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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妻君犯上 作者:流年忆月

    第11节

    “嗯?”安天仁的调情被人打断,不快地射向阶下之人,但一看到出列之人的面孔,又堆起了笑意,“傅爱卿,不知你有何话可说。”态度好得方才那生死决断的昏君判若两人。

    若说这傅爱卿究竟何人,朝廷内无人不知。他乃当朝皇后的表亲,为人耿直不屈,手里端着不少的关系在,平日里虽未对天子阿谀奉承,但他却深得天子器重。盖因他为人圆滑,知晓如何处世能拿道好处,上不得罪,下不惹怒,在百官中口碑极好,拥护者不少。为人也甚是公平,若有不能决断之事,定会寻他人相商。此人官拜御史中丞,权势不及御史大夫,却往内里说,御史大夫都得听他的话。而他姓傅,名于世,字长焉。

    傅于世低低垂首,极尽谦卑——便是这样尊敬安天仁的态度,让傅于世深得安天仁的宠信。

    “微臣认为,此诗谋逆之意仅是表面,但若去其表面,窥之内里,那其中道理则耐人寻味了。”

    “嗯?”安天仁又再次看向了王恩益,目光闪烁不定,收到王恩益摆动的手势后,挥挥手道,“何意,快说快说。”

    “微臣斗胆,可否请皇上派人将诗上语句分拆成字,分别写于不同的纸上,再将其打乱。”

    安天仁不明所以,看王恩益点头后,应许道:“来啊,照做照做!”

    张公公授意,当即唤人准备好了纸笔,提笔在一张张小纸片上写下诗句上的字,再将其打乱铺展到桌上。

    “微臣斗胆,不知皇上可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什么端倪,”安天仁眉头一皱,只看到一堆乱糟糟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涌入脑海,能看出个什么东西来。但傅于世如此问来,他到底也得做做面子,给自己一台阶下,故作镇定地摸着下颔,眼珠子溜了一圈。

    倏尔,一道灵光打入脑海,安天仁指着台上的文字,“这这这……”的叫唤不停,双手于纸片中乱摸,从中摸出了四个大字,平摊放好,当这四个字连成一块,顺成一完整的意思时,安天仁的脸上已骤起了滔天浪涌,目光犀利有如萃了剧毒,射向台下的吴其康。他扯过张公公手里的原诗,上下研读一遍,怒从心生,取笔纸上圈出了几个字,接着狠狠地将纸张一掷下地,方才的软弱之态荡然无存:“吴其康,你尚有话可说!”

    吴其康被安天仁突然而来的怒气弄得不明就里,抿唇将牙一咬,噗地跪倒下地,咬牙切齿地问道:“皇上赎罪,不知微臣所犯何事。”

    “所犯何事,所犯何事!”安天仁气得手指都在打抖,挥手让张公公拿起那四张纸片,“大声念!”

    张公公打眼一望那四张纸片,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哆嗦着手将那四字拿起,看了吴其康一眼,颤声念道:“西、平、王、反。”

    平缓的声音,却如一火药炸开了百官,方才还是灭朝反桓,而今却是西平王反,这究竟是怎地回事!

    傅于世趁势而开腔,恭谨地俯首道:“皇上,方才微臣听闻张公公念及此诗时,便深觉不大对劲。一来,季崇德对皇上忠心耿耿,若真有反心,早早便在京城时,同手下里应外合,逼宫造反,为何还偏生让自己前往如此荒凉之地平白受罪,假使他是为了忍辱负重,防您发现,那另一件事,便让人怀疑了。盖因他被发配之地,地处南州,南州西面临山,西风拂来是无法吹入南州的,故而这西风相送,未免有些偏颇。”

    安天仁瞪大了眼,顺着傅于世的话问道:“那何处的风,方是西风。”

    傅于世垂首,始终进退有度:“这微臣便不知了。只是当年曾去过一次南州,大略知晓了那处的地理风貌。但微臣斗胆猜测,兴许这西风所指的并非真正的西风,而是人,而此人兴许同‘西’字大有关系——”一个“系”字被他吊其拖了一个长音,深有十足的怀疑味道,众人唰地将目光放置了吴其康上,目带审视。

    “西风相送烛光灭,”傅于世将这话一字一顿地顺道,“为何西风一送,烛火将灭。烛光灭常意寓风烛残年,西平王正是年少有为之时,那这烛光灭意寓何人?”

    “岂有此理!”安天仁拍椅站起,怒发冲冠。他因纵欲过度之故,平白比人老了数岁,每每对镜而望,他总产生自己将飞天而逝的恐慌。以致日日夜夜派人去寻长生不老之药,渴望与天同存。若说这有人谋逆是他的逆鳞,这年之将老,便是他心中的那根刺!而今这首诗,却拔了他心口的那根刺,血液喷涌间,将他的杀意一同冲上头顶。

    “来啊,拿下拿下,通通拿下!”

    拿下?拿下何人?

    ☆、第四十九章 ·逆转

    大内侍卫皆揣摩不透安天仁的意思,这拿下,是要拿下写反诗的季崇德,还是同反诗中内容大有关联的吴其康。

    傅于世冷哼一声,拂袖便替安天仁道:“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拿下叛逆的西平王!”

    喝!心头明灯一点,朗声冲顶,唰唰几下,那些侍卫便如龙而入,纷纷将手里的大刀架到了吴其康的脖子之上,惊得吴其康脸色骤变,冷汗涔涔:“皇上,微臣冤啊!”

    情急之刻,竟连礼节都忘了,吴其康奋力挣扎,面上交织着忿恨同怒意:“皇上,此反诗乃季崇德亲笔所写,同微臣无关!皇上您若是不信此诗乃季崇德亲笔所写,大可派人将他所着文书的笔迹对照一番。” 安天仁顿了一瞬,派人去找来季崇德留下的文书,对照后确信这反诗确实是季崇德亲笔所写。

    但安天仁怒意未消,一看到诗上的“西平王反”四个刺目大字,赫然便拍着扶手站起,怒指吴其康,“那这西平王反你作何解释!”

    “皇上,若微臣真有异心,又怎会亲自带着这首诗来见您。再者,这诗乃季崇德所写,谁人可知他可是嫉恨于微臣,借此之机来害微臣。” 吴其康再三辩驳,请张公公将那张写着反诗的纸拿给自己后,再看了一遍,沉着脸瞪向傅于世:“荒谬至极,此诗中不过意外出现了几个字,却道是本王谋反,简直毫无根据!”

    “那西平王所谓的灭朝反桓,岂非也毫无根据。”傅于世咄咄逼人。

    “‘灭朝反桓’,恰是句末最后一字,观之便有规律,而你所谓的‘西平王反’却毫无规律可循,明显乃故意陷害。”

    “规律?”傅于世沉然道,“若如此容易被你看出其中规律,发觉他有谋逆之心,那他当真是狂妄自大,活得不耐烦了。假使此人当真狂妄不怕死,那他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写这般含蓄的诗句,完全可自然地袒露心迹。”

    此言一出,百官皆低头接耳私语起来。诚然如同傅于世所言,若是能如此轻易被人发现其中规律,写反诗之人,要么愚钝,要么是不怕死了。

    “相反,‘西平王反’四字,从首联第一字,颔联第二字,颈联第三字而出,虽呈有一定的规律,但若不至仔细看,便难发觉。至于第四字,兴许是为了迷惑他人,不被人发现其中规律,是以尾联的‘反’字杵在第三字,而非第四字。皇上,微臣所说的可是在理?”傅于世反身折向安天仁,淡然一笑间便拉回了安天仁的神智。

    “有理有理!”安天仁方从王恩益的媚色中走出,听罢这话便下意识地顺着傅于世应道。

    吴其康脸上掀起暴风骤雨,暴躁得将要跳起。

    傅于世毫不在意吴其康身上抖出的低气压,火上浇油道:“西平王,敢问您是因何事而来京。”

    吴其康有些急了:“自然是为了揭出谋逆之人,莫非是来自投罗网的不成!”

    “那依您所说,您是被季崇德有心陷害的,那不知季崇德是如何知晓您会抓他,并夺走这首反诗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诚然,若当真是诬陷,季崇德又如何算准吴其康会抓获自己,搜出反诗,并带着反诗入京。若吴其康不带着反诗入京面圣,那吴其康根本便不会背负这谋逆之名,陷害更是没有来由。

    “再者,”傅于世续道,“你怎知此诗乃是反诗,而非季崇德故意为之?兴许季崇德发觉你暗中收兵买马意图谋反,因此故意将你的反心写于诗中,借由暴动之事,让你押解他进京面圣,当朝道出你的反心,让你自投罗网!”

    此话一落,赫然如晴天霹雳在众人间炸开,场上闹嗡声愈发激烈。

    傅于世继续正色道:“季崇德一心忠诚于吾皇,又怎会生出那等谋逆之心!微臣猜测,这一切其实实乃季崇德的苦肉计,先将暴动之罪揽于己身,再故意写出如此反诗,让西平王带他入京,进而他便当面向吾皇揭穿西平王。”

    “胡说八道!他若真有此心计,为何却不随同我上京,反而唤人来将其劫走!”吴其康梗着脖子斥道。本以为胜券在握,能将傅于世驳得无话可说,不想傅于世轻飘飘的一句丢来,又让局势扭转。

    “谁人知晓他究竟是被人劫走,或是半途遇着了什么事,导致他无法到来,因而方便你随意玷污一不在场之人。”

    又是一道惊雷劈入众人心间,诚然,若是当事之人不在场上,吴其康便可随意玷污那人,不必担心那人喊冤诉屈,将事情真相扭转。

    “荒谬!”吴其康辩驳,当日他掀动配所犯人情绪,唆使其暴动,证据确凿,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害他!哼,傅中丞,您如此替一流放的罪臣说话,所谓何意。莫非想借由此事,赎了季崇德的罪?“吴其康被人揭出谋逆之事,心中惊慌不定,心虚不已,平素的从容淡定都忘着了北,也不管不顾什么礼仪,当场同傅于世争吵起来。

    傅于世沉然冷静,声线一沉问道:“王爷言道季崇德主使暴动证据确凿,不知证据何在,莫非所谓的证据,便是这一首诗?”

    早知傅于世不会轻易放手,吴其康嗤鼻一声,昂首对着安天仁拱手道:“皇上,季崇德唆使犯人暴动的罪证便在您手上的信封之内。”

    “嗯?”安天仁向王恩益递上一眼,看他颔首后,方将手往信封内摸索,又抽出了一张纸。蹙起眉头将其徐徐展开,大意地上下浏览了一遍,看罢后,目光顺着纸张上沿溜了吴其康一眼,将纸张丢给张公公,指着道,“念!”

    张公公躬身应下,捏着一把尖细的声音,于殿中大声朗读起来。

    最后一声落时,吴其康目瞪口呆,怔愕于当场,一句话都无法言说。

    不是,公公念出的并非当日他所见到的那一份书信!原先他所见的书信,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季崇德同他人策划暴动之事,而这一份,却是一封简单的心挂朝廷之信,不,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日志,内里字字句句皆流露出对天子忠心不二的真情实意,听得安天仁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这前后两封信的内容孑然相反!

    临进宫前,吴其康还将这一份书信反复地检查了数遍,确信无误后方敢离去,怎晓得,一入宫内,便被人动了手脚!

    “不可能,不可能!”吴其康失了所有的分寸,奋力震开了侍卫的禁锢,近乎疯狂地冲到张公公面前,将书信扯过,反复纵览数遍,确实同张公公方才所念的,分毫不差!

    天子眼皮子底下,竟还有人敢动手脚?!

    他脑中一片混乱,疑心之性显现,将所有人溜了一圈,便将目标放置了张公公身上。

    是了,张公公方才从安天仁手中接过书信时,是背对着众人的,若是有心动手脚,此时此刻便可做到!

    吴其康咬紧牙关,忿恨地瞪向张公公,若非残存着几分理智,他定冲上前同张公公欺身搏命,逼问张公公可是收了什么人的好处,动手脚陷害他。

    吴其康的目光带着凌厉杀意,张公公被瞪得莫名其妙,眉峰一蹙,哼了一声,摆过脸去,连对吴其康的一点儿同情都收敛了去。

    “好你个吴其康,竟拿如此假证来糊弄朕!该当何罪!”

    吴其康被安天仁惊得心惊肉跳,生怕自己的不轨之心被天子发现,当即咬牙下跪,接连叩首:“皇上!您乃天之骄子,对世事皆能明察秋毫,微臣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啊!这封书信,许是微臣错看,一时手误拿错,但反诗绝无作假,请您明察!微臣多年来,身受皇恩,又岂会生出谋逆之心,相反,季崇德流放千里,同亲人分离,若是有心为之何事,亦是大有可能。”这话,是故意说季崇德有谋逆的动机了。

    安天仁听罢这话,犹豫不定了。他也是个没注意的,一双眼一会儿看向傅于世,一会儿又扫向吴其康,这两人争辩不休,一时半会也难分上下,他也不知该信何人了。最后拿不定主意,便将目光放至了王恩益身上,恳切地看着他,期望他能帮帮自己。

    但王恩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王恩益一党,随同安静不言,场上一片沉寂,他们都深知,无论站出来支持何人,都不会有好事。

    吴其康虽同大臣们关系不亲,但到底是一个郡王,地位犹在大臣之上,其中背后牵连的势力颇多,若将其得罪,可没啥好下场。而傅于世虽地位不高,但同皇后有亲戚之亲,且在朝中说得上话,不支持他,却也说不过去。

    眼看局势对自己愈发不利,吴其康笃笃叩首数下,心急如焚:“皇上,季崇德若当真无谋逆之心,为何还心虚派人将他劫走,又为何主使暴动,若真是为了如傅中丞所说的,设计微臣,那未免也太大费周章,得不偿失了。”

    安天仁顿了一瞬,摸着下颔深思,似乎吴其康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眼看希望正在眼前,吴其康趁热打铁道:“当时微臣还记得,劫走季崇德的人皆身着配所的囚服,显然是南州配所逃出的犯人,而其中为首之人,有一双蓝眸,皇上您只需派人去查南州配所有无此人,此人是否已逃离配所,便知微臣所言是否属实。尚有,当日微臣抓获季崇德时,南州配所所长亦同见证了季崇德同他人谋划暴动的书信,皇上也可招南州配所所长入京,当面询问他。”吴其康算准了安天仁愚钝,未有主见,易受他人言论影响,因而方丢出了如此长的一段话,将矛盾的焦点,从自身转移到了季崇德被人劫之上。

    “南州配所?”安天仁狐疑一声,看王恩益毫无反应,只得自己做主,“查!去查,什么都给朕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上,微臣斗胆,既然要查,不如查个干净。”傅于世也不阻止安天仁,反而将眼角不怀好意地睃向吴其康,冷笑漫上脸颊,让余光瞟向他的吴其康,恶寒连升,无端地打了一个寒噤。

    “何谓查个干净?”安天仁探出了身子,放耳去听,一双混沌的眼散出了几许光亮。

    “微臣以为,西平王既然认定自己无谋反之心,那皇上不如去他府上查上一查,若当真是清白无辜,那微臣愿给西平王负荆请罪。”

    本以为吴其康会大惊失色,不想他却恢复了一脸平静,淡然自若地剜了傅于世一眼,冷笑地转身拱手,对着安天仁道:“微臣问心无愧,皇上大可派人去查。”语落,又挑衅地朝傅于世勾唇一笑。

    傅于世淡然接下,面色镇定,听安天仁下令去查,将吴其康软禁于皇宫内,宣布退朝后,便默默地退下,继续他的下一步计划。

    ☆、第五十章 ··可疑

    傅于世退朝后,即刻回了他府上的书房,匆匆取过纸笔,潇洒地写下数十个大字,将其放入信封,密封装好,派人快马加鞭地送给远在南方的晏苍陵。

    便在消息送往晏苍陵时,晏苍陵身边也发生了一件事。

    打从同季临川立誓后,季临川便常在他爹耳边吹风,一会儿说晏苍陵为人如何地好,一会儿说晏苍陵如何地善待自己,把一件普普通通的端茶倒水的小事都吹成晏苍陵半夜起身给生病的他倒水。而为了能让季崇德留下,季临川时不时地便假作身体不适,病倒在床,虽让季崇德为自己担忧未免太不厚道,但到底还是将季崇德留在了王爷府内。

    季崇德每每听之却均是板着一张脸,默不作声,但脸上分明是暴风骤雨的前兆——连季临川这个亲生儿都无法劝说,晏苍陵就更不必说了。

    后来,为了能留下季崇德,晏苍陵故意使唤着乐麒去季崇德房屋边上练武,吸引了同样好武的季崇德注意。还真别说,这一招,某方面而言还真有些用处。

    乐麒同季崇德熟稔后,便带着季崇德去了练武场,会面各府的亲卫。季崇德虽非武将出身,但平日里也常常挑棍练武,是以一见到场上舞刀弄枪的众亲卫,这手就禁不住地痒了,大喝一声,一脚挑起一把长枪,上阵同众人斗了起来。久而久之,一心都扑在了练武之上,好歹是暂时将离开王府之事丢到了一旁。

    而当初从配所带回来的犯人,在乐梓由同乐麒的相助下,一些人入了府内各处办事,一些人入了府军,真正成为了晏苍陵所用之人。因其曾犯过错误,饱尝了受罚之苦,因而他们做起事来最是带劲同认真,甚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生机会,是以来府内没多久,有些人便受到了提拔。而他们仍是囚犯之身,不能随意出府,晏苍陵为免他们闹事,遂同其签订了协约,一旦他们陷晏王府于不利之地,他定会杀无赦。若是一心忠诚于晏王府,树立功劳,晏苍陵便会偷偷将他们的家人接到府中,让其一家团圆。

    既有利益,又有胁迫,两方压力下,那些犯人果真乖乖训从,不敢生出零星半点的反心。

    而季临川为了能应对自己的恐惧与心病,时不时地便上街游玩,同晏苍陵去落霞山观景。

    两人感情愈发膨胀,季临川也收敛了自己红脸的性子,时而会主动地握上晏苍陵的手,时而会枕上他的肩头,本是细碎得近乎可忽略不计的小暧昧,却让晏苍陵的心花朵朵怒放,整整一日一夜不休不谢。

    这一日,晏苍陵同季临川在府内的花园里闲逛。昨日方落过雨,夏风拂来皆是新翻泥土的清新味道。一把遮阳的伞撑在两人之间,晏苍陵将手指拢紧,斜眼睨向一旁的季临川,看他望着娇艳的花儿正出神,心头一跳,不知从哪儿磨出的痞子气漫上了脑袋,就悄悄地将自己的肩头贴向季临川,拉近俩人的距离。

    那一日他立誓后,季临川便承了他的爱意,答应同他好,令他高兴得差些冲出去跑上一圈,到底还是沉稳两字占了上风,将他这疯狂的举动压到了心底。开始相处时,他还有些害怕,生怕自己动作粗鲁伤到了季临川,是以他正直了容色,端正了身躯,着着实实地同季临川保持距离,以免自己伤到人。而季临川的脸皮子薄,更不会主动去拉晏苍陵,于是,这一下来,本来贴近的关系,就被他给弄远了。

    来看乐麒的乐梓由见晏苍陵两人关系古里古怪,过问了一声,从神神秘秘的晏苍陵口中得知了两人相处之事,当时把他乐得哈哈大笑,执扇敲着晏苍陵的肩头,说晏苍陵还太嫩了——为此一句,乐梓由没少收到晏苍陵瞪来的眼。

    为了能帮助晏苍陵真正地抱得美人归,乐梓由勾着晏苍陵的肩头,将他拖至了房内,跟着细细碎碎地念叨了一个下午。乐梓由拿出去勾栏院时,唬人的一套本事出来,将自己所知的尽皆教授给晏苍陵,听得晏苍陵愣愣半晌,也不知是否意会。

    后来看晏苍陵在情爱方面不善言辞,又不开得窍,乐梓由决心放弃教授他甜言蜜语,唤他直截了当些,厚着脸皮上,能拉手时则拉手,能亲吻时则亲吻,最后直接将人拐上床。

    当上床二字跳入心中时,晏苍陵跳了起来,红着脸看着乐梓由,之后听乐梓由说多了,他便麻木了,欣然地接受了乐梓由所说的厚脸皮之计,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季临川便感觉到了晏苍陵靠过来的小动作,他故作不知,悄然将眼珠移向眼角,睃向晏苍陵,继而又胆怯地移开了眼。

    “璟涵,”厚着脸皮握上了季临川的手,晏苍陵翻来覆去地把玩,觉得这手太嫩,握着便如摸着一块水豆腐,舒服极了。但正是太嫩,晏苍陵都不敢用力,只虚握着,生怕自己手上的厚茧磨破了人家的皮。

    “成了,”看晏苍陵这小心的模样,季临川抹开一丝笑容将手抽回,“你要么不握,要么握紧些,握成这样不紧不松的,我难受得紧。”

    晏苍陵干笑三声,拉回季临川的手将其握严实了:“璟涵,你今日身体如何。”

    “恩,尚好,”季临川轻揩去额头的热汗,淡然笑道,“多日闷在房内怪闷的,便出来走走。与其挂心我的身体,倒不如问问我爹身体如何。”

    “你爹?”晏苍陵不满地嘟囔,“只怕他比任何人都好,哪还顾得上我们。”

    “顾不上我们不好么?”季临川莞尔道,“若是他知晓你同我在一块,我还真不知他会如何想呢。”

    “求你别提这事,”晏苍陵登时拉下了脸,哭丧着揉着眉心,“我还未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呢。”

    季临川悄然将自己的身体贴近了晏苍陵,两肩相触,传递着彼此的温度:“怕什么,有我在呢。“

    “便是有你在才可怕。”晏苍陵毫不遮掩便出了口,但话一出,对上季临川蹙起的眉头,又讪笑了几声,“我的意思是,生怕你在,你爹更觉是我在欺负你。”

    “嗯。”季临川淡然地应了一声,并不接话,但脸上分明是不快的神情。晏苍陵深知自己惹恼他了,忙拉紧了季临川的手,左哄右劝,方让季临川重展笑颜。

    晏苍陵拉着季临川入了凉亭,细心地给季临川掸了掸石凳上的灰,这才小心地扶着他坐下,给他擦拭额上细汗。季临川安静地享受着晏苍陵的服务,甩甩头看向浅淡的日光,慵懒得打起了呵欠,目下泛上了几分困意。

    “有些困,想睡一会。”季临川说着,头便枕上了晏苍陵的肩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掀了一会的眼皮,阖上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晏苍陵环着他的肩头,一面给他扇着凉风,一面给他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临近夏末的虫鸣慵懒地叫着虫韵,亭外的高树斜倚,微醺的日光穿透斑驳的枝叶打下淡淡的光影,浮光过处,一片安详。本是两人相处的静谧时刻,却有一人到来,扰乱了两人的安宁。

    “王爷。”短促的叫唤止在了晏苍陵的面前,晏苍陵懒懒地挑起一眼,便见许颂铭躬身低首凑到了近前。

    许颂铭若无要事,定不会来打扰他。蹙眉看向睡得正熟的季临川,晏苍陵压下心中不快,轻手轻脚地将季临川靠于亭柱上,跟着许颂铭走远了凉亭。

    侧首瞟向凉亭一眼,看季临川未有醒来的征兆,晏苍陵方低声问道:“何事。”

    “王爷,”许颂铭恭谨地道,“某派去的人,已寻到了数月前运送棺材入城之人。”

    晏苍陵心头一震,挥袖道:“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

    “去哪儿?”轻盈的一声送入耳边,晏苍陵回首时,便对上了季临川带着三分迷糊的眼,显然他还未睡醒。

    晏苍陵话到嘴边生生止住,给许颂铭使了一个眼色唤他下去,酝酿情绪,对着季临川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什么,柏津有要事找我,我得赶紧过去。不说了,璟涵抱歉,没空陪着你,你在王府内随意逛逛罢,我去去便归。”匆匆丢下这一段话,他便足下生风地拉着一旁等候的许颂铭走了,清风一过,只余下季临川一声疑惑的“诶”在空中飘飘转转,散入烟尘。

    去见送季临川入城之人时,若带上季临川去认最好不过,但晏苍陵每每想到季临川忆起过往时绝望的神情,便绝了这个念头,宁肯自己辛苦些多跑几趟,也不愿让逐渐忘记过去的季临川,再回忆起痛苦的过往。

    跟着许颂铭匆匆赶去目的地,方知晓原来所谓的送棺材入城之人,竟是一棺材铺的铺主,但这铺主却并非将季临川送入品芳阁之人。

    晏苍陵眉心一沉,侧首低声问道:“送入城同送入品芳阁并非同一人?这是怎地回事,除却他便无他人在那段时日运送棺材入城了么。”

    许颂铭摇首道:“某已查证,确实没有,除却棺材,某还将运送泔水与夜香等人一一查过,唯有这一棺材铺铺主的甚是可疑,其余之人的皆是正常运送泔水同夜香。”

    “那这棺材铺铺主如何可疑?”晏苍陵脚步一顿,挑着一人迹罕至的小巷便走了进去,沉声问道。

    ☆、第五十一章 ·铺主

    许颂铭朝外看了一眼,将声音一压再压,小声念道:“经由暗卫细查,这棺材铺的铺主乃是一退隐的江湖人士,擅于易容,手法手段高明,一般人皆无法认出他的伪装。”

    晏苍陵嘴角一撇,他虽身负武艺同易容之术,但到底并非江湖中人,对这些高明的易容手法并不明了。

    “继续。”

    许颂铭继而续道:“某已查过,此人在五月廿十时,曾申过过所,推着棺材出门了一趟,归来时,是六月初一,亦是推着一口棺材归来。某曾问过他身周之人,言道此人古里古怪,棺材在城内卖不出时,便会将棺材推到临近的城镇去卖,实在卖不出去,方会将棺材再次推回城内。买卖棺材这事甚是少见,因此某猜想,是否有种可能,此人是借由买卖棺材遮掩,实则是做些贩卖人口的恶事,这棺材中装的,皆是被拿去贩卖之人。兴许当时他亦是靠这法子,将公子送进城,卖入品芳阁,接着再易容离开离开品芳阁,以致我们一直都寻不到人。”

    晏苍陵眉头深锁:“你的分析甚是在理。但从京城到芳城,快马加鞭也需得大半个月,而此人五月廿十外出,六月初一归来,不过是十日,又怎会有足够的时刻往来两处,将璟涵从京城送至芳城。”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许颂铭沉然道,“在城外,另有他人同他买卖。”

    晏苍陵颔首地赞许道:“不错,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这同他买卖之人,你们可有查到。”

    “未有。”许颂铭遗憾地道,“但从这铺主擅长易容,且常推棺材进出城而看,他确实最有可能将公子运进城之人了。”

    “嗯,”晏苍陵沉吟片刻,反问道,“此人既然是江湖中人,那他武功如何?”

    许颂铭接话道:“此人武功似乎并不太高,暗卫跟踪他数日,都未被他发现。某想,那人也应是因武功不高之故,方会在易容上下功夫。”

    “这倒未必,”晏苍陵眉心往深处沉去,“有些杀手,为了能成功混入目标家中,一手易容术也甚是了得。”

    “嘶,”许颂铭一界文人,不知这其中的道理,听之后抽气了一声,平素镇定的脸上都逸出了不安,“王爷,那某岂非……”

    “不必担忧,那人若真发现了暗卫,早早便动手了,”晏苍陵挥手道,“你可知那人性子如何。”

    许颂铭语塞了半晌,摇首道:“某不知,听闻暗卫说,此人脾性有些古怪,阴晴不定,王爷稍后我们前去,得小心行事。”

    “嗯,”晏苍陵将各种可行的法子在脑中过了个遍,拉着许颂铭的耳朵到了自己的嘴边,小声嘀咕着自己的应对之法。

    “王爷,这能成么。”许颂铭担忧地蹙眉,“某生怕……”

    “没法子,”晏苍陵脸上漾出一丝无奈,“我们得先试探此人,再慢慢从他口中套出璟涵之事,不然若将人逼急了便没法子查下去了。”

    “也罢,那我们便走罢。”许颂铭颔首,跟着晏苍陵对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离去了。

    经由许颂铭的带路,晏苍陵穿过一条阴暗的小巷,入到了尽头一处偏僻的角落。脚步稍稍停住,入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腐朽的气味,有些酸涩,又有些臭气,各种古怪的味道混作一团,令人作呕。

    面前的棺材铺,大门紧闭,并不算大,以棺材的长度而计,约莫只有三口棺材来长,铺门上方,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方木匾,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棺材铺。晏苍陵一看,愣了半晌,别个人的棺材铺好说歹说,都会灌之以某某氏,某某记几字,以让客人记着铺名。这店倒好,坦然地省却那几字,也不在乎。

    许颂铭轻声细语道:“主子,便是这儿了。”

    恰时日光被浮云遮掩,影影绰绰只落下零星的一点淡光,打在铺门之上,连一点黯色都无法使其褪去。

    晏苍陵一扬下颔:“叩门。”

    许颂铭照做,只听叩门声在空荡的长路流转,沉寂得连一点儿杂音都听不着,约莫半炷香后,门内终于有了些微的动静。晏苍陵灌注内力于耳,放耳去听,只听笃笃笃有节奏之声穿透地面震入心中,声音模糊难辩,犹如一口闷在笼中的钟,明明近在耳边,却听不真切。

    晏苍陵也听不出,此音究竟为何,同许颂铭对视一眼,一同后退数步,而晏苍陵也同时将目光递给了隐藏四面八方的暗卫,让他们伺机准备动手。

    “什么人?”一声陌生之音慢条斯理地切入空气,明明是晴天白日,却让晏苍陵生出一股惧意。

    盖因这声音古怪得很,一经传出,便如带着万千蚁虫爬入你的耳中,让你全身发麻,浑身发颤,若这声加上一声疑问,便如一只将死的耗子,悬在你的耳边尖叫。

    许颂铭也是一股恶寒,不识武的他被晏苍陵推后了几步,站在晏苍陵的身后。

    晏苍陵薄唇紧抿,将身上生出的鸡皮疙瘩掸了开去,震声道:“开门!”

    “你是何人?我为何要开给你。”

    门里传出的声音再次让众人打了几个寒噤,晏苍陵忍住身体上涌出的不适,沉脸道:“我是何人有何干系,莫非你不愿做生意了?”

    “生意?”里头的人,似燃起了兴趣,声音都拔高了几调,尖锐的声音犹如那被掐着脖子叫喊的公鸭,沙哑难听。这人声音落时,紧闭的大门也在一声吱呀中,敞了开来,现出门内之人的正颜。

    虽从暗卫口中已经大致得知了这铺主的模样,但真当见着人时,晏苍陵还是吓了一跳。只见此人约莫四十余岁,枯瘦如柴,黄蜡的肌肤裹在骨头上,几乎分不清何处是眼,何处是唇,若非那凹陷的双瞳还散着几分光亮,晏苍陵都以为面前的是一具干尸。

    晏苍陵哼了一声,装腔作势地抬高了头,用鼻腔对着面前这矮自己一截的人:“你便是这棺材铺的铺主?”

    “我是何人有何干系,我们谈的是生意,不是人的身份。”这话就将方才晏苍陵所说的,原封不动给还了回去。

    晏苍陵面色稍沉,高昂的头缓而低下:“敢如此同本王说话,你倒是胆子不小。”

    “本王?”那铺主眯了眯眼,吊着干枯得只有一层皮的脖子,睃向晏苍陵,“你是哪个天王老子,也敢自称本王,呸!”

    晏苍陵被人如此啐了一口,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了,声线一沉,问道:“那你又算什么,也敢呸本王。”

    “呸!便是呸你又如何!”铺主又啐了一口,挥挥手道,“王爷既然是来找茬的,便请罢,我伺候不起。”

    “找茬?”晏苍陵抖出一声,冷笑道,“本王确实是来找茬的!”哐地一声,他一脚踹上铺主将阖的门,鼓起的内力顺着脚尖往铺主搁在门上的手冲去。

    铺主身子一凛,迅速地放开了手,后退余步,堪堪避过了重击。

    这一踹一避之间,双方便过了一招,对对方的能力也估摸了个大概。

    晏苍陵嘴角弯起了得意之色,方才他看得明白,这铺主躲闪得极快,动作敏捷,但他被震的手,却在瑟瑟发抖,可见轻功虽甚是不赖,但武功却如同许颂铭所说的并不算高。如此,那便好办得多了。

    “本王也不想为难你,”晏苍陵慢条斯理地走进铺门,环扫了一圈,淡然自若地掸着衣袖,“你若老实将本王的东西交出,本王便饶你一命,若是不交,本王也不着急,左右本王有的是闲余时刻可同你耗。瞧瞧,是你先逃了,或是本王先将你抓着了。”

    铺主的一双眼沿着四面八方溜了一圈,分明看不到任何人,但却能感觉到一股强势的威压逼面而来,他沉了一口气,又呸了一声,朗声道:“仗着有本事,欺辱人,算甚本事。”

    “哼!”晏苍陵怒意点上头顶,“你将本王的东西夺走,倒还有理了!”

    铺主似被晏苍陵的气势吓住,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心口,声音亦放柔了:“我同你不过初次见面,何曾夺过你的东西了,你……你切莫血口喷人!”铺主方才还气焰嚣张地啐了晏苍陵一口,这会儿又软了下来,这性子当真如同许颂铭所说,阴晴不定,古里古怪。

    “本王是否血口喷人,你心知肚明!”晏苍陵进而跨前一步,咄咄逼人道,“本王在数月前,曾同人私下联系买了一口棺材,约好六月初一送于本王的府上,结果这口棺材未能送来,还被你夺了去!抢本王之物,你该当何罪!”

    铺主顿时懵了,所谓的被他夺走之物,竟然只是一口棺材?!

    ☆、第五十二章 ·棺材

    晏苍陵将铺主的疑惑收入眼底,嘴角一扬,面上却故作愤怒地绷紧了线条:“几个月前,本王到他城时曾买下一口棺材,同那卖棺材之人约好,在六月初一时,将一口本王定好的棺材送到本王府上,岂料过了如此多月,这棺材都未送来,本王忙于公务亦无暇顾及,直至这几日闲余,本王方去查探,结果惊知,那送棺材人将棺材送到半路时,竟被人给截了,而截棺材之人,则往芳城的方向走去。后来送棺材人生怕本王怪罪,便卷铺逃亡。至于你,哼,本王已经查出,在那段时日有带着棺材入芳城的,唯有你一人!”他伸手一指铺主,声音铿锵有力,“你还不速速将本王的东西交出!”这番话里错漏百出,但便是这一实一虚更让人拿不准他的意思。

    铺主愣了一瞬,眼珠子沿着眼角边上溜了一圈,似在回想晏苍陵口中所说的那段时日里自己身在何处,忽而明灯心中一点,他嘴角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看着晏苍陵的目光都变了颜色,一个劲地摸着下颔,含着深意地朝晏苍陵点头。

    晏苍陵被看得头皮发麻,方才那一段话不过是瞎掰之词,若是这铺主愚钝些,被吓得胆色皆失,那最好不过;但若是这铺主精明至极,同他周旋,那便麻烦了。

    晏苍陵见铺主久久不发一言,登时一手攫住了铺主的衣襟,眉目一沉,狠声道:“你还装模作样!速速交出本王丢失的棺材。”

    “棺材,哦,棺材!”铺主的脸上倏尔挂起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在这干瘪的皮肤上显得狰狞可怕,“不知王爷的棺材是何材质,不知这运送者是何人。”

    “废话少说!”晏苍陵将话往含糊处说,“本王要的棺材自然是上等材质,至于运送者,本王为何告知你,莫非还让你去截人不成!”

    铺主的性情说变就变,一会儿的功夫,竟然落了泪,扯着衣袖呜呜悲鸣:“王爷,小的冤枉啊,冤枉啊。您不说是何人送的,小的怎知您要的是何材质的。”

    晏苍陵被他突而来的泪水给吓住了,看那人鼻水都顺流而下,都快沾到了自己的手,赶忙嫌弃地丢开铺主,拍了拍手:“本王怎知同你说了,你不会寻他人算账。”

    “王爷,”铺主挂着两条鼻水,吸了又吸,“您若不信小的,那何必同小的做交易呢。所谓交易,总得彼此信任不是。”晏苍陵还未发话,铺主便一甩袍袖,脸色骤变,哼了一声,方才软弱哭诉的气势荡然无存,“既然王爷不愿老实说出,我还同你折腾什么,快走快走,省得浪费两人的气力。”

    此人的性格果真如同许颂铭所说的,古怪至极,上一瞬还凶神恶煞,下一瞬便胆怯如鼠,上一瞬还被吓得哭了鼻子,再下一瞬又凶了回去,真是阴晴不定。

    晏苍陵也摸不准这人的脾性了,越是这般性情古怪之人,越是难对付。他同许颂铭对视了一眼,决心开门见山。他本想跨前一步,用威势逼人,但看到铺主那鼻水同泪水糊成一片的脸,又怯了步,往后一退,眼珠子看了一圈,唤许颂铭去将门关上,让铺主进内里说。

    铺主倒也听命,笑眯眯地将晏苍陵往里头迎,可当跨入里头,回身看到晏苍陵时,又吓得大叫一声:“啊!你跟着进来作甚!我何时让你进来了,去去去,给我滚出去!”

    阴晴不定。

    晏苍陵被他这时好时坏的脾性弄得烦闷不已,自己好脾气也被弄没了。绷着一张脸,呵斥道:“你废话恁地多,若再不将夺走的棺材交出,本王要你好看!”

    “啊,交出,交出,当然交出!”铺主搓着双手,笑得诡异,走向一众的棺材边上,摸了又摸,“啊,不知王爷要何等材质的,这送棺材之人又姓甚名谁。”

    晏苍陵冷笑一声,抖出了一个名姓:“送棺材之人的名姓?你会不知?自然姓李,名桀!”

    “嗬,”铺主倒抽了一口凉气,双眼瞪大,“王爷,李桀是何人,王爷,您莫不是寻错人了罢。”

    晏苍陵双眼一眯,看铺主疑惑的模样不似作假,一时他还真拿不定主意——究竟此人是否同李桀有关。

    许颂铭跨前一步,小心地扯了扯晏苍陵右边的衣袖,晏苍陵一顿,会意地往铺主的右手望去,只见铺主的手心攥成了拳,须臾又松开,松开后又给攥上,分明是心里有鬼。如此,这人十之八九同李桀有联系,只是故作不知。

    晏苍陵弯唇一笑道:“你不知?当日同本王约好,将棺材送到本王手里的便是他,而今他人去逃了个干净,这棺材落到了你的手里,被你所夺,你倒同本王说你不知李桀是何人?!哼,真当本王好糊弄的!你若不老实交出本王要的棺材,便有你好看!”他震袖一挥,守在棺材铺四面八方的暗卫便如潮水般涌出,将棺材铺连同铺主围得个水泄不通。

    铺主脸色也变了,干瘪的双唇扯成了一条沟壑分明的线,看向四周,眉峰蹙起,分明将要发火,却在开口时堆起了谄笑,搓着手道:“王爷,不是小的不将您的棺材还给您,而是这棺材早已送到您的府上了。”

    “送到本王的府上?!”晏苍陵眼底异色划过,继续试探道,“那棺材分明是本王使计弄来的!”

    “是是是,王爷您聪明绝顶,自然是您使计用来的,又怎会用金钱这等俗物去购买如此上等材质的棺材呢。”铺主脸上的谄笑虚假极了。

    晏苍陵眉峰蹙得更紧。方才他们对话中,一口一个“棺材”,实则皆是指被贩卖之人,而从铺主所说的棺材已送到府上亦可隐隐猜出,这棺材指的便是季临川——要知晓,当时他在品芳阁中得到一绝色男子之事,全芳城皆知。

    若真是如此,那这铺主果然是同李桀做了买卖,再将人给卖到了品芳阁。

    晏苍陵怒气一沉,步步往前移:“可你将本王的棺材,卖与他人,这一罪你可逃不掉。”

    “哎哟喂,”铺主跳了起来,跺脚抖动不已,“王爷您可别胡乱怪罪,这卖给何人可并非我说得算,您找人算账,可找错了人!”

    “是么,”晏苍陵冷笑三声,嘴角弯都扬了起来,“可这李桀却跑得没了影,本王寻人不着,便只能靠你来出气了!拿下!”手臂一挥,四面八方的暗卫便冲了出去。

    铺主大叫一声,抱着头两面躲闪,动作迅捷,竟能从暗卫攻击的缝隙中轻松游走,避过当面一击,晏苍陵看在眼底,讶异十分——这人的轻功竟如此地高。

    “王爷,您说话不算话!我不同你玩了!”

    随着一声拔高,一样东西倏尔从那铺主袖中抖出,晏苍陵放眼一看,立时喊出一声:“逃!”但喊声再快,那东西炸得更快。

    嘭!

    四周登时散出了蒸腾白烟,呛鼻的烟雾刺入鼻中,呛得人泪水直流,甭说睁眼了,连呼吸都感觉到难受的辣意。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货,以为能抓到我么!我四处往来,谁人皆抓不着,但看你可怜,派人观察了我如此多日,还耗费如此多的时刻试探我,我便大发慈悲地告知你罢,李桀确实是同我做买卖之人,但将人卖到品芳阁,是李桀的主意同我无关,我也不知那被卖的人是何身份,你不必从我身上查,要查,便查李桀罢,哈哈哈。”

    哈哈哈的笑声随风扬开,仔细一听,竟同方才铺主的中年男子之声大相径庭,反而是一年轻男子的声音。未过多久,那人声便消失在了风中。当烟雾从敞开的门窗散出之时,这铺主早已不见了踪影,周围一片静谧,毫无人声。

    “王爷,该怎办。”许颂铭掩住口鼻,呛咳了几声,声音都断断续续。

    “有意思,”晏苍陵挥开面前烟雾,不怒反笑,“此人甚是有意思,若能为我所用,甚是最妙!”

    “王爷,那接下我们该怎办。”许颂铭试探问道。

    “不怎办,”晏苍陵挥袖便往外走,“等,等他自动上门来寻我。至于这家铺子……”他嘴角弯起坏笑,“将里头的棺材都送到王府,我倒要瞧瞧,他能等多少日方来寻我。”

    “是!”

    ☆、第五十三章 ·打击

    晏苍陵神清气爽地带着坏笑回了府,连许颂铭都不知晓他为何笑得如此开心,明明那铺主都跑得没影了。莫非光压着铺主的棺材便能让他乖乖地上府内来寻晏苍陵么,这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但晏苍陵将唇抿得老紧,神神秘秘地说你便等着看罢,对自己心头的计划一字不提,这让许颂铭更是疑惑。

    前后出外不过半个时辰,晏苍陵回府时,时刻还早,一问下人季临川身在何处,便赶了过去。

    原来季临川在练武场上。

    “璟涵。”一声亲昵的呼唤扬在了嘴边,晏苍陵走过去时,还先踮脚看了一眼季崇德,发现他未有将目光落在季临川身上,这方小心地拉起季临川的手,腆着脸扯厚了脸皮,“璟涵,给我擦擦汗罢。”

    季临川从不拒绝晏苍陵的要求,看他确实满头大汗,遂含着笑取出锦帕,给他亲柔地擦拭了几下,末了,还将锦帕丢至他的怀里:“成了,流的比擦的还多,你去沐浴罢,我去亭那儿等你。”

    “好。”晏苍陵斜眼瞄向在场上同乐麒等人舞刀弄枪的季崇德,不着痕迹地一转身,用自己的背对着季崇德的方向,将季临川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发现,就偷偷地送上自己的唇,贴在季临川的嘴上,用极快的速度落下一个缠绵的吻,将人吻得面红耳赤了,方放开人朗笑着离去。

    回了阁内,匆匆唤人打水沐浴,弄得一身香喷喷的,他方踏足往凉亭而去。

    到凉亭时,季临川正在那儿斜倚着亭柱,慵懒地掀着眼皮子,看晏苍陵来了,仅是寥寥地翻了翻眼,又将眼皮子阖上:“你来了。”

    晏苍陵亲了他一口,笑着揉了揉他的脸:“璟涵,你愈发嗜睡了。”

    “无事可做,便想睡了。”季临川掩嘴打了一个呵欠,蔫蔫地问道,“你的事办完了么。”

    “办好了。我方才去抓一只虫,可惜这虫滑得似个泥鳅,方一到手就溜走了。”

    “那怎办?”季临川听罢此言,迷糊的眼都给瞪直了,双唇微微撑开了一条缝,讶异道。

    “不怕,过阵子这虫便会回来了。”晏苍陵笑得诡异。

    季临川嗔怨地撞了一撞他的肩头:“若是不回来怎办。”

    “不回来,”晏苍陵笑容渐而凝滞,他含着深意地看了季临川一眼,摇首道,“不,无论如何,我定要他回来。”

    季临川眨了眨好奇的眼,但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将自己的头枕在了晏苍陵的肩头,疑惑随之吞入腹中。他们俩人间,彼此生有一分默契,绝不会询问对方的秘密,只会等着对方道明。

    晏苍陵拥住了季临川,轻柔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在这般静谧的时刻,晏苍陵心头压着的疑惑就涌了上来,在嘴边兜兜转转,总欲冲口而出。他深知若是出了这个口,兴许有些事情便会改变,可若不说,他心底总不踏实。

    “璟涵,我有一事,想问你。”禁不住难受,晏苍陵还是开了这个口。

    “嗯?何事,你问罢。”

    “璟涵,你可信我。”晏苍陵不答反问。

    “我怎会不信你呢,”季临川含着笑容,将晏苍陵的手拉到了自己的手心,同其十指相扣,“在我绝望之时,是你救了我,在我痛苦时,是你陪着我。可你从始至终都未曾问过我一句我的过去,你待我如此之好,仅是因为当年那几句鼓励之言,如此恩义,我对你焉有隐瞒之理。你可是想问我的过去?那我……”

    “不,璟涵,”晏苍陵阻止了季临川,摇首道,“我不会过问你的过去。我只是想弄明一事。”

    “何事,你说罢。”

    “事情是这样的……”晏苍陵吞沫了一口,游移的目光瞟向季临川真诚的眼,又瞥了开去,带着一份小心,将误自己以为季临川名唤季拂心的前因后果道出,“我想知,季拂心究竟何人,你为何又顶着他的名姓。”

    季临川在晏苍陵说话时,低头默不作声,双眼敛在了长发之下,模糊得看不清晰,沉默在两人间酝酿,便在晏苍陵以为自己伤到了季临川,准备岔开话题时,季临川却发话了,这声音竟含着颤抖,又带着几分怯弱的哭腔,他抬起了眼,目中的绝望让晏苍陵的心都如坠冰狱:“他是……我的远房表弟,至于我为何顶着他的名姓,我……我……”他大口喘着气,一句话都无法续下,瘦弱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唇,只从指缝间,疏漏出支离破碎的话,“是我害了大家,是我害了大家……”

    “璟涵!”晏苍陵受惊抱住了季临川,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季临川的后背:“我不问了,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他不该问,什么都不该问,关于季临川过去的疑问,他都该一辈子藏在心底,永远也不拎起来。他未曾想,如此简单的一问,竟也勾起季临川的伤痛。莫非这季临川顶着季拂心名姓之事,同季临川过去遭遇有关?

    季临川双肩抖动,一流血不流泪的男儿,却在提及过往时,泪水盈眶:“是我无用,我无用,害了我们一家。”

    “璟涵!”晏苍陵心头一震,季临川此话何意?不及细想,他拉开了季临川,捧着他的脸,细碎地吻去他脸上的泪痕,“璟涵,对不住我不该问的,不该问的。”

    季临川咬着双唇,让自己的脆弱掩在了唇中,他抬起眼对上晏苍陵,一字一顿,抑扬顿挫:“我要你应我,也不要去问我爹,不要。”

    晏苍陵一滞,方才想到去问季崇德的心,又压了下来,抱着季临川重重地颔首道:“好,我不问你爹。”

    “多谢你。”说罢这话,季临川好似全身的气力都泻了出去,只能靠在晏苍陵的肩头,支撑着自己。他惨淡地笑着,说着谢意,却让晏苍陵的心一寸寸地凉透。

    究竟季临川身上发生何事,前后之间又有何关联。此时此刻,他当真恨不得有一条牵引线,让他顺着那条线,抽丝剥茧,查清究竟季临川身后背负的秘密。

    季临川心情不顺,靠在晏苍陵怀中未有多久,便提出了回房歇息,晏苍陵遂带着他回了朝临阁,唤王大夫给他准备了一碗宁心汤,伺候着他睡下了。

    不想,方过了一夜,季临川竟然起了热突然病倒了,这让晏苍陵同季崇德都始料不及。季崇德一旦触及亲儿之事,便变得急性起来,对着晏苍陵不顾礼仪便问季临川这病可是你害的,晏苍陵哑口无言,只能将苦水吞之入腹,一问王大夫,方知季临川许是心病再生,一夜梦魇缠身,身体本便不是很好的他便生了病。

    听罢这话,晏苍陵心底愧疚翻卷,看季崇德正握着季临川的手,说些叮嘱的话,晏苍陵却生出了自己是局外人的落寞之感,唯能叹息一声,带着自己的遗憾离去。

    他无颜见季临川。

    然而,世上的打击总是接踵而至,在晏苍陵照顾了季临川数日,好不容易他的病将好之时,许颂铭却给晏苍陵带来了一惊天霹雳的消息。

    “你说什么?璟涵的娘已过世?!季府中人要么不知所踪,要么意外身故?!”

    许颂铭将头低下,不敢直视晏苍陵燃起滔天巨火的目光,沉沉地一咬下唇,颔首道:“是。”

    嘭!晏苍陵一掌劈下,一张上好的木案应声而断,生生分成两瓣,摔落于地,震起漫天飞尘。“你、再、说、一、次。”他几乎是咬着牙,才从齿缝中挤出这一句话。

    许颂铭的脸笼上哀色,摇头却不再说:“王爷,说再多次也是如此结果,某已查证,消息无误。”

    “尸首呢。”晏苍陵攥着双拳,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强压着嗜血杀人的冲动。

    “公子娘亲葬在役场的荒凉之地,似乎是他人不忍她暴尸荒野,方给她安葬的。”

    “且住,”晏苍陵惊愕挥手道,“役场?依照桓朝律法,官员贪污受贿,全家受连,男子则流放同服劳役,女子或没入乐籍,或配于宫中劳役,为何他娘会去往役场。”

    “某不知,”许颂铭摇首道,“某得知此事时也深觉奇怪,季崇德官居要位,即便被流放,他的夫人最不济也是在宫中劳役,不知怎会发配到了役场。且这役场,离京城尚有不少的路程。”

    “有人从中作梗!”晏苍陵咬牙切齿地道,“定是有人故意支使,将本该留于宫中之人配至了役场。但这究竟为何,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许颂铭沉默许久,沉稳地将事情回想了一遍,顺道:“若是如此,那应当是有人不想让公子的娘亲留在宫中,但具体为何,某也猜不着。论理一个妇人之流,留于宫中,既不会对皇位造成威胁,亦不会……”

    “不!”晏苍陵双眼一眯,目中射出寒光,“你忽略了一点,天子好色。”

    许颂铭双眼瞪大:“王爷,你是说……”

    晏苍陵咬紧了双唇,脸上悲愤相织:“从璟涵容貌便知他娘也定是绝色。而天子是一好色之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容貌上佳,便会纳入宫中。此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将璟涵的娘亲弄走,我只想着一种可能——避免被天子发现他娘的容貌,将其纳入后宫。”

    “如此一看,那将公子娘亲弄走之人,很有可能同天子有床笫之亲,是以方生怕公子娘亲被纳入后宫,与他夺宠。”

    晏苍陵颔首,沉吟出声:“往深处去想,既同天子有肌肤之亲,又能有如此大的权势将人弄去役场的,就我所知能做到这点的,不出三人。”

    ☆、第五十四章 ·夹层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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