有太多变化,唯有一双眸子,幽怨深沉,里面是透不尽的哀伤。

    郑骋扬对他的话并不意外,早在看见林木子尸体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所以,刘木子的卧房有线索?”

    王子清语气缓缓:“林姐姐追查明月阁一案这么多年,不可能全无收获,凶手最近才动手,必定是林姐姐追查到了什么重要的证据,虽然卧房里不一定会找到这个证据,但必定会有林姐姐追查多年的信息,也能让我们早些凶手的真实身份。”

    郑骋扬心思转了转:“你认为凶手是谁?”

    王子清看了他一眼一眼:“我不知道,但是无论是谁,我都必定会追查到底。”

    其实凶手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与明月阁一案有关,那几乎是确认无误了。毕竟能将明月阁三百多口悄无声息的烧死,这么多年都找不出半点证据,除了白家,几乎不作他想。

    若是以前还是不明确,但看到那张血布巾,郑骋扬觉得,自己这次恐怕要在扬州死磕到底了。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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