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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妻君犯上 作者:流年忆月

    第10节

    “那他现今到了何处,可有去过南州。”

    许颂铭掐着手指,算道:“他前往南州时,某估摸着王爷还未到南州,因而南州暴动之事,他应还不知。依着日子而算,他现今应已到西北,过不得多时便会回京。”

    “嗯,”晏苍陵颔首,沉吟道,“经由配所一事,我估摸着吴其康此刻也正带着季崇德的罪证,前往京城邀功。既然如此,两人想必到京的时日差不多。仲良,你派去盯着李桀同吴其康,务必想法子,让吴其康先李桀一步进京,会面天子。”

    许颂铭不明就里,但仍是拱手应下。

    “辛苦了。”晏苍陵于嘴角边平淡地扯起一个弧度,转首看向外边黑压了一片的天,神思远放,怔忡无语。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淡淡的忧愁团团绕绕,从身而出,朝房内四面八方而去,连一细小的角落都挤满了他的忧意。方才谈话时酿起的热闹皆被这团愁云压下,气氛阴沉得好似将要电闪雷鸣。

    “不说了,我乏了,你们也归去罢,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晏苍陵眉间涌上倦意,斜斜地撑住了一旁的桌子,以免自己困得歪倒,乐梓由赶忙上前扶住了他,低声询问他可有恙。

    晏苍陵冲乐梓由挥了挥手:“奔波多日,整日里便是想着算计这人,算计那人。太累了,这段时日我得歇会,啊!”他将近阖上的眼再度撑开,疲惫得锋利的声音都被磨成了和缓之声,“不成不成,我尚得书信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给长焉,晚些再睡罢,唉。”

    “慕卿,你何必如此劳累。”看晏苍陵准备提笔写字,乐梓由一手将他手里的纸笔抽过,嗔怨道,“你还要不要命了,明日再做不成么,瞧你都成什么模样了。”

    “不成,”晏苍陵声音泻出了疲惫,挣扎着将纸笔抢回,“这事儿耽搁不成,早一日送到长焉手中,便安全一分。成了,莫管我,你们先去忙罢。”

    “诶!”乐梓由暴躁得近乎跳起,到底许颂铭沉稳一些,将他稳住了,于他耳边轻声嘀咕。霎那,乐梓由眸光亮起,古里古怪地同许颂铭对视一眼,便阖门离去了。

    喧闹的书房,因两人的离去而变得无比安静,晏苍陵一声叹息幽幽转转,最后又顺着鼻尖,漫回了自己的心口,他何曾不累,一面是为着天下,一面是为着那挂于心上之人,两头奔波,忙的不但是他,还有他的兄弟。可害季临川之人,一日不找出,他一日咽不下那口气。

    而今季临川虽能开口说话,但他到底将人捧在心上,不敢去揭开季临川的疮疤,是以百回千转,苦水只能自己来尝。

    咚咚咚,短促的叩门声响,以为是乐梓由去而复返,晏苍陵没好气地便道:“门没锁,进罢。”

    随着一声吱呀声响,入门的并非乐梓由,反而是一出乎意料之人——季临川。

    季临川手里正拎着一方三屉食盒,食盒通体黄花梨木制,繁复的螭纹站牙图案爬在食盒之上,活灵活现,张牙舞爪间便似同人抢食盒内的饭食。这一食盒,比之七年前放入手中的食盒还干净与华贵,但晏苍陵看着它,却无半点食欲,寥寥挑起一眼,嘟囔道:“可是柏津同仲良唤你来的。”

    季临川莞尔,并不作答,不紧不慢地从食盒中掏出饭菜,整齐地摆放于桌,再倒好两杯茶。他也不招呼,便先撩袍背对着晏苍陵而坐,拿起茶杯,浅浅地啜饮一口,慢慢地品,细细地尝。一口浓郁的茶香,好似在他细品慢尝中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漫入晏苍陵的鼻尖时,香气都变得与众不同。

    轻声放下茶盏,季临川拿起竹箸,夹起一只鸡腿放入晏苍陵的碗内,继而端起了自己的碗,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饭香于书房内弥散,混着书卷墨香,入鼻时独有一番滋味。季临川所坐之处,恰好挡住了晏苍陵的视线,让晏苍陵连一眼饭菜都看不着,而偏生饭香又入了鼻,馋得晏苍陵都分泌出了唾液,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禁不住诱惑地拉长了脖子,瞪直了双眼去瞧那儿有何饭菜。

    “嗯,你大事为重,先忙罢,不打紧的,我也给你留了个鸡腿。我先替你吃,吃好了你再来。”季临川细嚼慢咽地应付,语调轻松得好似在问你吃过饭了么。

    我先替你吃……

    只怕到他吃时,只剩残羹冷炙了。晏苍陵再心智再定,也在季临川这般不上不下的诱惑中溃了防线,嘟囔了几声,还是乖乖地放下了纸笔,走到自己的碗前,端饭拿箸便要开吃。

    不想季临川一筷子打来,止住了他的动作。眉心一沉,季临川目光直白地盯着他手的墨渍:“你洗手了么。”

    “……”晏苍陵一吸鼻子,乖乖地站起洗手,搓得手皮都红了,方走回原位,端起碗时,顿了一瞬,不知哪根筋不对劲,就把两手一摊,摆于季临川的面前:“呶,洗干净了,你瞅瞅。”

    “噗嗤。”季临川笑得差些将饭喷出,一个堂堂王爷竟如此乖顺地听自己说话,说出去岂非让人笑话。他将晏苍陵的手拍开,笑意晏晏:“成了,快些吃罢,一会儿饭菜凉了。你若着急,便少吃或吃快些,但可别饿了肚子。多日赶路你也乏了,一会儿办完事,尽快沐浴睡觉。”

    “好。”晏苍陵一饭入口,原先还未觉得饿的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也无暇多话,给季临川夹了一个鸡腿,便自顾自地刨起饭来。

    季临川不时地给他添菜,照顾得无微不至。

    晏苍陵也怪不好意思,讪讪地摸了摸脸颊,也给季临川添菜布饭。两人吃饭间,甚少说过,只偶尔聊上那么一两句,没多讲几句,又止住了话头——季临川遵从食而不语,深知他脾性的晏苍陵,也不好多话。

    季临川吃不得几口便饱了,放下饭碗,掏出锦帕拭了拭唇。他先一步起身,问了晏苍陵后,走至书案后的书柜边上,手指顺着书脊点过,一路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不想这儿大都是些兵书,季临川对此毫无兴趣,寥寥看过几眼,便失去兴趣。他淡然转身,好巧不巧,目光扫到了晏苍陵正写的书信上,一个人的名姓扑眼而入,霎那,他如若被电浑身大震,惊愕地倒退一步,险险撞到背后的书柜之上。

    听到动静,晏苍陵抬起头,一纳入季临川惨白的脸色,忙丢下碗筷扑上前扶着季临川,惊慌问道:“璟涵,怎地了,可是有何不对。”

    季临川目中含着惊恐的惧意,僵硬着脖子转头,一对上晏苍陵眼中自己的倒影,他又大声狂叫:“啊!别过来,别过来!不!你别过来!”

    晏苍陵脚步骤停,一旦跨前一步,季临川的声音又大上一分。

    季临川惊恐之下连逃跑都忘了,他此刻犹如被猎人盯上的猎物,抖动不安,只能抱紧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安全处退去。不想他脚尖一错,正中桌边的凳子,整个人便往桌上的菜歪去。

    “小心!”晏苍陵大叫一声,一扑上前,掰过季临川的身子,将自己垫在他的身下,咚地一声抱着他摔倒在地。

    温热的触感从相贴的肌肤而出,季临川身子一震,更是疯狂地大叫,不停地推拒着晏苍陵。

    “璟涵,是我,璟涵,璟涵!”晏苍陵连疼意都顾不上,捧着季临川的脸强迫他对着自己。

    “看着我,璟涵,是我,我不会伤害你,璟涵璟涵!”

    一声声璟涵震入心间,终于让发狂的季临川找回了一些神智。散乱的瞳孔逐渐聚焦,凝注在晏苍陵担忧的脸上。

    “璟涵,是我,我是慕卿,我是晏苍陵。”晏苍陵加紧了这个拥抱,将礼义廉耻地丢了去,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季临川的后背,直将他心底的恐惧都一一拂去。

    “没事了没事了。”看季临川的气逐渐喘顺,晏苍陵将声音放柔,慢慢松开了怀抱,对上季临川恢复了平静的脸。

    “多谢你。”季临川不咸不淡地道出了那么一句话,但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已让季临川竭尽了全身气力。

    “无恙,”轻柔将季临川扶起,晏苍陵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你无事便好,我送你回房歇着罢,睡一觉便好了。”

    季临川脸上漾起愧疚,张唇方想说出几声歉意,但话到嘴边又道不出声,只能轻轻颔首,由着晏苍陵扶自己回了房。

    杵在房外看了半晌,看房内的灯火歇了,季临川也未有再发出动静,晏苍陵方疲惫地走回书房。

    季临川究竟怎地回事,好端端为何会如此大叫?

    晏苍陵虽不明缘由,但他可笃定,这定非梦魇余药所致,而是由季临川掩藏在心底的恐惧而生。

    晏苍陵始终不问季临川任何一句,有些疮疤埋藏在心底便成,不必亲手将其残忍揭开。

    晏苍陵含着一口叹息,回了书房。走至桌边,提笔方想写上那么几字,但笔触点在纸上后,却顺不下后边的一笔一划。他放下了笔,将书信拿起细细品读,一言一句皆不放过,脑海中再回想方才季临川的反应,赫然间心中亮堂。

    只见这封写了许多人名姓的书信上,其中一人的名姓,出现的次数最多,也最是刺目显眼。

    ☆、第四十 四章 ·见面

    那名字简单却又复杂,简单到你只需粗略看上一眼便能将其记下,复杂到背后牵扯太多,细枝末节的关系连数都无法数清。

    那是一个晏苍陵今日还挂在嘴边的名字——李桀。

    “李桀、李桀!”一拳裹挟着汹涌的愤怒捶向桌面,力道大得近乎将桌子从中两断。

    晏苍陵此刻恨不得化身刽子手,手起刀落,麻利地一刀斩断李桀的头颅——只有看到李桀热血喷涌,头颅滚地染上黄泥,他方有泄气的快感。

    若早知李桀同季临川被害有关,他早早便该杀了李桀。但当沉着冷静占据了脑部主要之位时,转念一想,在未查出季临川被害及送到芳城的始末前,他还不宜对李桀动手,毕竟季临川是否为李桀所害,或是被他人所害尚不得知。

    思及此处,晏苍陵方在一餐饭中沉下的烦躁又一涌而上,耀武扬威地在脑海中翻腾。双唇被紧抿出一条沟壑分明的线,晏苍陵绷紧了面部线条,提笔在原先将近写完的书信上,再加上数句话,让长焉替他打探李桀的消息。

    搁下笔时,他反反复复将书信看了数遍,确认无误后,方塞入信封封好,让人送往京城。

    做完这一切,他的心又记挂在了那一封信上,怎地都落不稳那颗不安的心。他匆匆洗了个身,上床躺下,阖眼便睡。不想梦魇缠身,让他睡得极其不安稳,时而梦见季临川惊慌的一幕,时而看到季临川苍白的面庞,明明累得可沾枕即睡,却无法沉入梦乡。后来他索性不睡,翻身而起,将同季临川有关联之事从头至尾回想一遍。

    长期的疲惫与黑暗的昏沉,竟意外地使得他的头脑变得清醒,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细枝末节,正在他混乱一团的头脑中慢慢浮现,只需再寻到那一个牵引线,便可抽丝剥茧,取出其中关键。

    “啊!”他倏尔睁眼,猛一拊掌,他知他忽略什么了!当初运送季临川进芳城的箱子!不,不一定是箱子,有可能是别的可装人之物,譬如,棺材!

    一想到此,他兴奋得再难入睡,在床上雀跃地翻来滚去,恨不得立马冲去询问城门守卫可曾见过有人运送棺材入城,进而寻到那运送季临川入城之人的下落。

    他便这么保持着亢奋的心生生熬到了早上,将近天明时,方在极致的疲惫中迷糊睡去。待得天光大亮,阳光投注房内,他又清醒过来,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物,提笔画了一幅李桀的画像,当即唤人拿着李桀的画像去查运送棺材进城之事。看手下离去,他心口一松,拎着一夜的心,终于沉沉落下,他吃罢早膳,便去朝临阁寻了季临川。

    朝临阁本是他的卧房,但给季临川居住后,他便搬出了朝临阁,到朝临阁一旁的以风阁而居,是以他去朝临阁不过短短几步路。

    不想到了朝临阁,驻足叩门,里头却久久都未有人应门,他心头一跳,心中呐出一声不好时,人已冲入了房门,左右环顾寻找着季临川的身影。

    没有,没有,四处都没有。

    “璟涵,璟涵!”他惊慌不安,疯狂地扑入每一个角落,连一点可藏人的缝隙都不放过,皆寻了个遍,依旧没有季临川的踪迹。

    季临川走了?他又偷偷地走了……

    “璟涵,璟涵!”

    “一大早的,瞎嚷嚷些什么呢。”柔和的嗓音穿透门扉而入,直直刺入晏苍陵心底,震起那一根乱颤的弦。晏苍陵浑身一震,带着不敢相信的怯意回首一望,烈日正下,不偏不倚地停驻在季临川身上,勾出一条线条优美的金色光晕。

    “璟涵,你还在,你还在!”末了一句话随风送到季临川耳中时,晏苍陵已扑到了季临川的面前,伸手一揽,紧紧地拥住他。

    “璟涵,我还以为你走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嗯……嗯,”一如既往地红了脸蛋,季临川局促地偏移着脸,躲闪晏苍陵的目光。暖意从相贴的肌肤而生,也将那不安的心跳传到了胸腔,迟疑半晌,季临川将手环上了晏苍陵的背,轻轻一拍,“我爹在这儿,我能去哪儿,除非他也走了。”

    “他走?!”晏苍陵赫然拉开了这个怀抱,将这话放嘴巴咀嚼了数次,他怎地忘了,季崇德会跟着他回芳城,是因季临川在此,若这父子俩都生出离意,他还如何将人留下。

    “怎地了,”季临川目光沉静如水,波光潋滟,划开了一抹笑容,“莫不是你要赶我们走罢。”

    “怎会。”晏苍陵随意应了一声,决心岔开这沉重的话题。季临川今日心情甚好,显然已将昨夜的恐惧忘却,晏苍陵会心一笑,反手握上季临川的手掌,将他往外带去:“走,我带你去散散心。”

    “嗯,嗯,”手心里觉出烫意,季临川又红了脸蛋,直勾勾地盯着彼此握着的手,声细如蚊,“你要带我去何处。”

    面前的身子骤然一顿,心乱如麻的季临川就撞上了晏苍陵的背脊:“嗯,怎地?”揉着鼻尖走到晏苍陵身侧,却撞入一张目光游移的脸庞。

    晏苍陵犹豫了,他转首对上季临川,将彼此的手指从指缝间穿入,一根一根,从指尖握到指根,再至十指紧紧相缠,连一点缝隙都不给空气,好似留下那么一点空隙,酝酿起的情感便能在其中一泻如注:“我……我……”支支吾吾半晌,都道不出只言片语的完整话语。他想带季临川去的,依旧是落霞山的潇湘亭,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到底季临川对自己的感情不明,若是再如此带他前去,未免有些突然,万一吓着他怎办。可心底想着这些,这相扣的手指又拢得更紧。

    矛盾至极。

    季临川疑云重重,目光沿着晏苍陵转了好几圈,倏尔福至心灵,噗嗤一声笑道:“你可是要带我去落霞山?”

    “嗯?我……”

    “王爷!”又一次被人打断好事,晏苍陵已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变至而今平静得怡然接受,他掀起眼皮子瞪了来人一眼:“说罢,何事。”

    来人拱手到了近前,弯腰道:“王爷,王斌到。”

    “嗯,让他到客堂罢。”晏苍陵撇嘴以现不悦,随意挥手让人下去后,转身对上季临川,“璟涵,你爹情况如何,若方便可否至客堂一叙,有人想见你们一见。”

    “王斌?这名儿有些熟。”季临川单手撑着下颔,疑惑地问道。

    “当然熟悉,”晏苍陵含住了一口笑,“你忘了原先我曾提过么,稍后你见他,自然会认出他了。”他将季临川推了一推,“快去寻你爹罢。”

    “也好。”季临川回以一笑,转身去寻季崇德了。

    提在嘴边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晏苍陵略踮脚看季临川走远,踮起的脚步方一点地,身子便借力旋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客堂。

    此时王斌已在客堂等候。他焦急地搓着双手,在客堂内团团绕绕,从左走到右,从右又走到左,反复地走来行去,坐不安定。他臀部一接触椅上,坐不得多久,就如同被烫一般站起,继续转圈搓手。

    “王爷到,”扬长的一声落下,王斌猛地回首扑到了晏苍陵的面前,连行礼都顾不上,就问,“王爷,您可回了。尚书大人情况如何。”

    “好着呢,甭担心了。”晏苍陵大手一挥,走至主位翘脚一坐,闲适地端茶便饮,“诶,你也坐着啊!”他朝着王斌压了压手,“你若站着,岂非要高我一等了。”

    王斌赶忙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豪饮一口,但这臀上好似扎了针般,又坐不住地半离了凳,拉长了脖子,朝外边左顾右看——晏苍陵想,若是人断头尚可活,这王斌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头断了,悬挂到客堂外边去。

    “瞧你这模样,急什么,”晏苍陵笑着朝王斌点了点,摇首道,“一会还怕他们认不出你么。”

    王斌脸色顿僵,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附和着干笑了几声,又紧张地站了起身,局促不安地走动。

    “你这是怎地了。”晏苍陵狐疑不浅,“莫不是有事瞒着本王。”

    “没有,”王斌讪讪一笑,“只是草民有些急切,想见他们俩了。”

    “是么?”晏苍陵阴阳怪气地盯着王斌,“王斌,你实话告知本王,你究竟在担忧什么,为何如此古怪。你若不说,本王便不让你见他们。”

    “不,王爷!”王斌急了,抬手便止住了晏苍陵要下令的手,顿了一瞬,目光游移半会,终是老实承认道,“王爷,草民斗胆,可否……”他将目光移向一旁的侍女,脸现尴尬之色。

    古里古怪。

    晏苍陵挥手唤人下去,再次开口问道:“说罢,究竟何事。”

    王斌无奈地叹息一声,站起来同晏苍陵深鞠一礼,双唇开合,将内心难处一一道出。

    晏苍陵听罢,哈哈大笑,贼兮兮地将眼珠子溜了一圈,心底生出一条诡计,招手唤王斌凑到近前,低声嘱咐。王斌听后,眉头微皱,迟疑地探起头来问道:“王爷,这可行么。”

    “你若当真为着他们好,便照着本王说的去做。”也不知是真话或是作谎,晏苍陵说得脸不红心也不跳,信誓旦旦,“总而言之,要么不说,要么便照着本王所说的去说。”

    “是。”王斌也不敢拒绝,颔首应下,躬身退回原位,噙起一口茶,压下心慌,为稍后到来的事情做好准备。

    “王爷,他们到了。”小厮的声音从门缝中钻入,晏苍陵低声嗯了一声,便唤小厮退下。小厮前脚方移,季临川便扶着季崇德后脚而入,跨入客堂,季临川对着晏苍陵微微一笑。

    晏苍陵即刻站起,装模作样地哈哈大笑,上前迎接:“季大人,您这边请。”

    “季大人?”季崇德容色微变,颇为不适这太过高贵的称呼,“这一声大人,草民端不起,王爷还是唤草民的名姓好了。”

    “这……”晏苍陵顿首,看季临川悄无声息地对着自己摆手,他遂摆出笑脸回了一声,“季前辈。”

    季崇德眉心略沉,显然对这一声过于恭敬的称呼也有些不大适应,但到底对方是个王爷,他亦不好再拒绝人,只能颔首应下。

    稍后,晏苍陵同季崇德客套了几句,便招呼人就坐。

    晏苍陵目光轻扫过季临川,对其季临川抿唇一笑,又收回视线落于季崇德:“季前辈,今日身体可好。”

    “尚好,多谢王爷关心,”季崇德抱以一拳,不料却抖出一声,“王爷相助,我父子俩今生难忘,此恩此德无以回报,但因我父子俩身负重罪,不应再牵连王爷,故而王爷之恩,唯有来世……”

    “诶,”眼看季崇德提出离意,晏苍陵便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将右手平摊,指向一旁的王斌,正色道,“季前辈此言差矣,真正相救于您的,并非本王,而是这一位。”

    “嗯?”季崇德同季临川同时转首,对上憨笑着的王斌,眉心耸动,将对方的容颜在心底过了一遍,却都想不起一熟悉的身影,“这位是……”

    王斌站了起身,拱手道:“季大人,小的王斌。”

    “王斌?”季临川将这名字挂嘴边喃了几声,目光沿着王斌上下走动,出言却让人震惊不已,“不知阁下同我们有何渊源,为何相助我们。”

    ☆、第 四十五章 ·发症

    王斌此前曾同季临川见过数次面,俩人最后一次相见时,季临川还让王斌来投奔晏王,而今季临川却不识得王斌,当真古怪。

    王斌脸色顿僵,忽而如同泄了气的球,蔫了下来,懒懒地看了晏苍陵一眼,只见晏苍陵面上得意,痞子般勾起一笑,昂首示意王斌将话续下去。

    王斌万般无奈,唯有依照方才晏苍陵所说的,将准备好的说辞道了出来:“小的名唤王斌,相救你们,实乃我结义大哥临终遗志。我大哥姓甚名谁便不多说了,他人已不在世,我不应再念及他的名讳,扰他安宁。大哥曾告知我,他年轻时因落魄无粮可吃,遂在京城附近以打家劫舍为生,幸而得遇恩人一家——也即是你们两位相救,终重归正途,绝了这一份为寇之心。他对两人感恩于心,打算结草衔环以报恩德,结果都未能顺愿。三年前,我大哥最后一次见这位公子,打算报恩之时……”他平摊双手,指向疑惑的季临川,“公子您唤大哥在你们家出事时,向晏王求救。于是,在大哥走后,我便依着他的遗志,来投奔晏王,请晏王相救你们。”

    季崇德眉心一沉,看向一侧的季临川,见季临川同意地颔首表示确实遇到过此人,遂直回目光,继续听王斌道。

    “你大哥他……”季临川从自己久远的记忆中抽出了当年相遇的那一缕,模糊记起了这么一个人,不想再见之时,已是永别,心头一滞,便不由自主地问了出口,可方开腔,又深觉不宜戳人伤处地噤了声。

    王斌目光直直打在季临川的身上,看他问了这一句后,装腔作势地捏了一把热泪,话带哭音地道:“我落魄之时,倒在一商人家门前,其主人,也即是我大哥收留了我,让我得以食一饱饭。后来我与大哥甚是投缘,遂结为异姓兄弟,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他曾受惠于两位的过往。之后我大哥看我有能力,便将商铺交予我手,由我俩一块儿打理。在我们俩兄弟扶持下,商铺越做越好,开遍了桓朝,不想却在世事顺遂时,大哥受到同行欺压,竟被小人诬陷他偷窃他人之物,俱不奉还。结果这事闹到了官府之上,而这小人竟然收买了官府之人,使大哥平白蒙冤,被毒打了几十大板,差些被夺了命去。大哥心头含着一口苦,无处可说,于是决心要往上告,定要还自己一个清白,结果,唉,”王斌一拍大腿,面上悲色相交,做戏都做得三分真,“结果大哥一路遇上的皆是小人,无人替他鸣冤,还让他受打,他吊了一口气到皇宫面前伸冤,欲让天子来惩戒如此小人,结果,呵,天子一声令下,说大哥污蔑当朝官员,其罪当诛!”

    “诛”字一落,震慑众人心间,季崇德面色不对,绷紧了线条,季临川双肩抖动,垂着眼眸不语,当众唯有晏苍陵最为镇定,淡定地直视前方:“后来呢。”

    “后来……”王斌冷嘲一声,“我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哥走了,天子也不去细查,便这么夺了我大哥的命,哼!”

    “住嘴。”季崇德斥出一声,眉心拧得有如起伏山峦,“若不经御史台查证,天子又岂会如此轻易夺人性命。你道你大哥出了事,证据何在。”

    “哼。”晏苍陵抖出一声,嘴角弯起嘲讽,不发一言。季崇德愚忠已非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只是未料到竟愚忠到如此程度,是非不分,处处维护天子。

    “证据何在?人命关天,天子不问二话,便拿人性命,举头三尺有神明,谁人胡说,谁人是真,上天皆知。”王斌同季崇德辩驳起来,一面哭诉天子毫不作为,自己为了大哥奔波如何辛苦,一面说晏王如何真情相待,替他大哥洗清冤屈,言辞间皆处处讽刺天子,维护晏王。

    王斌方才所说关乎“大哥”的话,其实皆是晏苍陵为了刺激季崇德而让他作的谎。原来方才王斌局促不安,支支吾吾方告诉晏苍陵的是,他在多年前,是一肥得流油的胖子,这几年才因忙碌而逐渐瘦下,至现今这般同过去完全不同的模样。是以他担忧,当年只见过自己肥胖模样的恩人,能否认出现今的自己。

    于是晏苍陵顺着王斌的担忧,出了一计,若是季临川认不住王斌,则王斌要道出他所吩咐的话,让季崇德对天子反感,若是季临川认出了王斌,便让王斌同季临川相认。

    结果,人没认着,王斌便同季崇德吵闹了起来。王斌虽对季崇德一家感恩颂德,但涉及到心里底线,论你什么大恩大德,都得靠边儿站。王斌对天子性情内敛早已不满,对天子是一腔怨气,季崇德如此维护天子,哪不让王斌气恼,当下两人就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争辩起来,大有不争出一个结论,便誓不罢休的劲头。

    晏苍陵听得无趣,早知季崇德竟顽固至此,他便不必多费周章让王斌去刺激季崇德了,结果却使得王斌不能同季临川相认,如此一想,晏苍陵便深觉自己愧对了王斌。

    心头一悸,晏苍陵的视线从王斌与季崇德俩人之上,徐徐移向了季临川。只见季临川低垂着头,长发顺着肩头披下,导致他的神色极其模糊,甚至连目力惊人的晏苍陵都无法看清他现今究竟是什么情绪——是支持季崇德,或是支持王斌。

    “璟……”“涵”字尚未出口,晏苍陵陡然惊觉季临川的模样不大对劲。他的头越埋越低,瘦弱的双肩隐隐颤抖,连拂起的风都无法替他遮掩他的抖动,那拢于袖中的手指,在风动之间影绰显露,仔细一看,竟是双拳紧攥,青筋暴突。

    不对劲,璟涵不对劲。

    晏苍陵赫然站起,丢下仍在狡辩的两人,就将季临川一提手拉起,使的气力不大,却竟让季临川身子侧歪,扑倒入他的怀中。

    “璟涵。”晏苍陵惊愕,环住季临川的身子,触手的后背,竟是一片冰冷的湿意。

    心急地将季临川的脸捧起,入眼的竟是一片惨白,血色全无,若非一对黑眸还存着几分光亮,晏苍陵定会以为面前这张脸,已被人剥去了皮,只露出森森白骨。

    “璟涵!”晏苍陵顾不得身后那两人,赶忙将人打横抱起,冲向医阁。

    怀里人的惊喘渐而止歇,察觉到了温暖,季临川缓缓睁眼,但须臾又疲惫地阖上,尝试了几次后,都无法从眼皮中撑出一丝光明,头脑愈来愈涨,愈来愈沉,渐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璟涵!”晏苍陵大叫声落时,他的脚已踹进了医阁,立马将人安放在床上。王大夫匆匆提着医箱而来,也顾不得道礼,便先给季临川搭上了脉。

    许久,王大夫将手放下,收入晏苍陵的急色,沉脸问道:“王爷,季公子在您送来前,发生过何事。”

    晏苍陵将方才在客堂所发生之事道出,末了还提了一句:“原先倒还未觉不对,后来我发觉时,他便成了这般模样。王大夫,莫非他生了什么病。”

    “老夫不知,”沉稳如王大夫,此刻也拧起了眉头,无力地道,“老夫查探不出,季公子身子无恙,除却因受惊而有些气血不顺外,其余皆无事。王爷,在今日之前,季公子可有出现过相似症状。”

    “相似症状,”晏苍陵将脑海中的回忆一页页翻开,倏尔定格在了昨日的书房内,“有,昨日在书房内,他看到我所写书信上的内容,便惊恐地大叫,我一旦接近他,他便大叫着别过来,身子还不住颤抖。”

    王大夫眉心一沉,捋着胡须道:“季公子的病症,怕是非一时半会能好的了。”

    “什么病?!”晏苍陵大惊,拽上了王大夫的胳膊,手指不自禁地拢紧,好似透过这样攫紧他人的方式,能将自己的惊惧泄露出去。

    王大夫呼痛了几声,拍开晏苍陵的手瞪了他一眼,整整衣衫吹胡子瞪眼道:“心病。心病难医,难医啊。”

    “心病,”晏苍陵蓦地失去了气力,软软地靠着墙柱,目光空洞如望深渊。心病,究竟季临川心病根源为何,他自始至终都不明了,无力之感从身而上,漫入全身肺腑,形成痛苦的荆棘,渐而心底生了根,抽了芽,长成广阔一片,从每一个角落刺穿而出,扎破肌肤。他黯然失色地坐回了季临川的身边,轻柔地将季临川的手握起,这手瘦得不像话,好似轻轻一握,便能将其连同骨头一块捏得粉碎。

    晏苍陵忽而想到了多年前那笑着站于雨中的人,那时他坐在墙角,顺着嘀嗒雨水,目光上挑,看到那人挺直背脊而站,他仿佛看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降临,那人是如此地遥不可及,在他心目中高大而不可亵渎。然而当多年后同那人并肩而站,方发现那人竟比他矮上半个头,而所谓的不可亵渎,呵……那人体弱得只需清风一扬,便能倒入他的怀中。

    何谓高大,何谓亵渎?当年那高大而不可高攀之人的人啊,如今却成了体弱多病,遇风则倒之人。

    “嗯……”

    轻声闷吟将晏苍陵扯回现实,心头一喜,晏苍陵将手心握紧,看向略睁开眼的季临川,“璟涵,你可醒了。”

    “嗯。”季临川双瞳涣散,眼珠绕着床沿晃了一圈,方凝注在晏苍陵身上,手指一动,便觉一股热意从指尖涌上,让他身后的冷汗都被蒸腾。

    暖意横生。

    “我又发病了么。”苍白的双唇,连润了温水都无法染上红色,季临川被晏苍陵扶起,虚弱地靠在床后,一口接一口地饮下送到嘴边的水。

    “不,你只是晕过去了,”晏苍陵悬着一抹苦涩,顺着季临川被冷汗浸湿的额头,强撑着干笑。

    “你骗我,”季临川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晓,这已非第一次了,在过去的那段时日……”

    ☆、第 四十六章 ·谈话

    季临川的话音骤止,有如看见牛头马面索命而来,一双眼惊恐睁大,身子抖动不止。他带着绝望阖上双眼,瘦弱的手攥紧了晏苍陵的胳膊,根根青筋暴凸而起:“时隔多月,我仍会在梦中惊醒,想起那时的场景……那个人狰狞的笑容……那把划在我手脚筋上尖刀……”

    “不!别说了!”晏苍陵打断了季临川的喃喃自语,掰过他的身躯,迫使他看着自己,“璟涵,莫想了,那只会于有损你身心。你当出外走走,去看看别的,想些别的。”

    季临川双睫一颤,一句话哽在喉头,难上难下,热意从眼眶而出:“你不好奇么?我的过去,我为何会成如今这样。”

    “我为何要好奇,”晏苍陵不答反问,“你过去如何,你为何变成如此模样,又有何关系,你依旧是你,依旧是季临川。人该登高望远,而非倒退回望,过去一切皆是浮云,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你怕什么,莫非你还要怕一只狗不成,若是如此,那我便瞧不起你了。”晏苍陵执起季临川的手,轻轻地握在手心里,手指顺着那锭木银走过,“你曾告知过我,前路难行,则披荆斩棘。而今恐惧笼于你心,你是否能披荆斩棘,将其从心底摒除,唯有靠你自己。这一条路,我无法相陪,只能倾注力量于这锭木银之上,望它能助你而行。”

    “木银。”季临川心头一跳,低首看去,只见手心里的红绳亮得刺目,有如热血燃烧,燃起希望,倏尔间心胸开阔,浩气翻涌,“我会尝试着走过去,若是不能……”

    “甭说什么能不能,一定能!”晏苍陵包紧了季临川的手,温暖得近乎让他窒息,“你也不想你爹担忧罢。”

    “我爹……”季临川身子一震,眼底又笼上了哀色,“他不会懂的,不会懂的。”他反复地说着不会懂,却不知究竟不会懂什么。晏苍陵也不知实况,唯能握着他的手,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不论他懂不懂,至少,我懂。”

    霎那,心旌神摇,季临川眉间的哀色有如被狂风席卷,过后一片宁静,嘴角划开一抹笑容,如四时花开,常开不败:“好。”没有什么词汇,比之一个“好”字来得简单,季临川撑身而起,张开双臂,竭尽温柔地拥上了晏苍陵,“来,给我一个拥抱,便当庆贺我同过去告别。从今日起,我会尝试着遗忘过去,正视恐惧。”

    晏苍陵笑了,将季临川紧紧地拥入怀中,给他所有热量。这一个拥抱,无关情爱,只与勇气有关。

    季临川是坚强的人,晏苍陵始终相信,他可以恐惧数年,却可在一瞬间站起,只需一句简单的鼓励,一个朴实的承诺,便能让无助的他张开双翼。

    松开怀抱时,季临川头还有些晕眩,险险地扶住晏苍陵:“我一旦心病生,便会如此,你不必担忧。”他试图安慰晏苍陵,不想他越是如此安慰,晏苍陵越是不安,还弄得晏苍陵神经兮兮的,唤王大夫给他开了一对没甚用处的药。

    “成了成了,你要将我弄成药罐子不成,”季临川横了晏苍陵一眼,将那些有的没的药推拒开来,“我一会儿歇会便好,不必担忧。”

    “璟涵,你若有何需我相助的,只管说,我定会助你。我只求你一时,”晏苍陵顿了一瞬,目光直白地盯着季临川的眼瞳,深邃地似能将人吸食进去,“你若有事,定要告知我,不要瞒着。”

    “嗤,”季临川笑了出声,“我能有何瞒着你。方才我不是想告知你,么,是你不愿听。”

    晏苍陵摇首:“你今日说,不代表明日不会瞒。今日若非我见着你的不对,你岂非会……不说了,你立誓便是。”

    季临川咂了咂舌,这人好生霸道,自个儿还未应呢。

    “璟涵?”晏苍陵扬了一声,季临川叹息一声,乖乖地立了誓。

    晏苍陵绷紧的线条,徐徐舒展开来,他会心一笑,给季临川喂了一口水,岔开话题道:“也不知王斌同你爹怎样了,该不会打起来罢。”

    “说到这事,”季临川放下手中茶盏,视线凝注在晏苍陵身上,一字一顿沉得如同来自深渊,“我还未问你,关乎我爹之事呢。”

    晏苍陵心头一跳,面上仍故作从容镇定:“你爹何事。”

    “你要我有事,都不瞒你。那你呢,你可能做到事事皆不瞒我,老实告知我?”季临川不给晏苍陵辩解之机,继续念叨,“人总说待人以诚,朋友当是如此,情人……”他一顿,脸上生起淡淡的红晕,“情人亦是如此,若朋友时都隐瞒彼此,情人的话……嗯,总之,你还要瞒着我么。”

    看绯色爬上了季临川的耳尖,晏苍陵又惊又喜。季临川主动提及“情人”二字,可是他承了自己之意?心头涌上喜悦,晏苍陵握住了季临川的手,支支吾吾地道:“璟涵。我……你……”

    “我什么,你什么,”季临川嗔了一句,将他的手打开,偏移了头借风散去面上燥热,“你若再不老实说,我连朋友都不同你做。”

    “说……”晏苍陵叹息,论他在他人面前如何英明神武,对上季临川那对真诚而无暇的眼,他便成了一只软猫,“唉,你想知晓什么。”

    “你在临行前,问我如何对付固执之人,这固执之人说的可是我爹?你为何要如此做。尚有,王斌当真是替他大哥报恩的么,为何言辞间倒像是替他自己不平。”

    一口气抖出如此多的问题,晏苍陵倒真不知该先回复哪一个了。一口叹息在胸前迂回婉转,最后吸入口中,化为了一句句肺腑之言。他毫不避讳,将自己所有的算计一一道出,连同王斌之事的缘由也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话尽之后,他毫无愧疚之色,反而挺起了背脊,端肃容色,正视季临川颇为不悦的目光——到底他害得季崇德背负了谋逆之罪,身为季崇德之子的季临川,自然会不快。

    晏苍陵本准备好了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想劝动季临川,不想季临川却自眉间展露了笑意,轻轻拍了拍晏苍陵的肩头道:“你辛苦了。”

    没来由地道出如此一句话,晏苍陵尚有些发懵:“你……不怪我?”

    “怪你?嗯,我当是要怪你。怪道我爹见着我会目光躲闪,说话支支吾吾,原他是背负了谋逆之罪,生怕我担忧。”季临川不怒反笑,“但我却不得不夸赞你一声,此计用得甚好,我甚是赞赏,若非有此妙计,只怕爹还心挂朝廷,落于那人,呵,之上。”

    晏苍陵心头一跳,听罢季临川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哪儿不对劲,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索性将其瞥去,问道:“璟涵,”他握着季临川的手,将自己滚烫的热意涌上季临川的掌心,“你当真不怪我?”

    季临川摇了摇头:“不怪。”他顿了一瞬,猜到晏苍陵要问什么,敛下了双目,目光晦涩不明,“不要问我为何明知谋逆是大罪,却不怪责你,我不想道明。我只问你,慕卿,你是否真的有心天下。”

    晏苍陵出口的话不需过脑,声声铿锵:“是!”

    “可你知谋逆天子,乃是死罪?你却还是要拖我爹下水,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晏苍陵苦涩一笑,”我能有何用意。而今天下世道黑暗,你爹被小人诬陷,天子听信谗言,便将其流放远处。朝廷局势一眼可见,你以为你爹还能回朝廷么,不。他回不去,非但是小人不容他,天子不在乎他,尚有他自己,心存护着天子之心,终有一日会被小人利用。你爹是骨鲠之臣,奈何遇上了不适合他的君王。他当是侍奉明君,替明君抛头颅洒热血,而非伺候一昏庸无能之帝,成为他人手下的棋子。我谋逆天子固然死罪,可我一心为的不是天下,而是百姓。是百姓辛勤耕种,赏我一口饱饭,是百姓织布,赐我一身衣穿,食之百姓,用之百姓,我有何理由弃他们于不顾。这天下不当是天子一人的,当是百姓的。至于你爹,只是还未开窍,我相信终有一日,他定能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我虽害他无处可归,可我若不如此做,谁人知晓他可会死在配所,谁人可知你还可能同你爹相遇。”

    季临川笑意晏晏,连外头的花都娇羞了颜色:“你说得甚是在理。但我身为亲儿,总不该瞒着亲爹的不是?”

    晏苍陵方酿起的雄浑气势便如开闸洪流泄了个干干净净,蔫蔫地扫着季临川:“璟涵,你当真如此狠心,让我被你爹抄着刀子砍么。”

    “嗤,”季临川笑着摇首,“你若不想我将你的事抖出,便应承我五件事,若能做到,我会替你在爹面前说好话。如若不然,便等着挨我爹的刀子罢。”

    “什么事?快说。”晏苍陵眼珠唰地亮起。

    ☆、第四十七章 ·承诺

    “我要你所做之事极其简单,于你而言兴许不过是动动手指头,挥挥手让他人去办便可。但这些事说来容易,真正能做到底,却是很难。”

    “璟涵你便说罢,究竟何事。若在我能力之内,我定应承你,只要你信我。”晏苍陵信誓旦旦地道。

    “我并非不信你,而是不知你是否能坚持到底,”季临川轻轻抿唇,淡然地化开一抹笑意,反手覆上晏苍陵的手,将他的手蜷成一个拢不紧的拳头。季临川笑着翻过晏苍陵的手掌,将他拢成拳头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每松一根,便续上一句话。

    “我要你替我做的第一件事,替我寻到家人的下落。”一根手指被轻轻掰开,却在被绷直之刻,便被季临川的手握紧,颤抖的烫意交织着苦涩与痛苦,顺着指尖,漫到了晏苍陵的心底。

    晏苍陵不假思索便应了此事,另一手拍上季临川的手背,柔声细语地安抚:“此事不消你说,我亦会帮你。原先我未曾确信你的身份,是以未能多加深入细查,生怕做白功。”

    “嗯,”季临川牵动嘴角,温和笑道,“我知晓,劳烦你了。”

    晏苍陵颔首,不多同他客套:“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对着晏苍陵的眼底倏尔涌上一股滔天巨浪,翻云覆雨间气吞山河,季临川猛地抬首,惊涛骇浪瞬间将晏苍陵习卷,气势磅礴得令人窒息,“我要你,诛!庸!帝,谢!天!下!”

    气势雄浑,遒劲有力,连他清瘦的手指上都凸起了根根青筋,晏苍陵都不敢想象,这竟是从季临川身上而发,无边的惧意涌上,让人胆战心惊。

    “璟涵你……”带着疑惑开口,却被季临川拂手堵下余下的话。

    “为天下,为百姓,为我……”季临川顿了一瞬,续上了一个“爹”字,“这样的理由可足够?”

    “够了,”晏苍陵划开笑容,“只需为天下三字,便足以让我颠覆苍生。”

    季临川同他对视一笑,将他第三根手指掰起,自己的五指也随之握上那根手指,将心中一片热意过度到晏苍陵的手上:“待你君临天下,我要你不忘昨日之耻,不忘青云之志,不忘百姓养育之恩。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行则端其身,言则正其语,时刻铭记民贵君轻。”

    晏苍陵另一手包裹住了季临川的手指,五指从季临川的指缝间穿入,同他全指相贴,晏苍陵专注地看着季临川,一字一句敲金击石:“我应承你。他日君临天下,定不忘今日之誓,心挂百姓,爱民如子。”

    季临川的笑意漫上了眼角眉梢,一窜绯红也悄无声息地爬上面颊,他偷偷地瞟向晏苍陵的肩头,那儿宽厚踏实,甚有安全感,若是靠上去,当是舒服极了的——如是想着,他便这么做了。近乎是下意识,他的头便枕到了晏苍陵的肩头,脑袋感觉到热意时,他还红脸地被自己所为给吓着了,但当把脸皮扯厚了后,他便放大了胆子,调整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笑眯眯地拍了拍这个“靠枕”,夸道:“还不错,尚可用。”

    “……”晏苍陵本来乱跳的心头,便被这一声浇了一盆冷水,止住了跳动。

    “嗯,方才说到第几了,”季临川挪了挪自己的头,“嗯,第四,”他又掰起晏苍陵的手指,“我要你,嗯……对我爹,嗯,对我好些。我爹年纪大了,加之受了如此多事,心力交瘁,不宜再受刺激。你若想我同你好,便先对我爹好,少同他吵,不然连我都帮不着你。”

    “好好好。”晏苍陵无奈,此刻他深觉自己便如同一个丈夫,在听着自己妻子的唠唠叨叨。嗯,妻子?这个意识扑入脑海,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留得一幕红衣软帐,龙凤香烛,两人相吻相缠……

    “哎哟!”自己出口的一声大叫,生生将自己吓得从幻想中走出,晏苍陵回神时,发现季临川正瞪着一双不悦的眼看着自己,晏苍陵哭丧着脸看自己的胳膊,成,季临川从撞自己,改成了捏自己胳膊了。

    季临川也为自己的所为找好了借口:“你皮厚。”

    “……”晏苍陵放弃了同季临川争执。

    季临川摆正了容色,将晏苍陵最后的一根手指掰起,直直地对着晏苍陵的目光:“最后一样,我要你方才所应承之事,皆要说到做到。”

    无需说太多的话语,晏苍陵回以一笑,浅淡地应了一个字:“好。”一字铿锵而落时,他人已经站了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上,挥斥方遒的笔触点染黑墨,狼毫一挥,条条清晰的话语印入纸张之上。他将那张写好的纸拿起,满意地纵览一遍,点了点头,将其送到季临川的面前:“璟涵,你瞧,我写的可有遗漏。”

    “呀?”季临川讶异接过一看,心头便浮上了暖意,那张纸上,将方才他所说的五点,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末了还多了几句立誓的话语,一句一句皆出自真心,笔触的锋利,力透纸背,足见立誓人的真心诚意,“慕卿……”

    “嗯,确认无误了?”晏苍陵朗笑地抄过那张纸,快步走回书案前,取过红印将自己的大拇指按上,轻一碾压,再将染红的拇指深深地印在纸张上的落款之处。

    季临川乱了一片的心,醉在了那张刻满真心实意的纸里,若非当真将自己放在心上,晏苍陵一有如此身份之人,又怎会委屈自己,应下如此多事。“嗯,嗯……”嗯了半晌,皆续不出一句合宜的话,季临川唯能接过晏苍陵递来的纸笔,在落款边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以作见证。

    晏苍陵再将写好的纸张放入信封封好,递给了季临川:“此信物交由你保管,若他日我有一事未能做到,你则以此物公于天下,让我受尽天下的唾骂。”

    季临川会意一笑,小心地将其放入自己怀中:“我相信你可做到。为了回报你的付出,我定想法子劝服我爹助你,我亦会努力走出过去阴霾。今后你若有需我相助之处,定要告知于我。”

    晏苍陵会意,颔首一笑,只将两人的手指根根贴近,连一丝空气都无法挤入。他试探地低首,小心地将自己的头慢慢靠向季临川,努力地将自己的唇往那如水般润泽的唇上贴去。

    试探着,小心着,再到心头乱跳着……

    他含着他的唇,轻轻地索取吮吸,温柔得不似接吻,而似在含着一块甜腻的糖,生怕含得重了,糖会化得只余满腔齿香,是以需得周全对待,轻柔舔舐,柔情似水。舌尖撬开了他的牙关长驱直入,相闻的呼吸萦绕鼻端,顺着缠绵的吻,顺着彼此的味道,入了心,生了根,抽枝发芽,长成以爱为根,以情为叶的参天大树……

    而便在晏苍陵同季临川情意相交之时,京城内天色骤暗,乌黑卷云承着即将倾盆的雨,将京城一片压得昏黑。

    轰隆!电闪雷鸣,炸开于云雾彼端,还在匆匆赶路的吴其康吓了一跳,赶忙撩开车帘,朝着赶马的几位亲卫扬上一声:“快些快些,进城去。要落雨了!”

    这几位亲卫正是当日救下他后,一路护送他到京城之人,本来救下吴其康已是倦极,这日还带着吴其康连夜奔波到京城,早已累得受不住,眼底逝过短促的异色,其中一名亲卫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便抽动马缰,朝前而驰。

    入得皇宫,天色更暗,轰隆雷鸣声噼里啪啦作响,一达目的地,吴其康匆匆扶着车壁跳下马车,这时,马车没来由地一歪,他身子受撞,脚步一错,就歪歪斜斜地往一旁倒去。

    “王爷!”亲卫快手扶上吴其康的胳膊,不想动作再快,吴其康怀中揣着的东西还是掉了出来——轻飘飘的落地,沾了一层的灰。

    吴其康急忙站好,欲弯腰去捡,但一双手恭敬送来,掉出的东西便呈到了他的面前,正是那一份装着季崇德“罪证”的信封。

    吴其康满意地颔首,扯过信封,估摸着摸了一下厚度,确信封口未被启封后,便将其出塞入怀中,大大咧咧地走了。

    殊不知,前方他走的畅快,后方的亲卫便笑吟吟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同吴其康此刻手中拿着的一模一样的信封,将信封拆开来一一阅览后,亲卫小心地将其放入怀中,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看,好似方才偷换信封之举同他无关。

    天子为鼓励抓获叛逆之人,许以亲王郡王特例,若有必要,可离开封地,是以吴其康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无视律法来京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其康掸袖整衣,在宦侍的带领下,入了朝殿,对着正中高坐上方的天子附身下拜:“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安天仁年近半百,因长年纵欲,被情欲毁了身子之故,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肌肉松弛,张口闭嘴间,下巴便有一层干瘪的肉抖动。他歪歪斜斜地依靠在龙椅之上,正是听朝议听得无聊之时,一听西平王要带着谋逆之人来朝相见,登时来了兴趣,双眼乍亮,挥手道:“来来来,带上前来给朕瞧瞧。”

    吴其康心头一喜,以为得天子垂爱,能得封赏,遂膝行向前,将头伏得更低,敛下眼中对安天仁的憎恶。

    看他如此乖顺,安天仁也乐开了花,同吴其康问了几句后,便直接问道:“听闻你抓获了一谋逆之人,不知是何人?”

    “回皇上,此人正是前任兵部尚书,季!崇!德!”

    ☆、第四十八章 ·反诗

    嗬!百官皆惊。一些同季崇德交好之人,齐齐对视,目中逸出不敢相信之色,季崇德是出了名的愚忠之臣,衷心护主,众人皆知,谁人会信他会反了天子。

    安天仁亦是不敢相信,他虽将季崇德流放,但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确信季崇德不会害自己,方敢如此做的,不然单凭季崇德所犯之事,他早悄悄地派人在半路将季崇德给杀了。

    “季崇德……季崇德,不是在流放途中么。怎会谋反呢。”安天仁目光闪烁,怯怯地将目光放至朝殿下方的一人身上,那人恰是安天仁的床笫宠臣,七年前的刑部侍郎,如今的刑部尚书——王恩益。

    王恩益长相阴柔,面若冠玉,以色媚主,但他能在宫中打滚多年,独占龙床之侧,爬至三品高官之位,肚里还是有些本事的,是以无能的安天仁常依仗他,凡事皆要过问他的主意。

    王恩益单手一撩鬓发,一张看相人都说薄情寡义的双唇微微抿起,不发一言,勾唇看向吴其康,静待着他的下文。

    安天仁接到王恩益的暗示,遂抵唇咳了一声,唤吴其康将季崇德之事道明。

    吴其康当即将季崇德在配所期间,唆使犯人暴动,以及写反诗之事,一一道出,末了,还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呈递给安天仁。

    “皇上,此乃季崇德谋反罪证,当日众犯人也已证实了季崇德主使暴动之事,可惜微臣在押解季崇德的过程中,受他人追杀,季崇德亦被他人救走,微臣恐季崇德的谋逆之心因被微臣发现,背水一战率众前来京城,遂马不停蹄地赶来京城,给皇上您报信。“说罢,还将季崇德如何罪恶,如何害人之事,往夸张处说,声色并茂,让众人身临其境,仿若真真看到季崇德狰狞着脸,抄着手中大刀振臂一呼,带领众犯人烧杀掠夺的一幕。

    安天仁听得心惊肉跳,心头有如万马奔腾,跳动不安,接过张公公呈递上来的信封,手都不停使唤地颤抖,尚需用自己的另一手,握上拆信的手,方能安稳地将信封打开。安天仁害怕忠诚于己的季崇德当真反了自己,季崇德为官多年,做到兵部尚书一席,手底下是有不少关系在的,加之季崇德掌管朝廷兵部大小之事,若是他当真有心皇位,只要运筹帷幄得当,皇位让主不在话下。

    安天仁慌慌张张地从里头抽出了一张纸,强忍着颤意将其打开,目光却不予半点在纸上,反而看到王恩益之上,这是要王恩益拿个主意。

    王恩益目中精光微闪,一手抚上鬓发,另一拢在袖中的手,悄无声息地做了一个斩头的动作。

    安天仁眸光亮起,方将视线转于手中的纸上,方发现这纸张自己竟给拿反了,阶下百官双双眼直盯自己,他忙给自己寻台阶下,清咳一声,他肃整容色,将那张纸丢给身侧的宦侍:“你来念!”

    张公公弯身接下,摆正了纸张,将内里的季崇德“亲笔所写”那首反诗一字一顿地念出:“西风相送烛光灭,难平抑郁是今朝。他日王恩平吾反,赤子反躬忠于桓。”

    张公公放缓速度念颂之时,安天仁的目光扫到王恩益上,给王恩益使了数个眼色,盖因他听不出这首诗中的谋逆之意,但若公然问吴其康,未免显得自己太过愚钝。

    张公公最后一字落下,王恩益也听出了其中的问题,双唇掀动,方想同安天仁道出其中问题时,吴其康便先识趣地开了口:“微臣斗胆,请张公公将本诗中的最末一字,连成一块儿读。”

    张公公征询了安天仁之意,遂将那些字窜成一线,朗声道:“灭、朝、反、桓。”

    声音一落,有如惊雷劈到百官头顶,百官皆惊,齐声抽气。连安天仁都惊得一屁股坐歪,差些从龙椅上滑下来。

    “这……这这这,谋逆谋逆!来人啊,将季崇德抓回宫,不不不,见之便斩!不必审了!”不过一首反诗,便不经御史台查证,便定下了季崇德的死罪,若是季崇德在场,定会后悔自己为了维护天子而辩驳王斌之事。

    私底下同季崇德交好的官员都垂下了首,暗中使着眼色,摆着手形,但却无一人敢上前去,给季崇德说上一句好话。安天仁因昏庸无能之故,这几年没少出现起义谋反之事,以致他常谈及“谋逆”两字色变。“谋逆”便如同他的逆鳞,谁人若抚之,则龙颜大怒,皆被处之。

    王恩益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带着赞许看向安天仁,不期然间递上了一眼秋波,将安天仁勾得心头乱颤,转瞬便将方才下的死令给忘到了北。

    恰在安天仁被勾魂摄魄时,一人沉然出列,冷着脸拱手禀道:“臣有话要说。”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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