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所不知 作者:淳于酒
第7节
堂里烛火摇曳,两人相依;门外月色皎然,一影独立。
圣凌望着里面的人,紧了紧手里的包袱,最终还是沉默转身,踏着月色而来,又踏着月色而去。
有生国不兴嫡长之说,储君之位向来是有德有能者居之。
在几年前便有大臣提出,大公子温和敦厚,却灵敏不足,小公子聪慧颖达,当取而代之。是赫重明和秦练态度坚持,托辞现在两位公子还小,大公子或许是属于晚慧的那一类孩子,将此事压了下来。
而这些年来,赫子阳却未在任何一方面展现出过人天赋,其品性或许堪为良臣,却不足以为君王。
这一年,赫子辰和圣凌十七岁,赫子阳十八岁,有生国男子十八岁加冠。
按照传统,待大公子加冠礼后就要入朝为政,到时候便一切成了定局,大臣们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提起取代之说。
事实上,时间过去这么久,赫重明也有些动摇了,大儿子人品脾性自然都是上佳,但确实少了几分机敏与王者之气,而小儿子虽然顽皮,行事却从未过界,看似脾气臭,实则心性豁达,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
最后赫重明决定让二人用行动证明,到底谁才是更适合国君之位的人,于是便有了这段时间对二人的考验。
这次的松口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赫子辰寄予了希望,但赫子辰却让他失望了。
在赫子阳加冠前一个月,三人最后一次外出游历,这像是一场仪式,一场不同于加冠礼却更为郑重的仪式,是同伴的践行,是与少年时光的道别。
当然,这只是三个少年心照不宣的想法,事实上,这次出行是借着超度怨灵的名义去的。
旸谷城外有一村子,村中一户人家,儿子丧尽天良,在父亲过世后将年已七旬的老母背到深山遗弃。
老妇在山中苦捱了几日,饿得奄奄一息之际被山中野兽活活分食,由于死前情绪极度怨憎绝望,死法又过于惨烈,老妇的亡魂充满了怨气,没能顺利飘去失河净化转生,而在山中吸取草木精气后化为怨灵。
怀着强烈的恨意,老妇的怨灵回到村中展开了一场杀戮,村中多人被害,生者便赶来朝摘星楼求教。
那老妇生前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超度起来并不复杂,摘星楼随便哪个弟子都完全可以胜任。白凤之所以派了圣凌前去,并且建议赫子辰和赫子阳同行,也是有意给不觉间疏远了的三人一个联络感情的机会。
赫子辰向来最喜欢四处跑,自然非常乐意地应了,而由于身体原因很少出宫过的赫子阳,也出于某种想法跟着一道去了。
最初,大家都出于一番澄净心意。
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别具意义的出游,竟成了一场相隔万丈深渊的永诀。
第25章 少年时(8)
圣凌等三人到了那村子里,发现情况和他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以为以为老妇之死始于被儿子抛弃,那她的怨灵第一个要疯狂报复的便是她的儿子才对。可事实恰恰相反,等他们赶到时,全村人都被她害死了,一个个死状极其惨烈,全村唯一的留下的活口便是她儿子一家。
对于这个事实,赫子辰既震惊又愤怒,觉得即使是怨灵也未免太过不分皂白。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不去找凶手报复,反而牵连无辜,想来这老妇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提议不用超度她了,直接将其打得魂飞魄散便是。
但赫子阳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相信那老妇会这般险恶,认为其中必有缘由,说不如先问清楚了再做决定。
两人起了争执,但决定权还在圣凌手上。如以往很多次一样,在二人有不同意见时,圣凌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赫子阳一边,这回依旧如此。
圣凌念起了咒语,赫子阳以含净化之力的笛声助之,在二人合力净化之下,老妇魂体上暗黑色的怨气一点点离散消泯,露出了一张面目慈和的脸。
她望着满村的尸体,一时有些茫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犯下如此罪孽。
“这……不是我,不是我……”老妇的亡魂浮在半空,不住地摇头。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
赫子辰有些看不下去,全村上下百十来口人的性命可不是一番所谓的“悔悟”能弥补的,他骂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些村民全都是你害死的!他们犯了什么罪?你这丧心病狂的老太婆,真要报复怎么不找你儿子?”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它!是它让我做的!我只是……我只是被蛊惑了……”老妇的声音苍老而虚弱,眼里无尽的忏悔,却流不出一滴泪。
圣凌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疑惑,赫子阳忙问道:“婆婆,你告诉我们,它是谁?谁让你做的?”
“我不知道它是谁……在山里……”那老妇声音越来越轻,身形越来越淡,在消失前朝某个方向看了最后一眼。
赫子辰顺着那个方向一望,在石磨后揪出了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正是老妇的儿子。
那男人缩成一团,被赫子辰揪住头发抬起了头,见母亲的怨灵终于消散,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跪下来,连连道谢:“多谢几位小仙人的救命之恩,多谢救命之恩!”
赫子阳看着他一脸的劫后余生,忍不住问道:“你娘死了,你不伤心吗?”
“伤心?我干嘛要伤心?我就嫌她死得不够干净!这老家伙活着的时候就碍眼得很,死了还出来造孽,您看看,这害死了多少人啊……”那男人义愤填膺道,“正所谓‘大义灭亲’,这老东西犯下这般罪孽,便该永世不得超生!”
“闭嘴吧你!”赫子辰一脚将那男人踹出老远,犹嫌不解气地给他下了道咒。
这咒叫作百鬼噬,被下咒之人将一生噩梦缠身,无数恶鬼对其进行意念摧残,中此咒之人往往非死即疯,属于有些阴毒的禁术。但这回,即使是最心软的赫子阳也没有阻止。
或许有的人永远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那就让其夜夜为恶鬼纠缠,终生不得安寝吧。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山里走一遭?”超度了村民们的亡魂后,赫子辰这样问另外两人。
那老妇消失前说自己是在山里受了什么东西的蛊惑才会犯下这滔天罪孽,赫子辰本人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想来他好心的哥哥和尽责的圣子是想弄清楚真相的,而他自己么,就当作是去深山游玩,也不介意陪他们走一遭。
圣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一行三人便朝山里走去。
山中魑魅众多,也难以弄清到底谁蛊惑了老妇的怨灵,倒是让他们顺手收拾了几只邪祟。
赫子辰一会儿窜到树上,一会儿追逐山中野兽,完全当作是在游玩。
“咦,那是什么?子阳,圣凌,你们看!”他在一高处岩石上远望时看到了什么,连忙呼唤同伴。
圣凌一跃到了赫子辰身边,朝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伸出一根手指向那边,表示要过去一看究竟。
赫子阳爬上那块岩石,也朝那边望去,当即惊叫了一声。只见山壁上一个嶙峋的山洞,洞内隐约有黑气缭绕,明明是白天,看起来却鬼气森森的。
“那个,会不会就是那个婆婆说的地方?”赫子阳猜测道。
赫子辰倒是干脆,当即从岩石上跳下去,边走边道:“管它是不是,先去看看呗。”圣凌和赫子阳也随后跟上。
远望时觉得那洞内森然诡谲,然而走近了却发现和一般山洞没什么区别,既没仙草莹然,也无邪祟精怪,就是个普通的山洞,只是洞内甬道看上去颇为曲折深邃。
赫子辰有几分不甘心,便提议进去看看,没准这不起眼的山洞内有什么意外发现。
赫子阳有些踌躇,无论现在这山洞看起来多么平平无奇,他始终记得先前远望时那令人心生寒意的那一眼,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恐惧,但看赫子辰颇有兴致,而圣凌也似同意了,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
当时的赫子阳一定没想到,他不过心念间转了一遍的“舍命陪君子”,竟一语成谶。
那洞内甬道看似黢黑深邃,实际并没有多长,不过拐了几道弯,照明用的夜明珠刚拿出来一会儿,前方便现出光亮来。原以为通到很远地方的山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尽头。
赫子辰觉得有些扫兴,但既然已经来了,还是打算走到那头看看。
朝前方洞口走去的途中,地上零零散散出现了好些白骨,看上去有各种兽类的,也有禽类的,越接近那头的洞口越密集。
“这,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骨头?”赫子阳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拉了拉赫子辰的袖子,小心道,“子辰,我们回去吧。”
“等等,先去看看。”赫子辰不在意地继续往那边走,见赫子阳似乎有些害怕,他随口安慰道,“大概是什么猛兽居住过,有些残骨很正常,子阳,你别怕,就算发生什么事,我也会保护你的。”
说话间几人便到了那一头的洞口,眼看着就要踏出去之时,原本大步走在最前面的赫子辰蓦然顿了脚步,半是心悸半是惊奇地叹了口气——
这洞外竟然是目不可测的深渊!
赫子辰脚尖无意踢了块碎骨下去,白色的碎骨瞬间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之中,迟迟没有传来回音。
赫子阳探头看了眼,下意识拉住赫子辰退后了一小步,他觉得这深渊给他的感觉和先前远望山洞口的感觉很像,总觉得在那不见丝毫光亮的黑暗中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既然面前是万丈深渊,原本打算出去探探的想法自然也落空了,赫子辰便不再关注那边,而是低头看起了脚下成堆的骨头。
“咦?”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弯下腰想要捡起来。
这时,一直沉默思索着什么的圣凌眸光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顿时变得谨慎而戒备,他猛地抓住另两人的手,拉着他们往洞外而去。
赫子辰手刚碰到一根骨头,还没来得及拾起,就被圣凌的动作打断,他不由得叫了起来:“哎!你做什么?我还没把宝贝捡起来呢!”
圣凌不管他的抗议,手上力道大得惊人,把两人的手腕捏得生疼,像是一阵疾风朝洞外飞驰而去。赫子辰觉得自己和子阳就像是圣凌身上的两根衣带,被拽得简直飘起来了。
一直到离山洞一里左右,圣凌才松手把他们放开。
赫子辰抬起手一看,只见自己的手腕都被捏红了,他揉了揉手腕,见子阳把右手背到身后,连忙一把捉起他的手,只见那只手腕竟隐约有些泛青,子阳一向怕疼,这一路竟一声不吭地任凭圣凌拽着走,也不知多遭罪。
赫子辰本来没打算计较,但见了子阳手腕上的淤青,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他瞥了旁边神情凝重的圣凌一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说吧,这么急着把我们拉出来干嘛?”
他语气懒洋洋的,听着却有那么点浅淡的刻薄。
“子辰,别闹!”赫子阳皱起眉头,责怪道,“你明知道圣子不能说话。”
“对,我都忘了。”赫子辰一拍脑门,顿了顿,语气轻松道,“我就是想知道原因,总不能莫名其妙地被人跟拖死猪似的拖走,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圣凌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山洞的方向,又摇了摇头,虽不能说话,却也大致能叫人看出意思。
赫子辰挑眉道:“你是说……此地不宜久留?”
圣凌点了点头。
第26章 少年时(末章)
“为什么?”赫子辰又问。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平日里圣凌就很沉默,让人怀疑即使能说话,一天也很难听到他说几个字。他很少主动表达什么,便是别人找他说话,他也总是沉默地听着,很少会给出回应。
这回大抵是情况比较严肃,圣凌愣了一下,竟破天荒地做起了手势,动作迟疑而生涩,仿佛有些羞赧。
“你是说……”赫子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有些不确定道,“那深渊很危险……小心掉下去?”
圣凌迟疑了一瞬,大约觉得意思也差不多,便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个?”赫子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这也太……谨慎了吧?”
赫子阳在一边微微点了点头,帮腔道:“谨慎点好,谨慎点好。”
“不是……谨慎是没错,我也知道那是无底深渊很危险,可是不掉下去不就好了吗?”赫子辰觉得他有些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思维,“为什么你觉得仅仅是站在一边都很危险,我们当中有谁是三岁小孩吗?”
“这么急着把人拉出来,还以为有什么毒蛇猛兽呢……”赫子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我只好再回去一趟了。”
赫子阳紧张地盯着他:“你回去做什么?”
“先前在那骨堆里发现了一根上好的鹰骨,子阳,你的笛子不是不太好使了么,我就想着,用那鹰骨做成支笛子送你。”赫子辰指了指赫子阳别在腰间的笛子,嫌弃撇嘴道,“而且,竹笛也太普通了,还是骨笛别致。”
“辰辰……”赫子阳动容地望着他。
虽然对赫子阳来说,把骨头做成的笛子置于嘴边吹奏实在是一件很受考验的事,但一想到这是弟弟的心意,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还真想要那么一支弟弟亲手做的骨笛,只不过——
“还是不去了吧,以后有机会你再做一支送给我好不好?”赫子阳好声哄道。
“不好!”赫子辰头一扭,不耐烦道,“可别磨叽了吧,有心送你样东西你还挺不情愿?我就现在有兴趣,也就看上了那根鹰骨,以后小爷还不伺候了!”
他说完便朝山洞的方向走去,走了没两步,再次被拦住了。
圣凌挡在他面前,神情略显担忧地望着他,急切地摇头,看样子还是不赞成他回去。
“唉,你又来了。”赫子辰抹了把脸,又是无奈又是郁闷,“你谨慎你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还不行么,我的圣子大人?胆小怕事的就留在这儿,反正我赫子辰不知天高地厚,要死死我一个行了吧!”
赫子阳在一旁劝道:“辰辰,圣子不让我们去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一回吧,万一真的有什么危险呢?”
“放心吧,子阳,我会小心的。何况,就算出了意外也没关系……”赫子辰说到这里朝赫子阳眨了眨眼睛,玩笑道,“反正,不是还有你为我收尸嘛。”
赫子辰拨开圣凌拦住自己的手臂,在他肩上拍了拍,漫不经心道:“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有我哥在,我死了也不用麻烦你收尸。”
说完直接祭出飞剑朝山洞方向而去。
“辰辰!辰辰你等等我!”
赫子阳喊了几声,又转头问圣凌:“圣子,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
圣凌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半抬着手臂,他沉默地垂下眼帘,明明雪白的一张脸,却有些说不出的晦暗,像罩在一片淡淡的阴影里。
“圣子?”
好一会儿没等到答复,赫子阳忍不住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见他终于转了一下头,才又问了一遍:“我们也一起回去看看吧?”
圣凌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好吧。”赫子阳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那你在这儿等我们吧,我不放心辰辰,要跟去看看。”
圣凌点了点头,待赫子阳也离开后才抬起右手缓缓地放到左肩上,他抿了抿唇,飞快地扯动了下嘴角,一丝笑意乍现,又倏然而逝。
赫子阳灵力十分低微,不擅长御剑,是以落后了赫子辰好一段距离,等他终于赶到那山洞时,赫子辰已经进去一阵子了。
再一次站在山洞前,赫子阳心里的不安更甚,或许是由于心里的想法,这个洞口看上去比先前更黑暗、更深不可测,总觉得这个看似寻常的洞口内掩藏着诸多诡谲。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进去,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
习惯了洞内的黑暗,赫子阳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他定了定神,加紧脚步朝另一侧洞口跑去,转过最后一道弯,前方终于敞亮起来。
赫子辰就在那一片光亮中,弯着腰在地上捡拾着顺眼的骸骨,身上蒙了一层朦朦的光圈。
赫子阳紧提着的心蓦然松了下来,眯起眼睛,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朝那边喊道:“辰辰!”
“子阳?”赫子辰抬起头看过来,在一片逆光中朝他招手,讶然道,“你怎么也来了?”
赫子阳一边朝他跑去,一边答道:“我来找你……辰辰!!”
说到一半他声音猛然拔高,刺得人耳朵发痛,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瞳孔蓦然放大,眼神里无尽的惊恐。但他向那边跑去的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反而速度加快了很多。
在赫子辰的身后,那无底的深渊里升腾起一团诡异的黑雾,眼见着要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他却一无所觉,一脸莫名地望着突然状若癫狂的兄长。
赫子阳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脑子乱作一团,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在纷乱的思绪中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如一盏长夜明灯,指引着他不顾一切朝那边奔去——
一定!一定不能让辰辰有事!
黑雾变幻着诡谲的形态,像是恶鬼狰狞的笑脸,渐渐扩散蔓延开来,接近赫子辰时,便如一块黑色幕布般朝他兜头罩去。
赫子辰整个人眼看将被吞噬时,他身上突然泛起明黄色光芒,那光并不刺眼,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那团黑雾却似被烫到了似的,蓦然从他身上退开,并瞬间散开,像是一团团破碎的黑色棉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谁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包括向他跑来的赫子阳。
“辰辰……”
几乎在黑雾散开的同一时间,赫子阳扑向赫子辰,将两人所处的位置掉了个个,而那刚散开的黑雾竟又骤然聚拢,舍弃了赫子辰,转而将赫子阳裹住。
“啊!”
一股诡异而不容反抗的力量将赫子阳朝那深渊拖拽,他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不受控制地朝深渊里大学跌去。
“子阳!抓紧我——”
赫子辰趴在山洞口,一只手紧紧地拉住赫子阳,手肘在地面上蹭出道道血迹。
他拼命地想要把赫子阳往上拉,可那深渊里却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赫子阳往下扯,即使他将全身灵力都用上都无法把人拉上来,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上下两股力量相互争斗,这就像是一场最寂静却又最残忍的赌博,而赌注,就是赫子阳。
赫子辰脸上的汗水一滴滴地落下来,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心里隐隐明白,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怪力根本是他无法抗衡的,只要他稍稍松了一丝劲儿,子阳将万劫不复。
哪怕向来是敢赌也敢输的人,这回,赫子辰却怕了,子阳,是他无论如何也输不起的。
看着赫子阳的身影在下方摇摆,明明离他不过两臂的距离,明明两人的手还紧紧相扣,他却觉得,深渊里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黑暗正一点点将子阳淹没。
于是,绝望将他淹没。
赫子辰心中绝望得想要哭泣,但现实却不容他额外分出哪怕一丝力气,感到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赫子阳只得咬紧牙关,死也不肯松手。
“子阳……子阳,不能松手知道吗?记住,千万不能松手……”
他微微喘着气,声音很低,一遍遍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像是在叮嘱子阳,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黑雾从赫子阳脚踝处升起,绕着他盘旋而上,像一条阴毒狞恶的巨蟒,又像无法挣脱的沉重锁链。
赫子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悄然发生着什么变化,算不上痛苦,但绝不是他愿意接受的变化。
黑雾迅速将他笼罩,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
他抬头望着奋力想要把自己拉上去的赫子辰,那张发着狠却像要哭出来的脸,和多年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递给他麦芽糖,傻兮兮地笑着叫自己哥哥的小小孩童重叠起来,心里诸多惊惶与恐惧的情绪奇异地淡去,唯剩下一点怅然的释怀。
“辰辰。”他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很温柔,清晰地传对方耳朵里,却如同一声惊天炸雷。
赫子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瞪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些说不出的惊恐。
“辰辰,对不起。”赫子阳笑了一下,笑得很温暖,左脸颊露出个小酒窝,像是盛满了一生的幸福。他不舍地捏了一下赫子辰的手,终于渐渐放开,一点点从赫子辰的手心往下滑去。
少年的脸一点点沉没,小酒窝也消失在黑雾中,唯有一双微笑着的眼睛,仿佛永远充满眷恋地注视着弟弟。
赫子辰永远记得子阳那个眼神,微笑着残忍,眷恋着舍弃,像是用一把尖刀,以最温柔的力道镌刻在他心上,刻在他永生永世醒不来的梦境里。
你下手很温柔,可是,还是会疼啊。
赫子辰记不清子阳跌下去时是怎样的情形,是像一簇火焰渐渐熄灭,还是像一滴泪落在湖心?明明他当时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可谓目眦尽裂,怎么竟似什么都没看清呢?
当时子阳还说了什么?
记忆像是陷入某个小小的迷宫,总是在原地打转,他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啊,这个梦境实在太乱,太冗长,又太荒诞了。
怎么还不醒呢?
子阳坐在长虹居外的石桌旁,石桌上一张白纸,子阳胖乎乎的小手握着支笔,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字。一阵风吹来,上面一大片花楹花轻轻摇晃,有细细的蓝色的花穗飘下来,落在石桌上,落在白色的纸上。
子阳小心地拂开落花,却又舍不得拂落到地上,便拿了只香囊将它们收起来。
刚收拾好,落花又簌簌地落下,纷纷扬扬如一场春雨,子阳茫然地仰头张望,终于在其中一棵树上发现了藏着花间的他。
“辰辰,快点下来!”子阳张开手臂站在树下,仰着头焦急地叫他,担心他从树上摔下来。
子阳可真是胆小啊……算了,算了,不吓他了。
他顺着树干滑了下来,从石桌上捏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声音含混着道:“诶,子阳,我先前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我们都长大了,不知怎么地,你从一个奇怪的地方掉了下去,我拼命地想要拉住你……”
“……真是奇怪的梦!”他拍了拍手上糕点的碎屑,漫不经心地摇头叹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须臾,又似乎已经过完了一生。
脸上被狠狠扇了几耳光,恍惚间,赫子辰看见圣凌焦急的脸在眼前晃,那一身白衣啊,真是白得刺眼,白得伤心。
梦醒了……
赫子辰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有些茫然地想:这梦啊,好像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子阳最后好像是这样说的,那时他的嘴唇也已经被黑雾罩住,声音不再如平时那般澄净温软,显得瓮声瓮气的。
赫子辰不记得之后的事情,子阳最后那一眼,碾碎了他这段记忆,它们破碎纷乱,在他脑海里胡乱飞散,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所有记忆的碎片只有在寂静的睡梦中才会悄然拼凑起来,一遍一遍重现当日的情景,于是,无数次梦中嚎啕着醒来,在阒然长夜里撕心裂肺地呼喊——
“哥!”
兄弟俩一个叫子阳,一个叫子辰。意思是一个是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亘古永存,而另一个则是他身畔的星辰,寂静长相伴,不与夺辉芒。
原本说,日映长虹,星辰永藏。到头来,日落藏渊,星伴惊虹。
多可笑啊,子阳,我不只夺了你的辉芒,就连你的命,也夺了。
说好了等你为我收尸,可最后,我却连为你收尸都做不到。
子阳,对不起。
哥,我想你。
……
赫子辰躺在床上,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头。圣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安静地陪他度过最难过的时光,就像几年前,他想做却没能做到那样。
伏月宫外,高墙之上的檐角,有道影子以守护的姿势默然伫立。
背后是巨大皎洁的月轮,眼下是三千琉璃的宫阙,他身周萦绕着淡淡魔气,手执一根骨笛,在呜咽的夜风里无声地吹起。
第27章 藏渊
赫子辰醒来时,泪迹已干,窗外日光斜照进来,洒在他脸上,洒在圣凌银白的发间。
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下眼,圣凌站起身,移动了下位置,替他挡住了阳光。赫子辰动作顿住,躺在床上偏着脑袋一瞬不瞬地望着圣凌,有些像在发呆。
圣凌迟疑了一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探地唤了声:“……子辰?”
“嗯,”赫子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捉住圣凌的手,半晌,他很轻地笑了下,眼睛微微弯起,他道,“圣凌,他回来了,子阳回来了。”
“是,子阳回来了。”圣凌没有抽回手,任他握住。
虽不想打搅他这点寂静的欢喜,却也不得不出声提醒一些事实,圣凌道:“子辰,子阳他……成魔了。”
“嗯?”赫子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又“嗯”了声。
见圣凌依然望着自己,他微叹一声,坐起身正色道:“我听见了,也明白了,可我不管他成了什么,我只知道……他是子阳。”
大约是有长长的梦境平息了心潮,赫子辰表现很平静,但他心里知道,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这么欢喜过,心中充盈着庆幸和希望,又饱满得让他心尖有一点发酸。
世上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叫人觉得欢喜的呢?即使这欢喜或许建筑在苦痛之上,却叫人觉得格外珍贵。
既然子阳回来了,成魔还是成鬼又何妨?
赫子辰心里甚至有些庆幸,不管子阳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这种变化若能让子阳回到他身边,他都由衷感恩。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圣凌微怔,仿佛意外他如今的冷静,反握住他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无论这几年,他经历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都永远是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暖澄净的子阳。
几万年前,神魔大战后,三界崩塌,众神陨落,归于天地,以维持这仅剩的一界;魔族退守失落河彼岸,与此岸生灵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世间魔气弥漫,无处驱散。
有巫妖人修在一只白色凤凰——神魔大战后破壳而出的神鸟带领下,将所有魔气驱逐至大战中劈山裂地留下的巨大裂缝中,白色凤鸟散尽神力将魔气封印,它残碎的精魂散落众生当中,成为之后一代又一代国师的天命。
而那道藏魔纳邪的地缝,无底无尽的深渊,被称作藏渊。
藏渊横亘山河万里,四面延伸出的裂缝数不胜数,谁也无法说清具体分布在哪些地方。
当日,圣凌大致猜测那洞外的深渊大抵是藏渊无数裂缝中的一条,虽心下警醒,却也没真以为靠近便会丧生。
说起来,藏渊算是如今天下太平的有生国境内最危险之所在,但它沉寂了几万年,再是险恶,也不过如同凶兽咽气的尸体,很难让人升起畏惧之心。
子阳之死,彻底摧毁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它是赫子辰歉疚与痛苦之源,可又何尝不是圣凌心中的遗憾呢?
如有先见,他便是拼死也不会让那两人再回去。
……
“咳……”两人正温情对视着,阿舍突然出现在门口,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别有意味地瞄了眼两人交握的手。
赫子辰本来当真没有一点邪念,那一握也不过是竹马间自然而然的亲昵,叫阿舍这么富有警示意味地一咳,他也开始莫名地不自在起来。
他尽量自然地放开手,笑问:“阿舍,有事?”
圣凌亦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负于身后,看向阿舍问道:“有线索了?”
“是,圣主!”阿舍收起外露的神色,正色禀报道,“其实,根本不用费劲儿找……还没出城呢。”
赫子辰心头一跳,忙问:“你们是在说……子阳?他还在?当真?”
“是的,陛下。”阿舍答道,又看向圣凌,有些犹豫地问道,“圣主,那个……它,我是说,曾经的大公子,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魔物四处横行吧?”
听见“魔物”这个词,赫子辰心头微微被刺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冲动任性、年少轻狂的赫子辰了啊。
“他叫赫子阳。”圣凌神色同样有些晦暗,摆了摆手,转过身背对着阿舍道,“这件事由我亲自处理,你们只要在此之前跟好他就好。”
阿舍还想说点什么,圣凌再次出声打断了他:“不用担心,我没有忘记身为国师的责任。”
“我跟你一起去!”赫子辰忙道,见圣凌点了点头,又向阿舍叮嘱道,“阿舍,此事不可声张,万万不能叫摘星楼以外的人知晓。”
现任国君赫子辰的“死而复生”已经是骇人听闻了,但毕竟当初国师大人一口咬定他没有死,别人也不能肯定他当真就是死了。可当年大公子赫子阳跌落藏渊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他人没有亲眼看见,但大公子的确消失了这么多年。
如今,死去多年的大公子重新现身,一来,这可能会让人疑心当年的小公子和圣子说谎;二来,即使普通人未必能察觉子阳身上萦绕的魔气,但他整个人身上显而易见的变化到底还是看得出来。
邪魔降世,这四个字一出,有生国必定人心惶惶,人心一乱,这天下的乱子就多了。
他们一心想要瞒住此事,但这宫中众多耳目,又岂是那么容易不漏风声的。
赫子辰收拾好了简便行装,正打算和圣凌一道出发寻找子阳,这时候,不知太后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当即在一行宫女的搀扶下抹着泪赶来了。
“辰辰,辰辰!”太后见他装扮,知他果真是要出宫,便对传言更信了几分。
她紧紧抓住赫子辰的手臂不住摇晃,神情激动不已:“他们说……他们说看见阳阳了,是不是?阳阳没死对不对?辰辰你说啊,快告诉母后,你哥哥是不是根本没死?他是不是回来了?!”
赫子辰站在原地任她摇晃,心里有些不好受。
当年,子阳的死对父君母后打击都很大,母后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渐渐有些神志不清的。如今,子阳以另一种形态回来了,他却不知道,这对于母后来说究竟是安慰,还是又一重打击。
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了,总无法敷衍下去,毕竟子阳也是母后的孩子,她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母后,没错,子阳回来了。”
赫子辰垂着眼,有些不敢看太后的脸,他轻声道:“他回来了,只不过……不再是以前的子阳了。”
“不再是,不再是以前的阳阳?”太后有些疑惑,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目光蓦然紧盯住赫子辰,“这是什么意思?”
“子阳他……”赫子辰说得有些艰难,“他成魔了,不是人。”
“不是人,不是人……”太后咬着牙,神情震动,眼里隐约有泪花闪现,微垂下头,掩住眼底隐秘的失望。
“所以,当年……”半晌后,她又抬起头,眼神略显锐利地看着赫子辰,像是在确认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阳阳确实是跌入藏渊而死,是吗?”
赫子辰一怔,有些意外她在意的竟是这点,他点了点头,道:“是。”
太后面色瞬间变得无比颓然,抓住他小臂的手无意识松开,整个人朝后微微趔趄了一小步。
“母后!”赫子辰连忙扶住她,温声安慰道,“母后,您别难过,不管怎样子阳他现在还在,这不比什么都好么?无论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哥哥,是您的孩子啊。”
“……是,辰辰说得对。”
沉默半晌后,太后终于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错开赫子辰的手,眼神冷静得有些发寒,她瞟了一旁的圣凌一眼,这回倒是没有再破口大骂,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们现在是要去把阳阳带回来么?”
“回太后,是的。”圣凌同样以平静的语气答道。
太后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缓声道:“那好,你们去吧。”
圣凌拉住赫子辰手腕,另一只手置于胸前,颔首一礼道:“圣凌告退。”
赫子辰跟着圣凌一道往外走,边走边道:“母后,您放心,我一定找到哥哥,把他好好的给您带回来!”
太后没有做声,默然伫立在原地。
直到他们离去许久,她才转过身,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那玉佩上隐约有几缕黑气萦绕,看上去有几分莫名的诡异。太后却格外珍惜地握住那块玉佩,爱怜地摩挲,动作轻柔熟稔,仿佛已经做过千万回。
她面朝赫子辰离去的方向,望着手中玉佩,喃喃自语道:“我的儿啊,你何时才能回到母后身边?”
出了宫,二人走在大街上。
城中红男绿女,黄发垂髫,这群居于天子脚下,摘星楼所就近庇佑的,恰恰是有生国内最平凡,也最脆弱的众生。而在城外,还有许许多多与他们不同的生灵。
赫子辰手肘搭在圣凌肩上,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跟我母后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圣凌神情沉静,声音和神情一样沉静,他道,“这世间,无论哪个母亲都不可能对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有好脸色,今天太后能如此平静已属意外。”
赫子辰顿住脚步,望着圣凌清冷的侧脸,突然生出把这副仿佛永远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揉碎的冲动。
“圣凌……”他走到圣凌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咬牙道,“你就不能说出来么,你就不会否认么?!我……明明不是你害死的!为什么你一定要认了与你无关的罪名?!”
这个人啊……
赫子辰想,这个人,是真的对他自己毫不在意吧,无论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永远不会辩驳了吧?
当初那个圣凌即使不能说话,起码也会愤怒,会委屈,会不甘,而如今这个圣凌却连这些情绪都没有了呢。是不是沉默太久便再也不会说话?是不是被误会多次了就习惯背黑锅?!
可是,就算他自己已经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被抹黑,习惯了被所有人看成洪水猛兽,赫子辰也不能习惯,不能忍受!就算圣凌自己不在意,他也会忍不住……心疼。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恶事都是圣凌做的?凭什么要扣给他偌大的罪名?!
养不熟的白眼狼?丧尽天良残害挚友的凶手?狼子野心,弑君谋权,一手把持朝政,令朝堂上下敢怒不敢言的险恶国师?
呵,简直笑话!
“有什么区别么?”圣凌平静地与他对视,淡淡地道,“我虽无心害你,但你却是因我而死。”
第28章 糖葫芦
“不关你的事,是……”
赫子辰还想说什么,眼神无意间一瞥看到了什么,突然止住话头,出神地看向一处,喃喃道:“……子阳?”
圣凌一怔,反应过来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人群中的赫子阳。
那些人交谈嬉笑,全然不知自己身边站着的是怎样可怖的存在。圣凌心下紧了紧,当即就要提步过去,却被赫子辰拉住。
“别担心,他不会伤害人。”赫子辰轻轻摇了摇头,望向那边轻声道,“毕竟,他是子阳啊。”
圣凌止住脚步,又朝那边望去,心头略放松了些。
对,他是子阳,是无论如何都不忍伤人半分的子阳啊。
而事实也正如赫子辰所想,比起圣凌,赫子阳显得更加谨慎,局促地站在人群中,小心地闪避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
那处人潮汹涌,他站在那些人中间却显得格格不入。
赫子阳身上的萦绕的魔气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大约是学会了让魔气不泄露的方法,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来。
略显破烂的衣衫,青白忧郁的面容,微微翻白的眼珠,还有浑身怎么也无法驱散的阴惨惨的气息,让人看一眼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看着他如今的模样,赫子辰心头有些酸涩,曾经的子阳明明是那么干净温暖的人啊。
街边有许多小贩叫卖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赫子阳慢吞吞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些红彤彤的糖葫芦,略微翻白的眼珠叫人看不出其中情绪。
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叫他看得瘆得慌,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赫子阳也慢吞吞跟了过去,依然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明有些骇人的模样,不知怎么竟叫人看出几分可怜来。
“行了,行了,你别那么眼巴巴地看着……”那小贩被他看得无奈,从垛子上抽出根糖葫芦,不情不愿地递给他,“没钱是吧?我送你一串还不行么?”
赫子阳青白的面容呆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直到那小贩不耐烦地催促了好几声,才受宠若惊地伸出两根手指,不去拿那竹签,反而捏住最顶端的那颗糖葫芦,小心地接过。
将糖葫芦拿到眼前看了又看,赫子阳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大约是准备笑一下,却笑得很诡异,比哭还难看。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确实十分欢喜。
一手用捏一朵花般的奇怪姿势捏着竹签,另一只手在身上摸了摸,到底什么都没摸到。赫子阳偏着脑袋想了想,大约是发现自己当真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回报对方,面上的喜悦淡了些,有些沮丧地垂着头,一步一步退开。
赫子辰上前去,掏出足以买下所有糖葫芦的钱递给那个小贩。
小贩很高兴,不敢置信今天生意这么好做,激动问道:“这位客官,您这是要买下所有糖葫芦?”
“不,钱给你,东西只要……就好。”赫子辰取下两串糖葫芦朝他示意了一下,笑道,“剩下的,就当做是感谢你的好心吧。”
“您是……?”小贩朝赫子阳的背影看了一眼,瞬间领悟。
赫子辰点了点头,道:“没错,那是家兄。”
“噢——”那小贩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在钱袋里数了些碎银子找给赫子辰,见其目露不解,他有些憨厚地笑道,“原本我就是觉得,令兄在这儿杵着会挡我生意,这才给他一串糖葫芦给打发了,没想到您……嘿,既然您都觉得我是好心了,我又怎好意思再收您的钱呢?”
赫子辰心中有些奇异的感动,收起钱,拱手一笑道:“那就多谢啦,好心的大哥!”
赫子阳拿着糖葫芦也不吃,而是再次融入人群中,踽踽独行。
那两人也没有惊动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想知道赫子阳到底要做什么。但跟了好久,却完全看不出他的意图,没有回宫的打算,也不急着离开,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像是尘世间一缕幽魂。
赫子辰将其中一串糖葫芦递给圣凌,自己啃着另一串,几颗囫囵地下肚,他不禁啧道:“到底是哄孩子的小食,记得小时候似乎很爱吃,现在却觉得酸得牙软,甜得腻人。”
圣凌凝视着手里的糖葫芦,神情若有所思。
“哎,你说,难道……子阳真的就只是来逛街的?”赫子辰突然戳了戳圣凌的胳膊,朝前方指了指,神情颇为不可思议,“他现在,算是灭世大魔吧?喜欢糖葫芦和泥娃娃的大魔?”
圣凌朝前方看去,赫子阳正举着糖葫芦蹲在捏泥娃娃的手艺人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的动作,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同类推荐:
我才不会爱上什么徒弟/太上忘情、
骚穴插入特集(脑洞肉段,粗口向)-v文、
乐可(完结+番外)、
他超霸道的 完结+番外、
男生宿舍被调教的小伪娘-v文、
皇上在奏折里夹话本看、
深度开发1v3、
轮流发生性关系(双性/NP/产乳/生子/QJ/LJ/人兽)-v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