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2节
孟青收拾完了出来,见他搓着手站在院子里,脸上蒙着一层月光,神情呆愣愣的,就说:“你去屋里睡,等会儿醒酒汤弄好了,我让他喝。”
杜鑫就狗腿的说道:“那怎么行呐,少爷要是知道我让你干这个,明早就得撵我走!我是多不懂规矩呀。”
孟青笑了一下,说,“那你给我打下手吧。”他这一笑,杜鑫心里才算松了口气。
醒酒汤已经烧上了,孟青把人撵了出去,不知怎得,突然问他,“三爷平日里酒量也这样?”
杜鑫连忙说:“没有没有,少爷这是今天喝高兴了!”又说:“少爷他呀,酒量还行。不过出去应酬的时候,很少会喝这么多。”
孟青听他这么说,又高兴起来,问说:“三爷在万国饭店住着还习惯么?”不等他开口,又说:“那地方终究不是自己的地方,住着怎么舒服?”
杜鑫想着这两人在车上说的话,一时也不敢接。孟青见他不说话,也不再多问,弄好了汤,这才端着回去,把傅玉声弄起来喝。
傅玉声这时已经有了睡意,朦朦胧胧的被搀扶起来,又听人在耳边喊三爷,就喊起杜鑫来。杜鑫连忙说:“少爷,喝些醒酒汤,不然明早起来头要痛呀!”
傅玉声便不说话了,任由身旁的人把碗轻轻送到唇边,慢慢的喝了半碗下去。
孟青替他擦了嘴,又掖好被角,这才拿着碗走了出去。杜鑫要拿去洗碗,孟青说:“放着吧,明早再说。”
杜鑫一向是跟着傅玉声花天胡地,顶多跑跑码头,傅玉声又一向体恤他,从来都是早睡晚起,哪里象今日一般折腾到了半夜还不曾躺下。他已经不瞌睡了,又看孟青精神还好,就忍不住试探道:“孟老板,少爷说你是个重情义的好汉,还说你的拳法厉害,可敬佩你了!”
孟青似乎有些惊讶,看他一眼,突然问说:“三爷在南京被人偷袭,你也在车里么?”
杜鑫不想他竟会问起这桩事,讪讪的说:“在的。”
孟青有些烦躁,问他:“三爷伤着了么?”杜鑫原以为他都知道,没想到反来问自己,后悔自己多嘴,小心的说道:“有两颗子弹打中了腿。”孟青一听中了弹,脸色变得铁青,拳头攥紧,看起来像要揍人。杜鑫连忙说:“当时就请了大夫,将子弹都取出来了。”说完之后,慌忙的又补了一句道:“孟老板,你千万不要跟少爷说是我说的呀。”
孟青沉默了片刻,才喃喃的说道:“三爷就是太固执了,又太好面子,陆家这么仗势欺人,他又不要人帮,日后还怎么回南京去?”想了想,又问他:“我听说陆家有人给三爷传话,不许他再回南京?不知是真是假?”
杜鑫心想,乖乖哎,这种事我怎么晓得哩?即便我当真晓得,也不敢跟你讲的呀!少爷若是醒来,还不扒了我的皮!
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道:“这我不知道啊。可前几日我还问少爷,这天就要冷了,要不要家里送些大衣什么的过来,少爷跟我说不用,还说顶多再过半个月也就回去了。”
孟青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眼,杜鑫被他看得汗毛倒立,觉得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月亮高高的挂在半空,铁阑干的影子淡淡的落在院子里,仿佛一个牢笼。孟青掸了掸衣袖,冲他点头,说:“你先去睡吧!”
杜鑫连忙进了厢房,在窗户后面偷偷的朝外看,孟青仍旧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神情颇有些凶狠。
傅玉声清早醒来,听到窗外有人在低声的说话,前面的不知说了什么,后一句倒是听得清楚,“孟老板,你打完拳了,我去把少爷叫起来啊?”
傅玉声一听就知道是杜鑫,索性坐了起来。干净的衣裳已经摆在了床头,大约是杜鑫回饭店里取来的。
杜鑫推门进来,见他已然坐起,很是惊讶:“少爷,你起来了?”
傅玉声点了点头,看他穿得整齐,笑了起来,说:“难得你也起得这样早。”
杜鑫等他穿衣裳的时候,出去端了水盆,又提了热水进来,进进出出的好些次,门一开一合,傅玉声看到孟青还站在院内,就忍不住问他:“孟老板怎么一直站在外面?”
杜鑫关上了门,小声的说:“少爷,刚才家里来了人,车在外面等着接你呢。”说完就把绞好的热毛巾递到了他手里。
傅玉声顿了一下,心里就有点烦,擦了脸,把毛巾丢进水盆,就笑着说:“这种事,除了大哥,别人也做不出了。”
杜鑫又问他:“少爷,你饿不饿?”傅玉声瞥他一眼,问他:“怎么?”
杜鑫嘿嘿一笑,说:“少爷,慈云寺外面有一家油煎年糕,好吃得很,等等你去吃点尝尝!”
傅玉声不免失笑,说:“下次吧,眼下还是先回家。”
杜鑫连忙辩白道:“少爷,我吃过了,我是惦记着你还没吃呀?”
傅玉声似笑非笑的看他,也不说什么了。
傅玉声洗漱完毕,推门出去,孟青正在门外等着。傅玉声看他额头上一层薄汗,笑着问说:“孟老板这是打拳回来了?”
孟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泛红,低声的说:“本想冲一下,又怕赶不及送你。”又说,“也是我疏忽了,昨晚应该派人去你家里说一声才对。”
傅玉声摆摆手,觉着他太客气了:“怕是南京那边有急事,孟老板你可别往心里去。”
车已经在弄堂外面等着了,孟青送他出去,也不敢离他太近,傅玉声心里一动,玩笑般的同他说道:“孟老板,你也不早些叫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家油煎年糕很好吃呀。”
孟青哦了一声,皱起眉头来,有些为难的说道,“庙口那家?那里不干不净的,我们吃吃也就算了,怎么好给三爷吃的?”
傅玉声原本只是同他开个玩笑,没料到他会当真。心里有些惊讶,想,他在上海也好些年了,怎么还带着乡下人的习气?又想,他以为我该是怎样的?难道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不成?
这样一想,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孟青想了想,说:“三爷想吃的话,下次你来,我让他来家里做给你吃吧。”
傅玉声微微一笑,说:“好啊。”
孟青高兴起来,眼底都闪着光,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那时已经到了弄堂口,孟青替他把车门拉开,等他坐了进去,躬下身同他道别:“三爷,那你小心些。”
傅玉声点了点头:“孟老板,咱们改日再聚!”
孟青后退一步,替他关上车门。汽车发动起来,杜鑫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的说道:“少爷,我早上回去万国饭店,听说大少爷派人来问过好几次。”
傅玉声有些不解,不过是吃个酒,醉了在外面睡了一宿罢了,怎么就这样火急火燎的四处找人?还找到孟青这里,以往他年少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有分寸,又何必这样?
正疑惑之际,车子突然拐了个弯,傅玉声心中警觉,又看那汽车夫面生,问说:“大哥来时怎么嘱咐你?这样的着急,你先找间饭店停一下,等我吃些点心再回去。”
第12章
那个汽车夫犹豫起来,正欲言又止的时候,旁边一辆黄包车赶了上来。车里面的人做了个手势,汽车夫看见了,便把车停下来。
黄包车里的人走了下来,倒也不怕挡着了路,就那么敲了敲车窗。傅玉声隔着杜鑫朝车窗外看去,他抬起帽子,露出一张异常熟悉的脸来,正是数月未见的陆少棋。傅玉声吃了一惊,听到他毫不客气的问道:“怎么?这可是我租的车,难道不请我上去坐上一坐?”
傅玉声听他这不痛快的口气,也笑了一下,说:“我以为你更想坐这边。”说完推开车门,下了车,也摘了帽子看他。
陆少棋从车后绕到了他的面前,眯着眼睛看他,说:“看来你在上海过的很惬意啊?”
傅玉声哦了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借陆公子的吉言,倒也还好,只是不大自在罢了。”
陆少棋坐进去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傅玉声只好顺势随他坐下。
“怎么不自在了?”陆少棋扬起眉毛,咄咄逼人的问道,“我看你在南京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快活吧?和人喝到半夜,不醉不休?”顿了一下,露出一股鄙夷之气,说:“还是说你其实喜欢那种的?”
杜鑫坐在车里,想装听不见也没法子,又尴尬又害怕,生怕身边的陆公子又拔出一把枪来,小腿都在发抖。
偏偏汽车夫这时问道:“几位少爷,现下要去哪里?”杜鑫听得心惊胆颤,傅玉声却笑了起来,说,“既然是陆公子租的车,自然要问陆公子的意思。”
陆少棋侧着脸仔细的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莫测,突然问道:“怎么?昨晚喝太多,现在终于不舒服了?”
杜鑫偷偷看向傅玉声,看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当真不大舒服,灵光一闪,就大着胆子说道:“陆公子,你有所不知,昨天请我们少爷吃饭的是青帮的拳师,我们少爷哪敢得罪他呀?不过是装醉糊弄他罢了。今早起晚了,他又着急回家,连早点也没吃,饿得很呢,又不好意思同你讲!”
傅玉声果然有些恼怒,低声的说:“多嘴!”
陆少棋大笑起来,说:“傅玉声,你身边的人跟你一样,油嘴滑舌,巧言善辩。”傅玉声听他这么一说,就出了一身冷汗,却并不申辩,只是笑笑。
不料陆少棋突然伸出手来,狠狠捏住他肩膀,似笑非笑的说道,“可是我偏偏就吃你这一套,怎么办?”说完,就吩咐汽车夫,在附近找一家饭店。
傅玉声虽然算是个洋派的人,却是最不信所谓少年人的爱情一说。原以为他此次前来是为了那一枪之仇,却不料竟然又听到这样的话,知道他还不曾死心,不免暗暗叫苦。
汽车夫在英租界一家叫丽声的饭店门口停了下来,下车时傅玉声同杜鑫说:“你不是吃过了么?在车里等着吧。”
杜鑫愣了一下,却很快的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丝不安。陆少棋也走下了车,见他这样,就笑了起来,伸了个懒洋洋的懒腰,说:“怕什么?你家少爷打我一枪,我却舍不得打他,顶多拐了他逃去外省。你若是舍不得你们家少爷,就老实的在这里等着。”
第13章
傅玉声随他走入饭店之中,落座之后,便有领班上前来招待。傅玉声将帽子取下,交由人挂起。陆少棋却只是把帽子随意的扣在桌上,领班要拿时,被他斜眼一看,便连声的道歉。他看都不看菜单,随意的点了些点心和茶水,领班匆匆的记下,便离开了。
陆少棋靠在了椅子后背上,眯着眼睛看他:“说说吧。你居然还跑到上海来了,过得倒是逍遥自在啊?”
傅玉声笑了一下,才说,“若是我一直留在南京,只怕你就要替我上坟了。”
陆少棋眯着眼睛看他:“你什么意思?”
傅玉声看他仿佛是当真不知情,想了一下,才说,“我在南京挨了枪,只好来上海躲躲。”
陆少棋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半晌不曾说话。
又过了片刻,点心和茶水都送了上来,傅玉声便问领班水厕在哪里,想要起身,陆少棋却比他更快,站起来隔着桌子按住他,说:“急什么?等下就到我住的地方了。”
傅玉声心下一惊,还不及开口,陆少棋已经吩咐人将点心用纸包了起来,要一并带走,然后拽着他的手腕,理所当然的说道:“咱们走吧。”
傅玉声站定了,问他,“陆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少棋扬起眉毛,似笑非笑的说道:“南京我是没法子呆了。可我要是跑了……,傅玉声,只怕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还不如跟我一起走。”
傅玉声哦了一声,问道,“我若是不呢?”
陆少棋顿时把脸一沉,说,“傅玉声,实话同你说了吧,我今天非要带你走不可。你若是舍不得走,那不如我给你一枪,找人抬着你走,怎样?”
傅玉声的心沉到了底,明白这人方才同杜鑫说的话原来并不是玩笑,勉强笑了笑,说,“陆公子,你这当真是要学卓文君,抛尽万贯家私,同我傅某人私奔了?”
陆少棋愣了一下,便大笑起来,说,“你要这么说,倒也丝毫不错。我在路上想了许久,觉着索性就去重庆算了。”
傅玉声还要再问,陆少棋却已经用力拽着他朝饭店深处走去了。傅玉声见他熟门熟路,不过片刻便走到后门处,又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那里等待,车上还印有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字样。
傅玉声知道陆少棋的小舅舅戴胜荣正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稽查处处长,却不料陆少棋竟然连警备司令部的车也敢开出来。
陆少棋打开车门,做着请的手势,傅玉声心中愤怒,只是形势逼人,无奈之下还是坐了上去。
汽车在国际大饭店前停了下来,陆少棋拉他走下车,松了松领口,便直接带他去了16层。
傅玉声站在电梯里,心却一直的往下沉。陆少棋看他一眼,说:“等等到了房里,你是想先吃早点,还是先给家里打电话?”
傅玉声静了片刻,才说,“不知陆公子到了四川以后,要怎样安置我?”
电梯里只有他和陆少棋两个,他这样问,陆少棋就笑了一下,靠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的问道:“生气了?”
第14章
傅玉声也笑了起来,反问道,“你都要给我一枪了,我还不能生生气?”
陆少棋瞥他一眼,说:“我都跟杜鑫说了,我舍不得打你的,你怎么不信?刚才那是吓吓你,你倒是信得很?”
电梯已然停住,陆少棋兴致勃勃的拉着他朝房间走去。
傅玉声心中烦乱不已。杜鑫大概是脱身了,可又能做什么呢?顶多也不过同大哥通风报信罢了。傅家在南京几代行商,纵然有些根基,到底不比陆家有权有势,得罪不起。更不要说傅玉华知道了又会怎样看他,大约只会觉得是他与陆少棋纠缠不清,所以引火上身。
陆少棋在他身后将门关起,他心里一惊,终于回过神来。
陆少棋在客厅里坐下,抬起眼来看他,说:“行了,我看着你打吧。”
傅玉声说:“我刚才在电梯里问你,怎么不答我?我若是去了四川,你打算怎么安置我?”
陆少棋看他半晌,才说,“你若是想要做生意,可以仍做生意;喜欢游山玩水,四川大得很,随便哪座山不比紫金山好?也随你四处去跑去看;便是要去茶楼酒馆里捧戏子歌女,我也都随你。”说到这里,冷笑了一下,又说,“只要你人在我身边就好。”
傅玉声哦了一声,好笑起来,说:“也随我养情妇?随我娶亲生子么?”
陆少棋直直的望着他,半晌才说:“傅玉声,你这个人我其实早就看穿了。你就是吃硬不吃软。在南京的时候我追求你,要同你谈朋友,你拐弯抹角,推三阻四,拿个舞女当挡箭牌,无论怎样都不肯同我好。”他说到这里便又冷笑,说:“你这种人,非要把枪抵着你的脑袋,吓上一吓,才肯开窍么?”
傅玉声皱着眉头看他,却并没有说话,陆少棋却并不以为意,问说,“你方才说在南京中了枪,哪里中了枪?”又说,“给我看看。”
傅玉声面露难色,索性说道:“晚上再看吧。”又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重庆?”
陆少棋走到他身边,扬起眉毛,沙哑着喉咙问他,“还等到晚上做什么?”傅玉声看他面颊泛红,知道他想岔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搂过了他,便亲住了他的嘴唇。陆少棋起初还挣扎几分,后来便将他紧紧的搂住了,同他亲得不可开交。
房间里开着热水汀,暖和得令人生出一种燥热来。落地的窗帘厚实严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两个人亲得气喘吁吁,也不知怎么进了里间,又怎么滚上了床的。傅玉声将他压在身下,看他眼底满是情欲,竟然也有些按捺不住,便笑着说道:“我到处躲你,你还要找上门来,就这么想我?”
陆少棋胸口起伏的厉害,扯着他衣襟,说:“很少见你穿长衫,可惜今天要被我脱掉了。”
傅玉声摸他的脸,问说,“怎么,是太喜欢了?不舍得脱么?”
两人正调笑之际,房间里的水晶灯突然间熄灭,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朦胧的昏暗之中。
第15章
陆少棋愣了一下,骂道:“怎么回事?”说着便推开他起身下床,傅玉声不料他如此,倍觉扫兴,说,“怕是停电了,你还看它做什么……”话音还不曾落,就听到床边一声闷哼,然后是砰的一声,仿佛骨头撞到硬物时的声响。
傅玉声出了一身冷汗,那里还敢做声,又听到拖拽重物的声音,猜测是来人把陆少棋拖了出去,连忙伸手在床上摸索着陆少棋口袋里的手枪,好容易摸到手中,只觉得指尖都已经冰冷。又过了片刻,房中又恢复一片光明,有人站在门口,低声的说:“三爷,是我。”
傅玉声怔了一下,万万不料来人竟然会是孟青,心里竟然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失望。
孟青侧身站在门口,脸朝外看去,并不与他直视。
傅玉声知道自己衣衫不整,却不知这人究竟听到了多少,顿时尴尬非常。他将前襟的纽扣一一扭上,索性笑着说道:“孟老板,你若是再迟来半步,我与他就要生米煮成熟饭了。”
孟青的声音也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两声,才说:“我给他蒙上了眼,捆起来关在另一间了。要如何处置,自然都听三爷的意思。”
傅玉声见他比自己还要尴尬,只好自嘲般的说道:“所以当初不好说与孟老板知道。如今却也瞒不得人了。”又下了床,将皮鞋穿好,这才说:“孟老板,今日里多谢了。”
孟青听他这样说,晓得他这是穿戴整齐了,终于转过脸来。傅玉声见他面颊泛红,神情窘迫,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孟老板,我还不曾羞愧,你怎么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孟青仍是大不自在,并不看他的眼睛,低声的问道:“三爷,如今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办?”
傅玉声见他穿着领班的衣裳,知道他有所顾忌,也知道此时与平常不同,不好再开玩笑,正了颜色,才问他道:“孟老板,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想杜鑫不会这样没有分寸,同一个外人说起这些。所以他奇怪来的不是傅家的人,反而是这个人。
孟青听他问起,一时也有些尴尬,小声的说:“我怕三爷出事,所以找人跟着你。他们传话回来,说车开得不对,不像是去你家里,我就赶过来了。”又说:“三爷若是不愿得罪他,我找个人,只推说是绑架,并不会牵累你。”
傅玉声见他想得周全,沉吟片刻,便说:“杜鑫怕是回去了。我先打个电话给我大哥,问问看。”
傅玉华大约是听杜鑫说过了,他一接通电话,就是傅玉华亲自来听。他把事情大略的说了一通,说道陆少棋如何开了警备司令部的车出来,逼迫他同去重庆,只把两人险些共赴巫山的事略去不谈,又说到孟青前来相救,傅玉华大为头痛,低声的说:“怎么会搞成这样!”
傅玉声也有些不痛快,想,难道我随他一同去了重庆就好了不成?
两人在电话里商议了片刻,都觉得除了孟青所说的绑架,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傅玉华说:“也好,我就怕事情闹大,难以收拾,也不曾报警。就说是他来找你,偏偏你这几日在舞厅里被小流氓盯上了,还把他一同绑了。”又说:“陆家日后问起来,我们便说绑匪凶悍,又不晓得陆公子的底细,所以不敢声张,怕伤了他的性命。”傅玉声无奈之极,问说,“那要拖几日?那时再通知陆家,会不会太迟?”傅玉华也倍觉忧虑,说,“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也只能这样了。”
又商定了赎金,傅玉华说:“这笔钱终究不能省,要交到孟青手里才能放心。”傅玉声心中叹息,说:“我知道的。”
挂了电话,同孟青商议之后,又说:“其他的都好说,只是不知这两日我却要躲在哪里?”
孟青想了想,便说:“三爷还是同我一处吧,由着别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第16章
傅玉声有些犹豫,说道,“你那里有些显眼吧?”慈云寺人来人往,难保不会出什么漏子。
孟青宽慰他道:“三爷,不是慈云寺那里。我在闸北梅园头那边还有个地方,就是破旧些,你不要嫌弃便是。”
傅玉声此时只能任凭他拿主意了,说:“那便好。”
孟青也不是独身前来,同他在这里说话的时节,有人在隔壁房间里看着陆少棋。此时同他拿定了主意,便同那人吩咐了几句,换了衣裳,然后才和他两个人下到一楼,从洗衣房的后门出去,坐黄包车离开了。
孟青说是破旧些,其实言过其实了。他的宅院是老式的江南旧宅,并不是新式的做派,傅玉声想,这人倒是守旧。孟青带他进去,便有些歉意,说是乡下人住的,委屈了他。傅玉声倒觉着这宅子不错,收拾的又干净。只是他越这样说,孟青越觉得他太过客气,觉着是委屈了他。
他们去的时候,在门楼前拍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开门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大约不料他们会在这时回来。孟青叫她苏婶,他们拍门的时候,苏婶大约还在摘菜,他跟着孟青走了进去,到二进院子里,便看到石榴花底下摆着两个铜盆,一个里面满是豆荚,另一盆里盛着清水,映出石榴花叶的模样来,很有些可爱。
孟青突然想起来,问他:“三爷吃了早点不曾?”又问苏婶还有没有点心,让她快点拿些好的来。
傅玉声拦着他,说:“迟些便吃饭了,何必这样麻烦?苏婶正要做饭呢,怪辛苦的。”
孟青哪里肯依,道:“那我去给三爷买点吧,三爷稍坐一坐,等下吃了中饭让苏婶给你收拾住的地方。”
傅玉声拦他不住,看他急忙的转身走出门去,心里突然有些震动。
乡下大约也没甚么别的点心,孟青出去了片刻,带了些酥烧饼回来,和他在房里坐下。又打了一盆清水来,请他洗手,傅玉声不料他这样客气,笑了一下,说:“孟老板这样,让我如何受得起?”
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耿叔所说的长生牌位一事,如今倒信真了。
孟青额头上都是细微的汗珠,大约来去都走得十分匆忙,听他这样说,“三爷这样说,简直让孟青无地自容。”
傅玉声拿着胰子洗着手,听他这么说,便忍不住打趣他:“谁说的?今早被孟老板撞破了我的荒唐事,无地自容的该是我才对。”
孟青不料他这时又提起清早的事来,顿时尴尬之极,一时接不上话来,气氛便僵在了那里。
傅玉声不由得暗暗懊恼,想,早知道就不开这样的玩笑了。正想着要如何的补救,突然听到孟青极不自在的说道:“三爷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只没想到,原来三爷喜欢……喜欢那样的?”
傅玉声听了便忍不住想笑,故意问他:“那样的?那样的是怎样的?”
第17章
孟青被他问得一愣,半晌答不上话来。傅玉声自己拿了架子上的毛巾擦手,擦完了手,孟青突然问他,“三爷不是还去过百龄舞厅跳舞么?后来怎么不去了?”
傅玉声听他说百龄舞厅,还想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就是杜鑫头一次看到孟青,误会了的地方。他笑了一下,不去舞厅的缘故,自然是杯弓蛇影,生怕陆公子找上门来。可谁会想到呢,到头来竟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此时已近正午,实在不该多食,他伸手打开纸包,掰了一小块饼,把一多半都递给孟青,自言自语道:“不知比南京的怎样?”孟青没想到他会将饼分开,愣了一下,慌忙的擦了擦手,才接了过来,小声的说:“怕是比南京的甜些。”
傅玉声咬了一口,果然油酥甜香,还带着热气,就这么空口吃,滋味倒也不错。就这么着把小半块都吃了,才拿毛巾擦手,同孟青夸赞,说这饼的滋味倒是好。
孟青便笑了,却只是不说话。傅玉声看他笑起来倒带着几分稚气,不像之前那样的老气横秋,心想,他也不是那种无趣的武夫,倒也有些可爱。
苏婶又给他们倒了茶端上来,傅玉声就笑,说:“我这一回来,倒是把苏婶好一顿折腾。”苏婶连忙摆手摇头,一副局促的样子。孟青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这里没什么人来,三爷不要笑话我这里简陋。”又说,“苏婶只是给我看屋子的,我来时都不劳烦她的。若是哪里不周到了,三爷不要放在心上。”
傅玉声认真的看着他,说:“孟老板,你若再同我说这些,就太见外了。”
孟青还想要开口,傅玉声问他,“孟老板,你陪我在这里,耽误你的事么?”
孟青摇摇头,说:“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就是夜里去场子里看看,有时码头上有事,或者帮里吃讲茶,才会喊我去,其余的时候并没什么。”说到这里,便笑了一下,又说:“其实我原本不大喜欢去那些地方的,觉得太过吵闹,不过那一阵子场子里总有人闹事,我就留得久些,哪里想到竟会这样的巧。”
傅玉声其实也猜出他性子是有些好静的,见他说起这个,便笑着问道:“这么说来,孟老板也不爱跳舞的了?”
孟青惊讶的看他,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说,“三爷说我么?我是个粗人,打打拳还行。若是跳舞,只怕象演滑稽戏,要惹人发笑的,还是算了吧。”傅玉声倒也想了一下他跳舞的样子,有些想不出,只是看他皱着眉头,一副苦恼的样子,便觉着好笑,说:“怎么会?你这是不会跳呢,若是学会了,跳得兴致起来,只怕叫你不要跳,你还不肯呢。”
孟青连连的摇头,认真的说道:“我只喜欢打拳,别的那些,我都不喜欢的。”又想了想,问他,“这里毕竟是乡下地方,不知三爷缺些什么。左右也闲着,不如你写个单子给我,我请人找了,晚上给你带过来。”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那些新潮摩登的东西,我是不大懂得的,若是杜鑫在,大约还可以替三爷解闷,只是如今不大方便喊他来。”
傅玉声住在他这里,受他这些照顾,已经太过意不去了,哪里还敢让他费心操办这些?连忙道:“不必不必,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是在藤椅上躺半日也是好的。”
孟青哪里肯这样罢休,又要起身去取纸笔过来,傅玉声连忙按住他,笑着说:“不如这么着吧?孟老板,听说你的拳法厉害,不知肯不肯教我?”
第18章
傅玉声哪里是当真要学拳法,他是能躺着,便不肯老实坐着的人。他说这话,也是一时兴起罢了,孟青听了却信以为真,还仔细的想了想,才说:“三爷若是要学来防身,怕是一时片刻学不得。若只是学来强身健体,我倒有一套合适的。三爷学过了,每日练上一遍,倒也足够。”
傅玉声便笑,说:“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只是孟老板何时教我?”
孟青听他这么说,眼底放出光来,挽了一下衣袖,说:“眼下就可以。三爷也动一动,中午还可以多吃两碗饭。”
傅玉声不由失笑,想,我统共也吃不了两碗饭,却并不说出。也不知是不是他说要习拳的缘故,孟青仿佛没有之前那么的拘束,兴致也高了许多。打量了他一番,说穿着西裤打拳不大适合,又去给他找条新的单裤,腰带,还有两双新的布鞋回来给他试。裤子大约是都能穿的,鞋倒是认真试了下,略大了些,孟青有些遗憾,说:“只有这两双新鞋了。”
傅玉声并不在意,说,“穿着皮鞋也成。”孟青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没说。
傅玉声拿了新裤子和白绸的腰带换上,原本以为穿着皮鞋会古怪,其实倒也还好。
这里房屋狭长,院子都极小,等他换好衣裤出来,孟青已经将长衫撩起,扎上腰带,在院内等着了。傅玉声走下台阶,问他:“不知是要学什么拳法?”
孟青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才说:“三爷,今天先不学拳法,先学站吧。”傅玉声哦了一声,还不及开口发问,便被他捉住了手腕,说:“三爷,你两腿分开,半蹲着站。”
傅玉声没想到他教起人来这样雷厉风行,心想,不就是扎马步么,他也见过的。便依着样子分开双腿,半曲着膝盖,站在了院中。孟青皱了一下眉,原本想要抬腿踢他膝盖,但提起腿后就回过神来,硬生生的收了回来。傅玉声哪里看得到,只觉得自己站得不错,还想着会有两句夸赞,却不料孟青半蹲下去,一丝不苟的用手掰他的脚和膝盖,然后站起身来,手上用了点力,往下压着他的大腿。又教他上半身往下沉,还用手背抵着他的腰,让他挺直腰,等等等等,总而言之是诸多的要求,似乎对他这个站姿的每一处都极不满意。
傅玉声方才亲口说要学拳,这才开始学站,总不好半途而废,便笑着忍了下来。只是站了没多久,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就好像被巨石碾过的一般,双臂也抬不起来,又过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也如雪消冰融,没了踪迹,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汗来。
孟青背着手,站在他身旁看他。这时也快到正午了,怕再有片刻就要用饭,傅玉声咬着牙,心想,再忍一忍,怎么也到头了。于是硬撑着,也不开口,只是默不作声的站着。孟青见他手臂松懈,不由自主的往下垂,就伸手替他抬起,说:“三爷,起初是有些酸麻,但这姿势是顶顶要紧的,一定要记在骨血里。”
傅玉声心中懊恼,只恨自己当初口太快,说什么要学拳法的大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爱拳如命,说要教他也是当真要教,他若想随意的糊弄过去,怕是不成的。
他站了半天的马步,只觉着浑身酸痛,手脚僵硬,哪里还忍得下去?他倒是有心要甩手走人,只是这样丢人的事,他说什么也做不出来。
孟青一刻不说停,他就只能在此僵持,硬生生的忍着。
孟青哪里知道他的忍耐,有时踱到他身后,用刀一样的手背抵着他的腰说:“三爷,腰板挺直!”
然后又转到他面前,打量着他微微发颤的手臂,皱眉说:“三爷,双臂伸直!”又用小腿抵着他的脚踝,严厉的说道:“三爷,膝盖不要吃那么大的力!”
傅玉声听得火起,犯了倔,竟然也不开口,只是忍着。汗珠止不住的滑落下来,渗到他眼里,蛰得生疼,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他只好眯起眼睛来。
孟青在他面前站住了,声音很轻的叹了口气,说:“三爷,要不你先歇歇吧。”
第19章
傅玉声心下一松,只觉得如释重负。孟青把毛巾递给他,说:“三爷平日里怕是不怎么动弹吧。”
傅玉声觉着他话里有那么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可惜他如今一双手臂有千斤重,接个毛巾都十分吃力,哪里还说得出甚么硬气的话?于是勉强笑了笑,说:“让孟老板见笑了。”
孟青没想到他居然连手都抬不起来,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说:“三爷,你别动,我给你擦。”
傅玉声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说声不,孟青已经扶住了他的肩,嘱咐道:“三爷,你闭眼。”傅玉声愣了一下,闭起眼来,只觉得柔软的毛巾轻轻的在他额头印了印,又听孟青说:“三爷,你可别睁眼。”然后用毛巾在他眼角小心的拭过。傅玉声只觉得两人离得极近,连他的呼吸也听得到,心里一动,突然生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来,想,这人倒是体贴,也不知在床上是怎样的?
这念头一起,自己也觉着颇有些无耻,清了清嗓子,说:“让孟老板看笑话了。”又问道,“你是多大开始练武的?”
孟青仔细的替他擦了擦鬓角和脖颈,想都不想就说:“三爷别想了,我打小就练武的,三爷你金枝玉叶的,怎么好跟我比?”
傅玉声觉着“金枝玉叶”这几个字怎么听都别扭,他又不是戏里的王孙公子,哪里就担得起这个形容了呢?睁开了眼,说:“我还以为你来了上海才习武的,原来是打小就学了?”
孟青正给他擦额角,见他睁眼,便收了手,想了想,才说:“三爷,其实我家里不是南京的。”
傅玉声嗯了一声,孟青就笑了一下,说:“三爷先坐一会儿,我给你揉揉吧。”
傅玉声慢吞吞的拖着两条腿,好不容易挪到圆凳旁坐下。他如今也不同孟青客气了,开玩笑道:“有劳孟老板了。我回头请你去荣金大戏院看打金枝,给孟老板奉茶敬酒。”
孟青站在他身边,给他按起胳膊来。一双手很是用了些力气,从上往下顺着血脉一路捏下去,仿佛跌打师傅擦药酒似得,又同他说:“这样筋骨才能舒展开。”
傅玉声原本只是浑身酸痛,如今却要散架了一般,却又不好叫出声,咬着牙说道:“那就有劳孟老板了。”又好奇的问道:“孟老板原本是哪里的人?”
傅玉声还想问他家里如今还有些甚么人,又觉着太过冒昧,便把后面的话忍住了。
孟青给他按着,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说了,三爷可别瞧不起我。”傅玉声奇怪他因何有此一说,便正色道:“自古英雄不论出身。孟老板,你说这话,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孟青笑了一下,手下的力气不知不觉的轻了几分,说,“不瞒三爷说,我其实是苏北人,家里出了事,才逃到南京的。”顿了顿,才又说,“我爹当年在苏北也颇有些名气,叫做红拳孟三。据说他出拳又狠又快,一拳就能让人见红,所以才有了这个绰号。”
他慢慢的说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我爹年轻时争强好胜,不曾遇着对头。后来打擂打死了人,原本说好生死由命,哪里想到对家不依不饶,定要一命抵一命。我爹被逼迫不过,答应抵命,让我娘带我逃到南京避难。”他说了这里,突然静了好一阵子。傅玉声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一段过往,心中很是唏嘘,也静默了下来。孟青半天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又说,“到南京后,我娘没两年就生痨病死了,剩了我一个。我那时候年纪小,为了讨饭吃,什么也干过。后来去码头上搬砖,虽然吃了许多苦头,又摔断了腿,却不想会因此遇到贵人,”他说到这里,似乎又高兴起来。傅玉声不由得朝他看去,不料孟青也正在看他,两人相视之间,孟青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说道:“三爷怕是不爱听吧,这些事都没什么意思。”又叹了一声,低声的说道:“这些事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从来不曾同人说过。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跟三爷说了这么多。”
“怎么会呢?”傅玉声看他神情寂寥,心里突然有点替他难过,又问他道,“那你后来回去过么?”
孟青愣了一下,片刻便回过神来,摇头说道:“不曾。我从南京来了上海,再也不曾回过苏北。”
傅玉声原本是怕他回去寻仇,听他这么说,反而生出许多不忍。孟青看他一眼,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便笑了起来,说:“三爷,我练拳不是为了寻仇,不过是喜欢打拳罢了。若是不能打拳,就觉着活得没了滋味。”
傅玉声心中突然有些感触,正想要同他再说两句,苏婶却已经做好了中饭,过来喊他们吃饭。
孟青等他站起来,才轻声的问他道,“三爷,这次的事情了结之后,你还要回南京么?”
“大约是回不去了,”他苦笑一声,想着也没什么可瞒的,索性实话实说吧。
先不管陆家会不会信绑架一说。陆少棋从医院私逃出来,不去重庆,先来上海绑他,陆家知道了,不找人拿枪射他心口才怪。
孟青沉吟片刻,才说:“三爷,不如你索性借机在上海定下来吧。”
第20章
傅玉声笑了笑,说,“其实我在哪里都一样,”又感慨道,“其实现在各地的生意都不好做呀,南京如此,上海只怕亦然。”
孟青似乎有些不解,说:“生意的事我不懂得,但我看码头上车船不息,货轮日夜停靠,想必生意该比南京好做些吧?”
傅玉声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
傅家留在南京的,都是些不赚钱的厂。他手里有两家江北的纱厂,也快要倒闭了。如今市面上西洋的棉纱便宜,如潮水一般的涌入,国内的棉价却年年攀升,令人苦不堪言。他前年趁着棉价低廉,还发狠心屯了许多,不然今年只怕也要把纱厂赔给银行了。
他来之前,叶瀚文也曾给他打过电话,劝他把纱厂抵给银行算了,言辞之间吞吞吐吐,说棉花价格怕是会大跌,让他好好想想。他心里烦恼得厉害,叶瀚文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说这话必然是有缘故的。可他来到上海,却迟迟不曾同家里人商量过这件事,即便是大哥那里,他也不曾吐露半个字。
孟青此时问他这些,大约只是无心,却不由得翻起他满腹的心事来。他不愿谈论这些,岔开话题,问道:“上海如今多做些甚么生意?”
孟青面有惭色,说:“生意的事我不懂,只知道些不入流的生意,帮人看看场子罢了,帮不上三爷,”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犹豫的看他几眼,然后小心的问道:“三爷,你不吃烟的吧?”
傅玉声连忙摆手,说:“我不吃烟的,”又说:“我们家都不吃烟的,老爷子不喜欢那东西。”
孟青松了口气,才郑重其事的说:“可不是么,三爷,那东西可千万沾不得的。”
傅玉声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苏婶已经将饭菜摆满桌面,傅玉声闻到香气,不免食指大动,先夸赞了两句。孟青有些不好意思,就说:“都是些家常便饭,三爷不要嫌弃便好。”
傅玉声听他又来客气,忍不住笑了,却也不像初见时一般同他客气,只说:“自然。可若是好吃,我便要请苏婶同我回南京去。孟老板到时候可不许小气!”孟青如今也知道他哪句是开玩笑了,并不当真,笑了笑,却还是说:“我有的,三爷都可以拿去,孟青没有二话。”
这种话,傅玉声不是没有听别人说过,可孟青说出来,却仿佛与别人都不同。
傅玉声看他一眼,见他也正在瞧着自己,神情无比的认真,心里咯噔的一声,暗暗觉着不妙。
苏婶将热好的黄酒端来,摆在两人之间,孟青低下头去,给他烫好酒盅,倒满了,很高兴的递给他,说:“乡下的酒,三爷不要嫌弃,稍微喝点。”
傅玉声正愁学拳之事不好蒙混,见着了杯中之酒,笑着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傅玉声从他手中接过酒盅,酒盅被烫得刚刚好,握在手里十分的舒服。
傅玉声先是抿了半口尝了一下,这酒醇甜爽口,倒也不错。
第21章
傅玉声心情大好,拿着酒盅轻轻的转了一下,说:“难为孟老板了,要在这里陪着我。我先敬你一杯。”
孟青笑了起来,举起来喝完,说:“这个酒喝了也不难受的,三爷可以多喝点。”
这话说得正中傅玉声的下怀。他知道孟青酒量好,他也不指望能把孟青灌醉,他只要喝得有几分醉意,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去房里睡觉,不必在孟青面前丢丑了。
傅玉声将杯中之酒饮尽,开玩笑道,“孟老板,你这两日光陪我了,你身边的人怕要怪我的。”
孟青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傅玉声见他这样,就取来酒壶替两人倒满,说:“孟老板,你身边难道没个人么?”
孟青这才回过神来,摇头说:“我是个粗人,哪里能与三爷一般。我并不要人服侍的。”
傅玉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孟青疑惑的看他。傅玉声咳嗽了两声,故意曲解他的话,说:“孟老板怎么这样说?这种事,未必一定要人家服侍你,你也可以服侍人家的。”
孟青这时才明白他所言为何,愣了片刻,也不知想着什么,突然露出一副尴尬的神态。
傅玉声突然想起国际大饭店的事来,暗道要糟,便也觉着尴尬起来,掩饰般的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孟青看见了,连忙替他倒满,犹豫了片刻,问道:“三爷,你同陆公子……,不是我多管闲事了吧?”
傅玉声不料他会在此时问起,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从何说起。孟青以为他不肯说,有些羞愧,举起酒杯赔不是道:“是我造次了,三爷……”
傅玉声连忙按住他的手,玩笑般的说:“这样好的酒,孟老板不要一个人喝完了,倒是给我留些。”
孟青慌忙地放下了酒杯。
傅玉声想了想,道:“实话同孟老板说吧。陆少棋毕竟是陆家的人,我同他两个,其实原不该如此。若不是孟老板,我还不知今日在哪里呢。我对孟老板,只有多谢二字。其余的,等到此事了结,我光明正大的登门拜访,再向你正经道谢。”
孟青沉默起来,也不知在想着甚么,半晌才说:“三爷,我说两句话,你不要怪我冒犯。他的性情这样的暴烈,动不动就要朝你开枪。陆家又有权势,倘若你当真同他一起,难保日后不会受他的气。你要什么人没有呢,何必对他念念不忘。”言语之中便有些不忿。
傅玉声愣了一下,心中失笑,想,你误会了。却又懒得解释,微微一笑,说:“我与他,只是没有缘分罢了。”孟青脸色便有些难看,傅玉声话头一转,又说道:“孟老板肯同我说这些,自然是没有把我当做外人,都是为了我好,我也晓得的。”说完,就喝尽了杯中酒,又道:“千万不要弄伤了他,不然陆家必然不肯罢休的。”
孟青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吧。
这顿中饭吃过,傅玉声也喝得有些醺然。他酒量也算好的了,可这种黄酒后劲不小。他神智还算清明,却装作醉了一般,站也站不起来。孟青很是懊恼,说:“三爷喝多了,这酒的后劲厉害。”犹豫了一下,又说:“恐怕苏婶还来不及收拾,不如三爷先去我那间睡一睡。”过来就要搀他,喃喃道:“三爷这样浅的量,以后都不敢让你喝了。”
傅玉声听他这样自言自语,微微好笑,想,这人倒也有些意思。
孟青力气很大,将他半搀半搂,毫不费力就带入房中。扶他坐在床边,可稍一松手,他便朝后倒去。孟青慌忙的将他搂住,凝神看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躬身替他脱下鞋袜。
孟青要替他解开衣扣,大约是想将他长衫脱去。傅玉声实在装不下去了,想,这可使不得!又想起那一夜醉酒时的情形,心底突然有些疑惑,想,他怎么肯这样服侍我?
他倒不觉着孟青对他有那种念头。可若只是救命恩人,孟青也待他太好了些。
或许是酒意作祟,他脑内灵光一闪,突然想,我试他一试!便顺势捉住了孟青的手腕,喃喃的唤道:“少棋!”
第22章
孟青搂着他的腰,正解着一粒粒的银扣。被他这么突然一握,也吃了一惊,却并未挣脱,只是皱了皱眉,轻声道:“三爷,是我。”
傅玉声听他用这样小心的口吻问话,心中又好笑又好气,想,真是根木头。又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势将他拽住,眯着眼便朝他唇角亲去。
他以为如此这般,肯定会被狠狠推开。
孟青却不料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闪躲不及,竟被他亲到脸颊。傅玉声懊悔之极,孟青也是大吃一惊,松开手,猛然间站起。
傅玉声朝后倒了下去,孟青站在床边,忍着怒气低声的叫道:“三爷!”
傅玉声哪里敢答应,只好继续装醉,又低声的喊了两声陆少棋的名字。孟青在床边站了半晌,周身带着一股焦躁之气,傅玉声虽然闭着眼,却觉得他目光犹如利刃一般,一刀刀的割着他。
又过了片刻,孟青终于不再看他,就这么不言不语的走了出去。傅玉声终于松了口气,精疲力竭的躺在那里,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实在是懊悔不已,自己方才太过孟浪了。即便他方才不曾睁眼,也知道孟青又惊又怒。这一场闹剧,实在不能当做玩笑打发的。他才刚同孟青熟识起来没几日,怎么不知不觉间就忘记了,这个人一点也不像他往日那些朋友的。
傅玉声想到这事的收场,便觉得头痛不已,躺在那里低低的呻吟了起来。这酒的后劲太大,他的头晕得厉害,闭着眼沉沉欲睡。
苏婶进来,见他就这么躺在床上,连忙的把薄被扯开,盖在他身上,又摸他额头,惊讶的说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她进来又出去,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的陷入梦乡,却觉着有人拿热手巾给他擦额头。他不知是谁,只是觉着舒服,舒了口气,那人顿了一下,有些生气的说了些甚么,声音很低,他又睡得昏沉,并不曾听真。
等到他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了。房里并无他人,床边摆着干净的长衫长裤,傅玉声翻了翻,猜是孟青的。他身上的长衫已经有些皱了,只好脱下换上。床边的铜盆里也有打好的清水,他洗完了脸,也不好意思出去,在屋里踱来踱去,闷了好半天,才终于厚着脸皮推门出去。
他原想着遇见了孟青该要如何,却并未见着孟青的面。见着了苏婶后,才知道这人已经回去了,大约是有什么事。他松了口气,却又觉着无趣起来,在外面站了半天,然后又回到了房里。
晚饭的时候,孟青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傅玉声却并不知道,他一下午无事可做,闷在屋里也不痛快,索性看起院子里的海棠来了。这里一进一进的小院都修得简单,任由花草自然生长,却别有一番风味。他背着手,看着海棠,却在想南京之事。这次的事倒是个好借口,回去便可以打电话同叶瀚文讲他要到上海了,看有没有人要他手里的棉,纱厂也可以借机变卖出去算了。
这两年日本人的棉纱厂也开得很多,一家接着一家,简直跟不要钱的一般。北方又连年混战,这几年全国的气候都不好,各地的棉花价格都在连年攀升,纱厂哪里开得下去呢。傅玉声叹了口气,厌烦的想着,这样的世道,除了烟土和枪支,哪里还有什么生意能好做。他正烦闷,身后便有人沉声的唤他三爷。
这声音除了孟青,不会再有别人。他吃了一惊,还不及转身,孟青已然走到他的身旁,同他说道:“三爷,我想了想,明天傍晚换人如何?”
傅玉声见他并不提起中午的事,也十分知趣,说:“好,只是不知道我大哥那边钱款筹备得如何了?”他对上海这边的生意不大熟悉,不知短短一日能否筹齐款项,虽然假戏,但还要真做。
孟青说:“我已经同傅先生通过电话了,说是差不多可以筹备齐全。”顿了一下,又说:“这笔款项我迟些时候再想法子还给三爷。”
傅玉声便笑了,这笔钱既然送了出去,就不会再收回来。他玩笑般的说道:“若是孟老板一定要还,那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孟青僵在那里,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两人之间一片静谧,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沉寂。傅玉声尴尬非常,正想着要如何化解,孟青突然说:“三爷。中午的时候,你喝醉了。”
第23章
原以为谁都不会再提起那件事,却不料他先开口说破,傅玉声大为意外,只好笑着说:“是么?大约又是丑态百出,让孟老板见笑了。”
孟青眉头紧蹙,似乎有些烦躁,他越是这样不说话,傅玉声越是尴尬得厉害,小心的试探说:“是不是我说了什么糊涂话?若是,孟老板可不要放在心上。”
孟青看他一眼,才道:“三爷,你把我认作了陆公子,还……,”傅玉声立时头痛起来,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怎么会,我不至于醉到这样的地步。孟老板又开我的玩笑。”
孟青沉默了很久,才说:“三爷,你若是心里不痛快,那就同我说说,我听了也只会烂在肚里,绝不会同外人讲。”说到这里,又抬头认真的看他,“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三爷若是喜欢他,那自然有三爷的缘故。可若是要我说实话,我却觉着他配不上你。所以我看着三爷为他这样的难受,真替三爷不值!”
傅玉声原以为他是要兴师问罪,却不料是这样一番说辞,便愣在了那里。
孟青顿了顿,又说:“三爷,你若是没有心事,怎么会这么容易醉?你这样,我看着心里难过。”他说到这里,已经激动起来,言辞之中也很是不满,反问道,“你喜欢陆公子什么呢?他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生得比常人齐整些罢了。上海如今也不比南京差,你留下来,自然会有比他更好的,犯不着为他这样。”
这一段话实在是太出乎傅玉声的意料了。他觉着荒唐,觉得好笑,却又有种莫名的感动。原来自己担心了一下午,全都是白费。这个人对他全然没有那种意思,丝毫不曾疑心自己装醉的事情。孟青生气的,大约只是他同陆公子纠缠不清,引火烧身的那桩闹剧罢了。
他静了好一阵子,正在斟酌要如何开口。孟青却以为是说中了他的心事,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生气的说道:“三爷,你想开些吧。不过是个消遣罢了,何必当真!”
傅玉声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道,“孟老板,你每日都打拳么?”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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