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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中宫令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9节

    这天中午,趁着素勒安然入睡,桑枝急匆匆地去了翊坤宫。待到翊坤宫门口,桑枝才觉得董鄂妃将自己安排在坤宁宫实在太明智了——翊坤宫里住的两位,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还都是不怎么受宠的,一个皇后的妹妹,一个连封妃都没有封的博尔济吉特氏,要是桑枝以承乾宫宫女的身份前去,能不能进去都是个事儿呢。就算翊坤宫的人不敢明着得罪承乾宫的人,但桑枝也绝没有机会接近里面的人。可现在不同,现在桑枝虽然身份在承乾宫,可伺候在坤宁宫,而且对皇后尽心尽力都传出美名了。宫人们都说承乾宫仁义,皇贵妃教导有方,让自己最得力的丫头给皇后使唤,皇后十分满意。因着这个名声,翊坤宫的人对桑枝的脸色虽然谈不上多么热火,可也绝称不上冷淡了。她们也知道自己和皇后的亲缘关系,让她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要做到十足的亲近。

    顺治帝的妃子不多,东西六宫都没有住太满。当然,只有正妃有资格住进东西六宫的主店,其余侧妃妾侍都只有住偏殿的份儿。桑枝进去的时候,本想直接去求见偏殿的那位博尔济吉特氏,不巧正好看见淑惠妃和一个小姑娘在正殿前廊不远处的藤栏处下棋,想了想,还是该去打声招呼。说到底,淑惠妃不仅是翊坤宫的主人,还是皇后的妹妹。况且,这个翊坤宫也不是一般人能住的。翊坤翊坤,翊字即辅佐之意,坤既坤宁宫,翊坤就是辅佐皇后管理六宫的意思。正常情况下,如果皇后没有大权旁落,那么这个淑惠妃便是要协助她姐姐管理后宫的。只可惜董鄂妃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惯例,别说淑惠妃了,就连皇后的实权都被架空,翊坤宫还能有什么念想?

    桑枝一边想,一边已经快到正殿门口,宫人瞧见了连忙去通报。淑惠妃朝桑枝这个方向看来,不多时便有宫女引着桑枝过去。桑枝施礼罢,淑惠妃连忙扶起她,“不用多礼!”

    桑枝刚站定,淑惠妃就问,“皇后姐姐怎么样了?”

    语气听起来十分焦急,便连面色看着也是忧心忡忡。然而桑枝心里却想,如果当真这样担心,为何不去看望她?甚至,为何在皇后面临被废的危险时,并没见淑惠妃为她说过一句话?可见淑惠妃表现出来的这些担心都是要打折扣的。不过她自然不会露出异样来,只规矩答道,“回娘娘的话,皇后娘娘病情稳定些了。”略一停顿,又补充道,“倒是挂念您的紧,所以特地差奴婢前来给娘娘请安。”

    淑惠妃脸色僵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很快做出愧色来笑道,“这是本宫的不好!心里想着姐姐病中不宜打扰,竟也没去看望。又担心前去触怒皇上,没的再给皇后姐姐添麻烦!”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岂不是说,她没去全是为皇后好!倒是推得干净漂亮。桑枝心底暗叹一声,便对淑惠妃感觉不那么好了。心知这个淑惠妃只怕心机不浅,便不再多与她打机锋,眼光转到一旁模样俊俏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只不知道是谁。淑惠妃见桑枝打量那小姑娘,笑道,“这位是本宫族中人,按辈分,本宫该成她一声姑姑的。如今虽然尚未封妃,但皇上怜爱,早让她搬到翊坤宫来住,我们一家人也好照应些。”

    桑枝大吃一惊,难不成这个小姑娘就是所谓的未被封的博尔济吉特氏?!不是此人还能是谁!后宫之中,皇后和淑惠妃的姑姑除了静妃之外,便只有一位未得封号的博尔济吉特氏。如今淑惠妃这样介绍,桑枝已然确定眼前人的身份。原以为这个所谓的姑姑就算没有静妃大,至少也该不小了吧?谁知道竟然和淑惠妃差不多年纪!皇后才十七岁,淑惠妃和这个博尔济吉特氏都只有十五六岁,不过都是少女而已!

    桑枝心里百味陈杂,实在难言。可她却明白,不能以年龄论人。宫里女人的心机,十岁顶得上宫外的三十岁。她连忙给博尔济吉特氏请安,小姑娘挥挥手让她平身,却道,“说来我也该去看看皇后娘娘,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现在去吧。”她看看桑枝,“我跟你一起去坤宁宫。”

    淑惠妃动动唇,似是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话。那小姑娘也根本没看淑惠妃,只径自走在前面。

    桑枝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个小姑娘倒是性子豪爽,一点不像耍阴谋诡计的人。

    ☆、第006章

    桑枝跟着她从坤宁门进。正对着交泰殿的隆福门只有皇上皇后才能走,其余人等一概只能坤宁门。小姑娘虽然行止规矩,但整体气质带着豪气,端地不似一般女子扭捏。宫里也着实难见到这样的女子,可桑枝心里却想,没进宫前的素勒时不时也这样?

    不时就到坤宁宫。皇后娘娘已经醒来,看见来人顿时眼睛一亮,“泰兰!”博尔济吉特·泰兰,科尔沁巴图鲁和硕达尔汗亲王曼殊锡礼之女,顺治帝生母的侄女,虽年幼但自来在科尔沁和皇后姐妹交好,三个小姑娘可谓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因皇后姐妹入宫,只留博尔济吉特·泰兰一个留在草原,她怏怏不乐,小姑娘对婚事稀里糊涂就跟家人提了入宫的事情。皇太后岂不了解泰兰的心思!本是不允的,可后来董鄂妃入宫,皇上的心思全放在董鄂氏身上,皇太后为博尔济吉特家族考虑,才允了对皇后忠心耿耿的博尔济吉特·泰兰入宫。可惜,泰兰入宫后,因着身份地位差别,却并没有见到皇后几次。而皇后深知自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故而也不愿意连累还未被赐封的博尔济吉特·泰兰。但到底皇上也并非铁石心肠,念着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功勋,让泰兰住在翊坤宫的暖阁里。

    皇后几经风险,泰兰忧心忡忡,每每在翊坤宫想要出去都被淑惠妃拦下。泰兰因此心中淑惠妃生了不满,不过这不满仅仅是小伙伴之间闹情绪而已。她能理解淑惠妃的为难,更对淑惠妃给她的说辞毫不怀疑。

    桑枝一听到素勒这惊喜的声音,顿时心里一咯噔——莫非这个小姑娘不仅是素勒的姑姑,还和素勒关系很要好?

    泰兰也是满脸喜色,正要行礼,素勒已经扔下床头的书,朝她奔来,“不必多礼!”

    “娘娘……”泰兰眼眶有些湿润,握紧皇后的手,“你还好吗?”

    素勒神情一顿,随即笑道,“嗯,我很好啊。只是打你进宫来,就没怎么见过你,你不会怪我吧?”

    泰兰摇摇头,“我知道的,你……”她没说出来,可眼睛里满是担忧。

    素勒轻轻拍拍她的手,“别担心,没大碍。”

    往日在草原时,虽然泰布在辈分上是皇后姐妹的姑姑,可实际上三人中年龄最大的是素勒,而且素勒一向被教导皇后礼仪,在她们之中最有威信,尤其被泰兰依赖。不然也不至于因为皇后姐妹进宫,泰兰也跟了来。素勒拉着她,“快坐!你怎么跑来了?”

    “……”桑枝在一旁默默看着,心想素勒一见到泰兰就看不见自己了!这会儿听见素勒问话,她才赶忙道,“回娘娘,是……是奴婢路过翊坤宫——”

    “路过?”泰兰闻声回头,皱眉踱步道她面前,“你是说,你路过翊坤宫,不是特地传皇后旨意的?”

    桑枝一僵。她百密一疏,这会儿抬头去看素勒,便见素勒扫过她,随即淡淡道,“是本宫让她去看看你们。”

    泰兰看看桑枝,狐疑地望向素勒,“真的?”

    “什么话,”素勒勾唇笑笑,“本宫还能骗你不成!”

    泰兰咬唇,“那倒是,娘娘向来最不会说谎的。”

    她话音落,素勒就似不经意地移开眼睛,正撞上桑枝惊讶又复杂的眼神。素勒面色冷了几分,却柔声对泰兰道,“你近来可好?”

    “除了规矩太多,没什么不好。”泰兰目不转睛地望着素勒,“你身子怎么样了?”

    素勒笑道,“原就没什么大碍。”

    “唉!”泰兰就长叹一声,“还是在草原上好……”她忽然眼珠一转,昂首道,“我有些体己话要和皇后娘娘说。”那意思无非是说——闲杂人等退下吧!当然,主要的闲杂人等就是桑枝。

    桑枝一顿,下意识地望向素勒,便见素勒无奈地摇摇头,望着泰兰时眼中竟带着几分宠溺。桑枝心里一抽,只觉得被素勒的神情刺痛了眼睛,慌忙低下头去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慢慢退下,素勒也没出声。

    直到桑枝已经离开殿内,泰兰才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直奔到素勒身边拉住她手臂,“素勒!”

    素勒既无奈又头疼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泰兰眉头紧皱,“你为什么要留那个桑枝在身边?”

    “嗯?”素勒眨眨眼,“有什么关系。”

    “她是承乾宫的人!”泰兰又气又急,“你现在是皇后,这个位子有多难,你不知道吗?”

    素勒抿抿唇,心里软几分。

    泰兰又愤然道,“承乾宫的董鄂妃现在气势多盛,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还特地留个得力丫头在你身边,明目张胆地安眼线,也太嚣张了!”说着看向素勒,“你还留下了!那个桑枝越是得体,才越是危险!你真以为董鄂妃会那么好心给你留个丫头使唤?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素勒眼神黯淡几分,半晌,却仍是笑笑没说话。

    泰兰还要再说,忽然一顿,“不,不对,我都能想到的,你怎么可能想不到?”她猛地抬头,望着素勒,“那你为什么还留下那个宫女?明知道她是有目的而来,却还对她如此重用?”

    素勒爱怜地给她敛了敛头发,却仍笑而不语。

    泰兰急了,“到底为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多危险?皇上这阵子为了废后闹得厉害,听说还派人去请了白云观的国师来,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呢!你现在留一个承乾宫的人在身边,防不胜防啊!”

    “也许……”素勒终于开了口,“她不一样呢?”

    “什么?”泰兰几乎柳眉倒竖,“什么不一样?皇上不一样?还是皇贵妃不一样?这个节骨眼,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素勒不置可否,只道,“好了泰兰,我知道了。”她安慰地拍拍泰兰的肩膀,“放心。”

    泰兰张张口,半晌,却又满腹话化成一声叹,“还是草原好。”

    素勒抿唇,“回不去的,就别想了。”又道,“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别往我这跑,省得连累你。记得跟淑惠妃说,也别让她来——”

    “她才不会来呢!”泰兰的语气十分不满,“淑惠妃可比你识时务多了。”

    素勒轻笑一声,“你呀,怎么在宫里这么久,还是这么个脾气。”沉吟下,低声道,“她也是不得已。我不能好好保护她……”

    “保护好你自己。”泰兰用力握住素勒的手,“素勒,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用得到我,一定告诉我!”

    素勒一怔,忽然垂眸道,“你不该进宫来。”

    泰兰却笑道,“本来我也一直后悔自己太冲动。可是——”她说,“可是,如果我最好的朋友在遭受苦难,而我却只能远远看着干着急,你知道,这会比后悔更让我难受。”

    “你这性子,和皇上还真像。”素勒轻叹一声,“都执拗,犟脾气。难和人好好相处,可一旦认可了这个人,就死心眼地对人家好。”

    泰兰撇嘴,“别拿我跟他比!我最喜欢你,他呢?偏喜欢那个狐媚的——”

    素勒阻住她的话,眼神警告她,“隔墙有耳,不要乱说话。”

    泰兰“哼”一声,倒也没再多说。良久,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我是不是惹你伤心了?”

    “什么?”素勒愣住,“伤心?”

    泰兰一脸愧疚,“对不起,我一见到你就得意忘形。皇上表哥对你不好,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的好。素勒,你说他和我像,我那么喜欢你,他要是跟你熟了,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素勒脸色僵了一下,顿时明白泰兰在说什么。她犹豫一下,却皱眉道,“为什么要伤心?他是皇上,自然想宠爱谁就宠爱谁。”话虽这样说,素勒心里还是疙瘩了一下。她虽然和皇帝形同陌路,屡次被责难,但终究这个男人是她这辈子的丈夫,是第一个让她毫无保留裸裎相待的人。她本想做个好妻子,做个好皇后,可是事到如今,竟然一想到皇上,心里就生出不适来。尤其一想到成婚那日的椒房之喜,她就浑身不自在。

    便在这一刻,素勒脑海里忽然闪过桑枝。病中那晚,她依偎在桑枝怀里,竟是那样的安心舒适。素勒抬头,望向远远站在大殿门外根本看不见的桑枝,心中生出晦暗难明的复杂情绪来——桑枝,董鄂妃到底要你做什么?而你,会怎么做?

    她亲自送泰兰到门口,一转头就看见不远处走廊里的桑枝。

    身着宫女冬衣的桑枝,望着层层叠叠的宫殿眉头紧锁,却还是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线索来。她正懊恼,一抬头,却看见素勒安静地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她。桑枝莫名心里一咯噔,两人距离有点远,她看不清素勒的表情。只是在这坤宁宫门口,素勒的身子看起来有点单薄。桑枝抿唇,敛住情绪,朝她走过去。

    ☆、第006章

    “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很好。”桑枝笑笑,等着她回答。

    素勒却不置可否,只道,“她和本宫同族。”

    桑枝垂眸,唇角溢出几不可查的无奈苦笑来。和素勒待得越久,她越发现素勒不简单。虽然相处的时候很轻松,可实际上,桑枝很难看得出素勒到底想什么。不比高居人上锋芒正盛的董鄂妃,只要稍微分析下董鄂妃的言行举止就多少能推测出她想干什么。可素勒什么都不做,看起来也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无声处反而毫无端倪。要说素勒毫无所求吧,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大可以顺着皇帝的意思抬举董鄂妃,这样既能讨得皇帝欢心,也不让自己置于如此艰难的境地。但要说她有所求吧,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坤宁宫,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争,她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到底,素勒虽待桑枝与众不同,但实际上心底并不能坦诚相待。相反,素勒对桑枝的态度既远又近,近在她对桑枝的纵容和另眼相待,远在她只当桑枝是个玩伴,利害攸关处并不肯多说。桑枝虽然心中不悦,但又知道情有可原。谁能这样轻易地就将全盘信任托与他人呢?何况还是在这步步惊心的后宫中。

    不过,总有一天,她要让素勒对她全抛一片心。

    日头渐渐偏西,她和素勒站在宫门口。桑枝转头看她,轻声问,“冷吗?”

    素勒点点头,“有点。”

    桑枝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进去吧。”

    素勒倒是顺从。桑枝却想,可惜素勒不知道牵手的意义——幸亏她不知道。桑枝为这不值一提地“偷香”之举暗自愉悦,她觉得就这样陪着素勒也挺好。

    为什么喜欢她啊!桑枝忍不住问自己,随即脑海里飘过一个坚定的声音,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才能不喜欢呢。

    那就喜欢吧。和她一起走到老,就像苏麻喇姑陪着孝庄皇太后一样,不也很幸福吗?

    心里有了答案,桑枝的步子都变得轻快又坚定起来。素勒眼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好奇地问,“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桑枝看她一眼,心里一软声音都媚了几分,“素勒,我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素勒一怔,不知怎的心中蓦地一烫,高兴道,“好,好啊!当然好。”她连连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欢喜。桑枝莞尔,情不自禁把她往前带了一步,轻轻拥在怀中,不再言语。

    素勒嗅着她身上浅淡的清香,隔着薄薄的衣衫却感受到桑枝强有力的心跳,她心中腾起陌生的慌乱来,想要推开桑枝却因为桑枝的举止并没有侵犯性只是一个浅浅的拥抱,让素勒的双手停留在桑枝腰间,似推非推。她轻声喊道,“桑枝姐姐?”

    桑枝一震,回过神来慌忙松开她,稳着情绪笑说,“素勒,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手指却轻轻的蜷缩起来,怀念起刚刚素勒乖乖依偎在她怀中的感觉。

    素勒没来由地松口气,却叹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说什么女孩子。”

    “什么?”桑枝大感惊讶,哭笑不得,“你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说什么一大把年纪!”

    素勒很惊奇,“女人十五及笄,多半十六岁就要做人家娘亲了。远的不说,前不久西六宫的遮巴庶妃才刚诞下一个小皇子,遮巴庶妃过完七月才满十六呢。”

    桑枝哑口无言,心知素勒说的是实情,她动动唇却无言以对,只道,“快到晚膳时间了,你想吃什么?”

    “肉!”素勒答得斩钉截铁,“我想吃肉!”

    “……”桑枝忍俊不禁,咬唇忍住笑意摇头。

    素勒很不开心,“我都吃半个多月的素斋了!而且现在已经痊愈,为什么还不能吃肉!”

    “御医没说痊愈,就不能算痊愈。”桑枝说着见蔡婉芸过来,又照例吩咐素斋。素勒气的跺脚,转头就往里间走,不愿意再理桑枝。

    桑枝连忙跟上去,好言好语地哄着劝着,素勒还是不给她好脸色。

    “这么想吃肉啊,”桑枝蹲在她面前,仰望着气呼呼坐在床上生气的皇后。

    素勒瞪她一眼,“本宫要吃肉!”

    那生气的小模样都如此动人。桑枝眼神温柔,眨眨眼道,“再等几天?”

    “现在就要吃!”素勒拉着脸,“本宫是皇后!你敢不让本宫吃肉!”

    这时候倒是想起自己是皇后了,桑枝差点没笑出声。“不敢不敢,”赶紧轻咳一声,她一本正经地伸出手背去,“呐,咬一口解解馋?”她半玩笑半逗趣地神情,没料到素勒在气头上,抓起她的手就往口里送。

    “喂!”桑枝吓了一大跳,慌忙要挣脱,可又不敢大力怕误伤了素勒,“啊——”然而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素勒已经贝齿咬住桑枝手背,还用上了力。

    桑枝先是猛一吃痛,接着就觉察到手背上素勒唇齿的温度,那温软的唇,湿热的气……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怎么回事,她心里都跟着猛一颤。便忍了下来,任由素勒咬,也不出声。

    素勒原是真咬,不过也是被气的。这会儿觉察到血腥味,赶忙松口,定睛一看,桑枝手背上被她要出两排整齐的牙印,泛着淤紫。素勒一下急了,“哎呀!”

    “疼吗?”她可怜兮兮地抬头,倒好像被咬的是自己似的。

    桑枝郑重点头,“很疼。”

    素勒眼神软下来,“我不是故意的……”她小声说,“都怪你!”目光流连在桑枝手背上,指尖轻轻抚过,很心疼的模样,“疼倒是躲啊。”

    桑枝看得心里满是欢喜,恨不得让她多咬几下。但又不忍心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便道,“那今晚好好吃饭,好吗?也不枉我疼一场。”

    素勒一顿,不满的咬唇,“嗯。”随即又看一眼桑枝笑吟吟的眸子,忽然说,“我明白了!你这是苦肉计!”

    “什么?”桑枝不解。

    “你就是故意不躲,好让我愧疚,然后就能让我不吃肉!”素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不就是跟姜小白中箭一样吗?虽然冒了险,但让敌人掉以轻心,所以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桑枝目瞪口呆,“例子用得好像不是很恰当啊……”喃喃着,桑枝哭笑不得,而且重点是,谁想到用苦肉计了!这皇后娘娘倒是会学以致用,只是用得太不是地方了。

    然而素勒志得意满,好像识破了桑枝的计谋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她一脸遮不住的得意,让桑枝软了心肠,顺着她道,“那这个苦肉计看来是没用用了。”还特地走出失落模样来。

    素勒面上露出不忍来,气不平地哼哼两声,“本宫可不是上当,是……是可怜你。”她眼光扫过桑枝的手背,“本宫可不喜欢生吃,倒胃口。”

    桑枝扭头,强压着没敢笑出声来。

    素勒见状,直接倒在床上,咕哝一句,“活该!”也不知道是说桑枝还是说她自己。

    这会儿桑枝可不会招惹她,遂出去找蔡婉芸。刚走到外面,就听小宫女跟蔡婉芸说,“听说董鄂大将军死啦!”

    桑枝脚步一顿,董鄂大将军?

    蔡婉芸听见她的脚步声,迟疑了下走过来道,“皇贵妃的兄长战死了。”

    “战死?”桑枝奇道,“最近并无战事啊?”

    蔡婉芸低了低声音,“听说是在从边关回京的路上病逝的……”她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董鄂妃没了皇子,如今连大将军也没了,以后这宫里的天会怎么变,可就不好说了。”

    桑枝太阳穴猛地一跳——董鄂妃先丧子,又失兄,接二连三的打击,难道只是巧合吗?她问蔡婉芸道,“皇贵妃怎么样了?”

    “昏过去了。”蔡婉芸哼一声,“皇上也才过去。”

    桑枝顿了顿,“晚膳你们好好伺候着,不要让皇后吃荤。”没等蔡婉芸应下,她急匆匆地朝承乾宫而去。

    蔡婉芸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进到内殿给皇后请安,准备布膳。皇后问,“桑枝呢?”

    “回娘娘的话,”遂把承乾宫的事情说了边,又道,“桑枝本就是承乾宫的人,如今那里出事,她急急赶过去本是应当。”

    皇后神色一顿,看着蔡婉芸等人把饭菜送上来,却忽然冷声道,“全都换下,本宫要吃肉。”

    “这……”蔡婉芸为难的说,“娘娘,桑枝姑娘临走时还说——”

    “谁让她不在!”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皇后扫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平声道,“她是承乾宫的人。”

    不轻不重似乎没什么情绪的话,却让蔡婉芸惊出一身冷汗。这些日子见皇后对桑枝的顺从,便让蔡婉芸也不由得对桑枝心生恭敬,几乎要以为桑枝是皇后派到承乾宫去的了。而今看皇后娘娘现在面色淡淡的好像并无两样,但蔡婉芸总觉得皇后娘娘好像在生气……很生气!

    她不敢耽搁,赶紧着人换晚膳。然而意外的是,晚膳布满了各色荤菜,皇后也并没有多吃几口。

    ☆、第005章

    董鄂妃尚在昏迷中,桑枝匆匆去看了看情况,见承乾宫又是挤满了人,心知以皇帝对董鄂妃的宠爱,是绝不会让董鄂妃有闪失的,便松了口气。回来的时候,桑枝心情有些复杂。因为董鄂妃屡次三番威逼利诱,桑枝有时候心底也暗暗想董鄂妃到底何时殒命,可真事到临头她便不由得责怪自己怎么生出这样歹毒的心思。

    回坤宁宫的路上,她独自一人走着,迎面正看到贞妃一行匆匆赶来。桑枝本想行礼,可贞妃脸色阴沉,步子极快,根本没注意到路旁的人。而且贞妃几乎有些过于焦急,以至于跟着她的侍女都要小跑起来。在外人看来,如此行色匆匆可以说是有失礼仪了。

    观此情状,桑枝心头蓦地掠过奇怪的感觉。贞妃这神情绝不是装出来的,这无人处根本没有观众,便是桑枝也只是不经意路过。看起来贞妃对董鄂妃并非往日以为的那样仅是利用而已,完全不像淑惠妃对皇后娘娘那么寡淡。她目送贞妃离开,看着贞妃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直奔承乾宫而去,桑枝暗想,可惜董鄂妃好像一直在防着贞妃。

    静静地站了会儿,桑枝才收回目光继续往坤宁宫去。刚拐了弯走到通往御花园的拐角处,便听到绛雪轩处有宫女窃窃私语。

    “皇贵妃娘娘好像不怎么待见贞妃娘娘,怎么贞妃娘娘每次都这么着急?”

    “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再怎么说有皇贵妃在,贞妃娘娘就不会被冷落。”

    “那贞妃娘娘也够憋屈的,咱们皇上不是也挺宠幸贞妃娘娘的?贞妃又何必总去皇贵妃那里触霉头。”那声音更低了低,“你不知道,皇贵妃这段时间总是不好,贞妃虽然在外人面前没什么表现,可听她宫里的人说,贞妃娘娘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呢!”

    “说不定啊,是被人动了手脚,”另一个声音道,“不然怎么这新年刚过,承乾宫就接二连三的出了事!要不皇上怎么特地请了白云观的国师来,听说下个月国师就到了。”

    “咱们皇上不是信佛吗?一向最讨厌道士,怎的这次请白云观??”

    “和尚不管用了呗!而且白云观的国师可不是一般人,”那声音道,“听说道长可神通广大了,还是皇上亲自封的国师呢!”

    “希望皇贵妃娘娘早点好起来,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娘娘。”

    “是啊,我们给皇贵妃娘娘祈福吧!”

    ……

    桑枝听着,不由得暗叹一声。不管董鄂妃待人宽厚广施恩惠有几分真心,但无论如何确实让众人从中受益。董鄂妃在后宫里的名望是实打实的,宫人对她的尊崇也是不掺假的,可惜红颜薄命。

    宫女们似乎开始祈祷,桑枝听到她们不再开口,便仍旧往前走。

    要不怎么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小宫女们胡乱闲聊几句,倒让桑枝捕捉到不少零散的消息,首先除了董鄂妃确实有威望外,贞妃这个人似乎也很有意思。还有白云观的国师——听起来像是坑蒙拐骗之徒?能用得到“神通广大”这等极度夸大的溢美之词,要么就是真真不世出的高人,要么就是胆大妄为的骗子——只怕多半是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毕竟就桑枝所了解到的高人而言,没有一个高人大德会以“术”惑人,他们不屑于形而下之术。更甚者,本事越大的高人越爱装傻,大道至简,嬉笑怒骂间早已道成肉身。与此相反,越是没真能耐的歪门邪道越爱虚张声势博取虚名迷惑世人。

    还邀请来驱邪,桑枝意味深长的勾唇一笑,有没有真本事那要看看这个国师能否看出她桑枝是什么人了。

    眼见天色愈晚,桑枝加快了脚步。刚到坤宁宫门口,蔡婉芸就急忙过来,“桑枝姑娘!”那神态焦急,看得桑枝心里一咯噔,以为素勒又出事了,忙顿住问,“怎么?”

    “皇后娘娘她……”蔡婉芸欲言又止。虽然皇后刚刚表示过对桑枝的不满和排斥,但蔡婉芸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习惯了皇后对桑枝的顺从。而且皇后要是再有个闪失,她蔡婉芸身为坤宁宫掌事罪责可不小,因而见皇后没好好吃饭,劝也无用,蔡婉芸不由得担心万分。毕竟皇后尚且在病中,而且病情一直有反复,虽然现在看似好了,可要是万一一个不小心又反复了,蔡婉芸可担待不起这罪责。奴才可是这么好当的?主子好她们就好,主子不好,她们要比主子惨上百倍。

    “出什么事了?”桑枝见状,暗自吓了一跳。越过蔡婉芸就径直往内殿走,蔡婉芸急忙跟上,“晚膳依照娘娘吩咐,换了全荤,可娘娘只喝了口汤。”

    桑枝立刻停住脚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蔡婉芸点头,“这天气冷,不好好用晚膳怎么挡得住寒气。娘娘身子还没好透,只怕更禁不起折腾。”

    “原来是这个。”桑枝大大松了口气,哭笑不得,“晚上原不该吃的油腻,对消化不好。”

    “可娘娘只喝了一口汤,”蔡婉芸接口,眉头紧皱,“这会儿子还非要读书,我们不敢违背……”

    桑枝愣了愣,“你去备点荤素搭配的夜宵吧。许是她吃素太久,一下换了荤菜,胃口不适应。”

    “哎!”蔡婉芸应下,见桑枝正要往里走,她犹豫一下还是拦住桑枝,“桑枝姑娘!”

    桑枝停下,“还有事?”

    “我看……”蔡婉芸低声道,“皇后娘娘好像在生气,倒是不知道为什么。”

    桑枝也蒙了,“生气?什么时候的事?她见谁了还是谁惹她了?”

    蔡婉芸摇头,“从布晚膳的时候就瞧着不大对,神情不像平时那么温和。”说完,蔡婉芸给了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退去准备夜宵。

    桑枝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想想皇后换晚膳的行为,猜着她也许是因为久不能吃肉的原因?略想了想,她移步前行,一路到内殿,宫女们看见她过来,眼神里都明显轻松下来。

    然而桑枝刚刚要踏进里间,就听到素勒不冷不热的声音,“好大的胆子,本宫可召你了?”

    桑枝一惊,狐疑的看看左右,疑惑道,“你是说我?”

    “放肆!”素勒冷下声音,“好没规矩的丫头,对本宫如此不敬,来人,掌嘴!”

    一时殿内寂然。宫女们都愣住了,没敢动。蔡婉芸也是守在前殿,这会儿正偷偷观察里面情形呢,听到皇后这话,蔡婉芸暗自咽了口水,但对皇后的命令她的条件反射的服从,便立刻走上前去,巴掌都准备好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奉旨,却听到皇后又说,“本宫差点忘了,你是承乾宫的人,如今皇贵妃比本宫可不遑多让,本宫怕是责罚不得你。”

    皇后突然变化这么大,桑枝完全懵住。看看左右,左右没有一个人敢看她。她又看看一旁蔡婉芸,蔡婉芸连忙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却也收了巴掌。桑枝抽了嘴角,只好看看面无表情的皇后。

    然而素勒端坐着翻书,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桑枝不明所以,试探着又往前走了一步。素勒目不斜视,却道,“皇贵妃现如今抱恙,正是用人的时候,本宫不好强占着她的人。你回去吧。”

    “我……”桑枝话刚开头,意识到眼下不该没规矩,便低眉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刚从承乾宫回来,皇贵妃那里有御医守着,倒不缺人用。”

    “啪”地一声,素勒合上书本,站起身冷冷地望着她,“本宫这里也不缺承乾宫的人。”

    桑枝僵住了。

    便在这时,蔡婉芸给宫女们悄悄使了个眼色,众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就不敢在皇后气头上待在皇后面前,如今得了蔡婉芸暗示,都悄悄退下。

    皇后倒也没拦。

    等到内殿只剩下桑枝和皇后时,桑枝才走上前去,“素勒,你怎么了?”

    “用敬称。”素勒没有好脸色。

    桑枝顿了顿,拉住她的手,“皇后娘娘,谁惹您不开心了?”

    “放手!”素勒眉头紧蹙,挣了挣没挣开,便恼得瞪她,“好大的胆子,没大没小,该当何罪!”

    桑枝观察她神情,看她确实心情不好,想了想试探地说,“我已经让蔡嬷嬷给你备夜宵了。荤素都有。”

    素勒表情没有动。

    看起来不是这个原因,桑枝仔细回想了下她的话,忽然心中一动,暗自一阵激动,她有些紧张地轻咳一声,试探地解释道,“不打招呼就去承乾宫,是我的不对。”

    素勒眼神一厉,“你本来就是承乾宫的人,回去自然没有什么不对。”说话的语气凉飕飕的,非常不好。

    但听在桑枝耳中,却叫桑枝心里一阵狂喜。她眼中渐渐升温,眼神炽热起来,“所以,你是因为我没跟你说一声就去了承乾宫才生气的,是吗?”

    素勒脸色一阴,“你没跟本宫打招呼就做的事情,还少吗?”

    这话一出,桑枝心里就一紧。她原来也猜想,素勒身为皇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每每为查荣亲王一事独自离开,但从未见素勒对此有过任何表态,她便以为素勒是不在意的。而今听到这番话,才知道素勒不是不在意,只是一直忍而不发罢了。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素勒又怎么可能不介意呢?桑枝黯然,自己作为承乾宫的宫女,伺候在坤宁宫,却又在皇后眼皮底下屡屡四处乱窜,倘若皇后不是素勒,换成旁人只怕早就将桑枝惩处了。而今她急匆匆就去承乾宫一事,说到底不过是个导/火/索,让素勒积压在心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了。

    虽然不想怀疑桑枝,但皇后又该怎么看待桑枝身在坤宁宫,心里却总时时刻刻记挂着承乾宫还逮着空就往别处跑的行为?她们之间的信任都来源于相识于微末,而今却站在两个敌对的阵营,素勒就是再想信任她,但桑枝的种种举动却让身为皇后的素勒没办法不起疑心。

    人心本就易变,何况董鄂妃处的条件又是如此优渥,而且深宫之中哪个敢轻言信任?皇后娘娘一直忍着,期盼着桑枝能自己知道收敛,直到知道桑枝听见董鄂妃出事就慌忙跑过去一声招呼都不打时,这种隐忍终于到了临界点。

    ☆、第008章

    然而桑枝却为此感到喜悦。且不论素勒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对她生气,但至少素勒为她动了神——或者更确切地说,素勒对她有占有欲。

    占有欲这个东西,人人都有,女人可能尤甚。哪怕是友情,过于亲密的友情只怕也是难以容下三人行的。不过这些并不是让桑枝暗喜的原因,她是因着素勒这种态度仿佛将她看做自己的一样才欣喜。她和素勒好像又近了一步。

    但桑枝更清楚,这个更近的一步只要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被远远推开了。她隐住喜悦,十分严肃地正色道,“我确实不是白来的。”

    素勒脸色一僵,状似若无其事地瞥她一眼,“哦?”然而那突然握紧的双手却出卖了她的心绪。

    桑枝余光瞥见素勒双手,唇角一抹了然的笑意闪过,她放缓声音道,“你知道,董鄂妃并非善男信女。她既然把我安排到你身边来,又岂能让我白来?”

    素勒抬头看她,眸子里一片静默,却是欲说还休的神情。

    “我便顺水推舟。”桑枝接着道,“她是被荣亲王的夭折刺激,怀疑有人暗中动了手脚。”言尽于此,她不能说更多了。

    素勒眉头一皱,“她怀疑我?”

    桑枝心里一咯噔,这话她可不敢乱接。然而素勒眼神直直地望向桑枝,“你也怀疑我?”

    素勒问的快,桑枝其实本身对她也确有几分……怀疑,毕竟后宫这个地方,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何况素勒身为皇后,能在董鄂妃如此盛宠之下稳坐中宫,不可能是个庸庸之辈。然而就是这一迟疑,素勒已经变了脸色,冷声道,“你回去吧,这里查不到你要查的东西。”

    皇后娘娘原是知道桑枝在查案的。整个后宫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只要她想,多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桑枝沉默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话。

    素勒听罢,眼神微微一动。桑枝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直看得素勒不自在的扭过头去,良久却叹气道,“你有什么把柄握在董鄂妃手里?”

    这种语气这种话让桑枝松一口气。看样子,素勒是不责怪她了。

    “欺君罔上。”桑枝不甚在意的吐出四个字,素勒浑身一震,“什么?”

    桑枝不情愿地吐出这种她觉得荒谬的罪名,可却让从来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素勒吓出一身冷汗,“你怎么欺君罔上了?”没等桑枝说话,素勒皱皱眉,恍然道,“你识字。”她顿了顿,望向桑枝道,“只怕还不仅仅是识字而已。”

    问题大发了。宫女尤其贴身宫女是不许识字的,品级越高的妃嫔身边越不能留识文断字的,免生事端。不过这些都只是惯例,约等于潜/规则,不是明文规定。可有时候,潜/规则要比明文规定更可怕。

    桑枝面上一抽,不知该作何回答。一个人长年累月积攒出来的行为谈吐,又岂是朝夕就能轻易改变的?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情况。就像苏麻喇姑,地位在后宫可谓尊贵,然而却不识得几个字。且不说宫女奴才,便是正经主子,大清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啊,顶多也不过是读个《烈女传》,念念她们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佛经。

    谁料素勒忽然眼睛一亮,唇角噙了笑意对桑枝道,“要说这个把柄,本宫可比董鄂妃了解的更清楚呀。”眸子里一片狡黠的笑意,她眨了眨眼睛,“那你要听谁的才好呢?”

    “……”桑枝目瞪口呆。

    素勒来了兴致,站起身道,“桑枝,你的这个秘密如今本宫和皇贵妃都知道,你说说,你该怎么办?”

    桑枝不由得咽口水。在她心里,从没觉得被素勒知道是个危险,所以才会只因为董鄂妃的胁迫而忧虑。如今看素勒面上带着兴致勃勃的促狭,她咬唇道,“反正,我从来就是向着你的。”

    素勒刚好走到她身边,听到这话一顿,随即脸上洋溢出大大的笑容来,“不许哄我。”遂牵住桑枝的手往里走,“你别怕,有我在。”

    桑枝心里一阵激暖。

    素勒拉着她坐下,轻声道,“荣亲王的事情跟我无关。虽然本宫一向不主动与承乾宫为难,但坤宁宫也不是那么容易垮的。桑枝,你放心,只要我在坤宁宫一日,我便保你一日平安。”

    说完这话,素勒却蹙眉问,“桑枝,你为什么一心要跟着我?”她望着桑枝的眼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在承乾宫,你前途无可限量。皇贵妃能给你更多。”这话倒是不假,素勒虽然是皇后,可没实权。而且她不受宠,手里能握住的东西其实不多。可董鄂妃不同,董鄂妃有皇帝,就等于有了大半个天下。

    桑枝又岂会不知道这些个利弊?不说别的,就是奴籍一事,要是放在皇后这里,想脱奴籍可谓困难无比。皇后做事必须按照宫规来,除非桑枝有极大的功劳,否则很难摆脱奴籍。但若在董鄂妃手里,只要董鄂妃一句话,通过皇帝的恩赐摆脱奴籍,简直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么明显的好坏对比,瞎子都能看出来,也难怪素勒几次三番会问桑枝。桑枝却并不能回答,不是不知,而是不能。她笑笑,“你不也对我很好?”

    素勒愣了下,沉吟道,“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忠于我。”她道,“我对每一个忠于我的人都好,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寒心。”

    话一出,桑枝心里就凉了几分。她怔了怔,随即喃喃道,“也许,这可能是你最终能胜过董鄂妃的原因。”董鄂妃广施仁义,对每个人都仁慈,整个后宫都受益都念着她的好,但全部的好就等于无差别的好。众人虽然会喜欢她,但她却难有一心为她的死士。相反,皇后严守宫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但会尽力善待那些忠心为己的人,所以皇后在整个后宫里名望远远不如董鄂妃,但要论能一心为皇后做事的人,却要远胜于董鄂妃。

    可是,谁又能博得天下每个人欢心呢?董鄂妃已经做到极致了。只可惜,众人对她的爱戴不足以让大家甘愿为她丧命。

    桑枝心里凉凉的,却忽然一下通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环——到底,谁才是董鄂妃手里真正重用的人!阎王好处,小鬼难缠。只靠董鄂妃一人,绝对不足以成就任何事。

    “什么?”桑枝正想着,素勒出声打断她的思路,“你刚刚说什么?”她没有听清桑枝的话。

    桑枝回神,勉强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说,荣亲王的事情,我虽然有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来。因病夭折还能有什么。”

    素勒眼神顿住,“那就不要再查。”

    桑枝看着她眼神中的坚定之色,心里猛地一跳——素勒这表现,明摆着是说她知道这件事!那也就是说,荣亲王一事,确实很有可能是有人做了手脚!

    许是桑枝露出了太过震惊的神情,素勒移开目光,“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留在坤宁宫就好。”又补充道,“也不用担心董鄂妃,我能应付。”

    桑枝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许久,轻声道,“好。”董鄂妃不是善男信女,皇后也不是,难道桑枝就是了吗?

    不。宫里的善男信女,早就轮回转世离开这个人间地狱了。

    “噢,对了,前阵子有个叫宜春的宫女四处打探你。”素勒道,“昨儿查了下,已经被分到钟粹宫去。”

    “宜春?”桑枝倒没想到,“钟粹宫不是贞妃的住处吗?”

    宜春正是被分到贞妃宫中去了,除了承乾宫,贞妃所在的钟粹宫可以说没人能出其右。

    三月已到。

    初一这天,桑枝去了钟粹宫。一是为了宜春,另一方面则是想见见贞妃。她心中对贞妃存了一丝好奇,总觉得贞妃这个人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恭顺。

    孰料贞妃并不在钟粹宫,竟一直在承乾宫伺候。按理说,也无可厚非。毕竟宫里只有两个董鄂氏。她正要走时,却忽然听到宜春的声音,“桑枝姐姐!”

    宜春如今尚在钟粹宫殿外伺候。

    桑枝犹豫了一下,站定不动微笑以对。

    宜春得意地扫一眼其余洒扫的宫女,极其亲热的奔向桑枝,“桑枝姐姐,你可是来找我的?”她有意炫耀,好让宫女们嫉妒害怕她。钟粹宫外的宫女亦果然如此。

    眼前的场景是多么熟悉——桑枝冷眼看着,心里喟叹一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宫里千百年,都是一样的,人不同罢了。从离开辛者库到承乾宫,再到坤宁宫,去年年初到如今三月,也不过一年多的功夫,已经是物是人非。新一批的宫女分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斗也开始上演。有什么不同呢?毫无二致。

    一年多而已,已经恍如隔世。

    桑枝笑道,“听说你前阵子找我。”

    “是啊!”宜春故意大声说,“原来咱们就是一处的,如今我也出来了,万分思念姐姐,所以才想着见姐姐一面。不料姐姐贵人事忙,竟没找到。今日劳烦姐姐大驾,特来找我,妹妹实在开心。”

    这番话同样是说给其他宫女听的。桑枝沉默一会儿,看一眼宜春,宜春眼中就露出了怯意。桑枝却默然,笑而不语,算是默认她这番话。宜春顿时面露喜色,得意极了。却不知桑枝心中早已是另一番天地,这些宫女们的勾心斗角,桑枝早已不放在眼里。她不过是宽容地容忍这种可悲行径罢了。

    钟粹宫的宫女们给桑枝问好,又一个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桑枝也都笑着应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绿莺——当初绿莺岂不也是这模样?

    想当初,她和绿莺多么亲近!至而今,却形同陌路。桑枝心里很不是滋味。

    “桑枝姐姐,你的钱袋是我找到的!”宜春邀功地说,“打扫的时候发现漏在床板缝隙里,多亏我认识!”

    桑枝皱眉,“什么钱袋?”

    “哎——”宜春奇道,“就是你原来弄丢的那个钱袋啊!我找到后就赶紧给你送过来,可我那时进不去承乾宫,碰巧遇到桐儿姑娘,就托她给你——”宜春说着急的顿足,“她不会没给你吧?哎呀,我就说该亲手给你的!”

    桑枝一震,“你说谁?”她惊讶道,“你是说,你找到我的钱袋,托桐儿给我?”

    宜春慌不迭点头。

    “你在哪儿遇到的桐儿?”

    “储秀宫门口了。”宜春说,“桐姑娘常常奉命给翊坤宫送东西,碰巧让我见着。”

    “翊坤宫?”桑枝脑海里渐渐浮出完整的事件来,“你是说,桐儿常去翊坤宫送东西?”

    宜春道,“是啊,桐姑娘还说,翊坤宫有位小主,人可好,每次去都会赏她好些个东西,有吃的有首饰。她手腕上戴着的就是翊坤宫的小主赏赐的。对了,我还见着绿莺姑娘呢!”

    如果桑枝没见过博尔济吉特·泰兰,或许会以为泰兰别有意图。可见过之后,桑枝几乎敢断定,以泰兰那种大咧咧豪爽的性子,赏给桐儿什么东西都不稀奇。那也就是说,桐儿跑去承乾宫内殿找她,极大可能只是为了还她的钱袋。而且就以桐儿那胆小懦弱的性子,绝不可能动什么手脚,何况桐儿还没刚进去就被弄出来了。

    换句话说,荣亲王的事情虽然可能确实有人动了手脚,但绝不会是桐儿。可不是桐儿会是谁呢?内殿里除了一个嬷嬷和兰秀外,能自由进出的就只有董鄂妃自己……

    桑枝陡然睁大眼睛——绿莺!

    只有绿莺是贴身跟着董鄂妃的!桑枝连忙摇头,不可能!绿莺是董鄂妃的贴身侍女,很受重用,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她目光一厉,刺向宜春,“你在哪儿见到的绿莺?”

    宜春吓了一跳,结巴道,“在……在隆福门……”

    “隆福门?”那是通往坤宁宫的地方。桑枝心里砰砰乱跳,却忽然想到皇后病中第二日,是绿莺一大早就跑来问情况。后来董鄂妃来时,根本不知道绿莺来过……这说明什么?

    绿莺为什么那么关心皇后?

    桑枝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想,可素勒明明说荣亲王的事情跟她没关系!这话……到底可不可信?

    三月刚开头,这一年才过了两个月,董鄂妃先丧子,后丧兄,董鄂家族失去了最大的两个筹码——一个极可能被立为太子的荣亲王,一个手握重兵的董鄂将军。现在董鄂家只剩下一个子嗣,也就是刚被皇帝提拔上来的董鄂妃幼弟费扬古。

    董鄂妃其实已经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第010章

    桑枝心沉下去。她沉吟片刻,去了承乾宫。

    董鄂妃刚醒,皇帝和贞妃都守在一旁,桑枝没打扰径自去寻找桐儿。她去了兰秀处,兰秀眼皮都没动,“桐儿失足落水,死了。”

    如此荒唐而又理所当然的理由。

    ——可见弄死一个奴婢多么容易。

    桑枝心里一颤,随即就变得木木的。桐儿的死在意料之中,可听到时还是不免脊梁骨发冷。她深呼吸一口气,走出门外,远远望见守在承乾宫殿门的绿莺。迟疑片刻,桑枝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真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总要有人为荣亲王的事付出代价。

    桐儿是无辜枉死的吧,桑枝咬紧牙关,还是因为要给自己送钱袋。但——死都已经死了,这锅桐儿不背也得背。如果不息事宁人,再查下去,牵涉出什么人来又得丧几条人命。何况,何况这个地方,有什么真相可言。

    唯一的真相就是,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桑枝去了十六衙门,贿赂太监找到桐儿奴籍,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银两都放在了发给桐儿家人的补贴里面。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

    坤宁宫一如既往地安静。桑枝刚走没几步,蔡婉芸出来道,“皇后娘娘和泰兰姑娘去沐浴了。”

    桑枝眼皮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蔡婉芸奇怪地看她一眼,“泰兰姑娘今儿来看望皇后娘娘,硬拉着皇后娘娘去温泉。这大冷天的——”

    “皇后不是被禁足?”

    “就在坤宁宫里。”蔡婉芸指了指东边,“东暖阁旁边就有,娘娘交代你回来了让你过去。”

    桑枝头皮一紧,“我?我去干什么?”

    “那里去病气,娘娘念着你前几日身子不大好,让你一同去伺候。”

    蔡婉芸带路,桑枝硬着头皮跟过去。果然东暖阁旁有人工凿出来的温泉,不小却也不大,雾气腾腾的。

    “原是当年太上皇为皇太后造的,如今还冒热气呢。”

    原来如此。桑枝看了一圈,没见到皇后和泰兰的人影。蔡婉芸道,“奴婢先告退。”

    “你告退什么?”桑枝一把拉住她,“就我自己留这儿?”

    蔡婉芸意味深长地看她,“你不害羞了?”

    “嗯?”桑枝没明白。

    “娘娘的意思,是想要你以后贴身伺候,”蔡婉芸平淡道,“待你是自己人。”言下之意,要桑枝完全的忠诚与服从。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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