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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1节

    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31节

    很快的,孟青便难以忍耐的呼起气来。他咬住了唇,不肯出声,可是抵在他小腹上的阳物却更诚实,原本是贴着他的,这时候已经翘得高高了,硬得厉害了。

    这样的姿势,虽然有些难堪,却是极适合交欢的,也不知他方才是有意还是无意,傅玉声简直不能更欢愉,一双手扶住了他的大腿,渐渐的用了力气,每一下都比之前更用力,抵得更深也更狠。

    这副身体就仿佛是一炉沸腾的熔岩,就要将人烧化,连一片飞灰都不剩,而他是那么的心甘情愿,沉醉其中,沉沦在这种淫糜纵情的滋味中。

    孟青的身体都绷紧了,额头和胸口都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浑身都发出一种炽热的情欲,汹涌的好像要将人淹没一样。然后很突然的,埋在热意深处的阳物被狠狠的绞紧了,孟青颤抖起来,再也忍不住,哭泣一般的呻吟了起来,白色的浊液高高的喷溅起来,弄得他胸前都是。

    第332章

    傅玉声猝不及防,很快就缴械投降,尽数泄在了孟青的体内。

    孟青躺在那里喘气,一脸的懊恼,突然用手遮住了脸,好半天都没说话。

    傅玉声也不料他会这样的快,很是意外,见他这样,故意问他说:“这就吃不消了?”

    孟青很是羞愧,声音沙哑的说,“等等再来!”

    傅玉声闷笑起来,搂着他的肩膀,骑在了他的身上,慢慢的亲吻着他的手指,然后拨开了他的手,亲吻起了他的脸庞。

    孟青睁开了眼,着迷的看着他,沉醉般的亲吻着他,把舌头伸了进来同他交缠,就好像一只啄蜜的鸟,贪婪又莽撞的拨弄着花心深处。

    很快的,孟青就因为这种满是情欲的亲吻和舔弄而呻吟了起来,一双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臂,仿佛铁钳一般,胯下的硬物也炽热的磨蹭他的小腹,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他硬得这样快,傅玉声倒有些嫉妒,明明察觉到了,却故意装作不知,把眼前之人压在身下,亲住了他的唇,逗弄他一般的舔着他的舌尖,然后吮吸舔弄着,发出一种让人脸红的声音。

    傅玉声亲得他嘴唇都红肿起来,这才稍稍罢休,一路流连下去,亲吻啃咬着他的喉结,一双手也不肯罢休,从他的腰间抚弄揉捏,然后来到他的胯下,坏心眼的来回抚摸着那强健的大腿,察觉到他在自己的身下不停的颤抖着,就是不肯碰一下那件高高翘起的阳物。

    孟青的喉咙里痛苦的闷哼着,那种哭一般的声音让人心里痒得厉害,想要伸手狠狠的揉碎他,又想要温柔的亲吻他,想要深深的插进去,听到更美妙的呻吟声,又想要静静的拥着他,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所有的这些念头纷沓而至,就好像漫天爆开的烟火一样,让他无所适从。

    他低头亲吻着孟青的心口,孟青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头发,突然叫他道:“玉声。”

    傅玉声抬起头来,一双手撑在他的肩旁,含着笑看他,很温柔的说:“阿生。”

    孟青眼眶有点红,紧紧的搂着他,说,“你是我的人了,对不对?”

    傅玉声笑出了声,说:“是呀,我生是你孟家的人,死是你孟家的鬼。”

    孟青脸颊泛红,一双眼睛亮得可怕,用脚踢了他一下。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却踢得傅玉声心痒起来,松开了手,哄着孟青背转过身去。孟青不肯,望着他固执的说,“就这个姿势。”

    傅玉声就笑了,说,“好。”然后伸手按住他的大腿,慢慢的插了进去。孟青的腿分得很开,又弄过了一次,这一回倒也不是很吃力,可他故意慢吞吞的,一点点的研弄着,厮磨着,好半天才全抵进去,伸手一摸,交合的地方都是湿漉漉,黏腻腻的,简直让人面孔发烫。

    傅玉声缓缓的抽插着,孟青吸着气,绷紧了身体,咬紧牙关闷哼着,脸上流出了难以忍耐的欢愉和痛苦,努力的想要看着他,可很快的眼神就变得茫然,最终还是失败了。

    傅玉声伸手抚摸着他的大腿内侧,感受着他炽热的皮肤下那种令人惊讶的力量,因为欢愉而迸发,却又充满了异样的克制。

    这场交欢仿佛一场折磨,他缓慢的进入着这具强健的身体,抚摸着每一处伤痕,满意的看着这具身体在他的抚摸下战栗,颤抖,绷紧。

    他抚弄着孟青的乳尖,拨弄着,他的手在这具身体上流连着,揉弄着,就好像要搓碎他一样,孟青的脚趾不自觉的蜷曲着又伸展,抓着脚踝的双手也暴起了青筋,他的脸庞上,额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坠入了无尽的欢愉之中,就好像落在了网里的虫,无助而又惶恐,只能越陷越深。

    傅玉声在他的身体里肆意横行,折磨着他,给他甜蜜的快乐,又给他痛楚。他的身体里是那么的热,就好像他的人一样,热得简直象是一炉钢,简直可以熔化所有的一切。他急促的喘息着,呻吟着,听起来那么的苦闷,让人浑身发痒,恨不能含住他的唇,把他整个地吞吃下去。

    那种急促的喘息声和撞击声密集得就好像一张细密的网,到处都是粘腻的气息,将他们两个紧紧的包裹在一起。

    傅玉声呻吟了起来,慢慢的无法自控,就好像一匹发情的野马一样开始横冲直撞,而孟青却把他夹得更紧,绞得更深,这场漫长的厮磨到了最后,他终于缴械投降,再也克制不住,射在了那具炽热的身体里。孟青就好像被烫着了似得,不由自主的用腿勾住了他,颤抖着将他紧紧的缠住,和他靠得更近,更近,就好像绽放的花抵住了翩翩的蝶。

    第333章

    于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就好像熟透了的果实从枝头跌落,被温柔的湖水包裹着,缓缓的沉了下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肩并着肩,懒洋洋的躺在那里。他的手不自觉的抚着孟青的腰,就好像被磁石吸引着一样,倒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要这样罢了。

    孟青靠了过来,摸着他的脸,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可是一开口,却发觉喉咙已经哑了,于是闭紧了嘴巴。

    傅玉声闷笑起来,凑过去亲着他的唇,然后搂紧了他,孟青慢慢的呼着气,胸口轻轻的震动着,仿佛在说什么,可惜却听不到。

    傅玉声却猜得出他会说些什么。不外就是那些傻话,会惹人发笑,会让人心里吃了蜜一样的甜。

    那一夜好像过得特别的快,他整晚的不肯睡,换着姿势折磨身下的人,连他自己也觉着实在有些坏心眼。大约是太久未做,总是要不够,到后来实在没了力气,才肯罢休。

    两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孟青一直搂着他不肯放开。睡梦里两个人也紧紧的贴在一起,心跳声混在了一处,肌肤的热度不知是你的还是我的,就连呼吸间也是两个人的气息。

    他睡得很沉,出奇的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鸡一叫孟青就醒了,要下床的时候,被他昏沉沉的拽住,不肯放手。

    孟青以为他也要起来,就坐在那里看他,他哪里起得来,又不舍和这人分开,所以眯着眼睛看他,不舍得松手。

    孟青喉咙都哑了,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轻轻的摸着他的脸,安抚着他,让他继续睡。

    结果他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他还在那里贪睡。孟青端了粥过来给他吃,摇醒了他不许他再睡,他笑嘻嘻的不肯起来,两个人又腻了好一阵子,才懒洋洋的起来穿衣洗漱。

    结果他磨磨蹭蹭的,粥都已经冷了。孟青不让他吃,大约是怕他胃病又发作,热好了才准他吃。

    春平一早就出门了,照着他前日的吩咐,去打听葛立芒的消息,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日本人占领租界以后,将犹太人都驱赶到了隔离区。春平按照他的吩咐,居然真的打听到葛家人的下落,还送了好些日常用品过去。回来以后跟他说,葛家的两个女儿也和葛老先生一并住在一个小小的格子间里,精神倒也还好,就是看起来吃了上顿没下顿,怪可怜的。

    春平跟他大致的说了说隔离区的情形,他听得很是难受,孟青就不许春平再说,直接把人赶去睡觉了。

    两个人困在乡下,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傅玉声就跟孟青说起了从前和葛立芒一起做生意时的情形。那仿佛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可一说起来,似乎一点一滴都是清晰的,简直说不完。

    很多生意上的事情,从前是因为忙得厉害,又隔着杜先生,他不大方便说,如今也没了忌讳,慢慢的都提了起来。

    又说到了两个人刚认识时的情形,傅玉声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时候他还怕孟青得厉害呢,头一次在舞厅里见面,就被吓得落荒而逃,想想就觉着有些丢人。孟青只以为他是躲着自己,谁知道他是胆子这样小?知道了之后也忍不住笑,却也知道他不好意思,没再说什么话。

    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就仿佛从月历本子里偷出来的,平静的不像话。孟青怕他在乡下憋出病来,一定他学打拳,他倒是答应了,却又哄着孟青答应了同他学跳舞。

    傅玉声打拳,孟青就在一旁看着,明明教了很多次了,每次看他打拳,还是忍不住要绷着脸。可最后还是绷不住了,抿着嘴看着他笑,说他的拳打得太软,太漂亮了。

    傅玉声却觉着自己的拳打得很是像样呢,所以根本不信他的话。

    孟青呢,跳起舞来整个人硬邦邦的,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倒是不常踩他的脚,可也时常遭到他的抱怨,说是抱着一个铜人在跳舞。孟青就连忙朝他发誓赌咒,说下一次一定学会。

    两个人就这么着打打拳,跳跳舞,大半天就过去了。傅玉声还一时兴起,打算着要教孟青洋文,这可比学跳舞难多了,孟青的舌头就跟打了结似得,哪里学得来呢?那些洋文的书和杂志,也就只有傅玉声一个人才能消受了。

    因为怕他的胃病发作,餐食多为蒸煮,傅玉声又嫌吃得太过清淡,变着花样琢磨菜谱,每天都能写一叠菜单子出来。孟青走过来,慢慢的翻着看,抽走一两张拿走,剩下的原封不动的留给他,煎炸一类的菜式是绝不肯做给他吃。还不许他贪睡,清早叫他起床吃早点,然后陪他打拳,风雨无阻,丝毫也不肯让步。

    傅玉声真是不料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抓着他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抱怨说自己瘦了。

    孟青认真的摸了摸,说:“脸色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明天再多打两遍拳吧。”

    傅玉声只好退而求其次,将菜谱改了又改,才算过了关卡,得见天日,到了春平的那里。

    第334章

    杨玉兰是个很细致的人,还送来了咖啡蔻蔻粉什么的,孟青也坚决不许他喝。

    这种事情上,他其实是很顺着孟青的,可还是忍不住要逗逗这块木头,就问说:“这是西洋的东西,医书上又没有写,你怎么知道一定就是不好?兴许喝了还大有好处呢?”

    孟青很认真的拒绝了,“就是因为是西洋的东西,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所以才不准你吃。”

    听起来多么的有道理,他一时词穷,竟然无法辩驳。

    乡下的日子,说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太难过。虽然到处都是封锁线,粮食价格也高得吓人,一石已要两千多元,可已经不是前几年日本人来清乡的时候了。如今下来的,很多都是旧时青红帮的人,还有倒戈的游击队,当地的警卫团也都是强征的乡下人。只要口袋里有钱,又没有什么政治活动和抗日的嫌疑,那么总算是过得去的。

    傅玉声听说周遭还有游击队活动,可到底不敢打听。他总是忍不住要想起杨秋心,也不知她如今人在哪里,每想起来一回,就伤一回心。

    日本人在孟青这件事上,还是很给杜先生面子的。只是上海城里时局的错综复杂,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杨玉兰劝他暂时先不要进城,他也完全赞同,只在这乡下的院子里走走,孟青对于这件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自从太平洋一战爆发之后,租界全部沦陷,城里英美的电影报纸都看不到了,杨玉兰却有通天的能耐,给他带了许多唱片和洋文杂志让他解闷,大约是怕他在乡下闷坏了。

    大约因为一下多出来大把空闲的时光,口腹之欲又得不到满足,傅玉声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在食谱上,每一张都是蝇头小楷,写得极秀丽,倒仿佛是要写出来去刻书似得。

    孟青有时候拿起来看看,见他越写越刁钻,不过吃样素菜,也要鸡汤来配,就开玩笑道,“若是换了别人,哪里养得起你这样嘴刁的娘子?”

    傅玉声不过写写罢了,明知乡下物资困难,这样的菜式也不过偶尔为之,哪里会餐餐这样要求,不过孟青这样一讲,他故意说道:“哎呀,成亲还不到一年,这就要寻由头休妻了?哪有这样薄情寡性的人!”

    孟青又好笑又好气,抱怨说:“只有你嫌弃我的那一天,我怎么会不要你?”

    傅玉声正经起来,拉住他的手,说:“怎么会呀,我心里很爱你呀,舍不得和你有片刻的分离,你明明都知道的。”

    孟青脸上发热,咳嗽两声,借口说烧了水,便逃也似的去了后厨。

    有一天杨玉兰来看他,落了雨,一时回不去,就在他这里吃了顿饭,傅玉声原本还怕她觉着寡淡,不料她连连的称赞他的厨子不错,说菜式虽然清淡,却别有一番风味,很是特别,外面的馆子里都不曾见过,还半开玩笑的说要把他的厨子请去自己家里。傅玉声就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后来杨玉兰就时常的来看他,聊聊天,吃吃饭,然后才回去城里。她倒不白蹭他的饭,每次来,总是带着礼来,虽然都不是些很贵重的东西,但这种物资艰难的时候,哪怕是一条火腿,也足以表明郑重了。

    日本人在上海成立电影公司,她主演了新片子,还曾带来给他看。傅玉声对于这种事情其实很是反感的,也曾劝过她给自己留条退路,她很识趣,也就不再带来给他看了。

    但他听许卓文的人说,她在日本人那里的风头也很劲,参演了不少那种大东亚共荣的电影,很得日本人的欢心。

    但他们两个人从来都不谈这些,他们聊戏片子,聊罗曼蒂克的电影,聊起洋文杂志上的美人,总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时重庆的人都在说日本快要投降了,这话说了一年又一年,抗战的人也盼了一年又一年,那一天迟迟不肯来到,可大家还是鼓足了气等着。美利坚都参战了,邪恶轴心国投降总不会远了吧。

    可在上海的人们却看不到那一天,大家都在苦苦的捱着。

    那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日本投降后,自己竟然会被当做汉奸捉了起来。

    第335章

    日本投降那天的春天,上海城里人心浮动,都怕盟军打到上海城里来,徐玉兰为日本人演过电影,这个时候怕得厉害了,可她原本也不是上海人,没有谁可以投靠,到了最后,就也搬到乡下,与他比邻而居。

    到了八月,有人谣传说美国人在日本投下了原子弹,这桩消息简直惊人,可是上海这边却不见丝毫动静。傅玉声闷在乡下,消息不通,简直急得不成,他很少喝酒的,那些日子心烦起来也要喝一些,孟青哪里劝得住。

    他同孟青说,如果到了这种地步日本还不肯投降,那么中国人就没有指望了。

    结果等到天皇的诏书一出来,一切就都明朗了。傅玉声一听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忍不住满心的鼓舞,当下就借了徐玉兰的汽车,带着孟青和春平回了城。他非要自己开汽车,孟青胆子大,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开。他好些年都没回过上海了,更别提开汽车了,从乡下回去的路他都不认识,还是孟青给他指路。

    等进了城,他突然就认得了,就好像他从来都没离开过一样。车子开过一条条旧日里熟悉的马路,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笑着同孟青说,我们两个好久没有看戏了,改天来看个痛快。

    孟青很少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也受了感染,想也不想就说:“好,我还请三爷吃番菜。”

    两个人都想起了从前的事,傅玉声愈发的高兴起来,像个讨到了红包的小孩子,笑嘻嘻的说:“那么我就要吃冰结涟!”

    孟青顿时露出懊悔的神情,反悔道:“这个太凉了,不可以吃。”

    傅玉声连连的控诉他,说他一个江湖人,竟然是这样的言而无信,不守承诺,孟青哪里说得过他,看着车窗的报童,突然灵机一动,说:“三爷,买份报纸看看吧。”这才总算躲过了一劫。

    城里卖报的报童都乐疯了,报纸仿佛不要钱一样,每个人都要来上好几份。上海到处都是日本士兵和侨民,神情形形色色,简直是说不出的古怪和解气。

    那阵子上海的形式也是乱糟糟的,据说八路军要围攻上海,日本人还在守着城,到处都是士兵,还有路障和铁丝网,一切看起来仿佛还是没什么变化。倒是原本汪伪政府里许多人突然摇身一变,尤其是臭名昭著的周佛海,突然成了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逐步开始了接收,许多人都在私下底抱怨,说当汉奸反倒当成功臣了,可到底敢怒不敢言。

    等到盟军一来,到处都是美国士兵,傅玉声不像重庆那些人,始终对美国充满了热诚的期望,但这总归是战胜了日本的盟国,他私底下同孟青说,这下子日本人终于要走了,只希望别再来别的什么人了。

    孟青没他想得那么多,宽慰他说:“不会的,美国人图中国什么呢?”

    傅玉声想想,也笑了,是啊,偌大的中国,八年的抗战,已经被吸光了膏脂和鲜血,还剩下什么了呢?

    傅玉声已经在吩咐人收拾傅公馆了,只盼着一家人回来上海团聚。孟青每天都陪着他,看他筹备这那,很怕他累着,可看他为了家里人回来的事情精神很好,便也有些纵容着他。

    谁也不料先是他在城里的房子被当做汉奸资产收归国有了,然后他又因为和徐玉兰来往密切,被人检举,说徐玉兰是他的抗战夫人,他为了徐玉兰才从重庆偷偷回到了上海,又他很早就做了汉奸,说他和汉奸何应敏一向有来往。这一顶汉奸的帽子实在大的吓人,他被关押了起来等待审判,可是要审的汉奸太多,他还远远的排不上号,只好在监狱里受罪。

    许卓文很是精明,眼看着日本人不行了,卷了钱款,逃到了香港。徐玉兰棋差一招,没来得及出逃,在上海被愤怒的民众围住声讨,她从前是影后,是明星,哪里受得了这个?最后走投无路,绝望之极,在公寓里自杀了。

    监狱里的左左右右都是些汉奸卖国贼,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要和那些人沦为一道?可他被关在狱里,有冤也无处伸,他的胃病原本在乡下养好了些,这时候又发作起来,大病了一场,几乎要了他的命。

    第336章

    孟青买通了关系到监狱里来看他,看他病成那个样子,气得眼睛发红,当时就想抱他出去。傅玉声拦住了他,哪里能当真和那些人闹翻呢?

    傅玉声自己也很迷惑,他不曾在伪政府任着什么官职,又不似那些曾向日伪献媚的文人墨客,实在想不通到底哪里能够跟汉奸这两个字扯上关系。若说他同徐玉兰和何应敏有关联,所以必是汉奸无疑,那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青不能当真为了他在监狱里同人动手,忍着怒火,借了监狱里的电话挂给杜先生,请他出面。哪里想到杜月笙出面说了话,却还是不好使。上面明明答应了,到了监狱这边还是迟迟不肯放人,孟青急得团团转,又去杜美路求杜先生,杜氏也吃了一惊,特意打了电话过去,这一次得了特批,才把人接回到家中静养,可还是随时要等法庭的传唤,接受审讯。

    他因为这一次牢狱之灾元气大伤,在医院里住了很久。虽然也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但他的胃病的确发作得很是厉害,在监狱里就时常的呕吐,食难下咽,出来之后养了一年多还未大好。

    孟青每日里寸步不离的照顾着他,连他去受审也陪着他。

    那时傅玉华和陆少瑜都已经回到了上海来,各方奔走出力作证,提前提审他,最后幸而无罪释放。傅玉华在重庆的工厂也被政府接收,回到上海又遇上这件事,对于国民政府简直痛恨之极,又因为国共内战,国家形势前途具不明朗,他经过仔细的考虑,决定举家迁往美国。

    可在这件事上,傅玉声同他却有着不同的意见。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兄弟两人,难得为了走还是留的事情争吵了起来。

    洗清罪名之后,陆少瑜特意来看他,还给他带了一封信。

    傅玉声很是不解,开玩笑的说:“难道是休书不成?”

    可他把信拿到手中,却突然收起了笑容。

    那封书信的笔迹,实在太过熟悉。可那笔迹的主人,却早已不在人世。

    他不解的看着陆少瑜,拿着书信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她点了点头,说:“这是他的绝笔信,一封给父亲,一封是给你,”她笑了笑,说,“原本早就该给你的,可是父亲他不肯,我劝了他好几年了,这才终于松了口。”

    傅玉声不料这封信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信的封口仍是完好,从未拆过,也不知眼前的人这几年是怀着如何的心绪保存着这封信的。

    傅玉声摩挲着那封信,问她,“陆老先生的身体好点了吗?”

    “他的身体还好,就是怪你。”陆少瑜歉然的说道,“他一直没想通,总把少棋的事怪在你身上,在重庆的时候,他不肯见你,也是为了这个。”

    傅玉声却丝毫不觉着意外,他想起陆少棋,眼底发涩,遮掩般的去拿书桌上的裁纸刀。

    陆少瑜问他,“听说你大哥要去美国,你也要跟他一起去吗?”

    傅玉声不料这件事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他自然有他不肯离开的缘故,可这却不能正大光明的告知于人。他反问她道:“你觉着呢?我该不该走?”

    陆少瑜不料他会反过来问自己,沉吟了一下,才说:“你的身体不好,美国的大夫好些,你去看看总没有坏处。”

    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摇了摇头,裁开了信封,取出了薄薄的一张信笺,慢慢的打开。

    字迹遒劲有力,大约是匆匆写就,不过简单的几句罢了,信里写道:我这一生的挫折,多是因为性格的缘故,可我并不后悔。可唯有你,我对于你,一直不曾向你陪过不是。

    玉声,你我从此生死相隔,你就原谅了我罢!

    傅玉声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他慌忙的转过身去,滚烫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他屏着气,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可呼吸却早已经乱成了一片。

    陆少瑜静静的坐在他的身后,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第337章

    陆少瑜离开后,傅玉声把信给孟青看过,陆少瑜把这封迟来的书信送给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回。他想要留着这封书信,却又怕孟青介怀。

    孟青看了以后很久都没说话,傅玉声突然问说:“你还怪我吗?当初同你好聚好散,却又同他在一起了……”

    这句话梗在他心底很久了,就好像涓涓河水中一段沉朽的腐木,冲不开,击不碎,顽固的横在那里,阻起层层的水波。

    孟青却问他:“那把钥匙呢?”

    傅玉声愣了愣神,却明白过来,从贴身的皮夹子里取出那枚小小的钥匙。

    孟青拿来了两人放旧日书信的那个木匣子,用钥匙打开,将陆少棋那封信小心的放在了里面。

    傅玉声很惊讶,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

    孟青又将木匣子锁上,将钥匙收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神情郑重的斟酌了半天,才说:“我也想问三爷,那时候你去东台见我,心里是不是也很怪我?”

    傅玉声不由得笑了,当初觉着痛不欲生的事,如今却也能一笑置之了,大约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个人会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从前那些犹疑不定,那些恼恨不安,都如轻烟般消弭了。

    这么些年了,两个人却仿佛头一遭谈起那时的事情,傅玉声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候是怪的,怪你心肠太硬,后来想想,其实都是我不好……”

    话未说完,却被孟青打断,他抬起眼,那双眼睛出奇的认真:“不能这么说,我也有很大的不是。总觉着我配不上三爷,觉着三爷朋友多,看不上我这样的人,不稀罕我伺候着。那时候我不懂,也不知道三爷的意思,三爷应该怪我的。”

    这番话他大约想了很久,一口气说完,才又呼了口气,有点忐忑的看着他。

    傅玉声眼角发湿,他慌忙的垂下了眼,想要将那莫名的泪意逼了回去。

    真是奇怪,今天他的眼泪似乎格外的多,明明是他的不是,可还是抹平了他许多年前的委屈。

    他凑过去亲了一下孟青的唇角,喃喃的说:“都是我不好,我当初怎么舍得和你分开呢?”

    孟青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傅玉声忍耐不住,亲住了他的唇,两个人腻了半天,才重整衣衫,走出门去。

    那时他还以为孟青并不在意呢。可后来有一次看报纸,无意间聊起抗战间的旧闻,孟青却突然问起他陆少棋的事来。

    傅玉声起初不知他问什么,就说,我从前是怪过他,可后来打起仗来,哪里还顾得上再想这些呢?又说:“我也对不住他,这些哪里算得清楚呢。”

    孟青说,“那些儿女私情的事且先不论,我想三爷你总是很敬佩他的,对不对?”

    傅玉声还不知道他想什么吗?笑了起来,说:“是呀,我是敬佩他。”顿了顿,问他道,“上海沦陷的时候,汉奸大概有很多吧?”

    孟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便说,“是有不少,”说着又抱怨道:“就连乡下也有。”

    从重庆回到上海以后,傅玉声一直在请人调查何应敏的事,想要替他洗清汉奸的罪名。只是之前碍于上海的形势,只是私下里偷偷的进行着。抗战胜利后,他又被戴上了汉奸的帽子,一拖又是许久,这桩事就又耽误了下去。等他当庭释放之后,才又继续请人私底下追查这件事。可是时日已久,想要抽丝剥茧,为一个离世许久的人洗清恶名,实在是件太难的事。

    虽然于他,汉奸是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可战时的上海,汉奸的确不少。

    傅玉声感慨说,“中国的汉奸这样的多,我有时总会对这个国家觉着绝望。可八年了,中国仍未灭亡,就是因为还有着许多象少棋一样的人,还有着许多象你一样的人。”

    孟青很是惊讶,半晌才讪讪的说,“三爷怎么把我跟陆少爷比……”

    “你怎么不能他相比呢?,”傅玉声正经了片刻,终于原形毕露,露出尾巴来,坦坦道,“当初宁肯不要我,也要留在上海锄奸的人,不是你吗?要我说,这就很了不起呢,丝毫不顾儿女私情,这怎么不能跟他比呢?”

    孟青听到这里,知道后面再不会有什么正经的话,就拦住了他,说:“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半步,这总好了吧?”

    “好。”傅玉声笑嘻嘻的答应了,得意洋洋的收起了报纸,却又不无遗憾的说,“你除奸不少,怎么不为你记一大功呢?”

    第338章

    “这又什么可提的呢?”孟青倒不在意。

    傅玉声转念一想,嘲讽道,“也是,连汉奸也能记功,这样的功,不要也罢。”

    孟青见他这样发着牢骚,笑出了声,摇摇头,又说,“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才留下的。”

    傅玉声想也不想,飞快的接道:“是,你为了杜先生才留下的。”

    孟青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不过是在玩笑,又好笑又好气,说,“三爷,原来你心眼这么小,这样的记仇?”

    傅玉声撇撇嘴,反问道:“没有十分,总有三四分的。总之就是不肯跟我走,又不许我留下。”

    孟青想起当年的情形,也觉着后悔,“当初就不该放你自己走,我还以为你也去了重庆,你要是早跟我说你去了淮南,我绑也要把你绑着送到香港去,我……”他说到这里,却又突然闭紧了嘴巴,叹了口气,才说:“你呀,总是让人不放心。”

    傅玉声心里一软,握住了他的手腕,拽他过来,“你刚才说的,以后再不离开我半步,我都记着呢,可要算话呀。”

    孟青纵容的笑笑,说:“再不离开你,”又说,“等我死了,也要埋在你们傅家祖坟的旁边,好不好?”

    傅玉声倒还真仔细的想过这件事,只是不曾同孟青说过罢了。不料今天会聊起这个来,他摇摇头,说,“我不回南京去,我们两个要是死了,就都埋在上海,好不好?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们偷偷埋在一起,立两块碑,别人瞧不出来的。”他想着想着,反倒起了兴致,笑吟吟的说:“将来振玉廷玉他们回来扫墓,你就在我旁边,我就在你旁边,你说好不好呀!”

    孟青垂下眼,半天没说话,却反手慢慢的攥紧了他。傅玉声看他眼底隐约有泪光闪动,知道他这种旧派的人,对这种事情一向看得很重,就学着那西洋的绅士派头,轻轻的亲了他的手背一下,然后说,“我的乡下太太,你倒是答我一句,好不好呀?”

    孟青很轻的“嗯”了一声,拇指不自觉的磨蹭着他的手背,喃喃的重复道:“我们两个埋在一起。”

    傅玉声也和孟青商量过去美国的事情。

    战后上海的经济未见起色,反而有雪上加霜的趋势,到处都是流言,再加上政府大量的印发金圆券,又官商勾结,大肆抛售黄金,物价一天天的飞涨,还时常有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政治新闻,傅玉华劝说他先同他们前往美国,日后看形势再回国,却被傅玉声拒绝了。

    他虽然是个洋派的人,却不想离开上海,反倒是孟青,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美国的洋大夫或许能够治疗他的胃病,象傅玉华一样劝说他去美国。两个人为了这个,倒争论了很久,孟青猜到他顾虑什么,就说,“我陪你去就是了,身体好了,什么时候想回来,回来就是了。”

    因为他说了这样的话,傅玉声忍不住动摇了,可他向来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之前病情和缓,还是有赖于南京一位很有名的中医,所以心里还是挣扎不定。

    后来他去看望陆少瑜,又同她提起此事,还提到过离婚的事。

    那时候国内已经打起了内战,共产党早已接收了东北,眼看着又要拿下平津,大家都疑心国共两党会隔江而治。傅玉声猜测她的身份,只怕她是要回去北方,所以才有此一问。

    他开她的玩笑,说:“别因为这一纸婚约,害得你不能同心上人双宿双飞,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陆少瑜被她逗笑了,半天才说,“你说的吴运天吧,是不是少棋告诉你的?你别担心,我同运天都约定好了,只谈主义,不谈感情。”

    傅玉声很是惊讶,挑起了眉毛,探寻般的看向了她。吴运天也好,温迟良也好,他还以为他们早已成为了罗曼蒂克的一对,却不料这两人却还是朋友一般的交际。

    陆少瑜俏皮的问他:“你呢?你这是有了心上人,所以要我让位吗?”

    傅玉声连忙摇头,说:“那倒不是,若是我这块挡箭牌对你还有些用处,那么我就继续扮演陆家二小姐的护花使者好了,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呀。”

    陆少瑜也赞同他去美国治疗,她听说他被关在监狱里的事情,对他的身体很放心不下,怕他拖得厉害,将来不好治疗。她们这一代人,尤其是她这样出洋念过书的,总是相信西医胜过中医,对于旧的一切都持着怀疑的态度。

    当初若干人游说国民政府投入资金,支持弘扬国术,政府也是兴趣缺缺,勉强办了一届国术大赛,也就不了了之了。国医,国术,这样但凡带着国字的,都仿佛蒙着尘,不被人赏识,弃之如敝履。

    傅玉声同她聊很很久,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劝了她一句,“我知道你和我这样的人不一样,可是两个人明明有情,就不该有意的分隔,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然日后想起来,只怕你要深深的后悔呢。”

    第339章

    陆少瑜大约没料到他是这样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忍着笑说:“哎呀,傅先生,我知道啦!”总之就是嫌他这样的啰嗦。

    抗战胜利以后,刘子民原本留在了重庆的工厂。后来因为国共内战,他一直在兵工厂工作,听到了很多谣言,身边又有妻儿,所以就来到了上海,仍在傅家的工厂里任职。

    傅玉华要离开上海,就将工厂的股份尽数出让。刘子民和许多人一样,觉着两党的将来,无外会是划江而治的结果。他当年历经了千辛万苦回国,抗战已然结束,他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所以谢绝了傅玉华的好意,仍旧留在工厂里做事。

    葛立芒也决定带着家人一同前去美国,他对于这个城市怀有深厚的感情,可也有着许多痛苦的回忆。在沦陷的时候,他听说了很多苏俄的传闻,对于共产主义有种很深的恐惧,在这样国共内战的情形下,他并不看好国民政府的抵抗能力,所以极力劝说傅玉声也随他离开。

    傅玉声最终还是决定去美国试上一试,因为他只是去瞧病,并没有要走的决心,所以行动更方便,反而走得比傅玉华早好几个月。

    他想带着孟青一同前去,孟青觉着不好,怕傅玉华多心,便不肯答应,说要留在上海等他。

    傅玉声哪里肯?特地请了红花帮忙,办了一份同乡会的邀请,遥遥的发来。他劝孟青说,“我问过廷玉了,他是想去念书,并不想留在美国。我们两个一起去,顺便把振玉接回来,然后等廷玉回来,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这样不好吗?”

    傅玉华带着全家人回到上海后,他先是在坐牢,后来在养病,哪里开得了口将廷玉接回?孟青当初把廷玉送回傅家,如今更是不能开口,若不是廷玉偷偷的回去见他,相见的次数只怕更少。

    傅玉声身体好些了以后,还时常的去福熙路,所以能同他见着面。只是父子两人太久不见,如今很是生疏,他从未有过做父亲的经验,又觉得这孩子总是怪自己的,所以面对这样脾气倔强的少年人,教训他也不是,夸赞他也不是,见着面时,小心翼翼的,反而话更少了,只是一味的买了许多东西送到福熙路那边,弄得叶翠雯啼笑皆非,说他就是那败儿的慈父。

    孟青终于被他说动,决意陪他一道,动身前往美国。

    因为他身体不好,傅玉华怕他在轮船上吃不消,就特意给他订了飞机。走之前,傅家人都来送他,廷玉眼睛也有点红通通的,像只小兔子。傅玉华笑着说:“再过几个月就见着了,怕什么?”

    傅玉声没有反驳,只是笑笑,这样离别的时候,他难得的放纵自己,伸手替廷玉整了整衣领。这孩子已经长得很高了,想要象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很有些难处呢。

    傅玉声心里总有很多话说,可当着许多人的面,却偏偏不太说得出口,最后也只是说,“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有用之才。”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也要强健身体,不要象我一样,只顾着生病了。”

    当着傅家人的面,孟青不好开口说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要听你父亲的话,好好念书。我教你的拳,你每日都记得要打几遍。”

    廷玉默默的点头,傅玉声走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种别离的难过,那时谁能料到,一家人会自此天各一方呢?

    他和孟青到了美国,头一件事就是先去拜访骆红花。玉瑛和振玉都已经大了,看着仿佛是从时髦杂志上走下来的一对金童玉女。玉瑛的行动言语已经象极了洋人,热情而又活泼,简直让人吃不消,见着他是一个贴面吻,孟青在一旁看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振玉倒是沉稳许多,他的长相原本就三分象孟青,七分象凤萍,所以柔和许多,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令人生畏。

    他之前已经把医生对病情的详细描述寄送了过来,骆红花语言不通,主要是振玉和玉瑛两个年青人四处奔走联络,还去图书馆查了很多书,做了详细的笔记给他参考。

    迟些时候他在美国医院检查,医生经过诊断,说他胃部生了肿瘤,需要做手术。他起先还有所犹豫,后来也是两个年轻人去翻了许多的资料,葛立芒也很热心的联络到了旧日在上海的朋友,为他一一解释,他才终于决心进行手术。

    他不想在美国留得太久,所以一旦下定决心,就着急的催促医生进行手术。结果等到傅玉华坐的船都到了美国,他的手术才刚刚被安排上。

    在那之前,他就只好在病房里等着手术。骆红花和刘英民一同来看他,看见他在病床前教孟青下西洋棋,不免好笑,说他倒是会入乡随俗。

    孟青一句洋文都不会,出去了犹如瞎子聋子一般,他的性子又不是热络的那种,所以也不肯出去,只在病房里陪伴着他。除非是熟悉的人前来,或者是两个年青人前来,他是不肯离开傅玉声半步的。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上海解放的时候,他在病房里看到了英文报纸,很是惊讶。他给还在上海的陆少瑜写信,很快得到了回复,告诉他如果他要回来,还是很欢迎的。

    他倍受鼓舞,在手术后还不到半个月,就着急着要回到上海。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孟青坚决的不同意,认为他需要静养,他却不肯等待,固执的要求回国。

    振玉和玉瑛都想要和他们两个一同回国,还想要劝说她们夫妻两人一道回去。振玉的事,骆红花无法做主,可是玉瑛要回国,她却坚决不肯同意。

    第340章

    傅玉华已经在芝加哥定居下来了,因为他做手术的缘故,又特意来到纽约来为他做陪护。听说他要回国,就劝他不要着急,说:“我们可以等等看,看看情形到底如何。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将来一同回去。”

    傅玉声笑着说,“嗯,我先回去替你们看看,我去探探路。”

    傅玉华很不以为然,他将陪护的人都请了出去,连孟青也不例外。

    孟青有些尴尬,慌忙的朝他鞠了个躬,然后快步走了出去。傅玉声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赶走孟青,也有点不大高兴,却不能发作,只说:“大哥也太小心了。”

    傅玉华坐在了他的床边,仍旧不肯死心,劝他道:“你一定要回去,是不是?你又不了解共产党的那一套。苏俄成立以后,原本的贵族和资本家,都被剥夺了财产,只有到处流亡,上海这样的人你见得还少吗?你回去做什么呢?到时候还是要被赶到国外。我是不相信中国能够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无论换哪个政党执政,吃亏的总是我们这样的人。”

    傅玉声沉吟了片刻,翻开了床头的英文杂志,打开里面解放上海的照片,拿给他看,“我不相信这样一支军队,会和国民党一样。”那是解放军躺在街头睡觉的照片,平静而又安详。说实话,比他在国内见到的任何一支军队都要强上百倍。

    傅玉华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张照片,一时哑然,可他仍是不能放下心来,半天才说,“玉声,你是买办资本家,是共产党最讨厌的那一种人。你向来又和青帮的人来往密切,你不知道他们打死过很多工人,和共党有很多过往吗?”

    傅玉声如何不知道呢?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的,他开的贸易公司收益可观,可却脱不开倒买倒卖,发战争财的恶名,不然他也不会第一时间写信回去试探了。只是有些话却不方便对他的兄长说。

    他不像傅玉华,他看起来是个新派的人,骨子里却很念旧,对于财产又看得没那么重。他自认并不是什么共产主义者,可却对于社会底层的那些人充满了天然的同情,这也就是为什么最初他和陆少瑜能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缘故。

    他年轻的时候过于一帆风顺,只知道享乐,结果遭遇了几次变故,身体其实已经大不如前了。除却令他备受折磨的胃病,他的关节和肺都已经不太好。也许是在煤矿的那几年,也许是因为几次牢狱之灾,又或许是因为战乱,四处漂泊动荡,这些已经说不清楚了。可岁月的痕迹,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身体上。

    傅玉华说得的确不错,或许可以等几年看看形势再回复,可人生又有几个几年呢?又有多久可以等等看呢?况且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孟青和他一起,在这样一个城市,远离了他仅剩的朋友,他不会快活,孟青也不会快活。

    他若是先走了,孟青独自一个留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岂不是更寂寞?

    那片故土虽然满是鲜血和残垣,可新的国家已然成立。永京的坟茔仍在上海,除了他还有谁能去祭奠?少棋以身殉国,只有衣冠冢,连坟茔都没有,还有生死不明的杨秋心,只有他躲过了抗战,幸运的活了下来。他还要继续的躲下去吗?他凭什么舍弃所有的过往,就这样躲在这个遥远陌生的城市,苟且的活着呢?

    傅玉声为了安他的心,便说:“少瑜就是共产党,她到底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别人我不知道,她我还不知道吗?你放心好了。若是真的象苏俄那样,我再来投奔你们就是了。”

    傅玉华哪里说得过他?忧心忡忡,却也不能将他当真捆起来不许他走,所以很是无可奈何。他在上海的时候,也曾经接触一些共产党,不可否认他们的个人魅力,可对于赤色主义的恐惧,还是不能够令他下定决心回国。

    最后傅玉声仍是坚决的要回国,傅玉华拦他不住,就放他走了。孟青一个人哪里能做得了他的主呢?最后只好不情愿的跟他一起去了机场,怪他手术之后不好好的养伤,却这样的匆忙。

    骆红花不允许玉瑛离开,最后和他们同行的只有振玉。廷玉去机场送他们,满怀期望的说,等念完博士也回去为祖国效力。傅玉声听了很高兴,夸他说他很有志气,廷玉就笑,说:“怎么会?只是没出息,舍不得离开家乡罢了。”

    孟青走前嘱咐他要时常的给父亲写信,廷玉答应道,“我会常给你们写信的。”

    廷玉和振玉兄弟两人在机场拥抱告别,虽然数年未见,两个人却毫不生疏,振玉把自己在美国带的一块手表送给了他,廷玉当即带在手腕上,两个人搂在一起,看起来仍是是象小时候一样,那么的亲密。

    飞机起飞后,振玉仍旧紧紧的把脸贴在机舱的玻璃上,用力的朝下看着,孟青难得的没有训斥他,反而沉默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振玉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说,“我想哥哥。”

    傅玉声听得很是心酸,只好闭紧了双眼装睡,听孟青笨拙的安抚着他。

    回国的时候,陆少瑜亲自来接他,他同她开玩笑,是不是看在假夫妻的情分上才来接他,又问她那位罗曼蒂克的朋友呢,如何放心让她这样独自前来。

    她却突然红了眼眶,他就不敢再多问,连忙把话岔开了,问起上海当下的情形来。

    后来他才知道,温迟良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已经牺牲了,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他震惊不已。那天晚上他私底下同孟青说,我们两个这样的幸运,真不知受到了老天爷什么样的眷顾。

    第341章

    孟青很认真的说道,“是因为三爷宅心仁厚,所以有福报。我跟着三爷,也沾了福气。”

    傅玉声听到这样一本正经的回答,简直丝毫不出他的意料,不免笑倒在他的身上,眨着眼问道:“原来佛祖还管男夫妻的事呀?”

    孟青明知道他在说玩笑话,却还是陪着他,笑着说:“人间的事,没有佛祖不管的。”

    傅玉声枕在他的大腿上,眯着眼睛装睡,一点也不想起身,孟青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突然惊讶的说道:“三爷,你有白头发了。”

    傅玉声啊呀了一声,慌忙的摸着头发,连声的说,“去拿剪子,赶快绞掉,绞掉!”

    孟青笑出了声,手指轻轻穿过他的头发,柔声的哄他道,“三爷,别怕,就一根,不要紧的。”

    傅玉声这个年纪了,看着却仍是很年轻,很时髦。之前和他住在梅园头的乡下,几乎不出门,身上穿穿旧日里做的绫罗长衫倒也罢了。可只要出门,就连在纽约看医生,都要穿着簇新的西服和衬衣,头发都要整整齐齐的梳起来,一丝不乱,还要系袖扣,别胸花,喷法兰西香水,精致得简直像是洋人杂志上走下来的男明星一样。这时候突然跟他说有了白头发,岂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简直不想理睬他,起身去抽屉里翻剪子,孟青连忙双手搂住他,好声好气的哄道,“别生气啦,我给你绞掉。”

    傅玉声这才把剪子递给他,靠在木案旁边,闭着眼让他替自己绞白头发。

    孟青把绞下来的头发装了起来,说明天要带去庙里拜拜佛。傅玉声则不自觉的伸手摸着他的头发,说:“又该染了呀。”

    因为孟青不肯去那些时髦的理发厅染发,傅玉声就找家里的老佣人要了染发的土法子,亲手做了染发膏给他染的。他又做不惯这种事情,还是孟青给他打下手。孟青笑他学什么不好,学了这样一门劳累手艺,却还是陪着他做这做哪,任他驱使。

    起初总是染得没那么均匀,所以要仔细的看着染,后来就染得很好了。可去美国做手术以后,一来是不方便,二来是实在没精力,就再没给孟青染过了。

    孟青仔细的给他系纽扣,哄他说,“好好的养着,等养好了再替我染吧。”

    傅玉声有心无力,也只好答应了,可摸着孟青的头发,还是不免觉着心酸。

    那时候上海才刚解放,留下来的人对于新政府都有着一定的期盼,所以反而有一种独特的新气象。陈毅市长召开了工商界大会,他也受邀出席,心里还颇有些紧张,私下里打电话给陆少瑜,打问情形。

    陆少瑜接通电话,等听完他的话,不由得笑出了声,说:“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一天,见我父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紧张?”

    傅玉声倒很不好意思,说:“国民党的官员我见得多了呀,共产党的大官这是头一遭嘛。”

    陆少瑜跟他说:“没什么要紧,你把他当做是像我一样的共党分子对待就好了。”

    会上气氛也很民主,主要讲了几点,因为解放前上海很多工厂都已关停,市场情形也很不好,所以新政府希望能够多办厂,稳定和扩大生产,这令与会的众人都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新政府的人找他单独谈过话,因为他原本是大达船厂和淮南煤矿的经理,论理应该请他干回老本行,可是全国尚未完全解放,很多地方还在国民党的武装控制下,内河航运暂且不能开放,所以希望他能将贸易公司先恢复起来。上海是个物资匮乏的城市,很多东西也只能从国外购买,比如柴油,汽油等,还有很多生产出来的东西要出口到国外去,因此贸易公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仍是非常的重要。

    傅玉声却之不恭,当即就承诺下来,转天就走马上任了。

    因为有过了谈话,他对于贸易公司有了很不一样的想法,做起事来反倒比从前上心许多,精神也很是振奋。孟青不料他工作起来这样的热忱,很怕他累着,所以每天都接送他去公司,不许他过度操劳。

    振玉是个闲不住的人,也不肯在家里休息,先找到了一个英文教员的差事,每晚都准备很久的教案,连孟青都看不下去了,到时候就去关电灯,撵他去睡觉。

    孟青自己却是哪里都不肯去,他的武馆仍是那样荒废着,后来傅玉声身体养得好些了,他也有空闲了,就在弄堂里办了个识字班。他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些江湖人的习气。杜先生已经去了香港,他是帮会出身,谨慎一些,也不足为过。

    第342章

    上海刚解放没多久,就遭到国民党飞机的连番轰炸,听说是因为舟山群岛还没解放,那里有机场,所以起飞降落都很方便。后来听说还有特务在地面对轰炸机进行引导,简直是跟当初的日机轰炸如出一辙。傅玉声想起抗战的重庆,同孟青说,“国民党真是,好事丝毫学不会,坏事倒学得丝毫不差。”

    孟青被他逗乐了,说:“三爷,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傅玉声撇撇嘴,说,“这话刻薄吗?我还有更刻薄的话呢,他学谁不好呀,学日本,日本早都投降了,他怎么不学学人家共产党?”

    孟青正给他擦眼镜,听他这么一说,就忍不住要笑,说,“三爷,你这么喜欢共产党呀,怪不得不肯跟陆小姐离婚呢。”

    傅玉声明知道他是开玩笑,却故意说,“那是,我们傅家统共就出了这一个共产党,我得抓紧她,不能把她放跑了!”

    孟青哪里会跟他当真,把擦干净的眼镜小心的给他架在鼻梁上,说,“三爷又故意气我。不就怪我下午去晚了吗?”

    傅玉声笑嘻嘻的,亲了他一下,才去拿报纸:“过两年吧。你看她伤心成那样子,我都不敢提。”

    所以两人仍是名义上的夫妻。

    后来朝鲜战争打响,政府号召抗美援朝,傅玉声回来同孟青商量之后,决定把自己大部分的财产都捐献出去。

    他原本是想要全数捐献的,还是孟青拦住了他。

    起初孟青很不理解,他说,“三爷的钱都是自己挣的,捐一些我能明白,可做什么要全都捐出去?”

    傅玉声问他,“阿生,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你觉着我看重这些吗?”

    孟青没说话,傅玉声笑了起来,说:“你也不是守财奴,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把钱看得这样紧,难道还怕我没碗饭吃吗?”

    孟青才说,“三爷,你也不是头一天认得我。钱是个好东西,可我从来都不是个贪钱的人。”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你这样掏心掏肺的,我怕有人说你闲话。再有,万一他们当真打回来了,那时候三爷怎么解释呢,你就为难了。”

    傅玉声生气了,却不是同孟青,他说,若不是怕这个,我还不肯捐呢。

    后来孟青说,还是留一点吧,不为你自己,也为廷玉呀,他年纪也不小了,回来以后还要成亲呢,到时候拿什么办事呢?

    还有一点,孟青没说出口,那就是红事以外,还有百年之后的白事,这些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傅玉声见他的神情,便也想到了,喃喃的说:“也是,红事白事都要用钱的。”于是就存留了一点私心。

    因为捐献财产的这件事,傅玉声得到了很高的嘉许。但是他谢绝了政府登报的要求,他说,“我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用钱的地方很少,国家现在有难处,我的所有,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可总是我的一点心意。倘若要是宣扬出去,那些有家小的,捐是不捐呢?岂不是很为难吗?还是不要四处讲的好。”

    因为他时常的住在孟青那里,又索性把自己名下其他几栋房子也捐了出去,唯有福熙路的傅公馆,还有何应敏假借他名义买下的那栋房子留了下来。

    何应敏被扣上了汉奸的帽子,那位如夫人就卷走财产逃往了香港,只有何太太坚持要为何应敏守灵下葬。可何家资产都被国民党当做敌伪资产收走了,何太太身无分文,还是傅玉声一路资助她,从出殡到出国投奔娘家,也算是尽了一份朋友的心意。

    也是因为解放后抓了一批特务,阴差阳错的,他才知道何应敏的汉奸帽子和他莫须有的罪名是怎么来的。原来当初何应敏是受了中统的朋友托请,去和日本人联络,以获取情报,结果却被军统的人误杀,这一桩丑事实在是见不得光,军统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误,也怕日本人顺藤摸瓜,查出什么异样来,就先发制人,混淆视听,在报纸上将他写成了汉奸。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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