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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20节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如孩童般干净单纯的笑,眨了眨眼睛,接着道:“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就是用对待自己的老人与孩子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老人与孩子。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叫做‘以和为贵’,我大庆自祖皇帝始创河山,历数千百年风雨飘摇成为眼下的模样,所有的武备存在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膨胀自己,而是为了给自己的臣民提供最坚实的保护。我想,天下没有哪个君主不爱自己的臣民,倘若……”

    他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方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愚蠢无比,一方面又觉得历史的发展真得匪夷所思。少年时候萌生在心里那些天真可爱的念头,在经历了二十来载风吹雨打后,依旧清晰得分毫毕现,并且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敌方将领说了出来。

    尽管他知道不同的地位造就不同的人,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至少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是有博爱的。只不过那些博爱,在见识过那么多不知源于何处的险恶人心后,都被悄悄藏了起来,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似乎冷漠无情的人间。

    他这段话说得发自肺腑,身后又是毫发未损的九万士卒,本可以持强凌弱,却点到即止地表达了“大庆无意侵犯他邦”的意思。

    帕尔江嘴角微微掀了一下,似乎是从没见过这么独树一帜的将领,抬手将自己那把弯刀往空地上一戳,朗声道:“有生之年,秋毫无犯……一言为定。”

    柳长洲用脚尖勾起自己那把被临时拉来顶缸的剑,脚脖子灵活地扭了一下,将那剑脱了剑鞘踢进了那把弯刀的附近,只听“叮”的一声,一弯刀和一长剑彼此交叉相靠,成了名不副实的“城下之盟”。

    他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帕尔江吩咐两个士兵抬走了木箱子,略含歉意地道:“东瀛何时兵临东海、兵力几何,出于一个盟友的底线,恕我不能和盘托出。”

    柳长洲转身往回走,抬起手臂挥了挥,懒洋洋道:“就知道你节操也没有很多,你……哎,趁我回心转意之前,快滚吧。”

    他前脚才刚踏进将军帐,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没有方才那样轻松。他绕到桌子后坐定,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散了架,没款没形的把自己下巴撑到桌面上,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方印信看了一回儿,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方秉笔后脚跟到,面带忧色:“你要怎么对朝廷解释?你看,呐,你在江北营里就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立了功还好说,朝廷里一帮老王八都说这是你应该的。你可倒好,就那么放人家回去了,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眼眶莫名其妙得红了,跟个怨妇似的叨叨逼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柳峣山你简直就是个缺心眼儿,你说你怎么那么能耐,你怎么不干脆上天?”

    柳长洲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只手,捂在自己眼睛上,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哎你说得真挺对,去,你现在去把那伙人捅个遍,听听,多牛逼啊。”

    方秉笔刚想说“抓俘也比放了强”,就听那个十分搞笑得只在桌面上露了一张脸的将军令人十分蛋疼地叹道:“你不知道自然界有个伟大的规律,叫做一搞对象傻三年呐。”

    方秉笔:“……搞你大爷。”他那表情十分复杂,不是单纯的哭笑不得,跟个大号的兔子似的,红着眼睛,嘴角却蓄着一个十分无奈的笑——他和柳长洲相知了这许多年,知道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更知道他永远在心底保留着一方净土。

    他不知道柳长洲这一次的“圣父”之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柳长洲是天底下独此一份的。

    柳长洲呼了口气,挺直脊梁骨坐了起来,一拍桌子,挑了挑眉,说:“你可拉倒吧,娘们儿唧唧地瞎操什么心。”

    他猝不及防得从桌子后弹了出来,虎口卡着方秉笔的脖子衬着劲儿前后摇了他一会儿,咬着牙,表情狰狞地道:“不过你志向挺大,居然想搞我大爷。行了,我成全你,送你一程。”

    方秉笔:“……”

    这俩人十分幼稚得在将军帐里掐了个天翻地覆,把帐篷之内的一切摆设都踹得乱七八糟。

    两天之后,圣旨从天而降。

    “……抚剑将军柳长洲,通敌叛国,即日起革职查办,押送回京,不得有误……”

    临行前,柳长洲交代了沙行几句话,接过圣旨,心里有块大石头,“轰隆”一声落了地。他顺了顺自己被风缭乱的长发,对方秉笔说:“我估计东瀛那帮孙子们要来也就这几天了,你去东海营里等着我。另外,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长玔的吗?”

    方秉笔歪着头想了半天,而后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岭,看到了某个人某件事儿一样,眼神分外温柔。他轻声道:“平常总看见陆大腿就寄一句诗,别的话都没有,我觉得特别帅。你给长玔捎句……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吧。”

    柳长洲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帅个鸟。”

    然后踩着平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里还在盘算要怎么应付宗仪时,整整昏迷了半个月的陆含章醒了过来,意识回笼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感并没有所减少,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一样,微微一动都带起一阵抓心挠肝的疼,叫他简直恨不能找一根针直接捅进自己太阳穴里。

    院子里有小孩子胡搅蛮缠的哭闹声,谢一桐不知在对着谁嚎:“二哥我不玩儿躲猫猫了,你出来好不好?”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你二哥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都埋了,小祖宗,我求求你别嚎了。”

    陆含章费劲地眨了眨眼,十分吃力地半坐了起来,带的眼前一阵发黑。待到渐渐有光亮进入眼睛后,他透过窗棂看向院子,只见朱寡妇一手撑腮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另一主角谢一桐则跟个猴子似的骑坐在树上的第一个分叉上,从他双手紧抱树干的程度,几乎可以断定那小破孩儿是被人丢上去的。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上一下彼此对望,似乎彼此都想扑过去把对方掐死,奈何两人之间隔着那么多不可逾越的空气,动作难度太大,不太能实现。

    谢一桐又开始干嚎,无理取闹道:“他干嘛要死啊,死了干嘛要埋啊……”

    陆含章深吸口气,咬紧牙关把自己腿放到塌下,只这一动就叫他全身冒了一层冷汗,似乎有万万只蚂蚁在他的骨头上啃咬,唯一可以止疼的办法就是昏死。

    他几乎算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跋涉到门口,一推开门,就支撑不住似的斜靠在门框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道:“你看你,书都念到屁/眼儿里了。学塾的老先生肯定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二哥人太有种,今年埋到地下,等到来年秋天到了,不就能结出无数个二哥来了?”

    谢一桐立马不嚎了,十分乖巧地道:“哦!那我爹怎么没结出来?”

    陆含章说话也嫌累,言简意赅道:“你爹太没种了。”

    朱点衣扶额:“……”

    她表示“我们没生过孩子的还真不知道小孩儿都得这么骗”。她快要被谢一桐折磨疯了,陆含章的苏醒对她而言好比神兵天降,也早就忽略了“一个男人居然比我一个女人会带孩子”这一点。

    就凭这个莫名其妙的战友情谊,她就要继续对陆含章如今还大病远未痊愈的身体负全责。

    她把谢一桐接下来,心里的感激之情排山倒海,简直要令她泪流满面了。她就十分和颜悦色:“你目前还不能下床,回屋里躺着吧,药我待会儿端给你。”

    陆含章缓了会儿,尽量保持僵立的姿势不动弹,气如游丝道:“江北眼下怎么样了?”

    朱点衣一愣,别开视线,说:“不费一兵一卒,北狄班师回朝了。柳……将军他……”她顿了顿,眉目无波,醉人的媚眼也意外得端庄,一字一顿道:“吉人自有天相。”

    陆含章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似乎嗅到了什么不详的气息,十分突兀得一笑,简单粗暴地转移话题:“我们刚来华容的时候,和谢一桐他爹娘隔一道墙住。他娘被他那混蛋老子逼得悬梁自尽,那时候一桐才三岁。他爹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债,被仇家一刀砍死在集市口,卿云就把那小孩儿捡了回来。”

    他停了一下,动作迟缓地扭头看向东侧,说:“朱姑娘,方大人现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原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第46章 莫逆难为

    进宫后,他被大内总管万全公公直接带到了御书房,等来等去却老也不见宗仪本人过来,实在无聊得不行,就去一侧的书架上挑了几本图画占主要成分的书来看着解闷儿。

    宗仪那御书房内的摆设已经变了许多,原来挂满了墙的雾山先生书画全都被人收了起来。柳长洲百无聊赖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日日悬挂书画的时候,看到陆辅之的痕迹,一方面提醒自己要谨防异军突起、大权旁落,一方面也是在忏悔。

    恐怕到眼下,宗仪对于当年的事情也都放下了、看开了。

    回来的路上,柳长洲旁敲侧击地套出了眼下朝堂上的主要动向,因为早在他踏进江北营的时候,管窥阁所有渠道的消息都绕开了他。不过宗仪至少还给他留了一个方秉笔,没把他全都扒光。

    前线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朝堂,掀起的动静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上的声音主要分两拨。

    一部分人认为,柳长洲一个名不见经传、闻所未闻的黄毛小子,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来决定大庆和北狄是否要建立友好邦交。柳长洲不知会朝廷,擅自与帕尔江定下“秋毫无犯”的盟约实际上属于越俎代庖,理当严惩。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从长远来看,这种邦交倒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连年征战对于才充实起来的国库是个不小的包袱。

    自然还有一部分人是随风倒的墙头草。

    但不管是哪部分人,他们都猜不到皇上到底如何想的。总之圣旨发出去的时候,是“通敌叛国,革职查办”。一伙人这下都消停了,大家吵了半天,没一个人踩到皇上那心坎上,都清楚这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但没有人站出来说点什么,因为——柳长洲是哪根儿葱?

    这人就好像从天而降,没有任何铺垫,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了。

    柳长洲无聊透了,轻轻一跳就坐到了皇上那堆满了奏章的书桌上。他袖着手,一边抖腿一边问道:“皇上最近身量又苗条了吧?看这日理万机的,眼看天都黑了,还没见过来呢?”

    万全是个笑眯眯的弥勒佛,端的万岁爷肚子里的蛔虫,对柳长洲此举见怪不怪,由着他去,还十分贴心地给他奉了杯茶。他心里清楚,柳长洲此人在朝廷里属于一个十分奇特的存在,他跟六部没有任何瓜葛,没有个正式头衔儿,除了皇帝,他几乎不受任何人牵制。

    只是一年前,万岁爷才突然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

    桌上的茶凉了,万全十分有眼力见儿都给他换了一盏,长时间齁着老腰已经叫他养成了惯性,随处一站,就是一株被风吹弯的老蒜苗。这老蒜苗端着手,拉家常似的道:“可不嘛,昨儿是地方官员年底回京述职,万岁爷自己从头听到尾,今儿又是京官一年一考核,刚封了卷子,宫里又来了几个平头老百姓。万岁爷打从早上就没歇口气儿呐。”

    柳长洲心里毫无缘由地跳了一下,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故作随意地问道:“老百姓?唱大戏的还是跳大神儿的?”

    万全“嗐”了一声道:“您可真会逗乐子。具体是什么老奴可不太清楚,总之皇上特地吩咐御膳房上了好几盘子黄桃呐。那玩意儿可金贵,这大冬天的,上哪儿找黄桃?”

    柳长洲动作一顿,眼里骤然失神,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常模样,嬉皮笑脸道:“何方神圣,那么难伺候?”

    没一会儿,有个小太监来喊万全,说万岁爷有事儿找。

    等到万全再次回来的时候,柳长洲明显感觉万全那语气和神态就变了。老蒜苗依旧齁着腰,不跟他拉家常了,一句废话没有,捏着嗓子说了一声:“柳大人走吧,万岁爷有请。”

    柳长洲从桌子上跳下来,一路跟着万全闷头走。两人行至西侧一个小花园的月门下时,万全才停住脚步。那月门前的架子上垂下来一种一年四季都常青的藤蔓,把月门内里一段石子小路遮蔽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也足够柳长洲看到里面什么情况了。

    花园里那个凉亭下坐着两个人,他娘和长玔,并没有宗仪。紧接着他就看见了别的,在四周重叠的万年枝和假山后,到处都是些弯弓欲射的弓/弩手,箭头所指的方向就是亭子下的母女二人。

    万全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有意要他多看两眼,才说:“万岁爷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您。”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药丸大小的金壳子,紧挨着摊在手掌心,接着道:“柳大人选一个吧。”

    柳长洲稳了稳心神,看了他娘一眼,低声道:“万公公,皇上人现在何处?”

    万全摇摇头:“老奴就是个传话的,大人何必为难老奴呢?”

    柳长洲看着那两金壳子,手就开始颤抖了。

    他回来的路上,还想好了如何跟宗仪打一打友情牌,顺带和盘托出东海营的事儿。但他万万没想到宗仪连一面都不肯见他,用这种方法回绝了他所有的机会。宗仪给他扣了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眼下又把他娘和长玔二人请到了宫里,其用意不言而喻——宗仪越来越不相信他,也开始捅他的软肋来逼他就范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发现果然是这样,历史每一阶段的轨迹总是惊人得相似,那就是皇帝绝不会坐视守边的将领立功积威。

    他由一个活跃在黑暗里的管窥阁首领,被提拔成江北营统帅的时候,就曾想过宗仪这一举的用意何在。

    那时候江北营是一个被朝廷废弃不用、全靠樗里昊自给自足的营盘,宗仪架空他在管窥阁里的所有实权,将他安置在江北营里是他不受信任的开始。

    宗仪应该没想到北狄二度来犯,千年不遇的火山喷发又要他侥幸地多了一次立功的机会……那前因后果就一目了然了。

    万全催促道:“大人?”

    柳长洲回过神儿来,深深地看了她们母女一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拈起了万全手里靠近大拇指一侧的金壳。旋开以后,那里面躺着两张字条,字迹一大一小,分别写着——

    “给朕一个堵上悠悠众口的办法。”

    “给朕一个可以继续信任你的理由。”

    前一条的意思,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后一条的意思,是“留下你娘和你小妹做抵押。”

    万全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说:“柳大人,跟着老奴走吧。”

    柳长洲咬紧了后槽牙,侧脸线条显得越发凌厉,心里那股无能为力的感觉瞬间十分浓厚。他原本的靠山一夕之间翻覆,他突然对现状感到疑惑,那种经年累月的宿命感再次翻滚涌上心头,多年前一直深信不疑的鸟尽弓藏到此刻要成为现实,他才发现他原先那些悲壮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实上,他整个人面色苍白,手脚冰凉,竟然意外地发觉这个冬季似乎有些暖。心脏坠着往下沉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看了眼在亭子下尚不知大难临头的母女二人一眼,强忍着把体内那股要揍人的冲动按了下去,似乎有些明白无情之人为何能成为英雄,也货真价实地体会到了何谓“软肋”。

    他稀里糊涂地被人领着走,十分震惊地发现宗仪拿捏得太好,叫他空有一身反抗的本事,却没有反抗的勇气——他娘和长玔。

    一路上他十分扯淡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何所有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里,传奇人物都是父母双亡的。

    “看到没?成为人物的代价太大,首先第一条你就被筛掉了。”

    浑浑噩噩地七扭八歪走了许多小路,被人推进了一扇门后,万全最后对他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柳大人,哎,自求多福吧。”

    柳长洲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在天个屁”,猝不及防脚脖子被上了拷,空气里一阵奇怪的香味。待到神智回归,连忙闭气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膝盖一软就跪到了地上。连手握成拳的力气都没有了,胸廓也如同被人灌了砂石,沉重得没有了扩张和回缩的力气。

    随后,有人捏着他脖子往他嘴里灌了一碗莫名其妙的东西。那药水下肚的一瞬间,脚镣拷在脚踝上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冰凉感就被无限放大,令他如同又重新置身于寒石山脚下终年不停歇的风里。连早年那些已经完全愈合的伤口都纷纷跳出来反抗,有种被人架在火上炙烤的错觉。

    柳长洲拼尽全力缓了口气儿,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传说里宫中专为惩戒贪官污吏的刑房,叫做“九死一生”,能活着出来的算命大,死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他一时就有些想笑,他这一辈子,亲手处死的贪官污吏不计其数,到最后,竟然自己把自己折腾进了这种鬼地方。

    那碗莫名其妙的东西太霸道,叫他全身几乎所有的骨骼和肌肉都成了一种摆设,他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呼吸上。到这种地方,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无论如何要活下来。

    心里的不服气要大过天了,他就牵着嘴角笑了一下,死到临头了还抓紧时间吹了个口哨,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打个商量,别打脸成不成?”

    接下来,他清楚地知道一切——被贯穿的肩胛骨、被挑断的手脚筋、烙铁印在胸前的灼热,他都一清二楚。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痛几乎令他忍无可忍,每每觉得要到了出口的时候,又重新进入下一个地方,无限循环模式的酷刑无穷无尽,疼到极致的时候,连咬紧牙关都不能够。

    他先前还在和陆含章掰扯到底是殉国还是殉情,到眼下这一刻,突然觉得那些东西都纯属扯淡了,他几乎就要殉一个十分可笑的东西,那个可笑的东西叫做——宗仪的疑心。

    宗仪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无力回天。

    造化对人的惩罚,也不外乎山洪、岩浆、地动而已,很难想象最极致的酷刑竟然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一两厢对比顿时才恍然大悟,造化给人的逆境永远以惩罚为目的,而人对人的惩罚却是以折磨为目的。都说天灾无情,可人祸有时候更令人胆战心惊。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在心里给人这种逆天的存在比了个大拇指。

    ……

    难捱的时光何其漫漫,等到重新有光线进入眼睛里,他仅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模模糊糊地想:“还好,他娘的,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活了。”

    然后一股天大的委屈猝不及防就涌了上来,心里有句话盘桓而出。他眼眶一热,就没能管住手,撑着一口气和半条命,就地取材蘸着自己的血,闭着眼睛在地上画了一行七扭八歪的字——

    “臣生平铸错无数,然缪无出其右者,乃求知己于君臣。”

    这一天过到眼下这个万分窝囊的模样还没完,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有过一阵天地颠倒的混乱,他心里就骂了声娘,鉴于他眼下反抗能力几乎等于没有,他就干脆自暴自弃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贱手,十分不懂得照顾伤残病人地在他脸上狠狠扇了几耳光,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没死就给老娘睁开眼!”

    这个声音和这个腔调莫名其妙得就激起了他那一波三折的勇气,他一鼓作气掀起了眼皮。这一看,先时憋在心里的委屈顿时就憋不住了,眼泪十分没出息得掉了下来,囔着鼻子道:“娘,疼死我了,我不想活了。”

    对面的女人一愣,二话不说又赏了他一个巴掌,气势如虹地骂道:“老娘生你养你这么多年,还没享过你一天福,还指望借着你的光蹭个一品夫人当当,结果你就这么点儿皮外伤,就敢说‘你不想活了’。我要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当时生下你的时候我就一屁股把你坐死,一了百了!”

    柳长洲:“……”

    他攀着女人的肩膀把自己撑起来,孩子气的把自己的头扎到女人的怀里,边哭边说:“我不是东西,哎,我对不起你和长玔。”

    女人手下动作一顿,眼底红了半圈,手上动作没有了方才那样的粗暴,轻柔得抚在柳长洲的后背上,语气却还是原先那样的得理不饶人:“那好办,赔礼道歉用不上,下辈子投胎,你给我当娘。你等着吧,看我怎么可着劲儿折腾你。我小时候不仅要上房揭瓦,我还要掏马蜂窝,还要烧掉隔壁寡妇家的灶房,我要把学塾的老先生揍到看见我就绕得远远儿的……”

    柳长洲一边点头,眼泪流得越猛了。

    他哽咽道:“有你这么当娘的吗?我都成这窝囊熊样儿了,你还这么造我。当初我爹那眼睛是不是被狗屎糊住了才看上你了啊?”

    女人一顿,手下不留情的拧了他一把,说:“你睁大眼睛看仔细,看看你现在什么地方。”

    柳长洲抽了抽鼻子,顺从得睁开了眼睛——

    目力所及都是被削割得极为平整的冰面,那冰面上十分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浑身被血的人,那人模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狼狈,在后背蝴蝶骨的位置有两个血淋淋的创口,搂着女人肩膀的双手也满是血迹,浑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地方,还真就只剩下了一张脸,苍白到透明,嘴唇却被冻得发紫。

    那女人挑着一双柳叶眼,长眉修得极为精致,长相干脆利索,乌黑的发髻间簪了一支银白的发簪,除此而外再没了别的装饰,端的邻家寡妇的犀利模样。

    女人叹口气,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峣山,娘也没有什么说的,该说的你也都懂。男子汉大丈夫,‘忠义’二字绕心间,但倘若你的君主辜负了你,那你要记得,你是大庆万民的儿子,不是皇帝的爪牙。我和你爹给你这身筋骨和这身皮,今生对你最大的要求也不过四个字罢了,那就是‘不负河山’。”

    “你要清楚,君主不仁不义,不应该成为你辜负家国的借口和理由。给你取字‘峣山’,就是要你百折不回、宁折不弯。”

    柳长洲知道这些大道理,但也许是嗅出了什么异样,他心里有股紧张感逼得他抓紧一切时间,异常熟练地耍了个无赖:“可我现在会什么啊?我都被捅成一个蚂蜂窝了,我不知道我身上还剩下什么东西能留给大庆了。”

    女人高高扬起巴掌,然而落下来的时候却异常轻,就在他脸上轻飘飘一扫而过,而后就势捧住了他侧脸,平静道:“胡说。人这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吗?你才走到多远?知道什么叫‘至死方休’吗?”

    她指了指屋角一堆残败腐烂的落叶,还没说出个什么话来,长玔突然从洞口跃了下来,急道:“哥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女人站起身,从自己腰间抽出三尺软青峰,揪着柳长洲的领子将他从冰床上提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东瀛那群孙子都把枪戳到你脸上了,你居然在这里跟我唧唧歪歪,说你自己成了个窝囊废。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而后她一转身将剑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厉声道:“滚!”

    柳长洲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但他稍微一动,身上那些暂时被冰冷压制住的痛感就沸反盈天,叫他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长玔二话不说,拉着他双臂将他背起来,二人顺着冰室另一个方向的洞口逃了出去。一路跑了许久,长玔才停下来,将他靠在一棵大树下,抱着自己膝盖蹲了下来,扁了扁嘴,埋怨道:“哎,我上辈子一定毁了十桩婚,这辈子碰到两个窝囊废,一个离不开娘,一个离不开老婆。”

    柳长洲把手臂遮在眼睛上,说:“你们家那个窝囊废要我给你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我战死,你老死,这样最好。’”

    长玔破涕为笑:“你见到他就跟他说,‘你老婆叫你去吃/屎。’”

    柳长洲:“……”

    长玔突然凑上来,跟小时候一样在他侧脸亲了一口,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通体透明、但内里凝着一点血红的琥珀珠挂到了他脖子上,脸上绽出了一个明艳的笑,说:“娘说你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软肋了,所以,我们后会无期啦。”

    柳长洲伸长手臂捞了一把,只捞了一把寒冬冰凉的空气,明艳美丽的少妇又顺着来时的方向一路掠了回去,背影单薄,在他眼里却倾国倾城。

    他呼了口气,在心口捶了一下,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第47章 天地之心

    陆含章跟着方秉笔跨入东海营的第一天,倒在船舱里睡了个人事不省。他一动,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有柳江的血液、谢卿云的骨髓在晃荡,晃荡得他一直处在一种四周都天旋地转的错觉里,晃荡得他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跟浮在水面上似的。

    跟过来的这一路,朱点衣神神叨叨地说他第一次清醒,能撑着不睡就不睡。他就真的十分蠢得清醒了一路,也就做了一路的容器。

    好容易醒来,晕船又吐了几天,整个人面色苍白得不像话,跟西子一样老把手放在胸前,抿紧嘴,仿佛一开口就要吐个翻江倒海。朱点衣递给他的药丸要他压在舌头底下,而后他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再不肯要那药丸了。这种宁愿吐着醒也不愿好好睡的作死态度唤醒了朱寡妇那沉睡许久的冷漠与事不关己,她干脆直接和谢一桐玩儿在了一起。

    柳长洲失去消息的第十天,陆含章没怎么样,方秉笔到先憋不住了。

    整个东海营都如同与世隔绝,极目所望,威风凛凛的十六战艘船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其间有小划子往来穿梭,于是“睹物思人”这种十分愚蠢的东西便十分霸道地占据了脑海,叫这熊汉子天天都板着个脸,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说话就仿似吃了炮仗,火气大得很。

    这天,海面上海风极大,吹来了天边的云,头顶的天空上满布墨色的云团,放眼望过去,只在海天相接处有一线银白的勾边。不多时,乌黑的云团下飘落羽毛般洁白的雪花,稀稀疏疏,却绵延千里。

    陆含章拖着个半身不遂的身子,裹了件雪白的大氅,端着一壶茶上了甲板,席地而坐,自斟自饮喝得挺不亦乐乎。没一会儿,端着一瓶酒出来透气儿的方秉笔也上了甲板,这两人不期而遇,暂时做了一对聊友。

    方秉笔惯性地扫了眼西侧的海岸,而后忧心忡忡道:“这都第十天了,人不来,好歹给我个消息,死了还是活着。”

    陆含章老神哉哉地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怎么?死了的话方大人要怎么样,杀到京城去给他报仇?”

    方秉笔不意他会这样讲,心里顿时就窝了一股火,替柳长洲觉得不值起来。柳长洲在将军帐里攒了一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狗印子和一些内容乱七八糟的信,可这人当着他的面说死了活了又能怎样。

    他看过来,略为不满地道:“当然不能。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遇到了皇上蛮不讲理、别有用心的时候,祸福也总是难料。”

    陆含章扶着栏杆站起来,迎着海风往前走了几步,扶在了阑干上。

    在方秉笔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堪称形销骨立的背影,那人十分滑稽地把一头白发扎成了蝎子尾巴的奇怪造型,以防止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露出来的耳朵透明干净,看上去十分脆弱。

    然后,他听见那人用一种不容人置疑的语气,平淡道:“方大人以为,比起这些毫无现实意义的担心,接替他的位置帮他实现多年的夙愿,哪个会是他更愿意看到的呢?”

    方秉笔被激得跳了起来,硬邦邦道:“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溺水不援之以手么?”他就突然难以控制自己,愤愤道:“别人说这些话我都能理解,唯独陆老板你,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讲的。我要是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他,哪怕搭上整个东海营!”

    陆含章突然转过身来,端平手,眼神骤然冷下来,厉声道:“你看看眼下,哪一桩事不比柳长洲的生死重要?东海营得掩人耳目,你用八千人的性命去换一个不明生死的人,这叫愚蠢!我用九百万两养起来的东海营,不是用来和朝廷窝里斗的!不是伺候你用来策反的!何况你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你贸然行动,只会为皇帝提供一个‘通敌叛国’的证据,只会叫他死得更快!”

    方秉笔抢一步上来,双手攥着陆含章衣领,将他逼到了退无可退,上半身都已经悬空在船外,猛然爆发道:“说来说去,你骨子里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是个事不关己的路人,恐怕柳长洲再重要,在你心里也是有价的吧!”

    陆含章心里“腾”得就冒出一股火——九百万的背后藏了多少家破人亡,藏了多少胆战心惊,在这些明明重情重义的军人的眼里,怎么会被曲解成这个样子。

    他何尝不担心那人,脑子一热的时候也会想抛开一切,只要柳长洲能平安回来。但等冷静下来的时候,就知道倘若他真的不择手段了,会把柳长洲所有的不懈坚持都变成一场竹篮打水。

    并且东瀛人兵临东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兵部统辖的东海营尽管已经全力备战,但凭那些散漫多年的大庆水师,要对抗一个以水师为主要军备力量的国家的侵犯,无异于以卵击石。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理解这些人的焦躁,但方秉笔身为一个副将……

    他咬着后槽牙,伸出食指狠狠戳在了方秉笔的肩膀上,一字一顿道:“你是大庆的军人,你的心里,首先得装着天下。”

    方秉笔攥着他领子的手一瞬间就松开了,脱力似的往后倒了几步,冷静了下来,扶着额叹了一句:“君心难测啊。”

    雪花骤然密集起来,风却小了很多。

    陆含章忽听得他身后一阵响动,才刚一转过身,有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就跌进了他的怀里,他昼思夜想的人奄奄一息道:“方秉笔,有日子没见,你是……不是……皮紧了?”

    陆含章的双手下意识搂得死紧,触手都是冰凉得没有人气儿的温度。他没怎么费劲就将柳长洲抱了起来,怀里的人平时蓄满了力量的筋骨都软绵绵的,身躯还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似乎他眨一下眼,这人就要倒下似的。

    他扭头喊了一声:“傻愣着干嘛?叫朱姑娘来!”

    柳长洲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朱点衣剪开他那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后,迎面而来一股浓厚的血味儿。锁骨往下连着一排肋骨折断得七七八八,连着大片的淤青和被抽打出来的鞭痕,模样惨不忍睹。后背上的蝴蝶骨突出得越发明显,上面的伤口早已贯穿胸肺,早先简单包扎用过的纱布都完全被血濡湿,深深嵌进了血肉里,形容十分狰狞可怖。

    饶是朱点衣这样一个见惯了伤病的大夫都被他这一身伤刺激得险些水平失常,发现“吉人自有天相”这种鬼话只能用来自我欺骗罢了。

    方秉笔站得最远,双手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场一众铁骨铮铮的汉子不约而同转开了眼,因为伤势太严重,朱点衣给他疗伤清创到最后,已经丢开了所有借以清理碎骨的刀子,直接用手指在那些较深的创口里来来出出。而即便这样了,榻上的人连半声都没哼,不是不疼,只是麻木到感觉不到疼了。

    柳长洲的瞳孔一忽儿放大,一忽儿又缩成针尖那么点儿,一直睁着的双眼始终没有焦距,也似乎不需要眨眼来缓解干涩似的,一瞬不瞬。

    陆含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眼里有无数的东西在崩塌与破碎,已经没有了原先初见时的清亮与干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时候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有时候却又像是一眼已经干涸的冰泉。

    他心里狠狠一跳,弯下腰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憋着一股气儿,轻笑道:“我一见你这样子,就想立马给你掏二两银子。”

    他话音才落,柳长洲原先一直略显僵硬的脖颈骤然塌了一截儿,服服帖帖地落了下去,贴到了床铺上,眼睛也缓缓合上了。他伸出手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断断续续道:“我恨死……你了,你老也不来接我……”似乎是一口气难以为继,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接着道:“……我就……自己来了。”

    陆含章使劲咬了下自己舌尖儿,握住他的手,依旧轻飘飘地道:“哎,大家都看着呢,调情什么的今天晚上再说。”

    朱点衣眼观鼻鼻观心地对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一切动静都视而不见,手脚利索地把血人一样的柳长洲捯饬出了个人样儿。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个倒霉模样的柳长洲,决定昧着良心夸一夸他,就说:“这也就你了,要是换了个人,早都死了八百回了。”

    陆含章跟着哄了一句:“对,你最牛逼了。”

    海上的药材资源十分有限,朱点衣最大限度地挑出了几味药给端了进来,拽着方秉笔和四个营的主帅退了出去,十分善解人意地掩好了门。

    陆含章避开柳长洲身上的伤,用温水给他擦了遍身子,越擦越想逃,因为柳长洲身上能擦的地方少得可怜。他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站在舷窗前发呆。

    自柳长洲失去消息以后,那些萦绕在心口不曾离散、却一直被他强行压抑下来的思念,在见到他本人以后,非但没有因此消失,反倒越发横行无忌了。

    牵挂一个人的滋味,除了提心吊胆,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他记得他第一次晕倒那会儿,柳长洲曾经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求你也心疼心疼我好吗?”到这种时候,对那种心脏在胸膛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他也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

    他原本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方外之人,在感情上的所有体会更多地偏向于轻松和快意。他从不为自己找麻烦,可榻上那个人的出现,叫他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人,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教会了他什么叫做执著、什么叫做赤诚、什么叫做……舍不得。尽管很傻,但却如此真实。

    至此他才恍然,真正的执子之手,并不止步于与子偕老,还有……余生共指教。他想这大概就是风月的真面目了,那就是相互陪伴,彼此扶持。

    这样一站,就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身后有轻盈的落地声,那步子尽管很慢很拖拉,但却一步一步踩得稳稳当当。陆含章鼓足勇气转过身来看见他的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出来。

    柳长洲一愣,捧着他的脸,吃力地掂着脚尖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凑得近了,他才发现靠窗而立的人面色苍白,从毛领里露出来的下巴尖儿和脖颈上面有细碎的苍青色痕迹,他十分诧异,就说:“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陆含章歪着头说:“我刚投完胎回来。”

    柳长洲低低一笑,觉得这大概是他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陆含章这是在说“我已经重获新生了,以后都能陪着你了”。他额头抵着他的,攀着他肩膀撑住自己,说:“……难怪我刚从鬼门关里转一圈回来没找见你,原来你都投胎了。”

    陆含章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突兀地道:“行了,你别装了。”

    柳长洲干笑两声,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跟陆含章对视,试图强行转移话题:“装什么?你一年都没见过我,一见我就那个鬼样子,你还不心疼心疼我。”他想了一会儿,又十分贱地补了一句富有陆含章个性特色的话,企图装一装柔弱来博取同情,说:“我觉得我现在十分需要同情可怜及怜悯。”

    陆含章不理会他这番胡言乱语,言简意赅道:“宗仪。”

    果不其然,手下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原本节律规整的呼吸都显得有些凌乱。柳长洲僵硬道:“不提他行不行?”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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