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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浮生瞬华 作者:禅狐

    第17节

    「谁说我要让的,我只是让你睡过来而已。」

    阿叶笑容僵住,突然又缩起肩膀往门边挪动脚步,不安的斜眼瞄人,小声道:「不好吧。」

    「一会儿我去给你加张床榻,应该傍晚前就能送来。」

    「还是、我还是睡仓库好了啦。」

    裴清和一脸不解的觑着阿叶,竟听到阿叶嗫嚅道:「我、我听师父跟别人说,裴大夫兴趣特别,我怕打搅你。」

    原来阿叶在季璎城的时候就被那些人灌输了许多戏谑不实的绯闻、谣言,其中一件便是裴清和喜好男色。

    熟识的人才开得这种玩笑,但阿叶根本不识裴清和此人,久而久之信以为真,这下听到裴清和的提议就往别处乱想,吓得脸色发青。

    裴清和联想到季璎城的人多半染了裴叔公的恶习,爱一脸正经的乱放话,八成给阿叶说了什麽才会吓成那样,於是无奈吁气,说:「不管你听了什麽谣言,先想想你自己有什麽值得人图谋的再怕吧。」

    阿叶听了一想觉得有理,接着又觉羞赧,因为刚才自己失态,误会裴大夫好意,才讷讷低头道了声谢,但裴清和似乎不以为意,已经走到房间里整理东西,不久拿了条抹布出来对他说:「帮个忙替我清理房间。今天你就做这些事,我会去跟他们讲一声的。我去买早饭。」

    「啊、好,唔……谢,谢谢。」

    裴清和出门前听到那声谢,不经意回头看了阿叶一眼,莞尔一笑。

    走在街上,裴清和迳自纳闷,他不是个有医德不算高尚的大夫,就算有可能出让房间,也不可能和人长期共处一室,或许就住这两、三天,之後再找地方租了搬走吧。

    裴清和的思绪又从私事转移到阿叶这个人身上,他仍认为阿叶这人很神秘,尽管裴素炘在信里已经把此人的来历和事由交代过,但亲眼见到阿叶还是让裴清和着实吓了一跳。

    那脸生得根本不是秋灿,可却勾起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让裴清和一度茫然、错愕。或许是伤疤的缘故,记得从前秋灿的身子也是伤痕累累,虽然男人不在意这些,反而觉得有伤疤更显气概,但脸上也能受这麽多伤的人委实不多。

    阿叶此时就在裴清和暂居的客房里待着,或许会因此不安而拿布袋套在头上,但怎麽都比戴假面皮好。

    裴清和走到之前光顾过的摊子,拿了竹篓取出大碗,买了两人份的粥汤,再要两种馅饼,回去时经过卖糖的店,当时他什麽都没多想就来到铺子前,一位少女笑盈盈跑出来招呼,他就这麽买了一盒水糖回去。

    阿叶没想到裴大夫这麽快就买回来,扔了抹布在找布袋套头,裴清和轻哼了声笑对他说:「套什麽,多此一举。过来坐,吃早饭先。方才我遇见马大夫,跟他讲了你的事,他们到外面用饭,我们吃我们的。」

    「好。」

    两人围着圆桌面对面坐,阿叶捧着碗稀哩呼噜喝粥,相对於他,裴清和细嚼慢咽,优雅进食,顺便观察阿叶。

    阿叶则是边吃边看桌上搁的小木盒,裴清和顺他视线看到有点好笑,就说:「那盒水糖你吃吧。」

    阿叶一脸受宠若惊的猛瞅着裴清和,裴清和随口道:「卖水糖的姑娘生得标志,又会说话,就忍不住买了一盒,可我又不怎麽吃这种东西。」

    其实医馆和糖铺常有往来,有些药会和糖和在一块儿,好哄人吞服,这些阿叶也知道,便开心道:「谢谢裴大夫。我从小就爱吃这个,记得小时候常吵着爹娘买给我。」

    「吃完继续打扫。我下楼顾着,你……今天自己看着办吧。」

    「是。」阿叶应了声,发现裴清和早就离开房间,他心想裴大夫嘴上说不嫌弃他这样,但还是多少感到他难看恶心吧,如此想着,阿叶又把布袋拿在手里,套到头上继续打扫房间。

    裴清和在前头盯着那帮顽皮的孩子们练字、学习,等莫老头儿和马大夫等人吃过饭回来,其实他无意接管万济医馆,今天见到阿叶後有了更深的感触,他并不适合做这行到老死。

    大概是有所厌倦,生老病死不过如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但其实还没死透,心里还是很怀念秋灿。因此,裴清和害怕自己因为见惯了伤病痛苦的人们,连自身的心都麻痹,万一哪天他想起秋灿时也是这样平静淡然,那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好像此生并没有留下什麽值得一生回忆的美好。

    裴清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是叔公认为阿叶身上有些许秋灿的影子,故意找阿叶来试探他什麽,毕竟这些年他只有过年时能见到叔公,叔公那个人并不会直率的问他到底想什麽,喜欢迂回试探,更爱找些法子戏弄晚生後辈。

    「唉。」一声长叹,裴清和懒得多想了。

    记得从前裴素炘教导他一件事,是这麽讲的──

    「人生来都像一颗棋子,每颗棋各有命运,没有人能决定一盘棋局的输赢,执棋的是上天,而人只能影响自己将来的路怎麽走。但无论输赢,棋局总会结束,赢了得面对,输了也得面对,大家都在局里走过一遭。」

    他还记得当时是因为一个前辈出师不利,虽然将目标结果了,自己也在那次任务里丧命,叔公就讲了这番话。

    每个人都是棋子,但没有人能精准的算到真正的局势和结果,就算料中了,至多也只能让自己换个位置,避免被时代的洪流吞噬。

    如此想来,他是颗怎样的棋,秋灿又是颗怎样的棋?

    这天忙完了医馆的事,上床就寝时已是亥时末,回房时阿叶已经依他的命令躺好睡下,裴清和没点灯怕扰醒人,在黑暗里脱了外袍和鞋袜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

    「裴大夫,累了麽?」房间另一头传来阿叶的问话。「要不我给你捶肩?揉揉?」

    「还好。你睡吧。」裴清和有些意外,他以为阿叶睡了,方才的气息明明就像睡着了。「慢着。」

    「有什麽吩咐?」

    「不必讲话如此拘谨,算来我们亦是同门。」裴清和套了鞋子走到阿叶榻旁,忽地扣住他脉门,阿叶吓一大跳,他安抚道:「莫慌。我只是给你号个脉象,叔公让我关照你,总得让我了解你身子的情况。」

    阿叶听了才乖乖坐好,他并不晓得裴清和其实是在探他真气,实际上他根本不晓得万济医馆里的人全都会武功,还有棋院的人、季璎城里卧虎藏龙。

    室里一片宁静,外头有孩童们说笑打闹以及大人喊他们快回家的声音,阿叶只觉得裴清和的手很温暖,轻轻搭在腕上很舒服,只是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怎麽裴大夫都不出个声,他於是讪笑问道:「如何?」

    「你手脚易冷,得长年调理才不会再更差。受这身伤的时候,怕是难以动弹,缠绵病榻已久吧。」裴清和要阿叶和自己握手,这一握又道:「力气不小,只是很久一段时间没锻链,我看也不必太勉强身体,跟在我身边帮忙就好。你识不识字?」

    阿叶点头,想到房里黑黢黢的改而开口回答:「识得,可是不多。」

    「明天我考考你,可以就帮我整理文书,抄些东西。叔公教你什麽?」

    「很、很多!师父教我念书,打算盘,还教我认穴道、推拿,还有强身的气功。」

    裴清和不觉苦笑,看来裴素炘待阿叶挺不错,如此听来阿叶绝不是秋灿了。毕竟,裴素炘对秋灿没有好感,就算再怎样的笑里藏刀,裴素炘断然不会救秋灿,即便是救了也不可能善待。

    「裴大夫,我觉得房间黑黑的说话看不见脸,不如点个蜡烛吧?」

    「也好,就聊一会儿。」眼下两人聊得兴起,裴清和又没睡意,乾脆找了蜡烛点亮,拉了张椅子到阿叶床榻边,打算好好了解一下彼此的事,以便往後相处。

    然而,裴清和没想到他坐定後抬头看阿叶,会看到阿叶挂在颈上的一条项链,那是秋灿曾经特地订制给他的平安扣,白玉镶金,日月同轮,中央是花鸟样式。

    「你那是……」

    阿叶察觉裴清和诡异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项链,微笑道:「它呀。它是我爹娘给的,裴大夫不知道平安扣麽?」

    「你爹娘?」裴清和狐疑瞪着那东西,心道:「不可能,世上不会有第二件同样的东西,怎麽可能。」

    「嗯。虽然我没印象了,但我被救起的时候就戴着,师父说是我爹娘给的,我想一定是。这个圆里有太阳,也有月亮,很特别吧。」

    裴清和思绪全乱,眼前这人并非秋灿,却带着秋灿给他的平安扣,难道是阿叶和秋灿又有什麽渊源是他不知道的?

    「裴大夫?」

    「你小时候认不认识一个叫秋灿的人?」

    阿叶笑着摇头,答道:「不认识。我连自己叫什麽都不记得,哪还记得别人。你是不是知道我以前该认识的人?」

    裴清和看阿叶不像撒谎,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失落的说:「我不晓得。我认识一个人,他和你有点像。」

    「像?」阿叶诧异的说:「那太可怜了。我这麽丑。」

    「是神韵。」裴清和苦笑,心想阿叶虽然自卑,但心地单纯善良,有其可取之处。

    「那个人叫秋灿?」

    「嗯。」

    「你们是朋友?」

    「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那是怎样的关系?」

    裴清和但笑不答,避重就轻的敷衍阿叶。

    这个夜晚,裴清和对阿叶聊了秋灿的事,多半是阿叶提问,他回答,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或许是因为阿叶与杀人香无关,也和秋灿无关,所以裴清和难得对一个初识的人稍稍敞开心房。

    恐怕仅此而已。裴清和无奈一笑,对好奇心旺盛的阿叶说:「晚了。该睡了。」

    阿叶一脸抱歉的点头说:「裴大夫你困啦。对不起,不该缠着你问一堆私事的,我不打搅你休息,这就躺好。」

    裴清和吹灭烛火,同时灭了自己心头的希望,他知道自己与秋灿相知相爱已是奇蹟,要是再有一次希望成真,那必然是梦吧。

    虽说这是他第一次和秋灿以外的人同房,但他心想,余生大概再也不会有秋灿以外的人进驻到自己心房了。

    「睡吧。」

    裴清和祈求一夜无梦好眠,他不敢再去梦里找寻秋灿,因为醒来时会更加失落,他只想把这思慕藏在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一如商杪杪所言,无尽的逃避。

    因为他真不知道该怎麽活下去,没有秋灿,他还能活,却已经不知该怎麽活才像自己。

    「曾经有个人说他想当天上的星星,後来他又想当天上的明月,最後只求当只萤火虫。」

    阿叶还没睡,听出裴清和在讲秋灿的事,接腔道:「那他到底成了什麽?」

    「成了烟火。我和他邂逅时,恐怕是他跟我人生最精彩的时候,我归於平淡,他则像烟火一般过完一生。」

    阿叶听出些许端倪,识相的没再追问。

    秋灿的一生绚烂而短暂,裴清和则从那之後就让自己盲目,只求安度残生,以完成他允诺秋灿的承诺。

    床帏里,裴清和细细低喃,宛如梦呓,分不清他是梦是醒。

    「我是你的影。」

    他是烟花底下的影,有时情爱如火光,让什麽都现形,丑陋的,美好的。细水长流的希望,原来不过是漫长的梦。

    第29章 番外 壹

    万济医馆,是京城里有名的医馆,人数不多却各有专精,就连学医的孩童都有各自擅长及负责的工作,再加上医馆的人口风紧,不少大官患病亦都私下来请。

    大清早医馆的少年们就开始忙着按照穿堂里一面公告和各自纪录的行程开始做事,有的学识足、经验够的就听从药师的命令制剂,依病患情形做水丸子、蜜丸子,也捣碎糯米饭用以裹药。

    经验不足的在旁帮手,还在学的就在深长的建物一隅听大夫或药师们讲课,不远处就传来正在教他们炮制的声音──

    「凡药火制有四,煅、煨、炙、炒。水制有三,渍、泡、洗。先考考你们……」

    今日一药师有事请假,教课的是马大夫,阿叶两手提着大竹篓,里头满满的药包,经过走廊时就认出是马大夫的声音,心想等会儿若是得空就能去旁听。

    阿叶来万济堂不满一个月,裴清和则晚他几日到,裴大夫是丰姜玄草堂的大夫,听说人手不足有意把玄草堂收了,又由於万济堂的老大夫们都要还乡,所以前来支援。

    阿叶则是局外人,几年前他遭遇一场变故失去了记忆,在南方偏远小镇被裴素炘所救,裴素炘即是裴清和的叔公,在季璎城经营棋院,但也精通医术和其他数术,是个神奇人物,只要脾气古怪。

    裴素炘救了面目全非的阿叶,就让阿叶到京城万济堂来帮手,又写信交代裴清和关照,於是阿叶就辗转来此和裴清和生活在一块儿。这医馆说大不大,房间本来刚刚好,多了一个阿叶只能睡小仓库,裴清和看不过去就让他搬到客室同住。

    现下,裴清和正在另一个诊间给病患针灸,而阿叶将事先调制、包装好的药提到穿堂,等约定好的病人们来领。

    「深秋之後的老茄子少吃,伤胃。」医馆作主的莫老头儿坐在穿堂里给来就诊的人看病,余光瞄到阿叶就吩咐道:「药搁在架上老位置,你去裴大夫或马大夫那儿看看吧。」

    「是。」阿叶说完就把药搁下,让其他人接手,他想到马大夫那儿听课,其实他没那麽好学,只是单纯贪新鲜,他在裴素炘那儿学了点皮毛都是用来照顾自己的,那些艰深的医理、脉学、方剂他都不懂,想了想还是到裴大夫那儿看有没有什麽帮得上忙的。

    念头一转,阿叶就拐弯绕走,经过诊间窗子时发现另一名韩大夫也在里头,他忽然发现自己在这儿很多余,似乎什麽忙也帮不上。站在门外呆了会儿,就听见裴大夫在里头说:「呆着做什麽,阿叶,进来啊。」

    阿叶有点讶异,裴大夫是怎麽晓得他站门外,後来又想:「会不会刚才瞄到窗缝,知道是我?」

    实际上裴清和靠的是听力,听出了阿叶的脚步声和气息,习武之人的感官特别敏锐,然而阿叶并不晓得这间医馆以及棋院那儿的人,多半都会武功,那些人隐瞒了行走江湖的身份,自然不轻易显露一身武功。

    阿叶进门,韩大夫给他让了位置坐,他看韩大夫也没帮什麽忙,就是站在一旁看,偶尔安抚病人几句。

    後来阿叶认出这病人本是韩大夫负责的,患的似乎是长年难除的顽疾,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却不清楚韩大夫怎麽把人交给裴大夫了。

    「接着这几针能缓和你咳嗽喘息、长年腰酸背痛的毛病,共三十四穴。」裴清和不知是讲给病人听的,还是说给韩大夫听,话没说完手已经开始下针,动作沉稳流畅,一旁韩大夫的表情从镇定慢慢浮现一抹诧异和佩服,似是因其运针自如。

    阿叶对此一窍不通,只是观察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和气氛变化,心想裴大夫大概是专精於此,韩大夫一开始或许是想切磋、见识,後来看了裴大夫给病人治疗後便一迳的说好话,可能是希望和裴大夫多交流这方面的医术。

    阿叶替病情转好的病人感到高兴,也替裴大夫高兴,但他发现裴大夫的笑容不是发自内心,虽然算不上是敷衍假笑,但他常觉得裴大夫的情绪很表面。

    韩大夫送走病人,然後和背了医箱的少年一同到外头出诊,裴清和则坐在原来的诊间喝茶,另一名医童到外头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一时间房里就剩裴清和跟阿叶。

    「怎麽一直盯着我看?」裴清和抿完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问话的神情略微慵懒。

    阿叶尴尬的收回目光,问他:「我在等你吩咐事情做。」

    「边看边学就好。」

    「太难了。我学不来。」

    「真快放弃。」

    阿叶移开目光有些翘唇嘀咕:「这叫我有自知之明。」

    尽管阿叶有张伤得可怕的脸,但那表情有点俏皮,裴清和不觉微笑道:「好啦。你去帮我端午饭吧。等会儿可能没空吃饭,你一并把饭菜端来这儿,一起吃。」

    「噢。」阿叶晃着脑袋瓜走掉,有一刹那,裴清和把他的身影举止和秋灿重叠在一块儿。

    秋灿,裴清和思慕多年的人,虽然同为男子,却是知己,本已相许终生,最後还是避不了命运的磨难。

    「唉。」裴清和闷闷哼气,靠在椅背上仰首,闭目养神。他知道不该再怀抱希望,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屍,可是他内心深处也晓得秋灿八成凶多吉少,而且这麽多年过去,相逢於人世的机会已经太过渺茫。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在找寻秋灿的踪影,而今大概忍不住将一些感觉投射到阿叶身上了。每当裴清和意识到这点,就想疏远阿叶。

    阿叶的个性不会刻意讨好谁,因此即使察觉裴大夫态度忽冷忽热,也不会反应出来,虽然端来饭菜一起吃,但两人一句话都没聊,等茶跟汤都快凉了,裴清和才说:「你若想待这儿做事,多少学点皮毛吧。」

    「唔,嗯。」阿叶点头,回想道:「裴师父也是这麽讲的。他说我这麽丑,外面人肯定不会轻易用我,就叫我来这儿投靠,他说京城什麽人都有,地方又大,早晚能找到安生之所。」

    「你不丑。」裴清和淡淡的说:「叔公讲话是不中听,那种话你听过就算了。他说你丑,你不见得就要接受。」

    阿叶呵呵笑了笑,赧颜道:「可我是真的丑。」

    阿叶的脸曾被烧伤、割伤,视力和声音在当时都受了些损害,虽然看得见,但太细小的字或太远的东西常得眯眼瞧,声音沙哑让他自卑,所以说话声音细微而模糊。裴素炘说他是在山上给熊追又摔下河谷受重伤,这讲法阿叶曾经怀疑过,但不管真相为何都改变不了他此刻的情况,也就不再细究了。

    因此阿叶对自身的容貌有点自卑,之前会戴了罩纱的帽子,现在则是拿布缠头、遮脸,幸好天气转凉不再闷着,但裴清和看不下去,常要他不要遮遮掩掩的。

    「你不热麽?今天日头有些晒。」裴清和这麽讲就是暗示阿叶快把头脸的布都卸下。

    阿叶拉整了罩脸的缠头和围在颈子上的一圈布说:「还好,我能忍。」

    「忍什麽?又没人让你忍。」

    「我不想吓着外头的孩子们。」

    「他们拿针拿刀面对伤口患处都不眨眼的,你以为他们怕你这模样?」裴清和冷笑,一个少年领了几个病人过来,裴清和懒得再说阿叶,迳自看病。阿叶就在旁边帮忙,不敢多嘴。

    傍晚阿叶沐浴完拿了药走出和裴清和同住的房间,裴清和正好忙完回来,随口问:「匆匆忙忙到哪儿?」

    「去上药。」

    「上药?」裴清和瞄了他怀里的药罐,了然道:「哦。脸跟身上的伤,我帮你吧。」

    阿叶连忙摆手,讪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之前就都让阿辰帮忙上药,他是我来万济第一个认识的朋友,最近也没跟他聊,正好能和他好好聊天,所以不麻烦你了。裴大夫你今天累了吧,早点用饭,我先告辞。」

    阿叶不等裴清和回应,迳自抱着药跑远。裴清和望着阿叶的背影,发了下呆,开始想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阿叶好像开始对他有所疏远和退怯。

    「是因为我对他太凶了麽?」裴清和反省了下,他知道自己有时表情不算凶狠,只是冷漠了点,但天生的邪气足以教人怯怕,以前为了藏起自己这种神态还不时练习一番,大概是和阿叶相处一室、混得够熟,不知不觉便露了些本性吧。

    「也只是叫他不要再遮盖头脸而已,有什麽好怕的。」裴清和摇头失笑,回屋里小憩。尽管阿叶的伤处由裴清和负责调理医治,但以阿叶的情形来说也只是简单观察,不出大碍也没什麽好让裴清和挂心的毛病。

    因此以往上药确实都是由他人帮忙,阿叶从不麻烦裴清和,起初裴清和只认为阿叶是怕生,但现在他俩也不陌生,阿叶依然对他有点顾虑,这点让裴清和有些不是滋味。

    裴清和知道自己又开始钻牛角尖,因为他若将阿叶当成病人,只要能让病患获得良好的医治,那麽负责的人是谁都没关系,就像韩大夫为了见识他的医术而将病人让给他一样。

    偏偏阿叶又不单是外面来就诊的人,而是叔公亲笔信交托的家伙,他知道叔公心眼多,和那人太过认真是徒劳,也没啥好事,所以不放心上,但渐渐的发现自己还是难以置身事外。

    同住一间房,再生疏冷淡,裴清和还是有点在意阿叶这个人的事。

    隔日裴清和拨了空找到阿辰,请他吃了点心,闲聊几句,又貌似不经意的告诉他:「是了,往後给阿叶上药的事还是我亲自来吧。他毕竟是你裴师公托给我的人,我怕没将人顾好挨他骂。往後就不麻烦你了。」

    於是过了半个月,阿叶又拿药去找阿辰的时候,就被阿辰说:「咦,裴大夫让你往後都找他的。」

    阿叶一头雾水,只好又回去跟裴大夫请教原由。裴清和原话照搬,没多解释什麽,拍了拍阿叶的床榻说:「坐过来吧。你刚才沐浴过了吧?」

    「是啊。」阿叶坐到榻上面对裴清和,裴清和望着他苦笑,将那些盖脸的布取下,又继续唠叨道:「你这皮肤闷着不好。从前叔公绝对不会让你这样子对不?」

    「棋院的人见惯了。而且以前我的伤还严重,当时受不了。」

    裴清和眯眼睨他,摇头取了一瓶药仔细抹在他伤痕和肤色相异的地方,又说:「其实这脸不可怕,是你自己多心了。」

    「可是它丑。深一块、浅一块,还有浮出来的肉疤,跟个怪物似的。」

    「你这麽想自然古怪。」

    阿叶闭眼噙笑道:「要不你让我怎麽想?」

    裴清和的指腹在阿叶脸上涂抹药膏,沉吟思忖了会儿,接着说:「你把它想像成一条铺了青石的斜坡道。清晨、午後、夜晚,每个时候都不同模样,现在这样比较像清早时,旭日东升把坡道照亮,光芒穿过树枝花草的间隙,落在坂道上光影错落,就跟你这脸一样风情万种。」

    「噗呵呵。」阿叶掩嘴憋笑,实在忍不住笑意,两手都摀嘴转头大笑。

    裴清和一手拿药罐一手顿在半空眯眼觑他,等阿叶笑够了才说:「当我没讲,转过来吧,给你抹肩膀和脖子。」

    「风、风情万种。」阿叶笑到眼角出泪,虽然他声音沙哑,但笑的方式还是相当孩子气,一点也没有和人初识时的含蓄。

    裴清和心想,这个性倒和秋灿颇为相像,熟了之後就不计形象了。

    「别笑,够了你。」裴清和被笑得有点恼羞,一手勒了阿叶的脖子把人拽过来,阿叶扑到他胸前笑得更厉害,并且胡乱挣动,他只得把阿叶翻身背对自己,轻斥:「真是的,适可而止啦。我还没吃饭,上完药我就要去吃饭了。安份点!」

    阿叶掩嘴仍发出噗呼的怪笑声,身後的男人伸手探到他前面衣襟里抹药,怕痒的阿叶立刻又激动的挣扎。

    「哈、哈哈好痒啊,住手,裴大夫,对不起我不敢啦!」

    「原来这麽怕痒,看我教训你。」

    「不要啦!」

    裴清和故意挠人痒,欺负了会儿就罢手,拍拍阿叶的背说:「嗳,背上还有伤吧。脱了上衣比较好上药,顺便让我看看你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噢。」阿叶开着眼角的泪珠收歛笑意,随意拉开衣襟把上衫褪了大半,露出双肩和大片的背肌。

    裴清和隔着衣料还摸得出阿叶不像看起来那麽清瘦,实际上还算结实,虽然曾经受过重伤,但可能在裴素炘的要求下不时锻链体魄,所以并不病弱。

    只是这下裴清和见到阿叶的背部还是面露诧异,并非是讶异於阿叶结实的体格,而是那一身淡雅清丽的刺青,不同时节的两色花木出现在眼前,是出自於裴清和之手的桂花与卯花。

    「裴大夫,背上的伤如何?」

    裴清和默不吭声,一双眼直直盯着阿叶的背,此刻他才知道阿叶是秋灿,相处多时他一直以为是巧合和错觉,找尽了理由自我解释,但这人根本就是秋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裴大夫?」阿叶又一次叫唤,裴清和勉强回神应了声,把药涂抹在他背上。

    「有起疹还是怎麽了麽?」

    「没有。疤痕意外的淡,只是靠近肩膀的地方曾经烧伤得太严重,颜色略深。」

    「也没办法,幸好那里穿了衣服看不见。」

    「还有你这一身的……」

    阿叶知道他意指什麽,赧笑道:「那个,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不过……好看麽?我啊,大概就这镂身漂亮了。呃,可是平常又不能袒胸露背的,唉。我之前得意的跟阿辰讲,他还笑我呢。他说我以前一定不是个正经的家伙,哼,我可能只是贪玩吧。」

    裴清和搭不上话,他无法再多说什麽,只是满腔的心疼不舍,颤抖指尖,努力让自己平静的做完眼前的事。

    他怕吓坏了阿叶,毕竟现在的阿叶就只是阿叶,而不是拥有过去记忆的秋灿了。

    如果能够,裴清和多想紧紧的抱住这个人,亲吻他每一处伤口,告诉他这些日子积累的思慕,倾吐衷肠。但这些都硬生生的哽在喉头,他无法提出来,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好了。」裴清和说完就搁下药罐匆匆离开,阿叶喊了他一声,用那受过伤的嗓音,但他逃跑了。他不敢让阿叶看见自己的脸,否则将找不到适合的藉口交代过去。

    「裴大夫怎麽走那麽急,肚子饿坏了啊?」阿叶歪头思忖,想到饿成那样的裴大夫不觉失笑,自己将药收好,一边拉拢衣衫。现在的他只是阿叶,也不曾好奇自身的过去,尽管他拥有旺盛的好奇心,却不想探究自己的事。

    出於某种直觉,阿叶一直觉得想不起来的事不用勉强,哪怕他是因为受了伤才忘记,若真的那麽重要,总有一天他会记起来,但若不值得他追溯,忘了未必是坏事。

    更何况裴素炘以前说过,人之所以活得痛苦,就是因为不好的事记得太多。

    ***

    裴清和走得很急,彷佛有急事等他处理,他仓皇无措逃到外头,钻进一间酒馆缩在角落桌席间,叫了一合酒喝。

    大白天喝酒为的只是让自己冷静下来,裴清和摊开双手凝视,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有一天再见到秋灿,可是那人如今已经不叫秋灿,也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男人,而是一个会为了容貌自卑、得过且过的伤者。

    裴清和把脸藏在两手心里,掩面不语,倘若四周无人他或许会痛哭失声吧。他很高兴秋灿活着,但心中仍有庞大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从没能为秋灿做过什麽,就连一分一毫的痛苦都无法分担。

    这并不是在计较谁付出的多,只是纯粹想为所爱之人付出,却又无能为力而已。

    待在酒馆不到半个时辰,裴清和已经稍微恢复冷静回到万济医馆,问了馆里的人阿叶在哪儿,接着绕到後院找人。他站在檐廊里望见院内阿叶和几个孩子正在玩,少年们精力旺盛,休息时间就跑到这儿活动,院里有几样锻链身体的工具。

    只见阿叶抓着架高的铁杠灵活翻跃,少年们在旁叫好拍手,阿叶跃高着地後姿态得意的站了会儿,被大家簇拥。

    那几个孩子和阿叶一样没练过什麽功夫,但阿叶仍保留了部分身体的记忆,这点特技容易施展。裴清和知道阿叶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会武功的,可能连怎麽运内劲都忘记,只是有些长年学习的技能上手得快而已。

    几个孩子瞄到裴清和在後头看,兴冲冲跑来说:「裴大夫、裴大夫,阿叶好厉害,你刚才看见没有?」

    裴清和点头微笑,答道:「看到了。」

    阿叶发现裴清和不晓得在那儿站多久,赧颜无措的呆站在原地,揪着头脸的罩布好像怕被念,但裴清和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他一下就转身走了。

    阿叶觉得裴清和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但说不上是怎样的差异,当下并未多想,只是後来和那人相处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觉得裴清和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没必要的时候不太闲聊,有时若有所思的望着某一处,而且有意无意的避开他,但又常在他不经意回头时发现裴清和在附近。

    马大夫说裴清和近来和糖铺的人在谈生意,莫老头儿说裴清和不打算接手万济医馆,可能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所以才没空关心阿叶。

    阿叶却觉得没这麽单纯,一定是他做了什麽让裴大夫不高兴,一日他特地晚睡,在房里等裴清和回来,亥时初的时候裴清和进门就见到阿叶从榻上跳起来跑向自己。

    「裴大夫!」

    裴清和淡然凝视他,看他样子是特地等自己,於是问了句:「你有事?」

    「嗯。我有事跟你谈。」

    「说吧。谈什麽?」裴清和迳自踱到桌旁倒茶,阿叶尾随其後,在他身旁拉了椅子坐下,脸上没任何遮蔽,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瞅着他说:「你是不是生我气?」

    「何出此言?」

    「你最近不太跟我说话,也不太理我,我是不是做了什麽让你讨厌?」

    「没有的事,你真是多心了。」裴清和淡笑,轻叹,内心满满的无奈和怜惜,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最近忙,比较没空。」裴清和扫了阿叶一眼又问:「我不想再当大夫,如果去糖铺的话,你要不要乾脆跟我走?」

    阿叶歪头愣愣注视裴清和,良久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声。

    「嗯、嗯,我跟你,好啊!我爱吃糖!」

    裴清和失笑,提醒他:「我们是谈买卖,可不是叫你去吃糖的。」

    阿叶红了耳根,讪笑道:「呃呵呵,我知道啦。」

    想到裴大夫主动邀自己,阿叶忍不住开心笑了起来,蓦地,裴清和伸手把他鬓发往耳後撩,他睁大眼一脸不解的回觑,裴清和便说:「像这样不是很好,无拘无束的,从前的你可不管旁人眼光的。」

    「唔……从前?」

    裴清和不打算就此解释什麽,起身说:「我想去沐浴。」

    「我帮你烧水。」

    「不必,我自己可以。你先睡吧。」

    阿叶点点头也准备上床睡觉。

    由於裴清和平常就这态度,对谁都一视同仁、不冷不热,加上现在聊了几句,阿叶也觉得自己太多心了。阿叶发现自己挺在意裴大夫的想法,不想被讨厌,其实再仔细回想裴大夫的个性跟脾气,就知道裴清和并不容易有情绪起伏,总是温温淡淡的,就连表情也是。

    裴清和虽然不算英俊抢眼,但阿叶很喜欢裴大夫的样貌,尽管初见几次还记不清长相,但是顺眼,就想多看几眼。阿叶觉得看了裴清和这人就觉得安心,还有那平稳温润的嗓音,就算有时低沉说话也好听,跟裴清和相处一直是这样的感受,彷佛天塌了也不过如此,没什麽好大惊小怪。

    月亮又比先前升得更高,晚归的鸟儿也不再啼叫,空气一下子比白昼还冷凉,裴清和拿布裹了长发放轻脚步回房,屋里较暖就随手将毛巾拿掉,扫了眼榻上睡着的阿叶,就从门边矮柜的抽屉暗格里取出一根细长蜡烛点燃,只手掩鼻。

    这是迷香的一种,在医馆很常见,有时给年幼或有痴癫的病患看诊时会派得上用场,配制的味道较淡,能让人安眠。裴清和点着它,半晌又将蜡烛灭了,并来到阿叶床榻边俯视。

    裴清和只是想确认之前所见并非梦境,又怕惊醒阿叶而难以解释,才用了这种方式把人迷昏。他坐到榻边把人扶到怀里,让阿叶靠在身上,再伸手去揭对方微敞的衣襟,衣里的肌肤有部分是曾经烧灼的伤痕,完好的地方则是他曾给秋灿刺上的花木。

    「叔公……」裴清和苦笑,他知道裴素炘并非满怀恶意,而是那人天性如此,又难以捉摸。他仍不解裴素炘究竟想他怎样,是想折磨他还是让他高兴,又或是单纯想救这个人而已。

    无论裴素炘怎麽想的,裴清和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从怀中人身上挪开。即使知道现在的阿叶没了从前记忆,不会是他的秋灿,裴清和仍会挂心。

    「活着就好。」裴清和重新将阿叶的衣服拢好,小心翼翼放回榻上,他两手撑在阿叶两侧静静的待了很久,只是聆听这人的吐息。莫怪他一直觉得阿叶不管做什麽都能吸引自己注意,就连睡着时的呼吸都和记忆里的秋灿相同,这样的温度和气味,与印象里的重叠在一起。

    等裴清和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凑得太近,几乎要碰上阿叶的唇,他内心焦着不已,最後只是退开来,想用指尖轻碰,但手停在虚空的黑暗中良久,无法再更进一步触摸阿叶了。

    「你只是阿叶。」

    裴清和不经意的想起以前和商杪杪在茶楼里闲聊的内容,当时他好奇问商杪杪,是否让自己的妻子知道自身过去是做什麽勾当的,商杪杪笑着摇头,只说那都不重要,知道了也只是凭添包袱,只要将来一家子平安快乐就足够。

    现在裴清和能体会商杪杪说的,伤心事何必再记起,若能获得幸福,舍弃一点包袱是难免的,而他并不希望自己成了阿叶,或秋灿的包袱。

    「好好睡一觉吧。明天醒来,什麽事都没有,你还是你。」裴清和深深呼吸,他并不认为这是自我牺牲,他确实爱着这个人,一心希望秋灿好,就算秋灿变成阿叶,他的想法不曾改变。

    没有委屈,没有牺牲,这个人能活下来已经是裴清和能感激一辈子的事情。

    就算阿叶一辈子想不起自己是谁、裴清和是自己什麽人,裴清和也会记得这些,将记忆珍藏在心底。

    第30章 番外 贰

    隔行如隔山,自阿叶答应跟裴清和一起做糖铺生意後,裴清和就和糖铺讲好让阿叶过去当学徒,不必再在万济医馆帮忙,但裴清和还是留在医馆分担事务。

    正值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忙到少有空闲做点娱乐,甭提到近郊出游散心,一直到京城入冬变得乾冷,天气不再冷热无常之後,他们才比较清闲。

    紫月楼的人上京办事,受裴清和去信所托带了把琵琶,正是裴清和以前送给秋灿的礼物。裴清和拿到琵琶只摆在房里,接着到小巷一间窄小店面领了件物品就来到糖铺外等阿叶。

    糖铺并不忙,於是让阿叶提早休息,阿叶两手抹着围在身前的衣兜走出来,拉下围在脸上的布问:「裴大夫,今日怎麽特地过来找我?」

    裴清和噙笑道:「过来看你在这儿做得如何。」

    「很习惯。铺子的人都很好。」

    「还没用午饭吧。一起去吃。」

    「好。裴大夫请客?」

    「嗯。」

    「我开玩笑的。」

    「我请客。」裴清和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

    「可是我没那麽饿,随便吃点什麽就好。」

    「那就买些面饼吧。」

    於是他们买了点食物,带了茶水就来到租马匹的地方,阿叶离十几步之远瞪着高大的马儿们,裴清和安抚他说:「不怕,有我在。」

    阿叶这时自尊心强,逞能说:「我没说我怕啊。」

    「那一人骑一匹马?」

    阿叶连忙摇头说:「不行,我、我们该省点钱,共乘吧。」

    裴清和笑得有点戏谑,轻哼了声说:「哦,那你驾马?」

    「不行不行,我技术不好。」

    裴清和有点坏心的笑了笑,摇头付钱跟店里人说:「要一匹马,到近郊,随便你挑。」

    阿叶和秋灿一样害怕马儿,一双眼睛咕噜咕噜转,不时偷瞟牠们,越接近马就越是发窘。裴清和先上了马背再朝阿叶伸手,阿叶被拉上马的时候还算镇定,但马一动他就立刻抱紧裴清和的腰。

    裴清和想笑又觉得阿叶可怜,以前秋灿会武功还能装模做样,但阿叶只是个不识武的平凡百姓,怕成这样并不奇怪。

    「我们走了。」

    说完裴清和就驾马直奔郊外,但速度不是很快,一路上阿叶有些习惯就开始睁开眼看风景,风吹在他脸上、发间,裴清和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趋於平稳,於是跟他聊:「怎样,没想像中的可怕吧。这样吹着风不是挺舒服的?」

    「我又没说我怕。」阿叶试着不把人抱紧,两手依然揪着裴清和背後的衣服,一面顾好用布包裹挎在肩上的食物。

    他们把马绑在河畔老树上,沿河岸漫步,拿起面饼分食,聊起了各自近况。笑语稍顿,阿叶提问道:「是了,今日所为何事,怎麽特地跑到这儿来?」

    「单纯散心不行麽?」裴清和应对自然,不像别有用意。

    「确实很久没这样惬意。」阿叶拍掉手上的饼屑,用力伸懒腰,接着就看裴清和转身的时候,脸变成了一只白面狐狸。

    「哈哈哈,裴大夫真是童心未泯,怎麽想到戴这样的面具?」

    裴清和摘下面具报以浅笑,把狐狸面具递给阿叶说:「送你的。这个透气许多,特地请师傅把面具画得亲切点,孩子们看了也会喜欢的。我看你就乾脆戴着他去上工好了。」

    阿叶笑着接过面具,不好意思的说:「裴大夫取笑我是不?」

    「不喜欢?」

    「喜欢,可是要我一个大男人戴这个,委实有点……」

    「太孩子气?」

    阿叶歪着头打量面具,抿笑注视了会儿说:「不,我觉得也好。谢谢裴大夫,费心啦。」

    「不必客气。」

    「嗯……噫、你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特地骑马把我带到这儿?」

    裴清和仰望晴空,若无其事答道:「没有,不都说了只是散心麽。你又多想了。」

    阿叶戴上狐狸面具跟在裴清和後头嘻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裴清和走在前头不时回头觑他,内心无限感慨,因为他只是不知道还能为阿叶做些什麽。

    像这样微薄的付出与关怀,恐怕就是他仅能做到的事而已。裴清和清楚这不过是在安慰自己,实际上阿叶没有他的关怀也不至於沦落到什麽不堪的境地,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平抚心情。

    「你若喜欢医馆,就待医馆,要是觉得更想待糖铺,就去那里。不管你怎麽选,我都会帮你安排。」裴清和说完回头,发现阿叶双眼盈满水光,纳闷问他:「怎麽了?」

    「裴大夫,你跟裴师父都对我太好了。真不知道该怎麽报答你们。我来世一定、一定给你做牛做──不能做马,我可能会吓死自己。」

    「哈哈哈哈,唉,你还是做人好。」裴清和笑着用指背轻刮阿叶鼻梁,一时忘了彼此之间的界限。

    阿叶摸着自己被刷过的鼻子发愣,两人都有点尴尬,裴清和转头走向马儿说:「该回去了。」

    「嗯、噢。」

    有一瞬间,阿叶觉得裴清和看自己的神情太过温柔深情,而那碰鼻子的动作亦太过亲昵,像是有什麽温热的东西陷落到心里,触及记忆深处。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暖意,但阿叶想不起来是什麽,也许在很久以前有人曾给过他相似的温柔,或是他对谁做过这样的事情。

    回程时阿叶已经不像来时这麽紧张,两手拉了拉裴清和的衣衫问:「裴大夫,以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裴清和心里一惊,怕阿叶若想起过去也会连带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於是答道:「不曾见过。怎麽这样问?」

    阿叶又摸了摸鼻子赧笑道:「我觉得我们好像相熟很久了。呵呵,要是我有亲人,像你一样就好了。」

    「傻子。」裴清和轻叹。「那你把我当作亲人吧。」

    「真的可以?」

    「嗯。你不是觉得我们一见如故麽?」

    「裴大夫,我真高兴。我、今天晚饭我请你吃好吃的。」

    「把钱省下来。」裴清和淡淡说道:「要是将来你想娶媳妇儿……」

    後头阿叶咯咯笑起来,回说:「哪有姑娘肯嫁我这样的人。」

    阿叶又自嘲了说了些话,裴清和没回应,阿叶又喊他名字,他才说:「不管怎样还是留点钱能防身养老。」

    「唉。」阿叶点头,整个人软趴趴靠在裴清和背上。「说得也是。不过,到时要是裴大夫也没成家,我们可以一起住,有个照应。」

    「再说吧。」

    「裴大夫你这年纪怎麽不娶妻?人家马大夫都请了媒婆介绍亲事呢。」

    「嗯。」

    「嗯什麽呀。」

    日暮时分,阿叶走进医馆里的房间,发现高背椅上摆了一把漂亮的琵琶,落日余晖洒在它身上,透出琥珀色光泽。

    「怎麽有一把琵琶?」阿叶语气惊讶,觉得很有趣。

    「托家乡的人带来的。」

    「哦。大夫你会琵琶?」

    「不怎麽会,我会弹琴。」

    阿叶蹲下来打量它,他的脸好像都在发亮,抬头用灿烂的目光看向裴清和问:「我能不能抱它弹?」

    裴清和不晓得阿叶对过去的事还能记得多少,虽然担心阿叶,但又觉得阿叶只是好奇,於是随口问:「你会弹?」

    「不晓得,说不定我以前学过呢。就跟那些游戏一样,我觉得我以前一定是个很爱往外跑的人,身手灵活。」

    裴清和知道阿叶在说之前和孩子们玩耍时的事,莞尔道:「或许吧。你想弹就弹,不必再问我。要是你能弹它,这把琵琶就给你。」

    阿叶一脸错愕的张嘴,良久才挤出声音问:「可,可是,真的?」

    「嗯。」

    阿叶没想到裴大夫不仅脾气好,意外的关照自己,而且非常大方慷慨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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