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19节
与此同时,柳长洲等来了他接手江北大营以来的第一封诏书和真正属于他的印信,抚剑将军,柳长洲。朝廷在这时候终于记起来了还有江北大营的存在,完全靠自给自足的江北营也再次得到了户部的供给。
这一系列变动全都印证了他的猜测——沉淀了有十来年之久的北狄终于按耐不住了,远嫁什么狗屁圣女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北狄要联手东瀛,同时来犯。或许有些耸人听闻,但这种关乎国门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柳长洲当下做了部署,整个江北营顿时进入随时待命的状态。那间谍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留下这么明确的消息给他,也就充分证明了一点——北狄有备而来,对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都不屑。
月底,方秉笔照例去辕门处取了家书送去将军帐,一掀开门帘,十分见鬼地发现柳长洲居然板正地端坐在书桌后,十分认真地写写画画,手边竟然还有一本唧唧歪歪的古籍。这个发现叫方秉笔惊了一跳,他以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语气,老怀甚慰道:“哎,有生之年可算等到你把屁股上的刺都磨完的一天了。”
柳长洲反常地没有调戏回去,也没有急着看信,只是捏着信放在了一侧,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北狄和东瀛联姻……换做你是宗仪,你会怎么想?”
方秉笔看过来:“我会巡查我的海上力量。”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语气激动道:“你是说他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东海营的存在?”
柳长洲沉默了半晌,用一种嘲笑白痴的表情盯着方秉笔看了一会儿,才恢复正经。他打个响指,点点头:“对。宗仪迟早会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或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在方秉笔的肩上拍了拍,略含歉意地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过肯定不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至少得等到两军交战后。哎……你,有功夫回家转一趟,替我看看长玔和我娘吧。”
方秉笔一瞬间知道了柳长洲为何催促他与长玔早日成婚的理由了——马革裹尸前,圆了洞房花烛的念想,也算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沙行火急火燎地掀开将军帐的帘子,唾沫星子伴着噼里啪啦的话一起糊在柳长洲的脸上:“小将军,之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柳长洲自顾自立在一旁推沙盘,没吱声儿。他将原来的沙盘重新做了一番变动,似乎帐篷外的一级戒备都与他无关似的。
方秉笔端着一杯热茶推给沙行,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我们去东海上巡查时抓到一个间谍,也就是说北狄已经知道东海营的存在了,他甚至知道东海营是由江北营分出来的。试想如果是你,你会放过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么?现在的东海营实际上只是削弱了江北营的力量。在他们看来,东海营百事待举,大庆必然会顾此失彼,倘若联手东瀛,似乎万无一失。倒是您老,听副官说您老痔病犯了?”
沙行叹口气,说:“不劳方副将费心,几十年的老毛病了。”
一直沉默的柳长洲终于离开沙盘,他取过书信,打开前简直都不用猜,不是一个金斗印就是一堆金斗印——自从他和陆含章往来通信之后,除了“我忙成狗”这个信息,陆含章寄给他的东西就没别的信息了。
但他还是少女心爆棚、贱兮兮地攒了满满一箱子的狗爪子,每次拆开前明明都知道肯定还是个破脚印,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满心欢喜,因为这样至少能证明那人在大庆的一个地方还安然无恙。
结果……
沙行前脚刚走,方秉笔正低着头在吹茶叶,就听见背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一回头,作死地非要以“金鸡独立”式坐在桌子后的柳长洲终于遭到了来自桌椅的报应——那椅子被他折磨地生无可恋,终于决定视死如归地拆解了自己,把坐在它头上的柳长洲狠狠摔到了桌子下。
柳长洲被这么报应了一下,居然赖在地上不起来了,仔细看,他肩背处还在细细的抖动,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方秉笔狐疑地走过去,捡起飞到一侧的纸,他自己也笑喷了——
来信人呕心沥血地在纸上画了十个歇斯底里的大字:“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用的还是血红血红的朱砂。
看着这几个字,就能令人想象到那人是如何板着一张如玉的脸孔,一本正经地鬼画符的,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自己逗乐。
柳长洲笑得气儿都喘不匀,他坐起来劈手夺过那张纸,开启“炫妻狂魔”模式,穷嘚瑟道:“看着没?我的人,隔着千里之外还有能耐这么撩我,哈哈我简直太爱他了。”
方秉笔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一脸冷漠地在柳长洲的腿上踹了一脚,小声嘀咕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其实可心酸了,柳长洲和陆含章这两个神经病至少还能有往有来,他寄给长玔的信,基本就是石沉大海。
这种现实版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叫他有些郁闷,他十分心塞地在心里诅咒这俩没前途还没下限的死断袖:“他俩孩子将来没屁/眼儿……”
身在华容的陆含章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
陆含章每次赋闲在家都有一个十分光明正大的理由——工伤。他算了算,上次一觉醒来太阳都落山这种舒服日子已经过去有大半年了,但他眼下还不能松懈下来。因为他才发挥了一个巨大的搅屎棍子的功用,借由低门槛高回收的赌市这条路,在一年之内支援了柳长洲足足九百万,代价就是华容整个风气的败坏,哦,还有自己扎在胸口的一刀。
他干脆把家当衙门,在病榻上一连下了三道新指令。
第一,恢复华容的商税。
整个赌市已经灰飞烟灭,那么另一半商税就要由各行各业自食其力了。在此之前,陆含章借用神秘人的身份成立了华容第一个商会,这个商会的门槛就比赌市高一点儿,它只有一个要求,“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等到华容近八成的商铺加入进来后,商税复原。
一众挤破了头迫不及待要加入商会的商户们这下傻眼了,因为彼此都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总不能在退出来。不过有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华容的商税只不过和别的地区一样罢了,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损失。市面上闹过一阵,衙门大门紧闭,由着这帮唯利是图的市侩商人起了一阵哄就平淡了。
第二,招揽八方术士。
江北多矿产,既然有莱山是个矿山,就意味着有可能随意捡一块土疙瘩都能炼出什么宝来。陆含章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毕竟不是个术士,对如何冶炼以及究竟能冶炼出什么来纯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对此一知半解,并不妨碍大庆有人热衷于此。
并且十分凑巧的是,胡瘸子那用来掩饰盐作坊的冶铁流水线就在纺锤巷子里摆着,稍微一改造,几乎就能派上用场了。
第三,将四海赌市腾出来的地皮全部改成医馆。
柳长洲来信时曾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说江北营里好些士兵手脚生冻疮,东海营里几乎全部的士兵晕海晕船,士气十分低迷。倘若有了官府名下的医馆,首先江北营的士兵们跌打伤、冻伤之类小病小灾所需的药酒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还有另一方面的考量——他想陪着柳长洲,既然许下天长地久,他总要努力寻找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未来对他的诱惑力大到不可估量。
眼下的华容正处于百废待兴的时候,这三道指令一下,他才稍微松懈了一些。朱点衣允许他下地活动的第一天,陆含章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奔去了衙门,仿佛早已病入膏肓的懒病一夕之间不治而愈了似的。
想当年,他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出门上个厕所也恨不能被人驮着去。那些弹琴赋诗的逍遥日子忽然变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叫他一路前往衙门的路上简直要被自己感动死。
大概是最近忙成了惯性,遇到个什么、听到个什么,都会下意识的将听来的、看来的跟银子拴在一起,于是在路过鸿雁楼时,听到里面个歌妓唱“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待枯荷听雨声”的卖花声时,他又滋生了个新鲜的馊主意——
既然声色都可以用来交易,主意为什么不行?
陆含章:“……”
他娘的,魔障了,想钱想疯了。
但说实话,这个念头很新鲜。
等到一切整改措施都差不多走上轨道,他就真的在集市口摆了个八仙桌,旁边放着一面旗子,那上面十分把自己当盘儿菜地写着一行字:“点石成金”。旁边有两行小字,“分文不取”、“一切随缘”。意思是我看你长得顺眼我就给你支招,我要是不乐意,咱们就后会无期。
集市口人多口杂,有摆桌子算命的,有跳大神的,就是没有上赶着给人出馊主意的。所以陆大仙自摆上八仙桌开始,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惨惨淡淡这类词可以给他的点石成金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
陆含章指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对粘着他坐在一侧的谢一桐说:“不识货的一群人。”哥俩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滚蛋,这时,打集市东口走过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剃着个比阴阳头还刁钻的头,比秃驴要多那么几根毛,他那发型是个被一缕发从中间均分成两半的光头,那缕头发从前发际线一直梳到后脑勺,在后颈处扎成一个扫帚辫子,桀骜不驯地在空中扫来扫去,十分滑稽。
再看他那脸,简直就是一个过度增生、一波三折的倭瓜,都快把眼睛从脸上挤出去了。他的服饰也颇奇怪,东一片破布、西一块补丁的,也不知是不是想追时代潮流,结果一不小心跟追成丐帮帮众了。
陆含章一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通体碧绿的笛子,隐晦地朝那人远远点了三下,悠哉道:“你二哥要是在这里,估计做梦都能笑醒,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他眼睛更给脸省地方的人了。”
谢一桐十分乖巧的去取篮子,说:“是呀。哎大哥,你看他的刀,好奇怪啊。”
陆含章闻言抬起头要去看,哪知从天而降一柄刀,“哐当”一声被人按在八仙桌上。他顺着一只粗壮的胳膊往上看,凝目打量半晌,恰到好处的一笑,道:“先生远道而来,有在下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么?”
那人把刀往桌子上一方,行动与他那一堆存在感十足的肥肉动作一致,晃晃悠悠的颤了一会儿,在凳子上坐定,一句话也没说,顺手取过了桌子上的茶杯。他将四只茶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摆成了一个两两相对的四角造型,又取下壶盖放在了东侧。这还不算完,他又从自己头上那几根毛上薅下来两根头发,一南一北的摆在了茶杯的两侧。
就在陆含章以为这是个有什么深意的茶阵的时候……
那人发话了:“如果这个壶盖要避开这个结构到达对侧,还不能碰到边上的头发丝,先生有什么高招?”他的口音十分奇怪,说话稀奇古怪,舌头似乎没办法伸直,要么伸直了就没办法再卷起来,总之听起来极其别扭。
陆含章扫了眼那把刀,平静道:“不知阁下用什么条件来交换我的主意?”同时心里有了计较,这人是个东瀛人。
不久前,朱点衣刚才说过东瀛人的换髓之术,眼下就真的冒出来一个东瀛人……恐怕不是巧合,而且这人还是个东瀛武士。这个类似于茶阵的莫名其妙阵又不像是来踢馆的,所以,东瀛人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人在桌面上摊开手掌,淡淡的说了三个字:“随你开。”
倘若这人真的知道换髓之术,借由这个人去找东瀛的医者来为他疗毒似乎是个万无一失的办法,然而……他摇摇头,一手托着自己另一手的宽大袍袖,捏起杯盖狠狠往桌面上一磕,将那杯盖磕成两半,每一半都小于四个茶杯之间留出的空隙,才抬起眼,一字一顿道:“别无他法。”
那人盯着那壶盖看了会儿,缺心眼儿似的缓缓笑了,原来这人在人中那里果然是有胡子的,方才只不过是见到美人,十分娇羞地藏在肉里了。那人舌头照旧在嘴里翻腾成一锅粥,稀里糊涂地煮出来四个字:“多谢先生。”然后他用刀柄将摆在桌面上的杯子全都砸了个稀巴烂,不知所云地道:“既然……只此一途。”随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哥俩收摊回家的时候再次路过鸿雁楼,里面的卖花声已经换了个调调:“关山夭骨,霜木凋年……”
陆含章若有所思地顿了半晌,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第44章 九死一生
这一年年尾的天气异常寒冷,收了那个笑死人不偿命的“点石成金”破烂摊后,陆含章返回衙门清点了一番藩司里多余的银两,委托成衣铺给边关做了一批御寒的厚衣服,顺带给柳长洲做了一袭窝囊似狗熊、保暖似手炉的大厚披风。
年关将至,又是一年清闲的好时候,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边关是何等的光景自不必说。他给衙门里忙碌了一年的一干官员放了个小假,又正儿八经地给柳长洲去了年前最后一封家书,而后找来了朱点衣。
由于整个衙门已经人去楼空,花厅里那个大暖炉已经熄灭,四周寒冷得有种“坐在凳子上都能把人屁股冻掉”的爽感。陆含章十分不觉得丢人现眼地抱着一个蒲团垫在椅子上,才拎着裤脚坐下来。他体内那十分嚣张的毒逼着他得冻着自己,但实际上他十分耐不得冻,才坐了没一会儿,他那指甲盖下面就青紫一片了。
朱点衣见怪不怪,没什么反应地道:“你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儿找我给你换髓,不太合适吧?市面上早都传遍了,北狄与大庆开战在即,柳长洲祸福未卜……”她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表达才算合适,就学着杜蘅的傻样,平铺直叙道:“话本子里都不这么写,你至少应该等他回来再说。”
陆含章单手支颐,双眼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地面,不紧不慢道:“莫不是朱姑娘不相信自己的医术,才说的推托之词?”朱点衣说的话他都想过,不过……倘若柳长洲在前线正在经历一种九死一生,他想他何不干脆陪着他,一起走一遍九死一生的过场?再说,这对他不是迟早的事儿么?
朱点衣最讨厌别人质疑她的本事,陆含章这句话无疑踩到了母夜叉的尾巴。她就泄愤似的在他的影子上跺了一脚,说:“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换髓真那么简单啊?换髓换髓,你跟谁换?谁跟你换啊?”
陆含章一愣,才展颜一笑,毫不在意地道:“猪的,难不成还真找个人来换?”
朱点衣:“……”
陆含章指了指自己,言笑晏晏道:“还要我做什么准备吗?比如什么沐浴焚香、祷告神明之类的?”他话才刚讲完,从左侧眼角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一行清泪,而后那眼泪仿佛不要钱似的,接连不断地涌出眼眶,绕过下巴全数砸在了地面上。他一呆,被吓坏了似的不可思议道:“嘶……什么情况?”
朱点衣扣着他手腕给他把了会儿脉,面无表情且理所当然地道:“应该是失控了,意思是你以后估计没有办法控制眼泪、口水,肌肉不听你使唤了。”
陆含章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那泪还是拼命往外淌。他干脆不管了,想了一会儿,才忧心忡忡地问道:“总不至于会沦落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吧?”
朱点衣皱了皱眉:“说不好,病变都是逐步进展的,今天是眼泪,保不齐在什么时候就逐渐由头面部向躯体和四肢发展了。唔,你什么准备也不用做,你躺平了就行,不管多疼都别吱声,会干扰我。”
陆含章“嗯”了一声,从自己袖袋里摸出官府钤印交给朱点衣,起身往里间走,十分大爷地使唤道:“猪归你去买,给我点儿时间做一做心理准备,毕竟我是一个被蚊子叮一口都要灭它祖宗八辈儿的人。”
朱点衣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过于清瘦的背影看了半晌,迅雷不及掩耳地几步跨过去直接把陆含章劈晕了。陆含章“你”了一声,就十分窝囊兼而干脆利索地晕了过去。
她一扭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声:“谢掌柜的,出来吧。”
衙门后那丛万年枝后闪出来了忠厚老实的谢卿云。他接过陆含章,将他半扶半抱拖到榻上平放,才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说:“多谢朱姑娘成全。”
朱点衣一直十分疑惑,为什么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都宁愿为了榻上那人选择放弃自己。起先是柳江,几十年如一日的试药制药,临了了搭上了自己的命,换了陆含章顶多十年的寿命。
她对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知半解,无非是一命抵一命了。
但她对谢卿云此一举十分不解。
在医家人眼里,好命贱命都是命,没有用一条好命去换一条烂命的道理。
那日她扶着陆含章回到家里,离开的时候被谢卿云叫住了,就是那天,这个平时总低调得容易叫人忽略的男人,在得知“换髓”这一术的存在后,求了她很长时间。
她方才试探性地问陆含章,问他要用什么来换,她没想到他会用“猪”这种畜生来回答她,不知是活下来的愿望太强大,强大到要泯灭人和畜生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无所谓,还是单纯因为不忍心伤害任何人。
这个平时看上去将一切都视为过眼云烟的男人不得不让她侧目而视,他把她叫来衙门里而不是家里,无非是想瞒着谢卿云和谢一桐哥俩罢了。实际上,畜生骨髓换给了人,这种手法前所未有,她到不介意试一试,但如果前提是这么多人都在为这个人牺牲自己,那就逼着她只能成功,不能要这么多人的牺牲都打了水漂。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眼看向谢卿云,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卿云握住陆含章冰凉的手,锲而不舍地来回揉搓,试图靠这种徒劳的方式为陆含章取暖。听到这句话后,这耿直的管家小心翼翼地笑了。在他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名为幸福的光彩来,整个人突然都十分生动。
他轻声道:“我们东家跟我不一样,他在人间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放下。而对于我来说,不用看着他先我一步闭眼,这一辈子就是圆满。但愿有朝一日,我在黄泉路上等到他时,他比现在要无拘无束。”
朱点衣把头转到一侧,低声道:“我知道了。我再说一次,换髓之术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因为只有一个我,不能同时为两个人合骨止血。所以……我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你性命。”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朱点衣那一手刀的效力太差,只能管这么长时间。她还不等陆含章有所反应,直接上手三两下把陆含章全身几大关节噼里啪啦卸了个光,疼地陆含章冷汗直流。
陆含章什么劲儿都使不上,只冷冷地看向朱点衣:“你敢!”他方才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些话,一睁开眼便看见谢卿云守在床头,稍微一想就想了个全。但十分操蛋的是,他那话里不管有多少威胁,都只是虚张声势、不足为惧罢了——他连最起码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这种苍茫无力感瞬间叫他回想起了多年前,他初入士林却被陆辅之挑断手脚筋的时候。那时候的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有滔天的恨意。
仿佛冥冥之中有只十分不得人待见的手,一次又一次得在他行将褪变的时候将他丢回了生命的起点。四周还有个十分惹人厌的声音,那声音在嘲笑他他这前半生的修行都变成了一种白费、一种徒劳。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爱他、尊重他的方式都这么歇斯底里?
朱点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送佛送到西,一下子把陆含章的下颌骨直接掰脱了位,一来防止他疼到极致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一来防止他直接咬舌自尽,简单粗暴道:“我就敢给你看!”
陆含章活到半辈子,从没有哪一次像眼下这样狼狈过。
他眼睁睁看着朱点衣手起刀落地剖开了谢卿云的大腿,如同庖丁解牛一般绕着骨与骨之间的缝隙,动作十分娴熟地取出了谢卿云的大腿骨,接下来如法炮制,以同样的手法掏空了谢卿云身上所有的骨髓骨。
他费力地扭头去看已经不成人形的谢卿云,那一身被离断得面目全非的肉十分无力地漂浮在血水里,自断口处还不断有血液不停的涌出来,洇染了花厅侧房几乎全部的青石板。
疼地满头大汗的谢卿云最后看了他一眼,咬了咬下嘴唇,只留下了两个字:“宣城。”
朱点衣狠了狠心,从怀里掏出了把不知名的粉末,一股脑的抛洒了上去。地上的人带着最后一抹笑,一忽儿化作了一阵风。
那阵风一路拂过珠帘,义无反顾地撞进了窗外那枝白梅里,惊起一地残香,叫陆含章想起了先时那把伞面上遇水会绽放白梅图案的素色竹骨伞。
一股巨大的悲伤蓦地从心口升起,锥心刺骨的痛楚猝不及防地涌上来,喉头一口腥甜不受人控制地溢出嘴角,陆含章回头看已经定格的血腥无比的画面,忽地觉得……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原来他一路走走停停,风水都轮番流转了许多轮回。
一个人的脱胎换骨,总是建立在一起又一起接连不断的死别上。
先是双亲的猝然离世,叫他懂得何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叫他在初入士林的少年时候便学会了如何含章而不露。
再是素未谋面的柳江的消失,叫他知道在这世上,一个人身上最惊艳无比的东西,永远不是精明处世之道,而是最朴实无华的真心。
这一回,陪伴了他走过许许多多春夏秋冬的谢卿云当着他的面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纷乱复杂的人间了,好似多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白吃了,多年的酸甜苦辣咸都白尝了,多年的喜怒哀乐都白经历了——
那些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疯长的毒,到最后全都阴差阳错地陷害了别人。
他就笑了,合着眼角不受控制流淌下来的眼泪,模样十分狼狈。
接下来就轮到了他自己。
也许是再没有任何力气控制脸上的表情,他全程都面无表情。但感觉却不是麻木的,疼,无法忍受的疼,常人难以想象的疼。
每每在他疼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朱点衣就毫不留情地在他人中上狠狠掐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他对于自己这一次的换髓刻骨铭心。
锐利的刀锋不断割在皮肉上的痛,和尖头的锥子钻在骨头上的痛,都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刺骨的疼。他觉得一刻钟的时间都仿佛被人无限拉长了千万倍,而后他听见朱点衣说:“行了。”
而后他就晕了过去,原来……所谓的“脱胎换骨”是这样的。
元显六年注定是不太平靖的一年。
北狄百万雄师如同鬼魅一般从寒石山的四面八方压过来时,柳长洲收到了朝廷发来的第九封诏书:死守待援。
还有刚刚寄到的一封信,那信上只有一行字。
陆含章在信里这么问他——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援兵不至,九万人对阵百万雄师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在那信上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而后将那信纸撕了个稀巴烂,扬手将碎屑洒在了半空中,手起刀落地将自己最后的脉脉柔情赶尽杀绝,沉声道:“我江北好儿郎,视死如归,共赴国难!”
寒石山下早已是剑拔弩张,只差一声战鼓擂动,彼此就要短兵相接。
北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直接砸下来,乌云北渡寒石山,而后,地下传来一阵十分剧烈的异动。
几乎是一瞬间,寒石山顶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浓烈的黑烟。那黑烟源源不断地从寒石山顶冒将出来,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拢在山顶四围。前后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寒石山从山顶至山脚突兀地裂开几条狭长的缝隙,在那缝隙里十分神奇地窜出不计其数的透明花朵来,一瞬间就将寒石山遮蔽地严严实实。
而后,寒石山就像是一头巨大的猛兽,方才结束了漫长而无聊的冬眠,苏醒了,要伸个懒腰抖擞精神一样,高高低低的山体都开始往下掉落奇形怪状的石块。那些巨石连绵不断的滚落下来,一路与固定不动的山体磕磕绊绊,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在四周,都给人一种人会与造化一同毁灭的错觉。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一奇怪的变故止于山崩的时候,在大庆与北狄军队之间的空地上十分突兀地裂开一条横向狭长的缝,那缝仿佛被两只手极力撕扯,眨眼就从巴掌宽裂开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并且地动持续到这会儿,居然十分通人性的停了下来,乖乖地退散了,仿佛它本次出场的使命就是保护大庆似的。
柳长洲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凝神静气,抬手示意身后已经不抱任何生还希望的士卒按兵不动——他并不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暗中帮衬大庆,帮衬他,他们好像只是踩了狗屎运,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地动。
更大的声响猝然来临,天与地都开始剧烈的颤抖,寒石山上的浓烟终于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
岩浆。
炙热的岩浆裹着无数碎石,一路毫无阻拦得从高处顺流而下,一点一点的将长年被雪的寒石山染上了火焰的颜色,叫整个寒石山化身为一丛流动的篝火。随着岩浆一路滚滚而下,先时那些透明的花上流动的红色光晕骤然加深,到后来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岩浆的队伍,与焰流天衣无缝地柔和在了一起。
北风里有浓浓的硫磺的味道。
北狄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队伍开始慌乱,求生的意识逼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南侧前进。队伍太庞大,队尾的人持续往后压缩,队首的人不出预料的往那鸿沟里掉,只是眨眼的功夫,百万人的队伍已经齐刷刷被削去了一成。
人命在天灾面前,如此贱如草芥。
那岩浆流动极为缓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推进,冷酷无情得如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终于跋涉到了与人群接壤的地方。一时间,惨绝人寰的哀鸣声加入了四周未曾停歇的石块撞击声里,听得人心有戚戚。
整个北狄的方阵如同被放置在砧板上的肉,后被岩浆吞噬,前被鸿沟欺凌,缩水的速度肉眼可见得快了起来。
一身戎装的柳长洲深深吸了口气,只吸进了一口混合着硫磺味道的浓烟。他缓缓抬起右手,带翻了放置在一侧的云梯。那云梯倒下来,恰好架在了那道鸿沟之上,给了北狄敌人一个生还的通道。
沙行气愤地手拍城墙,恨铁不成钢地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将军不要心软犹豫,难道真的坐视这帮来意不善的敌人踩过我们自家的门槛里来吗?!”
柳长洲垂下眼皮,动作十分随意地抬起手,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平静道:“老前辈,你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明白吗?人与人斗,输家永远都是人。更何况……在天灾面前,哪有什么敌我之分?换句话说,倘若是我的士兵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不是……死于造化。”
随后,陆含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十分应景地蹦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轻声道:“……造化可友不可敌。”
这句话好像坚定了他原先还有些犹豫的心意,他前后挥动刀剑挥了三次,沿线一排的士兵立即放下了一排云梯架在了那鸿沟上。北狄的士兵多了一条生路,顺着云梯逃生的速度可谓如狼似虎,只是云梯的数量有限,而人人都想往上挤,导致有些云梯不堪重荷,拦腰折断了。
柳长洲一愣,讥讽地笑了一下——能要了人命的,似乎并不只是不受人意识主宰的造化,还有蛰伏在心底里那些求生的欲望。
那岩浆终于将自己的战线推到了鸿沟处,十分乖顺地沿着彼侧的断面掉落下去,形成了一面蔚为壮观的火帘。灼人的浪潮滚滚扑面而来,逼得此岸的士兵纷纷倒退。
黑云满布的天空却一忽儿放晴,一枚浅淡色的太阳高悬天边,风雪骤止,四周一时间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流动的岩浆被极北天寒地冻的天气一瞬间塑形,定型成了眼下的模样——
放眼望去,从鸿沟一直到寒石山脚下,高高低低的隆起处还能分辨出尚未熔化的人体的外形,有十分徒劳得张开的五指,有半个头颅,有大半个身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炙热的岩浆与寒冷的冰雪共同作用,将人临死前的绝望与挣扎绘声绘色得固定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间炼狱。
从已经失去火色、慢慢发黑变硬的地面上又闪出来无数个细小的白色光点,几乎是一瞬间,无数朵不知名的花一齐从那些白点里抽出来,肆无忌惮地开成一片。原本阒无人声的人间炼狱爆发出一阵花朵绽放的声响,震耳欲聋。
柳长洲恍然大悟——
这是地狱之花。
一片碎屑悠悠荡荡飘落在肩头,他伸手接下来,那上面有被撕扯得七扭八歪的三个字——
罢远征。
作者有话要说: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扬雄《解嘲》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
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白先勇《蓦然回首》
骨髓是存在于长骨(如肱骨、股骨)的骨髓腔,扁平骨(如胸骨、肋骨)和不规则骨(髂骨、脊椎骨等)的松质骨间网眼中的一种海绵状的组织。——百度百科
第45章 干戈玉帛
寒石山下一片惨淡,气势汹汹的百万来兵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锐减得剩下了不足五万人,彼此敌我不分,所有人都静立在那道天堑的南侧,这时候还说什么呢?在深不可测的鸿沟之下,在地狱之花的严密遮蔽下,埋葬了生灵无数。
等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彼此兵戎相见,却在一场无法预料的天灾面前收敛了自己。
北狄那死里逃生的伤兵残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都整整齐齐站在原地,所有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矮身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放置,闭目低头,将下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似乎即将开始某种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
柳长洲侧了侧头,倾身对身旁的杜蘅小声道:“财神,上次我们家大腿送来的冻伤药还剩下多少?”
杜蘅胆子天生就针眼那么大,他一方面自己怕疼,一方面还见不得别人受罪,心软得就经不起扎,在军营里是个十分逆天的存在。自寒石山喷发岩浆开始,他那手就一直堵在自己耳朵上,奈何又心存好奇,闭着的眼睛不听使唤得老想一看究竟,导致一双手又堵耳朵又遮眼睛得有点儿不够用。
等到后来四周逐渐消音,他那手就全都糊在了自己眼睛上。这会儿听到柳长洲的声音,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人间,自己还活着,然而他那神经似乎还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便将手指头岔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们眼下似乎更需要烧伤药。”
柳长洲“噗嗤”一声就笑了,他抬手在杜衡的脑门儿上拍了一下,骂道:“蠢货,江北营里除了你,恐怕没人不知道冻伤药可以当烧伤药使。废话不少,你就说还有多少吧。”
杜蘅“啊”了一下,想了半天,慎重道:“不多,就一箱了。要给他们?你那心可真大,你就不怕成为一个东郭先生?农夫与蛇?”
柳长洲面无表情道:“东个鸡。”
这时,低低的类似于诵经之类的声音渐渐响起,那些倾诉声似乎形成了有实体的文字,渐渐扩散开来,形成一团巨大而无形的云雾笼罩在那些亡灵之上。像是歌颂,像是超度。
柳长洲拨开人群走了过去,站在了两军接壤的地方。
他那身银灰色的铠甲是陆含章给他做的,全用玄铁制成,严丝合缝地依附在他身体每一条曲线上,叫他的身形并没有那么臃肿,反倒多了几重身轻如燕。
也从未见他正儿八经地佩戴刀剑,他那一身本事似乎全都浓缩在两招里——轻功和暗器,平时顺手惯了,穷超得四处薅武器。据不完全统计,这平时没刀没剑的穷老大用过的“武器”着实不少,五花八门、纵横六界,比方说大蒜、藤蔓、石子儿等等。
他这会儿全副武装着走过来,先时那些吊儿郎当、地痞无赖的松懈劲儿十分神奇地退避三舍,一时叫人难以置信这人居然是金斗他爹。
杜蘅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小声嘀咕道:“果然还是人靠衣装啊……”
不知是谁的刀剑“哐啷”一声落地,惊醒了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惊得北狄那些才结束祭奠仪式的士兵一瞬间都举起了刀枪。大庆方面的士兵一看这情况,纷纷不甘示弱地拔出了刀剑。毕竟双方的立场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庆完全控制了战争的主动权,以九万人收拾五万人虽未到牛刀割鸡的地步,至少也心有底气了。
才刚靠近北狄士兵的柳长洲心里暗骂“我日你先人”,一边顿住了脚步,并且艺高人胆大地将按在剑上的手拿了下来。
他心里默念了三个数,而后掀起眼皮,语气不软不硬地道:“你们大将军人呢?”
没一会儿,北狄士兵闪开一条道,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是血、半身铠甲被毁的人。那人一手按在自己大腿上,一手紧握一把弧形的弯月刀,扮相狰狞,长相居然还不赖,玉树临风谈不上,俊眉朗目还是有的。
柳长洲动作迟缓地举起双手,叫人琢磨不透地去解自己那一身铠甲,三两下就把那层护身的皮给扒了下来,扔到了一侧,露出了内里一袭十分单薄的长衫。他抬起右手与肩齐平,微微一笑,说:“在下柳长洲,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那人原地顿了一会儿,而后咬紧牙关,挥刀把糊在自己身上那层被熔化得面目全非的铠甲劈了下来,言简意赅道:“帕尔江。”
柳长洲一挥手,身后的队伍里走出来两个士兵。
那俩士兵抬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箱子,“咚”一声扔在了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柳长洲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一手掀开那箱子后,便十分穷酸地端着自己手站在了一侧,似乎再等什么结果。
帕尔江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一箱子的药膏,闭了闭眼。
其实大庆根本没必要和北狄这样友好。北狄原本人数就少,这一百万人的力量已经是举国之力,长远的不说,至少在五十年之内,北狄恐怕都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敲打别人的家门,眼下的北狄甚至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而对大庆俯首称臣绝不可能,这五万人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血拼到底。失败了,那北狄算是永远消失在四海版图上;即便战胜了,侥幸存活的士卒班师回朝,又要如何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战败战胜似乎都没太大所谓,一场关乎家国的力量角逐发展到眼下,已经褪变成了个人生死去留的抉择。
柳长洲下巴微微点了几下,似乎能猜到这个帕尔江是怎么想的。他再次出声道:“在我有生之年,大庆秋毫无犯。”
帕尔江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道:“什么?”
柳长洲转过头来看向太阳,被光线刺激地眯了眯眼,抬起胳膊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放松地道:“我身为将军,再鲁莽也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流血牺牲,但我不知道战争的源头在哪里,是单纯被资源驱使?还是想独霸天下?我听说贵邦信仰神灵,认为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既然同为上帝的子民,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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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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