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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数风流人物,还看青楼小倌儿 作者:则我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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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风流人物,还看青楼小倌儿》作者:则我

    文案:

    公子切记,这小南倌儿,最有味儿的便在十三四岁的;十二以下垂髫小儿端地受不住,禁不起翻覆,偏生常哭闹,倒兴头;这十五以上的,却是老道了些,虽经折腾,却恁地身子骨僵硬,不及那十三四岁的小儿。 短篇合集,古风,双洁,1v1,年上,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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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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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且说那日,公子买了个小倌儿

    “噫呀!迟了!迟了!”

    但见一风流公子,负着个大书箧,气喘吁吁,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前头紧跑,一会儿甩手擦汗,一会儿提溜肩头带子,跑得好不滑稽,口里念叨着:“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呀!”

    诸位看官以为何如?公子此番急迫是为赶考赴宴乎?

    非也!非也!且看众人如何说与公子。

    “公子此番晚矣,醉红颜的小南倌早已与了人,恐无尚未破身的嫩雏也。”一商人模样的风月手,一见这公子,便知其意欲何为,且摇扇子且摇头。

    公子内心不以为然,却是躬身谢道:“多谢兄台提点,然小生心意已决,此番去定要寻一个不可,就此别过罢。”

    那人也不过随口一说,没曾想这公子竟如此多礼,没的有些发笑,想那公子怕是不懂此中道术,便掩袖对他私语:“公子切记,这小南倌儿,最有味儿的便在十三四岁的;十二以下垂髫小儿端地受不住,禁不起翻覆,偏生常哭闹,倒兴头;这十五以上的,却是老道了些,虽经折腾,却恁地身子骨僵硬,不及那十三四岁的小儿。”

    说罢便拍拍公子的肩膀,露出只同道中人才知的□□笑容。

    公子生生打了个冷战,又兼问道:“这十三岁小儿,可能负我背上这大书箧?”

    那商人一看,端扶了一阵,便一掌拍公子身上,力道之大让公子禁不住往前踉跄了几步,才听他笑骂道:“公子好生没道理,这书箧恁地沉重,小儿夜里经你几番疼爱,白日里正是娇弱难堪之时,你怎可如此不怜香惜玉,令他背负些重担?”

    公子捣头如钟,心道:便要找个十五的倌儿才可。口里却对商人道:“多谢善人提点,我且去了,少不得要寻个好的。”

    “嘿呀!”商人笑道:“君且去,勿忘我言便可。”

    两人就此别过。

    公子又是一路奔波,到得醉红颜门口,却见人山人海,楼上楼下,树上树下都是看热闹的人,立时止了步,卸下书箧,寄在一处商家。便扯了面铜镜,对镜轻弹冠帽,拉扯衣裳,卸去了风尘愁色,更添了几分俊俏潇洒。

    公子对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禁不住摇头哂道:“世间竟有本少爷这般风流少年,比过宋玉赛过潘安,便是卫玠在世也恨不能自抠双目,哎,可叹,如此人材竟还得参加科举,端的天妒英才,地母无眼呐!”

    公子整罢衣冠,叹完凄苦身世,便掏出一支扇子,拨开众人,悠悠然走了进去。

    醉红颜是乌仙镇顶尖儿的南倌楼,与那世人皆知的天下第一青楼平分秋色,收容了这大兴王朝遍野飘零的美人儿,每每歌间柳词里,传唱的负心郎痴情女,便自两处流传开去。

    自去年起,醉红颜便宣言道:来年七夕,要发卖一批已经□□,却未经人事儿的嫩雏儿,诸君欲点从速,价高者得,过时不候。

    公子年方十八,赶赴乡试途中,因书童发急病不幸去世。没奈何,这从小便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供着的公子,只得耐着性子负箧,不两日便觉眼前发黑,无可度日,非得买个书童不可。

    途中偶然撞破一举子和其书童行那云雨事,一时也心痒难耐,便思想着:这书童未经□□,我又未熟此道,云雨其事只怕不尚如意,莫若买一未□□儿的南倌,倒是一举两得。

    道得乌仙镇,听众人摇头把扇大谈醉红颜今日其事,公子一惊,嘿然笑道:“天公助我!”这才着急赶了过来,未曾想及到时,小倌儿已演完才艺,正排排儿站着,蒙着面目,等待客人出价点初夜。

    公子甫一入场,便觉台上一片花绿香谢,千娇百媚的花儿皆媚笑着偷偷觑他,心中正是得意,存心要耍个风头,便从堂中寻了一熏香丝帕,大着步子走上台,对众人作揖道:“承蒙诸君不弃,且听小生一言,今醉红颜大张旗鼓要发卖小倌儿,然我等实实不知其品相性貌如何,纵是隔着帘子看个百十回,也无可只其根本。小生狂妄,愿亲自上手摸摸小儿郎等身子骨,为诸君品评,没得受了不白,亏了银钱。诸君意下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自古以来未点倌儿前摸他不着,嫖官实不知其皮囊底下身子骨究竟如何,到听得这龟公倌儿恁得瞎说,到底做不得数,今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亲手试之,虽有些占便宜之嫌,倒也实在。

    “尚可一试。”

    “可矣。”

    “甚好!”

    众嫖堂中怪笑,击掌窃笑欢腾不已。然醉红颜龟公却是气得红脸发青,转过一张青□□面,怒骂堂下痴呆打手:“还不快去将他扯将下来,你待如何?端地竖子无知!”

    打手一扑而上,众嫖见势不对,倒是义气横生,有人口中嚷道:“诸君切莫作壁上观,兄台如此辛劳,我等也需得助力报他大德才是!”

    “然也!然也!”

    “我等且待兄台品评,台下乱子兄台不必挂心。”

    公子嘿笑,于是大义凛然用香帕蒙了眼,虚探着步到排头南倌儿面前,道貌岸然道:“多有得罪,请勿见怪。”说罢便抬手抚上小倌儿柳腰,只觉手中细腰与女子无异;双手又滑至双丘,略略一摸,倒有弹性。最后才用手描摹了五官,眼鼻口皆周正,未曾斜眼歪嘴,便朗声对台下道:“此倌儿货真价实,诸君还请速速出价。”

    顿时台下又一片骚动,争着对龟公喊价,“我出五两银子。”

    “我十两。”

    “二十两。”

    “三十五两,再不可多了,望诸君慎之。”有人老成持重劝诫,怕众嫖陷入争夺,反便宜了龟公。

    最终这原定价二十两的小倌儿,便被那三十五两的商贾点了去。龟公也不摔东西了,转首窃笑,对场中打手使了个颜色,令他们悠着点儿,别耽搁了那公子品评。

    “这倌儿身子骨略弱,需得再降养几月,望那怜香惜玉的兄台切莫错过。”公子又评了一人,台下争破了头,非得把这“怜香惜玉”的名头抢到不可。

    “这小倌儿是极好的……”

    “这位,倒是冰肌玉骨……只这小脸儿有些伤痕,诸君自便罢。”

    “……”

    及至这最后一位,公子上上下下摸了两遍,鼻尖似发春的狗儿般嗅一个不住,正凝神要摸第三遍,小倌儿已不堪羞怯,连声糯糯着退了好远,俩人不知觉躲到了众倌儿后。

    公子摸遍他腰肢双丘脸蛋儿,便掀起倌儿丝帕,顺口在他眉间美人痣处轻嗅了会子,又在嘴儿上香了一下,径自嘿笑道:“这可算得天作的姻缘,小美人儿今且随本少爷去了罢。”

    说罢,对着台下扯着脖子听他点评的众嫖,未语先叹:“噫!我竟忘了点下前头佳人,没得便宜了诸君,小生愁煞今夜良宵无人伴,这最后一位……噫,诸君若怜他孤苦,便兀自点了,使他少受龟公责罚罢。我实实不愿如此中伤郎儿心思,却不敢诓骗列位,若诸君不弃,小生便送佛到西,支二十将银子为其赎身,投我门下安身做个书童罢。”

    说罢便径自扯了蒙眼丝帕,假把式擦了擦眼角黄鼠狼眼泪,摇头下台,也未曾回头看那蒙着面的小南倌儿。

    “咿!怎的如此不堪,赎身竟才值二十两!”

    “莫不是夜叉之相?依我观其身姿,倒也是极好的。”

    “非也!依我看来,这小倌儿怕是不堪那事儿,抑或身有隐疾。公子不堪为外人道,怜其孤苦,便想赎了他做个小厮,端茶倒水负箧曳屣罢了。”

    “公子真真善人也!我等且全其心意,怜那小倌儿一回,积些福分,待明年再遇着公子这般善人,挑个好的罢!”

    “甚好!甚好也”众人欣然应允。

    龟公咬碎了银牙,恨恨唾地上,自个儿辛苦□□的小倌儿,二十两银子便被众人哄闹着要赎身,顿时气得粉面含春,尽是五花八门。对那罪魁祸首怒道:“官人端的无良,奴家辛苦培育十数载,没得去了钱财无数不言,却实不忍儿郎为你等妄言,今奴家立誓于此,百两银子便可赎身,分文不少。”

    “噫?竟惹恼了鸨公,此事有趣。”

    公子听罢此言,玉树临风的身子一转,朗声笑道:“罢罢罢,龟公执意如此,那便算小的批错了词,捐银百两就当造却七级浮屠罢。”

    “你——”龟公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咳得叮当作响,转眼扫过台下,但见众嫖窃窃私语,却似皆在嘲讽他鱼肉小倌儿,玩弄一干嫖客。个个愤愤不平,义愤填膺欲为那蛮不讲理的人讨回公道,顿时急怒更盛,只恨不能脱了足下丝履,用味儿将他熏晕过去。

    “带着人给我滚!”龟公朝那公子怒吼道,台上小倌儿各异的脸色他已无暇细看,只怕这登徒子再说道说道,挑起其余小倌儿赎身脱籍的心思。

    “不可!不可!”公子闻言却是摇头,他摇着扇子上台去,牵了那小倌儿下来,到鸨公跟前,从怀里掏出一物什递给他,信誓旦旦道:“既如此,我便多与一两银子,烦请龟公将他的卖身契给我罢。”

    龟公立时将那燃着森然怒火的白眼投向他,却只得他兀自笑春风的笑容,无奈只得泄火于堂中蠢货是的打手,怒道:“还不速去找来,尔等竖子当看猴戏否?”

    公子面上无异,却心下笑道:此番不就是在耍猴儿么。

    着来回寥寥数言,却是惹得台下哄堂大笑,人人赞他:“公子之心堪比比干,多了那一窍;却又似那闺阁女儿,细如毫发,当真佩服佩服!”

    不多时,公子拿了卖身契收与怀中,牵着蒙面小倌儿,便一一作揖,与众嫖笑颜话别。

    从此天涯地角不相见,无人能识他妄言之弥天大谎,岂不快活?

    没曾想公子聪明一世,却独独漏算了这小倌儿,恁地让人从头看到尾,早已在心头笑过无数遍,他这咋呼把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

    ☆、第二章 春江花月夜

    公子复又找来大书箧,令那小倌儿负着,却不曾想行了几步,还未出得城去,这小倌儿便嚷叫起来:“公子,恁地忒沉重,可否歇上一歇?”

    公子闻言转身,一把将扇子敲于他头上,骂道:“无知儿郎!此番不出城,待众嫖于明日温柔乡里醒来,发觉我作弄他们,那可怎生是好?”

    “非也!奴闻公子之品评,除奴以外,甚是公允值当也。”小倌儿犹然蒙着面纱,口里却笃道。

    “嘻!你倒是个能自夸的。”公子笑道。眼见着天色已晚,想来城门已关,便寻了个幽静去处,拉着小倌儿宿了。

    公子沐浴后躺在床上,听着小倌儿窸窸窣窣脱衣取带声,不由浮想联翩,思想着那日野林里撞破的密事,耳畔犹自瓢着适才那商人说与他的点选南/倌之技,身/下轰然发热。将欲自/泄了之,却又想到,此刻光景,众嫖正与南/倌儿行那鱼/水之欢哩!如何他却得孤身独眠?外间不正是他赎来的娈/童儿耶?真真愚笨!

    “咳咳……你且进来,让少爷看看是何模样。”

    小倌儿宽衣解带之声骤停,似那受惊的小雀一般定住不动了,脚步却是未敢移动半分。

    “可听见本少爷言语?速速进屋来!”公子心内实实发慌,却不敢叫人稍稍看破,便借他人之火,虚张声势恐吓外间小儿。

    小倌儿果然彳亍着挪步进来,轻轻慢慢,如行在荷花尖儿上那般小心,似履薄冰那般谨慎。公子闻那轻渺足音,如同敲在心上一般,更是难以忍受,心头发热,突地翻身坐起,未穿丝履便下了地,掳了那小倌儿便翻身上床。

    小倌儿一倒得床上便大惊失色,初生牛犊般胡乱挣扎,公子力大,一把扯了他面巾。却是个标致人儿,眉眼间自有风情,有一美人痣米粒般大小,多的公子也不好道清,便又引古人样貌来况:“端地貌美,似韩嫣董贤,便是那南后赵子高见了,也恨不能唾血自裁。”

    小南倌儿又哭又闹,生生不从,公子却被挑得更是□□上头,将他翻将过来,跨将上去,蛮力压制,用手脱了他亵裤,附于他耳后沉声道:“你且受我一回,使我尝个味儿,说不得本少爷不好男色,明朝便可放了你去。”

    小倌儿又悲又喜,尚在思想,身后幽/谷却被人手探将了去,顿时三魂丢了七魄,不要命地闹将起来,直震地床板嘎吱响。公子附他身上也着实恼火,这倌儿端地爱闹腾,全然不似受过□□的,想他好容易选了身子骨硬的,却没来由遇着这么个主儿,好生晦气!

    “本少爷不管你如何闹腾,今日非从你身上得趣不可,你若实实怕疼,也莫喊叫,便将龟/公教与你的房/中/术用来,我俩个一起快活,可不比这杀猪宰牛似的强逼好甚百倍?”少爷又俯下身,含住他口舌,不许他再叫唤。

    “唔唔……公子,奴有话说……呜呜……”小倌儿不再疼得吱吱叫,却是苦哀哀地要诉苦。

    公子一听这开头,便摇头苦笑,知自己这是遇上歌词儿里,那等有故事的人了,罢罢罢,且听他一言,“你说。”

    “奴并非今日该被发卖的倌儿,实是因为楼里一倌儿与人私奔去得,龟/公大怒,将将好,又赶上奴前日才被拐卖过来……他便要我假扮那经过□□的倌儿……想是怕奴还未竟驯化,留在楼里要出乱子,经公子一搅和,便顺势将奴买与公子了……”小倌儿径自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惨娇怜模样。

    公子却木木然问道:“你不是那未破/瓜小倌儿……那,此前可有被破/身?”

    “你——!”小倌儿顿时急怒,俏脸红透,忿忿嗔怪公子他是良家子,本当娶妻生子,何来被破身之说?!简直荒诞!这公子好生荒淫无耻!

    “未曾便好!未曾便好!便要少爷来好好疼爱你罢!”说罢便要继续探入手指,俯下身在他耳畔亲热,妄图转移他注意力。

    “公子!公子!”小倌儿急叫道:“公子怎生如此无耻,吾本良家子,求公子放我一回,来生小人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救命之恩——啊……啊啊……疼!”小倌儿信誓旦旦的誓言顿时扭曲,他被那公子顶入幽/谷处的阳/物激得莫法,思绪又飘飞了,唯有疼痛在他全身流窜。

    公子也未尝疼爱过娈/童儿,此番却被这倌儿逗得一腔邪火,他怎不知拿了良家子的卖身契便要奉还?如此一来,他苏州老宅里的侍女男厮岂不该尽数放回?一家人凄风苦雨忙不迭迭,贪他个“来世结草衔环”?

    “小儿郎此言差矣,焉知你不是前世受了少爷恩惠,涕泗横流,感恩本少爷心意,决意今生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转来?“说罢,又啪啪在他双/丘上拍将两下,道:“你且宽心松身,少爷不是那纵/欲的人,不爱折腾你,便想尝个味儿罢了。”

    小倌儿闻言却是苦笑难言,他今儿真真遇着这命里的天魔星耶,如此不讲道理,颠倒是非,咿,想他鸿渐生真真命苦耶,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罢罢罢,今不让他得个趣儿,怕是没个交代,无法安睡。

    公子正在外间研磨探索,这桃源幽径尽在眼前,却苦于无路可通,正是无措之时,兀地一个滑步,阳/物尽插/了进去。公子禁不住喟叹一声,却听那小倌儿正哀哀抽气,颤颤扭身,却似要便宜他那物什似的。

    公子试着动了动,真真紧得莫法,便俯下身在他嘴上窃香,双手也不甘寂寞地上下抚摸,小倌儿禁不住呻/吟出声,松泛身子,容他阳/物。公子慢慢得了趣,俩人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倒腾了许久,直弄到最后,皆是浑身酥麻,好不畅快。

    云/消/雨/散后,公子一时诗意滥觞,当即赋诗一首:

    去年江水连海平,今日与奴共巫山。

    莫道此番不消魂,试看床中双鸳鸯。

    公子向来得意自己的诗词,于是揽了浑身无力脸色潮红的小倌儿,靠于自己胸前,轻轻揉捏他柔韧的腰肢,问道:“此诗如何?可有大家风范?”

    “狗屁不通!”小倌儿心头笑骂,吐出口却是:“公子好文采,奴家好欢喜。”

    “如此便好!”公子傲然赞道,不知想到什么,一转念却又侧身俯于小倌儿身上,在他耳畔柔声正色道:“以后便唤我‘官人’罢,本少爷尚未娶妻,却想听听这娇滴滴颤笃笃的名唤。”

    “……”小倌儿怔了怔,却是突然脸红了,呐呐着口,吐不出这称谓。

    “娘子,唤声‘官人’听听罢。”少爷兀自笑着催促道,在他嘴儿上又香了一下。小倌儿不自觉迎上他眼睛,清亮的眸子里俱是包容笑意,恍惚……他真是在对娘子娇痴。

    他的思想又飘飞去了,他想起初见公子时的情景。

    醉红颜楼中,他心惊胆战立于人后。见他打着扇子走上台来,作揖言笑,不似宋玉墙上过,便似潘安车上来,端的玉树临风,绰约风姿,令人暗自心许。

    他并非出自伶家,被逼贩卖也实属无奈,但见这公子模糊面目,还未来得及辨认,却不知为何生生掉下泪来,满头满眼尽是他,心中念念,好生熟悉,竟似曾经见过一般。料到今日逃不过这么一回,还暗中思想着,要是有幸能和这公子全一回巫山云雨,也好过被底下油头粉面狂生糟蹋得好!

    如今,他和这公子赴过几回巫山,翻过几番云雨,这公子唤他“娘子”,盼他开口唤“官人”……世道当真弄人,前些日子他尚且风雨飘摇四处流窜,唯恐被捉住身陷囹圄,如今看来却仿似梦一场。

    思想前时苟且偷安之况,没来由一阵心酸,犹然后怕,这十四五岁的孩子收拣身上冷刺,似浮萍有幸碰上朽木,乖乖巧巧拉着公子的手臂哭泣:“官人救我……呜呜呜……”

    公子只觉这“官人”听来着实令人浑身舒爽,便又欣喜道:“再唤几声听听。”

    “呜呜……官人,救救我罢……”

    “官人,我好怕……”

    这哀哀泣泣的童稚哭声,在这三更半夜听来着实属引凄异,公子于是连忙捂住他的小嘴儿,佯怒道:“你唤官人便可,何必再唱新词?这些个曲目本少爷早已听过多回,自个儿也会唱了。”公子复又逐开笑颜,清清嗓子,开口道:“你且听着:官人,奴家实是清清白白,被那登徒子强占了……如今无处可泣,但求官人赐奴一死,以证清白罢……”

    小倌儿此番真真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无言再诉。

    泪亦罢,言也罢,自己这噬心抠肺的流离身世,以此便缄口不言罢,免得被这没心肺的公子当戏曲取乐。

    “噫!这才想起,你可有名儿?”公子笑晏晏问道。

    “鸿渐生……”小倌儿险些脱口而出,对上公子笑微微的双眼,却是心下一叹,苦道:“龟/公唤奴,春花。”

    “啧!这甚破名儿!看少爷给你赐个好的。”公子嗤笑道,凝神苦思着,一只手儿却始终在他身体上下来回揉捏,小倌儿禁不住这爱抚,颤颤地直往他怀里钻。

    公子张口吟诗:“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江夜!”公子意上心头,侧过身与他对视,笑笃笃问道:“江夜!江夜如何?”

    小倌儿承受不住那温柔却懵懂的深深眼眸,泪珠儿滴溜溜得溢出了眼眶,点头笑道:“奴谢官人赐名。”

    “江夜不哭……”公子笑着摇头,用手擦去他眼角泪水。

    江夜一时难忍,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覆上自己双目。他清醒明白,公子心内从未怜过他,无论是身世还是眼泪。

    他似缺了那一窍,只知欢愉,不明忧杀。

    “奴可否请知公子名讳?”江夜轻身侧附在公子胸前,柔柔娇声问道。

    “本少爷姓官,单名人,官人也!”公子噫嘻笑道,眼神明亮,直刺得江夜泪流满面。

    官人……汝何其冷酷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发不出去。。。。

    ☆、第三章 他年我若得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翌日,公子令江夜负箧,交了通牒文书,便匆匆出罢城去。

    行走不多时,却见远处灞桥烟笼,水面轻寒,尽是杨柳依依,多有文人墨客骚诗于此,沾巾儿女泣下千行。公子也难免诗兴大发,随即东临碣石,衣服济楚,摇扇赋诗道:

    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只黄鹂赴巫山。

    一群野鸭扮鸳鸯,嘎嘎嘎嘎,曲项向天怨。

    诸君勿怪公子诗才虽高,意境却拘于麻雀肺腑。公子实实未有远虑近忧,不曾思念高堂,亦未伤别私藏于秦楼楚馆恋恋不舍之佳人,今仅余一娈童,负箧曳屣哀哀戚戚落于身后,口口声声道:“公子,公子,等等奴罢。”

    江夜好容易追将上去,一抬头却见公子充耳不闻,兀自摇扇观湖,嘴角犹带微微笑,端的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思及昨夜种种,不禁心旌摇曳,暗自垂头,红了脖颈不言。

    公子此番赶考,实属无奈,他志不在科举,只欲从商。此刻观这潮来潮去,旦夕间便是千万转还,心头蓦地有些惴惴。思量自己一番未酬志愿,难免吁嗟喟叹,转头却又见江夜负箧沉重欲泣,心头更是不忍。只恨不能将那圣贤书尽数弃置湖中,自此做那浪荡子,顽耍笑浪,快意恩仇,袖手天下。

    江夜昨夜才和公子翻覆红浪,此时身子正是不太爽利,又负着这沉重书箧,有苦难言,恍惚间听公子唤他,忙忙应道:“公子,公子可曾唤奴?”

    公子转身自碣石而下,脸色肃骏,目光沉沉,定定看了他两眼,似叹了口气,道:“放下罢,弃了那劳什子圣贤书,随我北去上京,寻个营生罢。”

    江夜大惊,骇然瞪眼,口齿不清,战抖抖道:“公、公子,令我弃……书?”

    公子见他惊骇模样,却是一笑出声,眉间愁色尽去,复又摇扇嬉笑:“本少爷不是那读书人,十年寒窗太长,吾只争愿挣个朝夕冬夏。家中父母之命,自小便令苦读,每每沮沮欲死,打点行伍贿赂考官,过得童试院试。这乡试省试殿试,啧啧,耗时数年,本少爷不愿拘泥于此,也省得辱没门楣,出乖露丑。”

    江夜大骇,手脚顿时冰冷发软,脑袋嗡嗡作响,却一时计上心头。他虽被唤做春花,唤做江夜,却是一刻未敢忘,自己真名本宗;一刻未敢忘他是家族枉死,本该被今上处死流放的鸿家子,鸿渐生!

    然,虽心有计谋,江夜却踌躇不敢言声,此乃杀头大罪,公子如何肯愿意为他担此风险?罢罢,暂莫再提,且先求得公子莫轻易弃置圣贤书,若有一日求得公子允诺,供他参详参详也好。

    “公、公子……奴感公子赎身之恩,无、无以为报,但求为公子负箧曳屣罢了,望公子成全……”江夜垂头不敢见公子面目,只低低絮道。

    “嘻!你可还记得,昨日谁曾哭哭泣泣求我停罢,歇上一歇?”公子一笑,诧异转身,收敛扇面,挑起江夜低垂下颌,使他目视自己。

    江夜小脸红红,难为情道:“……便是奴。”

    远处那沾巾儿女犹自克制,仅执手相看泪眼,谨守男女大防。这边厢公子却是环了娈童腰肢,把玩着扇子的手从他背后挑到前头,引得人儿一阵颤动,转眼侧目见人,顿时羞煞双颊,低低哀求道:“公子……”

    “……身子,可还酸累?”公子置若罔闻,只弃了那书箧,轻轻环着江夜,高大的身躯,顿时裹紧了尚且年幼娇瘦的江夜。

    “未、未曾……”江夜禁不住又回想昨夜,面色愈加粉嫩,垂头嗫嗫。小心推拒着,巴望着从他怀里钻出去,心中又酸又甜:这公子怎生如此猛浪,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

    公子笑道:“愚蠢儿郎,”牵起他柔软的小手放在唇边衔了一下,说道:“你竟跟了我,便是我的人,我一日未娶亲,你便一日是我娘子。你且说与我听,你可是想参加科举?”

    江夜一时语塞,瞬时红了眼眶,满腹心思,竟不知是感念于先头承诺,抑或感恩公子再次渡他。未曾知悉他身世背景,竟是要送他一届伶乐风尘之人参加科举,何其困难,公子究竟意欲何为?便如他适才想见一般耶?

    “你才脱乐籍,却又卖身与我,入了奴籍,按律不得参加科举。我若解除契约,脱你奴籍,你可有家人子弟投奔,或能一试?”公子拧眉思索,望向他的目光却如水清明,未曾鄙夷或猜疑。

    江夜却是泪泣如雨,公子如此大恩大德,他已结草衔环难保,此生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然,他是鸿家子,罪人之子,按律不得参与科举!想他鸿家一朝获罪,夕年功绩全休,当世大儒声名扫地,举全家之力才使年方十四的他逃出生天,最终得已保存血脉。

    飘零江湖市井已不知时岁,此起彼伏的追捕和苟且早已让他心力交瘁,他犹然未敢忘家冤!他必得倾纵生之力,为他鸿家昭雪陈冤,兴复门楣!

    如今有一途,可助他上殿面圣,可入朝为官,暗中寻访证据,查寻奸人,亦可为公子之家族增辉……然,其风险也甚大,不知公子可与他心有灵犀,所见略同?

    “每三年一试,今岁大比便在一月后……”公子犹自喃喃道,还未说出打算,江夜却是明白了,抓着公子上衣下摆拂跑跪下,口中泣道:“奴自知贪得无厌,但……但求公子允奴三年,三年后代公子参加乡试,定能夺魁,不敢自夸连中三元,但奴以性命为诺,誓为公子夺得状元之位!求……求公子成全!”

    公子一愣,却是嘿然发笑,将人拉将起来,掏出捐巾拭去满脸泪迹,笑道:“如此甚好!且待本少爷修书一封告知父母,言途中不幸染恙,烧坏头脑,全全忘却圣贤书,祈愿三年后复考,必还他个举人老爷。”

    江夜未料到公子竟如此欣然应允,如被那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般,痴傻不知所错。正此时,公子又挑起他的脸,在他小嘴儿上香了一下,笑叹:“咿呀!竟不曾早早遇着你,兜兜转转,实实可惜!”

    此番惊喜轮到,江夜真真懵惶耶,竟是忘了这乾坤宇宙,天地之间只见公子一人。他一时情切,便如那初见情郎的小女儿一般,投入公子怀抱,双手紧紧攥着他腰带,涕泗横流。

    皇天后土实可共鉴,他鸿渐生此生愿与这公子魂梦相随,便是将来他娶妻,被无情弃,亦不羞不泣。他亦如公子那般,只争朝夕,不求此生此世全。

    公子微笑,垂头觑怀中小人儿,才及他胸膛,目下只余他燥黄发丝,抽搐双肩,实实如孩童一般孱弱。然,此人儿却是他娘子,能经他几番疼爱,纵然起始不顺,最终却也缱绻眷恋,娇声唤他官人,不忍他离去。何时娶妻还未可知,他却笃定这朝夕之日,恩宠不绝。

    金乌出林,万丈光芒溢出天际,撕破薄雾湖烟。南北往来客渐多,人声渐如水鼎沸。这大兴王朝正是盛世,风调雨顺。

    公子负上这沉沉书箧,牵着犹自红眼拭泪的小倌儿离去。

    一月后的乡试,公子未去得。

    于时,顺洙镇一独院小楼,撕却封条,驱罢妖邪,今已有客入住。

    “噫!本少爷非得倩几个仆从不可,这建院置宅之事甚是疲乏,缺损本少爷英名神武。”公子以手抚面,挥却满头白丝蛛网,气吁吁坐于堂上,打着把扇儿扑扑乱舞。

    江夜从门外端了热茶入内,见公子忿忿念叨,头冠上犹挂蛛丝,衣衫不整模样,立时忍俊不禁,笑得不能自持。

    公子见他如此更是忿忿,耳后稍稍带红,向他斥道:“昨夜也未曾折腾你,为何今日行动如此之慢!速去请些佣仆,本少爷不待见这糟心活计。”

    江夜闻言脸颊微红,却未曾怯懦退后。一月以来,他和公子白日赶路,夜间云雨,算得是焦孟不离,如胶似漆,如何能不知晓他仅是虚张声势,不愿被他看了这狼狈模样罢了。

    “官人喝水。江夜已倩了人,容后将至,我等且去亭榭稍待如何?”江夜上前奉茶,待公子接过后,立于他身侧,一一摘除他冠上蛛丝,为他束冠齐服。

    “无论官人是何模样,皆是江夜最爱的模样。”他本欲宣之于口,诉心曲于公子,然见公子耳后粉红愈涨,不忍公子更加窘迫。心下晕暖,只是轻轻俯身,如公子时常调戏他一般,在他唇上一香而过。

    这本惯常的浅吻,此刻却如烈酒一般,熏得公子腾地脸红耳热起来,全然不似那夜叫嚣着“非要从你身上得趣不可!”的纨绔公子,却更似那新相知情热的少年人,未经那彻骨销魂的艳事,心上人一吻便可动情。

    江夜目送公子龙行虎步弃他而逃,未曾提步追将而去,眼角泪花却滑落于弯弯唇角,他抚膺默语:“今生何其有幸,竟能得遇官人!

    他年我若得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官人,汝且待江夜五个春秋罢!

    ☆、第四章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小楼有一门匾,与外在人家疏异,上有六字,“春江花月夜”,端的龙飞凤舞,如章如松。

    时年,江夜年方十六,公子怜其父母尽失,已与他束发戴冠。虽身量犹然较小,气色却已好盛十分,朱唇星目,面若冠玉,衣饰佩戴宛若成年人一般无二。

    院中常时寂然无声,偶有女仆笤扫之沙沙声,庖厨烹调之叮当声,抑或二公子江夜朗朗之读书声。

    却说此时,突的有人来报,远远地便大喜喊道:“二公子,大公子——”

    江夜大喜过望,瞬时如燕归巢,连忙弃书奔向门口,口中惊喜断道:“可是公子归家耶?”

    兴兴然奔至门口,却犹然门可罗雀,道上行人二三,并不曾有车马,更遑论那远行奔波之人。

    江夜倚门,茫茫然回望,一时竟不知当去向何方。那门房见二公子如此,也恁的不落忍,紧走几步,慰声道:“二公子,大公子遣人送来书信一封,想是过几日便要归家了罢。”

    江夜兀自苦笑,抬手接过信笺,纵是衣冠歪斜不合时宜,他亦未曾整束,径自踏着如梦虚步入了书房。

    “与娘子书:

    自娘子展信时,十日内为夫必归家,安好勿念。

    另,感念娘子独守三月冷闺,为夫一路转徙时有所感,特特赋诗一首,供来年举人老爷赏玩批驳,以度余暇。”

    书信内容至此戛然而止,江夜苦笑难言,翻遍信纸却未见公子之大作,大奇,忙遣人找来门房相问:“适才送信人可还有言语叮咛?”

    “耶!二公子一问,小的便是想了起来,似模糊有句:‘且待为夫归家再念于你听罢!’,小人听罢以为不妥,料是错耳,便未曾往心头去,一时便忘却了此事。”那门房苦着眉眼,面目尽是疑窦,不明所以。

    江夜未曾面红,似理所当然一般,谢过门房便归了书房,将信笺好生收捡于一沉香木盒中。

    垂头眼见往日朗诵之《四书》、《五经》,也仿似失却了光彩一般。只因那人不在。

    公子不好读书,却喜行商。江夜早知公子志愿,并不曾阻拦。然,他于院中汲汲钻研圣贤书,公子却在四海飘荡,以船橹车马为家,常年岁月不归家。此去已有百余天,江夜虽犹能静心读书,每逢乌升凫落,寒夜冷雨,独自惊醒时,却不免潸然泪下,思念与烦忧如蝇附膻,挥之不去。

    商人重利轻别离,然耶?

    公子在外如何过活?可曾有危险?可一帆风顺?江夜泣下如雨,却不敢问道:公子寂寞阑干,百无聊赖之时,可曾念过江夜?

    夕年读望夫诗,未能感同身受,只当是无病□□,没曾想今日读来,句句皆伤情,字字皆是血泪,泪如诗下,泣不成声。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公子,江夜虽有所求:望与子同舟,修十年之约;望与君同床,修百年之好;望得君一心,白首不离;

    然人事不了尽内,若然此三愿者,尽数化作泡影,如昨日云烟,消散于无痕……江夜唯有一愿,誓要求天公应允:

    望公子一世无虞,逢凶化吉。

    却说九日之后,江夜愈是无法安坐,辞了门房自担其职,于门口张张瞭望,既是烦忧,又是情怯,终日不宁。

    直守得大半夜,公子还未曾归来。院中仆从怜二公子年幼,感其心意,双双劝他暂且离去,一有消息便来通报。他却弃置不闻,白狐大氅如皑皑白雪加身,他已渐渐长开的身量,此番看来又如孩童般单薄,惹人心疼。

    终是一夜未眠,公子犹一日未归。

    天渐明,雾渐散,朝日之辉,普照众生。

    江夜全身已僵硬如冰柱,安坐于门口木椅,无法再来回踱步。头顶门匾,“春江花月夜”于日光中熠熠生辉,然当日挥毫泼墨之人,却犹自未归。

    又是一日一夜徒然等待,江夜孱弱身体如纸片,仿佛因风阵阵,便要被吹起,去往心上人处。

    已过十日约定之期,江夜无由再待,匆匆携了银票碟文,点了几个仆从便要出门。

    万里山河,千里云烟,管他是巴山楚水凄凉地,抑或漠北岭南荒芜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定要将他寻了出来。从此昼而为影,夜而为烛,胶漆相投,再不与他分隔,哪怕一日。

    江夜不顾众仆阻拦劝诫,头也不回便出得门去,一言不发直往城门走。未曾想,方行几步,便见一青白小轿缓缓而来,领头的正是公子长倩的车夫。

    江夜一时怔忡,倏尔却如归家之箭猛冲上去,泪珠不自觉滑落,却是笑若蜀葵,口中呜咽着“官人”奔将而去,不去理会一些诧异鄙夷目光。便如去年秋日,灞桥伤别时,他的乾坤,他的宇宙,便又只剩那一人。

    变化却在一瞬之间,江夜不知是否适才眼花,便在帘子因风飘起时,他瞥见公子阖目仰躺于座,眉目紧皱,面色惨白如纸,全然失却了往日的神采与气度,竟似毫无生气一般……

    车马已停,小轿方歇,咫尺寸余时,江夜却如魔障一般,将欲掀帘的手倏忽收回。他长哭一声,口中似有悲天痛地之殇。帘中人寂寂睁眼,目光寥落,见他飞也似地奔将回门,披拂多日的白狐大氅滑落在地,他直掩住双眼猛奔,不再去看。

    江夜目中脑中心中,皆是白茫茫一片,他不曾伸手去见识那轿中人是何面目,尤此,他尚且能诓骗自己,那人尚健全无虞,只尚且未归罢了。

    公子,他的公子……

    “夜儿……”一声轻吟无力的呼唤,自轿终吐出。面色如土的公子在车夫搀扶下缓缓下得车马,望着那悲哭狂奔的人儿,禁不住双眼晶莹。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江夜刹然止步,仅一咒语便可令他神魂尽失。他忘却自己,弃之于九霄天外,双腿却不自禁回转过来,脚下生风奔将回来。

    他的公子,原来并未……并未!只要他还一息尚存,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独赴那冷冷黄泉!

    “官人……”江夜见公子正含笑望他,霎时间,积聚多时的心酸惧怕烦忧惶恐,皆如潮水向他奔袭而来,唯有眼泉能全其意,避其害。

    将欲近时,江夜还未曾投入公子怀抱,车夫却戒道:“二公子小心!大公子出门遇劫,身负重伤,并不怎得移动接触——”

    江夜眼中更是惶恐,往日公子最爱的清澈秋波,此刻却如投入石子的镜湖,破碎虚空,满是怅然惧怕。

    “无妨。”公子挥手笑道,拉过近前如孩童般受惊而懵懂的江夜,笑道:“便让为夫抱抱娘子罢。”

    江夜含泪点头,口中嗫嚅着:“官人,此去——”

    “嘘~”,公子轻轻怀抱他腰身,沉重却无力的身子压地江夜心疼,他将欲问公子缘由,却被公子截去:“容我,小憩片……”话未尽。

    车夫叹罢,公子再次不胜疲乏,昏厥过去。

    “官人!官人!公子……”江夜孱弱身躯,全身僵硬,双手却如铁捁环抱倒下的公子,似握住自己性命一般,不敢稍有松懈,泪泉涟涟,目光却倏然坚定如铁。

    忽而一夜长大,江夜心中卷起万丈狂澜,无法再归于平静。

    官人此去劫难,他必十倍报还!

    是夜,月明如昼,庭下积水空明。江夜侍于公子左右,面色未霁。虽已不计银钱,倩得医中圣手代为诊治,然公子犹是未醒,药效大作,皱眉抽搐时而有之,江夜见之每每心痛如绞,恨不得以身相易。

    却原来,大兴王朝虽是盛世,然风闻圣上龙体欠安,坐下皇子为争得储位,拉帮结派,权力倾轧甚是严重。圣上困于京城,耳中未明,远地官员越发不作为,是以,海盗、山贼之祸愈重,商人商船少不得要遭几回劫难。

    公子此去江浙,带回大宗货物倒卖,多是行水路,较之山路更为安全。然公子归家意切,便将货物托于故人走水路,自己点了几许仆从,星夜出发,从山路赶回。

    途中遇一山贼窝,公子好算计,与之周旋言笑,供奉少许“过关银”,便有惊无险离去。然祸便在这贼窝,公子与仆过关不过两个时辰,山贼窝却倾巢而动,如如狼似虎困住他们。

    公子未慌,只大奇问道:“寨主何意如此?可是银钱未够?”此去远途不平,公子早已料到,便携带了少许银钱,以做必要时周济自身之用。适才已与了山贼半数,已有千金,却是未够?

    “非也!此番本丈前来,不图财,却将欲娉小女于你,许你赘我山寨,免于商途转徙,自此做个乐活郎君。”此寨主五短身材,草寇打扮,赫赫莽笑。

    公子闻言亦嘿然笑矣,他竟不知天下却有如此好事,更遑论,此事落于他身上。他犹自嬉笑道:“敢问寨主如何因此?本少爷身有好皮囊,蒙寨主青眼,虽荣幸自得,却另有隐疾,不敢稍稍隐瞒,望寨主慎之行之,为令爱另择佳婿。”

    ☆、第五章 见江夜,心方定

    寨主惊道:“有何隐疾?”

    公子却似面露羞惭,小声道:“咳……便与那汉哀帝一般,不爱女色,好南风。”

    未曾想,寨主闻言却面露精光,大喜过望,笑道:“当真如此?啊哈,佳婿易求,真龙难得!汝且留下,随我回寨完婚罢!”

    公子及众此时却疑窦丛生,有一仆从受公子眼色,问道:“寨主竟如此狠心,愿将女子如此轻慢嫁与?何不嫁我,吾虽不如公子,却能与你女子共享人伦——哎哟!”突然一酒壶飞至,仆从未敢再妄言。

    “吾观汝尚且懵懂,实是不知陆明先生所言‘头顶五彩祥云,体附真龙之气’究竟何为?却不必去管恁多,你等且随我回寨,令先生再辨认一二便是。”

    公子闻言,却是哑然失笑,这算命先生当真有趣,随口妄言,便阻他行程,实是可恶!然此时敌强我弱,强取实为下策,便随了他去,欲寻计智取。

    却在第二夜,所谓大婚之日,公子及仆窃取道下山,不幸暴露,为山贼截获,交于那正在吹嘘来日做天子丈人的寨主。大怒之,恨他不从。便令人执棍鞭笞五十,直令他血肉淋漓,吐血连连,气力尽失,奄奄一息,才丢至新房与新妇完婚。

    公子如滚过油锅刀山,全身无一好处,已是气若游丝,将死之像。

    然那寨主之女,却不似那般蛮横,趁公子昏迷之际已与他稍作包扎。

    几日后,公子巧诈女子,仆从终日算计,终寻得一无人看守之险途,携他窃去,取道归家。

    于时,见江夜,心方定。

    夜半月高,明若悬珠,却是寂寂无人语时。江夜目视公子平静面目,思想今日仆从所报因果,尤是心中不能安,亦不能甘。

    公子面目俊美,风度翩翩,为人所爱并不为过,他亦曾想过公子不日或将娶妻,与他决绝。虽自己心肺俱焚,五感皆失,亦不敢有所怨,然他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公子竟为歹人匪徒所迫,竟因不从招致毒打。

    公子不从,竟因:“……不爱女色,好南风。”

    江夜眼若灯萤,泫然欲泣,素手抚于公子额上,心头念念道:“公子所受之苦,江夜必不善罢甘休,定要让那匪祸悔而晚矣。”

    思前想后,江夜弃了报官的思想,山南有匪众人皆知,然官府虽曾派人围剿,却终是喏喏而归,未曾有大作为。不寻正途,寻邪径。江夜思量许久,方认为有一人或将能为之报仇,此事说来亦是因缘际会,机缘巧合。

    却说数月前,公子自去江湖周转,兼济家用,徒留江夜于院中苦读圣贤书。

    正是夜间悬梁苦读时,忽有一人来报与江夜,言门口有一醉汉,手握酒壶,生得膘肥肉满,膀阔腰圆,似已醉将癫狂,挥却门房,非要倚门而卧。如今可怎生是好?容他于门口休憩一日?

    时惟九月,三秋岁寒,夜间烟雾四合,生生冷得人战战抖抖,呵气如雾。

    江夜立于门边,见大汉且醉且寒,场景凄凉。忽忆自己遇公子前飘零岁月,同是寒夜,无处可归,心中恓惶之甚不足为外人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今相逢如何能不为之归置?

    江夜嗟叹,令仆从二三,负之于西院,煮温热解酒汤灌于大汉,遣一人看顾左右,且离去。月明星稀,此时此刻,公子可已睡下?可曾……

    江夜叹罢,自去苦读,他有一诺,虽千万人往矣,他亦志心愈坚,誓要夺冠,报公子大恩大德。

    且说第二日,江夜正欲打发些银钱送他离去,这酣眠至午的大汉却慨然谢绝,躬身拜谢与他:“昨夜烂醉,实未曾想寻一住户歇息,吾非良人,未曾落户而未取分毫。”江夜心惊,竟是贼人匪祸耶?

    大汉慨然笑语,徐徐道:“徒慕公子高义,请吾贼人入室,诺信在下。今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空得一身天生膂力,带一帮小儿扎于东山。来日公子若有用人之处,纵是杀人越货不义之事,也尽可前来知会,吾必肝脑涂地为公子除所害也。”说罢离去,徒留江夜怔忡思索,竟是善恶有报,遭人答谢许诺耶?

    待公子归家后,江夜曾笑说与公子听。公子听罢,抚膺大叹:“若然本少爷遇上此事,非得将他送至东山,一览匪寨盛况耶!”

    造化弄人,公子竟果至匪窝,然未曾见甚盛况。反是皮肉肺腑皆为之所伤,今无力仰卧于床,面色泛白,不安不虞。

    江夜业已数夜未眠,定下明日计划,便昏沉欲睡,不忍离公子片刻,便蜷曲身子俯于床侧。

    正此时,却恍惚听闻公子模糊呓语:“……水,水……”江夜大喜,跳将起来,飞至外间为公子酌水,又如燕子偏飞,小心扶起公子,与他饮水。

    一连三饮,公子体力稍复,缓缓睁眼,正对江夜燥红眼眶泪凝于睫,心中难过,侧目不忍看。

    “公子……”

    “何不唤官人?”公子哑然问道,声涩如裂帛。

    江夜摇头,泪水倏而飘坠,他自笑言:“江夜不敢。”

    公子蹙眉,正视他眼,目光炯然洞明,疑道:“何言……不敢?”

    “公子或将欲娶妻,江夜尚需时日准备,恐将来某日,不慎与新夫人同唤‘官人’,使公子与新夫人生隙,有碍——”江夜垂头,目视于地,一字一句,有理有据,却不知自身心痛几何?公子闻言心殇几何?

    “你怨我。”公子幽幽笃道。

    江夜怨他。怨他三月四时不归家,他日夜遥盼,挂心忧虑;怨他不曾允诺与他,害他心头未定;怨他不惜自身,一身皮囊空自受苦难,他心痛难忍。

    公子心中千言,却涩涩呐于口。近二十年不曾泪流,今却滑晶莹滴露,以手抚去,强露笑颜,对江夜道:

    “江南未明夜,娘子思为夫。

    阳关风沙定,为夫念娘子。

    感君知吾意,鸿雁不传书。

    我既明君心,不日便归家。”

    江夜浑身觳觫一震,心中欲言未明之情,如雨后幼笋,渐升上心头,葱葱茏茏,阴蔽一切。他不禁怔怔,抬头看向公子。

    “上来。”公子粲然一笑,掀开半边锦被,待他。

    虽心向往之,然江夜顾虑公子重伤未愈,并不上前,故而徐徐摇头。

    “不妨事,你且上来,我有话说与你听。”公子犹自微笑,张开臂膀,如临飞之鸯,期盼惶鸳归巢。

    江夜眼一酸,便起身爬上床去,心中渴念已久,怎敢轻易放手?

    公子轻轻怀抱江夜于怀,心中大定,仿佛飘游之浮萍,于万亩塘中生根立定。正于此刻,此时,他才知悉自己之方向,并非幼时道姑轻易便能言“定”的。

    江夜轻拂于公子胸前,双手未敢束他腰身。却不及防,公子垂头于他耳畔轻噬,温湿暖意如从心间滑过,他正甜蜜心痛时,有一暖乎乎话语却遽然入耳,那是公子言:“吾有江夜,不愿娶妻。闻江夜一言,我心甚痛,今立誓于此,除却江夜,此生不妻,不与他人巫山云雨,如违此世,便教三魂七魄永无归日。”

    许久,江夜犹怔然未醒,瞠目结舌,似孩童一般。公子轻束他腰身,又歉然叹道:“却比从前更消瘦耶,皆是我错。”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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