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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坤 作者:百折不回

    第14节

    他抱着最后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盯上了陆含章的琴弦。陆含章曾经跟他讲过,那日之所以可以一根琴弦解决掉曹虎那一帮人,就是因为他用琴弦的振动捕捉到了那伙人的心跳节奏,叫那伙人的心跳不期然跟着琴调逐渐变快。人的心脏也就拳头那么大,跳动的太快,自然会不堪重负,理所当然也就直接爆掉了。

    柳长洲尝试着在那十二弦琴的某一根弦上点了一下,捕捉着陆含章心跳的节奏,尽量使手下的音调振动与他心脏的跳动齐头并进,彼此合拍。这样坚持不懈的摸索了半柱香的时间后,他试着稍微加快了手下的节奏,万分期待的希望能看到陆含章的心跳可以踩着琴弦的节奏也一并加快。

    当把脉的郎中告诉他可以捕捉到脉象的时候,柳长洲差一点儿就要崩溃了。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来得汹涌澎湃,刺激得他一个大男人险些当场掉下泪来。他又逐渐加快手下的节奏,一点一点儿调整到与自己的心跳同步。等到郎中脸上出现了十分见鬼的神情时,他就知道陆含章已经无恙了。

    但他接下来就发现他一瞬间失去了停下来的勇气——仿佛他这边一停下来,陆含章那边也就会跟着停下来一样。

    手下这把琴突然就变成了陆含章全部的生命寄托,柳长洲指尖轻轻拨动琴弦,仿似在一下一下拨动陆含章的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浑身颤了一下,胸口的起伏骤然增大,开始肉眼可见了起来,同时他十分敏感得在屋子里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柳长洲顿时就虚脱了,有种浑身的力气被一瞬间抽的一干二净的感觉,仿佛刚从一次远到地狱的旅途归来。他远远的看了陆含章一眼,一言不发的一脚踹开门,头也不回得走了。

    华容的霜降来的格外早,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泼在院子里的洗脸水十分可耻得偷偷结成了冰,轻轻薄薄的一层附在水面上,美丽又脆弱。

    方秉笔静静的陪在柳长洲身后,犹犹豫豫得问道:“头儿,怎么回事?”

    脑子里还处于一派混乱的柳长洲下意识就回道:“是啊,喜欢。”他回答完了,他那没事先跟他打声招呼就溜出去玩耍的神思一瞬间归位,一下子叫他知道他当时回了句什么。

    方秉笔一呆,反应了半天,而后不可思议道:“啊……啊?”

    柳长洲也傻了,他先自嘲得笑了一下,烦躁得伸出双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搓完了手就捂在脸上没拿下来,声音从指缝里溜了出来:“叫那哥仨趁早给我滚蛋,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在衙门里碍着我视线。”

    这句话就好像给了他多大力气一样,居然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重新恢复成了原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街头无赖。

    这时,一个衙役小跑过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三个人急匆匆赶去了后院。

    后院里还放着那个十分诡异的大铁罐子,柳长洲掀开那罐子盖一看,顿时气得脑门都冒烟儿了——只见那绿色的液体里飘满了细碎的莹白颗粒,彼此连接成一棵倒立的树,树根处在液体与空气的交界面上,从树根处延伸出支楞八叉的几根树干,树干再往下一节一节分开,一直延伸到无可延伸。整个倒立的树外形完整,十分美观,而水底那绿毛龟还是一动未动,明显是已经死了好久的。

    柳长洲怒气上头,一脚踹翻了那个手脚被缚的人,面色铁青道:“这里装的是盐,是不是?”

    那一脚下去颇不留情,带了些泄愤的意思在里头,只把那人踹的跟个烂柿子一样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一头磕在了青石板上,似乎晕了过去。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方秉笔却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藩司余盐告急,很有可能是有人将盐全都洒进了水里。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就很好解释了——无路可走,狗急跳墙,消灭罪证。很明显,眼下这个貌似是为保存绿毛龟的水,实际上是盐走私贩子溶解了大量盐的咸水。那绿毛龟只是他们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盐分太高,绿毛龟必然会表皮发皱。

    江南和江北有不同的气候条件,江南夏季气温高,淮盐大都依靠日晒这种方法产出。而江北则不同,江北冬季严寒,产盐基本依靠低温条件下盐的自然析出这种方法得到。再加上江北地处中原腹地,湖泊多为淡水,冬季自然析出的盐量少之又少,盐作坊便很少,很多时候都是直接从江南运进来的。

    但这种将成盐重新溶解进水里进行走私的方式还真是另辟蹊径。

    柳长洲几乎都能猜到,在华容里一定存在一些黑盐作坊和一些相应的方式,把这些被溶解的盐重新蒸出来,幕后的人一定存在一条十分完整的盐链条。三余书堂地下室四壁上沾着的粉末颗粒也就很好解释了——华容里的某个官将克扣下来的盐全都屯在三余的地下室里,却被贺云之死刺激得做贼心虚,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将手里的盐全都泡进了水里,来了个毁尸灭迹。

    至于是谁做的,答案昭然若揭。除了刘统,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和机会,可以一瞬间让这么多盐全都消失。前些日子,刘统还贼喊捉贼的来衙门里上表称余盐告急,不是他还会有谁?

    柳长洲一手指向衙门口,讥诮的道:“去看看经纶那个莲花池里的鱼死了几成了,有没有被泡成咸鱼。捞上来几条,剁了给刘统和许赋送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去洗个盐水澡。”

    方秉笔觉得今天的柳长洲跟变了个人似的,在一向的果敢之外还加了一条,就是无情。那种无情不是他做久了最高决策者杀伐决断后自然而然体现在举手投足之间的,反倒更像是他故意逼着自己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冷漠、都无情,好像情这个字是个什么碰不得的毒/药,一碰就要送命。

    他将一干事宜安排妥当,又重新走了回来,说:“陆老板醒过来了?”

    柳长洲呼吸窒了一瞬,抬起胳膊前后晃了晃,脱力道:“秉笔,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长玔死了,你会怎么办?”

    方秉笔陷入了沉默——柳长洲这么问,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陆含章不论生死,都已经彻底成为了柳长洲的眼中钉——他从不对柳长洲做过多的猜测,因为柳长洲做为上一任管窥阁首领亲自选拔上来的人,必然是整个组织里最有分寸、最心里有数的人。可以这样讲,柳长洲的每一个选择与判断都建立在十足的理智上,包括儿女情长的事,他是一个只需要人信仰、并不需要人怀疑的存在。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会很难过。”

    柳长洲愣了半晌,疑惑道:“没了?”

    方秉笔点点头:“不然还要怎么办?殉情?幼稚。我这样想,至少她活着的时候我都在她身边的,她即使死了也还会有什么遗憾吗?”

    柳长洲微微偏了偏头,一手扶住了额头,叹息似的自言自语道:“可我办不到啊……”

    他身上背负的太多,他总会有某些时刻,会为了他所背负的东西而不择手段,就如同当初他会为了清河的安定而牺牲一个五鼎关,谁又知道还会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陷入的越深,他就越不忍心看着那人受牵连。

    除非他们有共同的使命,可他又如何忍心逼着那人改变他的初衷?而他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肩上的担子义无反顾的跟着那人走?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这一切——柳长洲觉得自己太弱了,他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最佳途径,叫他的心上人与他的使命可以并驾齐驱。如果他足够强大,或许一开始,清河就可以和五鼎关共存。如果他足够强大,他可以不必有那么多后顾之忧,可以轻轻松松的跟着自己的心意走。

    这个认知一下子叫他手足无措起来。

    管窥阁永远隐在幕后,也确实有权力做主每一位背叛大庆的人的性命,可实际上,他手里任何实权都没有。他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不受任何人掣肘,要比刑部按照大庆律例处决一个人干脆得多,那么随之而来的缺点就是,刑部存在的光明正大,他和管窥阁却终其一生都不能大白于天下。

    可是,如果给他一个机会去选择是留在管窥阁还是去刑部任职,他还是选择管窥阁,因为这恐怕是整个大庆效率最高的机构。

    柳长洲表情空白,戳在原地漫无边际的想了一通,被方秉笔清嗓子的声音拉回了现实。方秉笔朝着后院月门的方向使了几个眼色,十分有自知之明的退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陆含章仅着中衣立在月门的葡萄藤下,披头散发的模样分外憔悴,却十分意外的立成了一副干净单纯的山水墨画,清瘦却傲骨十足。已经完全枯死的葡萄藤只余一堆十分丑陋的木架子,和他糅合在一副场景里,竟然显得更为诗情画意了。

    柳长洲深深得吸了口气,有心想说几句重话发发火撒撒气,但所有话到了嘴边,就十分窝囊得变成了一句:“怎么不多加件衣服?”

    陆含章牛头不对马嘴的道:“想知道黑盐作坊在哪里么?”

    柳长洲:“……”

    他咬着牙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刚被阎王爷踢回来的自觉性?是哪个没出息的昏迷到方才?”他觉得这人简直太没有良心了,如果他真的有哪怕一点儿为将来打算的心思,起码应该好好照顾自己,起码别再叫他这么提心吊胆了。

    柳长洲这会儿心理屏障十分脆弱,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在讲些什么,近乎卑微似的道:“求你也心疼心疼我好吗?”

    陆含章心里狠狠跳了一下,看着他隐隐有些泛红的眼圈,一瞬间十分想吻他,就有些笨拙的解释道:“我很好。”

    他就如同一个不负责任的一夜风流人,不要钱似的抛出了一大堆悦耳动听的花言巧语。他许得下花前月下,许得下风月无边,可却没有办法许他一个天长地久。他口口声声得说着想和他厮守,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兑现任何天涯海角的承诺。

    原来有一种爱情,叫做海市蜃楼,看见的如此美丽,却没有一条路可以靠近。

    陆含章觉得自己简直太讨人厌了,他后悔了,也开始理解了柳长洲的苦衷。

    于是他快刀斩乱麻的噼里啪啦道:“我原先跟你说过,我从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盐全都来自于一个叫胡瘸子的人,他住在城西的纺锤巷子里,华容乡绅富豪府上的盐全都来源于这个人,他应该算是整个华容的头号盐走私商。如果你们要调查黑盐作坊的话,从他入手应该不会错。”

    说完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

    柳长洲紧赶了几步跑过去,一把拽住了陆含章的胳膊,将他推在了后院的墙上。他今天似乎一直处在崩溃状态,两只手近乎痉挛的抓着他肩膀,眼眶通红,声音近乎嘶哑,完全失控一样歇斯底里的道:“你到底中的是什么毒?不是你说要和我厮守的吗?我求你如果不能活得比我长的话,就滚得远远的好吗?”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完全变成了哀求,饱含着十万分的委屈与心酸,一句一句撞在耳朵里,叫人难受的特别想逃开。

    陆含章后背的蝴蝶骨被狠狠磕在了后墙上,那些满含水汽的话语和不忍多看一眼的表情比任何毒都更能要了他的命,他分外见不得这双盛满悲伤的眼睛。

    柳长洲傻了一样还在一遍一遍不停的问:“你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从斜里绕出来,轻巧的解开了他的衣带,那衣带被人牵拉着遮在了他的眼睛上。对面那人环住了他的腰,对着他的耳朵用气发声道:“我中的是……单相思啊,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陆含章终于偏过头来,捧着柳长洲的脸,异常珍视得吻在了他的唇上。

    月上柳梢头,床帐里有纠缠不清的身影。

    一股怪异的感觉掺杂着微末的不舒服,从柳长洲的尾椎一直绵延至头皮。那些缠绵悱恻的吻落在颈侧,软化了他一身在刀光剑影里打磨出来的铮铮铁骨,叫他走投无路得只能伸长胳膊更紧得拥抱触手可及的人,哪知这一拥抱甫一加深,便失去了任何放手的理由。

    他极为克制的舒了口气,鬼使神差的轻轻唤了一声:“含章……”

    蛛丝缠绕雕梁画栋,凉风缠绕枯柳,由来总是……

    情丝缠绕英雄体。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丝缠绕英雄体——屠洪刚《风云》

    卷二里苦命鸳鸯的部分应该都结束了,所以我写的真的是轻松的爱情文~~~

    第31章 明察秋毫

    柳长洲是被一道亮光晃醒的,睁开眼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这放在平常简直是一种比凤毛麟角还稀有的情况。身上一些难以言表的酸痛与难受,叫他囧囧有神的回想起了昨晚的事,他简直想抄起鞋底在自己脸上狠狠抽几下。

    这种生米成熟饭的即视感太强烈,别说窗户纸已经破了,恐怕连窗都他娘的早被暴力摧毁了。

    他扭头对着同床共枕的人翻了几个白眼,却被那人一张玉琢似的脸给打败。陆含章整整昏迷了半个月,他那时候心焦气燥,根本没有闲工夫看看闭着眼的陆含章到底什么模样,到这会儿才有了些许心情仔细打量他。他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他和初见时一个模样。

    这个结论叫他心里诡异得升起一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念头,他们人现在华容,恰是一种物非人是。他被这想法一下子给刺激到了,但越是死死抿着嘴角越是往上翘得厉害。

    生平第一次,要为一个人逆着兔死狗烹的大势活下来的想法如此强烈。

    本以为还没有醒的人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准确无误的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那人眼睛连睁都没睁,话音里带着十足的鼻音,囔囔道:“别看了,柳大人还有一个大破烂摊子要处理,大清早上就视奸合适么?”

    柳长洲:“……”

    陆含章又接着道:“衙门后院里那一大铁罐子盐水至多煮出来一个蛐蛐罐子那么多的盐,就算是天价盐,一百两也肯定买下来了。哪有蠢货会为了区区一百两铤而走险?你最近要多留意城内别的进出口有没有类似的情况,这一罐子很可能是一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掩人耳目的手段。”

    柳长洲顿了一下——这本来是一种最基本的定势思维,可他竟大意到完全忽略,是谁造成的就可想而知了。

    他伸长胳膊取过一旁被揉的乱七八糟的单衣,披衣下床,又回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嘴上却十分冷淡的道:“摸摸你那良心问问你自己这都怪谁?少扯淡了,还是好好操心你自己吧,最好别叫我再碰到你出什么意外,否则我剁了你喂鱼。”

    话音刚落,陆含章没骨头似的从被子里撑起了上半身——他那姿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先是用手撑在自己腰后面把上半身撑成一个弓形,脑门儿顶还贴在枕头上舍不得离开,修长的脖颈被拉成一条弧线,衬得下巴极为瘦削,锁骨也更为清晰了。不过他期间起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而后才一鼓作气的靠坐了起来,但眼睛还是没睁开。

    他中衣微微两边豁开,露出一小片胸膛,但这也够说明现状了,那上面全是某种幽晦难明的痕迹,颈侧那个洁白的羽毛附近也有深深浅浅的红痕。只听他迷迷糊糊的道:“那日真的纯属意外。唔,你等会儿我,我陪你一起去找胡瘸子吧,那人是个……奇葩里的奇葩。”

    柳长洲一手扶额,仿佛格外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转身去桌子上倒水,十分无语的道:“你简直太稀罕了。”普天之下,起床也能起的如此山路十八弯的,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第二个。

    待两人收拾停当,柳长洲刚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立了一大帮人。

    院子里那些人脸上表情花花绿绿的,可谓精彩纷呈了。方秉笔迅速给他递了个眼神,微妙得传达了一种“我压根儿拦不住”的意思来,随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得板着面孔,幸灾乐祸、围观看热闹的神态却如此明显。

    杜蘅若有所思得拄着下巴,老神哉哉的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双修吧。”

    谢卿云神情古怪,却十分有节操的捂着谢一桐的眼睛,然而挡不住那淘气包的声音:“什么是双修啊二哥?”

    这下好了,谈个恋爱上个床搞的近乎人尽皆知。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挡不住二人脸皮的厚度。

    柳长洲若无其事的挥了挥手,示意有事儿没事儿的全都滚蛋,别跟这儿瞎凑热闹,十分无所谓的道:“看什么看?大惊小怪,没见过洞房花烛?还是……诸位排着队等着跟我洞房花烛?”

    陆含章追在他身后,边打呵欠边回答了谢一桐的问题:“双修就是你们学塾里的老夫子给你一连放了两天假,你想那该有多爽?”

    太掉节操了!

    众人的下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纺锤巷子是个口小肚子大特别能装的胡同,陆含章熟门熟路的带着柳长洲左拐右拐,在一个足足有三丈宽的大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挡拉了拉柳长洲的手,低声道:“你进去别四处瞎看,这附近几乎都是耳目,我们一进来就被盯上了。”

    柳长洲在他手心画了个圈,点了三下。不用陆含章提醒他都注意到了,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多,但几乎每个人看到他俩进来都会盯着看好长一会儿。附近有一股淡淡的木炭燃烧的草木灰的味道,白墙上也细细密密的落了一层黑炭,内里乾坤可想而知。

    他们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举动都没有,而那大铁门后像是得到感应似的出现了脚步声,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探出头来,看见陆含章直接就放行了。

    柳长洲还在想所谓“奇葩里的奇葩”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看见铁门后的大院子里一个十分精致的凉亭下有个人直径奔了过来。

    那人一身花红柳绿,脸上也擦脂抹粉,看上去十分像前朝画像里那个远近闻名的仕女。他一看见陆含章,顿时两眼放光,小碎步迈得极为殷勤,但明显能看出来他的一条腿确实是瘸的,似乎长短不一般齐,走路有些一边倒。

    胡瘸子奔走过来的架势十足,却在距离两人两步远的时候突兀得停住了,仿佛两人周围有一层透明的结界,挡着他使他无法靠近。他两只手攥在一起举在胸前,自以为妖娆的一边跺脚一边扭腰,以一种正常人都发不出来的假嗓子嗔道:“含章怎么亲自来了?我派人送去的东西已经用完了吗?”

    柳长洲心里冒出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一时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陆含章被死变态包养、这人真是投错性别了吧,这些念头在心里天雷滚滚的走过一遭,叫他憋不住得十分想笑,被陆含章十分隐晦的一掐给掐了回去。

    陆含章淡淡道:“胡老板客气。”他把柳长洲往前一推,“不知胡老板手底下还有没有空子给我这个小兄弟谋个差事?书念得多了,念得不知道人间疾苦,我有意借胡老板的光给他好好上一课。还望胡老板不用惯着他,最脏最累的活全都交给他罢。”

    柳长洲一边扮着面瘫脸,一边觉得陆含章这一招实在很高——黑盐作坊里一定也是分工明确的,出汗捞钱的、负责打探市场行情的、统筹规划一切的,毫不夸张的讲,他们可能都有一套专门用来应付官府检查的掩饰工程,甚至都可能有一支强大到足以抗衡官兵的武装力量。

    而毫无疑问的是,最脏最累的一定是负责煮盐的下层劳工。

    胡瘸子连一瞥都舍不得给柳长洲,跟条哈巴狗盯着肉骨头一样盯着陆含章,就差流口水了。他十分随意的一挥手,示意手下人带着那小兄弟下去,依旧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道:“含章说的什么话,这不是举手之劳么?”他随后又十分善解人意的道:“现在的人成天都不知道想些什么,这一块铜板、一锭银子岂是从书里长出来的?可怜这些读书人,写个文章做个诗扬名立万又值多少钱?一辈子到头不还是穷死的么?”

    陆含章一边在心里骂“你知道个屁”,一边毫无破绽的点点头:“胡老板说的极是。”

    他又一伸手将柳长洲扯了回来,表面上哥俩好的揽住他后背,宽慰似的拍了拍,侧过头轻声道:“两天?”

    柳长洲避着人,从腰带上掏出自己的“棋行天下”,塞进了陆含章的衣带里,礼尚往来的搂了搂他的腰,轻笑了一下,丝毫不知天高地厚的道:“一炷香。”

    陆含章:“保重。”而后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大概是由于环境极为恶劣,周围有一帮人盯着他们看,导致这一变形的拥抱居然有了种偷情的味道,仔细咂摸一番,感觉居然还不赖。

    柳长洲就被那胡瘸子的手下人带了下去。

    他想胡瘸子绝没有表面那样花里胡哨,他能在大庆极北建起一条运盐、煮盐、销盐的产业链,眼界和手腕自然不小。并且这又是一种顶风作浪的犯律之举,那么他对手下人的挑选、监督与管理自然不会弱,他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和修理。

    果不其然,他被人带进了一件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黑暗里有人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他的衣服,另一套手感极其差劲的粗布衣衫被人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随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卸了全身的力道,顺从的往后倒在了茅草堆上,几双脚不约而同的踢过来,毫无差别的落在身上,叫他好生回忆了一把当年挨揍时的场景。

    眼下是这样一种情况,他在明,这个盐作坊却在暗。陆含章给他伪造了一个假象把他送了进来,他却对这个盐作坊的虚实一无所知,所以似乎除了混进去打探虚实以外别无他法。

    不知道内/幕的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揍,他的正常反应一定是反抗和叫喊。于是柳长洲一边装模作样的开始躲闪,一边嘴里开始飙脏话,数着辈分从那些人十八代祖宗往下骂,骂完了又颠过来再骂一遍,唾沫星子横飞的简直有种吃人的架势。

    好在他还没到脏话词穷的时候,那些拳脚便停了下来,黑暗里有人十分阴险的笑了一声,他听见有罐子开合的声音,随后他身上被人没头没脑的洒了一些东西。

    柳长洲瞬间就想把这些人全都踢下去送给阎王爷做下酒菜——那帮糙汉给他身上洒了一层盐。方才那些拳脚着实不算轻,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开始抽着疼,疼的他眉毛都不自主的往上挑,汗湿的头发糊在脸上难受的他简直想将这些人全都扒皮抽筋。

    他动作幅度十分大的扭曲了一下,而后像被雷电劈了一样颤了一下,划过脑子里的最后一丝意识就是——昨天晚上貌似似乎仿佛好像有点过了。

    然后他就果断的选择干脆利索的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是一种十分嘈杂的铁铲磕在石头上的声音,还有类似于大火焚山一样“呼呼”的声音。他睁开眼,顿时觉得长见识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地方昏暗的似乎从未有过白天黑夜,头顶的光被遮的严严实实,在顶棚上还垂下来许多根特别粗的铁链条。

    几步开外的空地上是个十分巨大的变异炉膛,之所以说它变异,是因为它被人设计成了一个中空砖块的模样,那里面塞得全是煤炭,在砖块样子的炉膛的两侧是通风口。而后在那炉膛之上是个十分轻薄的浅槽,最上方有一层透明的类似于羊脂材质的薄膜,那薄膜中间被一根横梁架起来,搭成了屋顶的结构。

    从那炉膛之上的浅水槽里不断有雾气蒸腾上来,全都糊在那羊脂屋顶上,凝结成水往两侧滑落,跌进了炉膛四围预先设计好的走水沟里。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头顶那层羊脂屋顶实际上是两层,里面走走形着密密麻麻的细软管,里面有流动的液体。

    柳长洲左右看了看,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字排开了整整九座这样的煮盐槽,光着膀子来回换炉炭的人就有不下一百来个。在每个屋顶构架下都围着三四个大铁罐子,已经熬干了的盐水被人连浅槽一并端起来,随后有人往炉膛上架一个新的浅槽,铁罐子里的绿水便会被倒进去。

    以盐水走私食盐的方法才出现,这里这些人居然都已经有这么娴熟的技巧,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早在余盐告罄和方秉笔下令严查之前就有人得到了通知。

    柳长洲理解官商勾结,但他对于贪官和走私商这样一个组合就无法容忍了。如果能够比方秉笔的命令还要早,那就十分简单得指明了一个现象,华容官场里的人似乎并不是最终极的幕后黑手,因为知道方秉笔来严查走私的只有户部极少数位高权重的京官。

    柳长洲若有所思得打量了一会儿,开始思忖如果有人告密引来官府突然袭击的话,这些人要如何短时间内把这些东西掩饰起来?还有,如果不用于煮盐的话,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别的存在价值?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用上这些东西了,干脆毁了算了,正好借此打草惊蛇,看看能引出来哪条毒蛇。

    “看什么看?!没死还不快起来干活?!养你们这帮人是专来吃胡老板的闲饭的?!”一个半张脸都被胡子遮起来的死胖子气急败坏得走来,扬起皮鞭作势欲抽。

    但他还没靠近,身后有一个屋顶架构十分突兀的塌了下来,掉进了下面的浅槽里,有些露出来的部分碰到了浅槽外围一圈的炉膛上,一瞬间被烧着了一大片。那胖子顾不上揍柳长洲了,着急忙慌吆喝人去扑火。

    柳长洲手里扣着一枚石子儿,如法炮制的毁掉了其余八个。场面顿时乱的一塌糊涂,劳工的铺盖卷儿就近放在他所在的这个茅草棚子下,有火星溅出来引燃了那些东西,炉膛里那些火苗顿时如虎添翼,轰轰烈烈得烧了个痛快。

    他又捏着嗓子极其危言耸听的喊了一声:“快跑啊,官兵来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全都扔了手里的铁铲,上百号人汇成一股人流浩浩荡荡的往一个方向跑。有个别要钱不要命的还抓紧时间,趁着混乱从未被殃及的铺盖卷里扣搜出一些银钱揣进了怀里。

    人生地不熟的柳长洲优哉游哉的混进人流里,跟着大伙一直往西去,越过了一个仅容一辆马车通行的门,进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大道上。

    四周的场景顿时叫他头皮一炸——这一条道上一共有九扇类似的门,几乎每一百步就有一个。如果门后的布置都大致相同的话,这样一个黑作坊几乎有整整八十一个煮盐槽,劳工数目至少在一千号人。

    这样的产盐量算得上十分惊人了。

    他趁乱混进了最近的一个门里。

    那个门后果不其然也是九个煮盐槽,不过所有的人似乎都井井有条,听到外面人群高喊“官兵来了”的声音也丝毫不惊慌。只见他们训练有素的把支撑羊脂的横梁拆掉,将那羊脂两边抻开固定在浅槽的两侧。

    之前看到的从顶棚垂下来的粗链条,被人陆陆续续得挂在了地面上一个突起的铁环上。

    而后所有人分成两部分,分别集中在长条形作坊的两长边,随后一个十分巨大的“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从作坊的屋顶上缓缓降下来一个面积可观的长条形盖面,与此同时,地上那些煮盐槽开始以相同的速度往地下凹了进去,一排煮盐槽动作一致,似乎是被嵌在一个可移动的载体上,没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地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大的缺口,恰好和陷进去的煮盐槽、和头顶上落下来的盖面彼此相吻合。在“哐啷”一声响后,那个大盖面和地上的缺口天衣无缝的弥合了起来。

    那个盖面上居然是一应俱全的铁器作坊。柳长洲方才扫了一眼后,趁着最后弥合的时机闪身跳进了那条缝里。

    下面是一层巨大的地下密室,似乎一气儿连通了九个门后的空间,只看见陆陆续续的有类似的载体垂下来,柳长洲打眼一扫,果然,除了他毁掉的那个,一共掉下来了八个。

    除非地震,否则休想一次性毁掉一个规模这么庞大的作坊。规模这么大,食盐的流向就绝不仅限于华容这一块儿地盘了。如果不局限于华容的话,向北也只剩下了一个地方——大庆北境的邻居,北狄。

    柳长洲的脸色就十分好看了。

    户部高层,走私两淮的盐,在华容中转,运往……北狄?他几乎可以确定刘统和这个幕后的户部高层是两条船上的人,似乎只是凑巧有了交集。这就更不对劲了,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指引他去找到这个作坊,去查明一些东西。

    他一下子就通透了:宗仪到底想借他的手除掉户部的谁?朝廷新近要推出的大政策遇到了什么人的阻拦,需要抓住那人的把柄清扫道路了?

    他看了看四周,十分大胆的猜测,既然地下全部打通的话……有可能使整个机构恢复原样的触发机关只有一个。然后他十分理所当然的想“要是陆含章在就好了”。

    柳长洲:“……”完蛋了,离不开了。

    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五指牢牢嵌进了他的指缝间,有人笑道:“不赖,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

    这种大白天诈尸一样的情景叫柳长洲条件反射的浑身僵了一瞬,而后他就突然明白了陆含章之所以这么放心得他把推出去的原因了——你自己去亲眼见证一番,我在最后的地方接你。

    陆含章弯了弯眼睛,好心情的解释道:“胡瘸子有次非要拉着我喝酒,他自己……”他还没说完,柳长洲猝不及防的回过头来,不挑地方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没头没脑道:“我简直太爱你了。”

    陆含章面色古怪了半天,随后给笑了,说:“所以?我终于比得过金斗了?”

    柳长洲:“……”

    第32章 心有灵犀

    地下并不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往西侧看过去,能看到一条大约一人高的缝隙,那里似乎有水声。可想而知了,陆含章一定是从那个地方钻进来的。这也很好理解,盐作坊里用来冷却盐溶液蒸汽的水一定有来源,也有去向,那么盐作坊的附近一定会有河流。

    十分凑巧的是,那个缝隙外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地势落差,将那缝隙给遮了起来。

    陆含章抬起手指了指东侧某个方向:“要将重物上下平移的话,大庆境内只有一种类型的个机关能够办得到。唔,你待会儿去那里看看,应该会有一个很笨重的转盘,结构很简单。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柳长洲点点头,顺嘴道:“不一起去看看?”这句话本没有什么意思,更没指望能收到回答,柳长洲纯属随口一说。结果他听见陆含章一本正经的道:“不去,要不然,我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

    柳长洲:“嗯?”

    陆含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将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十分惜命的道:“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进到地势比较低、空气不太流通的地方,会憋死。”

    柳长洲戳戳他肩膀,鼻子哼了一声,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已经彻底放弃从陆含章嘴里听到有关毒的任何信息,算算日子,不出意外的话,柳江和朱点衣也快赶回来了,他总会从别的途径知道所有,活人横不能被尿憋死。

    他往深处走了将近一百来步,果然看见一个匍匐在地的大转盘。那转盘是个长相堪称矮矬穷的轴辘,直径足有两丈,从上表面垂直发出九簇强度可观的铁链条,钻进头顶的石壁里不见了踪影。在轴辘那短小精悍的腰上,那九股链条则泾渭分明得依次从上到下盘旋成一叠,外表狰狞,十分丑陋。当然这东西又不用相亲,丑点儿也没所谓。

    仔细一看就能看出端倪了。那九股链条是分别缠绕在九个并排套在轴辘外侧的另一个子轴辘之外,可怜那母轴辘自己本身就挺矮矬穷的,又被这帮败家子儿一气儿裂成了九个,那每一份有多矮矬穷就可想而知了。此外,从母轴辘的中心延伸出了一根十分粗壮的把柄,一直戳到了头顶的石壁上一个相互配套的长轴里,似乎在相对应的地面上有一个借以发力的地方。

    柳长洲一手抓住其中一根链条,倒挂在半空上去看更为精细的结构,这一看还真给看出门道来了——那个母轴辘与九个子轴辘之间的缝隙间全是细细密密的锯齿,那些锯齿是一个个单方向的小斜坡一样的造型,母轴辘与子轴辘上的斜坡方向彼此相反,使母轴辘与子轴辘之间的相对滑动只能朝向一个方向。

    这些锯齿一下证实了他的想法,九个子轴辘的滑动确实彼此互不干扰,这使得地面上那九个门后的煮盐槽可以彼此毫不相干的降到地面以下。而当反方向收缩链条将这些煮盐槽升上去时,由于锯齿之间的相互嵌合,九个子轴辘只能随着母轴辘的转动而转动,这样就使得所有的煮盐槽可以同时恢复原状。

    换句话讲,只要母轴辘反方向转动,可以同时带动九个煮盐槽的升降载体。

    眼下那九根链条上只有八根绷得笔直,有一根还十分松弛,相对应的正是柳长洲手贱毁掉的那个。

    柳长洲摸着下巴围着母轴辘转了一圈,觉得他就是再长十只手也不一定能推动这个轴辘。这种怪物少说得有一百个人才能搞定。

    这些人是不是闲的?贺云事事儿的整了个“共轭阴阳关”,黑盐作坊里又出现了一个其丑无比的“子母轴辘”,这些人一天到晚是不是光在琢磨如何与上级高智商得躲猫猫了?

    自从他们一行人来到华容,他几乎每天都在各种前所未见的机关里翻跟斗。这种操蛋的经历时常叫他哭笑不得,仿佛人这一辈子就突然变成了一次与死物之间的较量。他想,会不会有一天,这些冰冷冷的铁家伙也会超越人的意志而存在于世,当人再没办法左右这些智慧结晶时,还有谁可以扮演一个管窥阁的角色,扶大厦于将倾?

    这时,洞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寻常人不留意就不会察觉到的脚步声,柳长洲一回身,瞬间觉得腰杆子又粗了一圈——方秉笔与管窥阁一干部下、官兵犹如神兵天降,十分神奇得出现在视野内。

    这简直都不用猜了,一定是陆含章的丰功伟绩。

    有些人存在于世,纯粹是为了让人仰望,诸如孔孟荀子;有些人的存在,是为了让人胸怀天下,诸如管子卫鞅;有些人则是为了让人心存敬畏,诸如李聃庄周。

    像陆含章这种的,纯属是叫人拿来无下限得爱的。

    人多简直办什么都手到擒来。

    柳长洲忙中拨冗给陆含章飞了个“我简直不能更爱你了”的眼神,大拇指弯向地面做了个“等我”的手势,便转身简单的比划了一下进行部署。周围形势很明朗了,所有手持利刃的士兵都在煮盐槽的四围寻找藏身之地,攀附在升降煮盐槽的载体之上,一阵井然有序的布置安排过后,一切重又恢复寂静。

    没一会儿,地面上传来一声十分短促但格外尖锐的鸣响,随后头顶上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十分巨大的脚步声,似乎都汇集在母轴辘的正上方,那根连接母轴辘与顶棚的粗把柄上有肉眼可见的细细的颤动,母轴辘与子轴辘之间相互咬合的锯齿上传来轻微磕磕碰碰的声音,回荡在单向出口的地下室里,像是冬眠的怪兽将醒未醒时一派蒙昧的鼻音。

    而后,原先紧绷的八根粗链条开始有了缓慢的向下移动的趋势,母轴辘死死卡着子轴辘开始朝着反方向转动,子轴辘外围缠绕的链条开始一圈一圈增多,在四周不同的方向纷纷有铁器与砂石地面相互摩擦的声音,与此同时,四周的升降载体颤颤巍巍的离开地面。

    陆含章抄着手靠在洞口的石壁上,看着那一帮人跟一群蜘蛛似的,手里借助一把铁爪攀附在变异炉膛的底部,跟一条一条人形腊肉似的被带到了半空中。在升至快要到达地面时,几乎所有的人动作划一的借着炉膛一侧,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身手利索的越过了升降载体与地面之间的大空档,看不见了踪迹。在那缝隙快要弥合的时候,一直十分淡定的站在母轴辘边上的柳长洲瞬间跃起,柔韧的腰身在空中剪过一道残影,灵巧的越了过去,那缝隙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转了转手里的弹弓,一直在等一个声音响起。

    整个地下室只余下那个跟大蜘蛛一样的子母轴辘,若是小红看见的话,也许会拿来当做远古祖师来朝拜的吧。在没有人的寂静空间里,子母轴辘之间相互咬合的锯齿同时回缩,外围的子轴辘又绕回了原来的方向,而后锯齿重新出现,为下一次升降载体的回落做好了准备。

    这一连串动静一过,陆含章站直身体,拍了拍自己后背的土,优哉游哉的跨过了小溪,朝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离开了。

    而在地面上则正是另一副景象。训练有素的士卒与被总被虐待鞭笞的劳工有某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相处模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所有的劳工都已经束手就擒。现场铁链条很多,于是方秉笔就地取材,将所有人的脚扣在了一起,一大帮人自动自发的往出口的方向挪。

    柳长洲端着手和方秉笔跟在一侧随着人流走,方秉笔回头看了一眼乌泱乌泱的人群,公事公办道:“头,早上刚到的密函,新的粮田配给制度已经选在京畿直隶开始试行,不过户部有几个老王八异常顽固,条令一直没能正式下达。”

    柳长洲点点头,十分淡定的道:“回去你给皇上发个函,就说一切照旧,那几个老王八没几天好活了,问问他有没有新的人选。”

    方秉笔狐疑道:“怎么,你打算要陆老板接手?”

    柳长洲看过来,摸了摸自己下巴:“我的意图表现的很明显?”

    其实对于要陆含章出马一事,柳长洲一直都很犹豫。他希望他们彼此有共同的使命,这样即便他还是没有那样强大,至少他们的立场和出发点总是一样的。他既然喜欢这人,自然是不愿意和他分隔两地的。可他对陆含章的性子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知道他心甘情愿得帮他到这一步,几乎完全出于对自己的爱重。

    况且最重要的是,他也总不舍得委屈他的。

    柳长洲想了想,若真让陆含章每日朝五晚九的出入宫廷,出入军机要处,陆含章就算表面不说,甚至更不可能会让他看出一点端倪,但他心里就会好受?

    他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没有什么人是无所不能的,就好比他自己,他的短板也有很多,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可他眼下竟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欲望——倘若他真的无所不能,他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可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只要陆含章……时刻平安顺遂就好。

    弱干可摧残,纤茎易陵忽。

    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

    “什么时候,我能够无坚不摧?”

    这种想法太不切实际,他就单纯想了想过了一把干瘾,觉得自己最近有些贱的矫情,大男人了,年纪也不小,陷进了一轮风月,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思维奔逸,变得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变得神经兮兮起来。

    一行人穿过了那条有着九扇门的长通道,走出了通道尽头的另一扇门,视野骤然开阔,但……开阔的视野里站着一帮披坚执锐的人。

    他猜得果然不错,这表面花里胡哨的胡瘸子竟然真的有一支足以抗衡官兵的武装。眼下这一伙人的武器并不比自己这边的差了多少,看这样子,胡瘸子是打算拼着鱼死网破,要么各退一步,要么同归于尽了。

    那胡瘸子架势可大了,他跟个半身不遂的痴呆似的,一团烂泥一样摊在一把太师椅上,敲着二郎腿的模样分外欠揍,他那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叫人起鸡皮疙瘩:“走到眼下这一步实属胡某疏忽,自家后院混进了一颗老鼠屎,引来一帮官府的饭桶。胡某先把话撂在这里,今儿要不你死我活,要么桥归桥路归路,井河无犯。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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