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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青绶束花 作者:荷包

    第13节

    梁业年问:“那车里是你新娶的夫人?郑府的千金,貌美如花,大人好福气啊。”

    “大人还不知道我么,我无意于女子,娶她是圣意难违。”范安道,“你我之间,别因一个女子生了嫌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指不定我会把她休了呢。”他说这话时,郑蔚儿便在他身后马车里看着他,见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心下愤恨,大声道:“走了吗?”

    范安听到她的声音,呵呵了两声,朝梁业年拱了手,又说了些什么,才转身回来了。

    郑蔚儿看他走近了,问他都与梁业年说了什么。范安钻入马车里坐好,道:“我与他商量,什么时候找个由头把你休了。”郱蔚儿被他说得气红了脸,道:“你竟然夜会梁业年,我明日就告诉我爹,看他怎么整治你!”范安笑呵呵地看着她,颇有些开怀地道:“那你去啊,我又不禁你足。”

    郑蔚儿被他气了一路。

    次日范安在官厅会见御史台的几个重要言官,说最近内阁首辅空缺,御史台为朝庭言谏之首,应该向圣上举荐一位贤人。“内阁辅官,首辅举之。首辅之位,百官举之。当年圣上为防内阁结党,才定下这条规矩。”范安道,“如今正是轮到你们说话的时候了,要举荐什么人,大家商议一下吧。”未了道,“梁业年梁大人曾任内阁首辅二十余年,资质能力出众,我有意此人,大家有什么看法吗?”

    兰台在李见碧为首时期,就与梁党一帮人不对盘,范安接手之后,虽然清理过一些人,但兰台对梁业年的仇视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能化解。范安此言一出,立即便有强烈反对,一人道:“梁业年当年因渎职贪污被贬为吏部侍郎,为官者,清廉都做不到,怎么能算贤人呢?”众人纷纷附和,说是啊,大宣庙堂人才济济,何愁找不到一个首辅,何必要举荐梁业年?

    范安听着并不说话,只问:“众人若觉得梁业年不配首辅之尊,不如说出个人来,只要合理,我就听大家的。”

    众人面面相觑,内阁首辅,百官之首,三品以下的官员不能举荐。资历太浅的不能举荐,跟御史台不对盘的更不能举荐,能入眼选择的,五个指头数得过来。众人商议了半天,选出了一个人:方缙,这人是开国功臣方经成的独子,身任殿阁二品大学士,有极好的政务能力,又是国子监祭酒,才华出众,最重要的是这人以前当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与御史台关系不错。

    范安听了笑了,说好的,那就举荐此人。

    次日御史台言官联名上书,举荐方缙为内阁首辅。许是方缙朝中人缘太好,这次举荐竟没有受到什么人的反对。刘熙病重,此时急需人来辅政,竟在当天就下了旨意,令方缙入阁暂接内辅之职。

    但方缙虽是个人才,与内阁众辅官情谊却不深,乍然入阁,人人排挤,没人听他的,首辅之位如同空设,方缙也觉察到了,好在他年事已高,生性淡泊,一下便想通了,于是才任了不到十天的的内阁首辅,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写了一封感天动地的辞呈之后,主动请辞,继续回国子监当讲师去了。

    这发展出人意料,御史台一众言官指责方缙生性太软弱,还没开始就先打了退堂鼓,简直丢光了御史台的脸。范安倒是从容镇定,说你们看到了,还想举荐什么人,尽可再试试。

    果然,众人商议了一个下午,又筛出了一个人选:周毕公,此人官至太保,户部尚书,翰林大学士,才华人品都可靠。

    御史台觉得这人可靠,刘熙也这么觉得,于是一旨圣意,又令周毕公暂接首辅之职。

    周毕公同方缙一样,刚入阁便受到各方排挤,好在他生性倔强,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与一众内阁辅官死磕了半月之后,竟然罢掉了三个内阁侍郎的官。他原来想借此举竖一竖威风,不想他前脚罢了人家的官,后脚就有人状告他贪污赋税,一纸直接告到了圣上跟前,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刘熙大怒,着令刑部审查,次日便罢了周毕公的官职。

    周大人入狱的消息传来,众人都惊了,这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要想在内阁这块宝地上栽一棵别家的草,简直比登天还难阿。

    范这在官厅里喝着茶,说你们还想举荐谁?

    众人面面相觑,想说还是听大人你的吧。但终究还有几个不肯死心的,又举荐了一个:曹敏文。这人以前是文华殿大学士,是内阁四辅官之一,十年前因为得罪了梁业年,被贬到户部任左计相。

    范安听了这个建议,说这个人还行,可以试试。

    但万万没想到,御史台举荐的奏章才递交上去,刘熙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突从曹府传来消息,说曹大人昨天夜里暴病死了!

    这好死不死的节骨眼上,曹敏文竟然死了,而且死因不明,大理寺受命侦查,得出结论是被人毒杀,一时激起千层浪,这浪太大,浇了众人一身,令人从心底生出可怕的寒气。

    范安还是淡定从容着,他倚在桌案后的梨花大椅上,执手抽了一口烟,说要么还是举荐梁业年吧,内阁这些人,只服他。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不服气的站起来说话,吱吱喏喏地表示反对。范安扫了一眼,冷冷一句话就令众人闭了嘴:“你们谁反对梁业年担任内阁首辅,我就举荐谁去任内阁首辅。”

    反对是需要成本的,之前举荐过的三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没那金钢钻,谁那不敢碰那瓷器活,到时摔的可不是一件花瓶,而是自己的性命。

    众言官沉默良久,说既然如此,就听大人的吧。

    75、谭寻

    说服了门下这帮言官,次日御史台联名上书,马不停蹄地举荐梁业年重任内阁首辅。

    郑康听闻此消息,气得一掌拍碎了桌几:范安才娶了他的女儿,婚礼的鞭炮声都没消散干净,这人的胳膊肘这么快就要往外拐了?!他次日下朝拦住了范安,在洪武门前拽着他要朝他讨个说法。

    两人拉扯的功夫,内阁几个辅官侍郎也围了过来。范安四扫了一眼,义正严诩词地推开了郑康,说兰台举荐梁大人,是因为梁大人资深贤德。此间多事之秋,内阁群龙无首,我虽娶了大人的千金,但满朝之中能胜任首辅之职的只有梁大人。我总不能为了一已之私耽误了江山社稷。

    郑康听他满口胡言简直气得要吐了,他捏紧了拳头似要上来打范安。此时旁边内阁的几个侍郎连忙喝住了郑康,说范大人深明大义,郑大人若不服气,不如自己向圣上讨说法,欺负范大人算什么本事?

    郑康还没等这帮人叨叨完,出手就挥了范安一拳,范安没躲,这一拳砸在他胸口,令他倒退了三步差点呕出一口血。这内阁一帮人果然看不下去了,众人围上来抓住了郑康,嚷着要带他去见圣上。

    其实刘熙素来厌恶官员殴斗,真捅到了刘熙面前,谁也讨不了好。幸得此时陈以勤走了过来,说了几句软话,将郑康拉走了。

    内阁几个人将范安拉了起来,范安嘴里憋着一口血,一个个谢过之后回了范府。

    之前举荐的三个首辅人选,行或不行,圣上都在第二天就下了旨意。这回梁业年的举荐书递上去,却是连着三天没有回应。

    范安心里有些不祥地预感。

    府里的郑蔚儿也知道了这件事,天天翻桌摔碗地跟他闹。范安吃饭都没个安静的地儿,睡觉都能听到他的正夫人在北屋咒骂他。这么闹了几天,折腾得范安连瘦了好多斤。

    不久之后圣意下来了,果然,刘熙驳回了这封举荐书,原因是梁业年有贪污渎职的前科在身,贤名有损,不宜为百官之首。

    这事到此算完了吗?当然不行,他这一步都迈出去了,还有收回的道理么?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还有第三次,事不过三,不撑到最后怎么能甘心认输?

    所谓人多力量大,次日,范安不仅出动了他御史台全部的言官,还发动了内阁三十多位大臣一起上书,而内阁又煽动了六科七十多位谏官,数百人一起浩浩荡荡进言,奏折中陈词激昂,指出当年梁业年贪污渎职一案本来就证据不足,梁大人任职二十余年,兢兢业业,百官有目皆见,种种种种,雪花片似的奏折一下将刘熙的御案都淹没了。

    此举不成功,便成仁。范安十分明白,冒圣意之大不韪,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他也清楚,当下的时局,汤景隆一案的收尾已让刘熙焦头烂额了,再强硬的君主也知道“众怒难犯”,刘熙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动他。刘熙拿手的,向来是“秋后算帐”。

    他料得不错,三天之后,刘熙做出了妥协。圣旨下来,传令梁业年重任首辅之位。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范安又成了梁业年的恩人。只有范安知道,自己此举,已在刘熙的生死簿上划上了“死”字。

    还好,他有内阁这些大臣可以依靠,应该还能活一段时间。

    范安对梁业年说,大人重任首辅,是百官之幸,我对大人仰慕非常,也想入阁追随大人,以后长伴左右,效犬马之劳。梁业年笑呵呵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当然没问题,我会安排的。

    当年梁业年贪污案被揭发时,是范安联合三司,力挽狂漾救了他的命;而如今能重获首辅之尊,范安又立下了汉马功劳。此下若还有人怀疑他对梁业年的衷心,除非良心被狗吃了。

    但这终归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梁业年的笑容下,可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他不知道粱业年会不会过河拆桥,出尔反尔,他独注一掷助他,连皇帝都得罪了,一旦梁业年怀疑自己别有异心,重任首辅之后倒打自己一耙……那他就彻底完蛋了。

    听天由命吧,范安想,他辛辛苦苦挖了个大坑,眼见着这人已经站坑边了,最后到底会不会往下跳,谁也说不准。

    范安继续做着他的御史大夫,兢兢业业,低调行事。

    但他终归是得罪了一些人,某天他到城外接他两个儿子回府的时候,在路上竟被人行刺了。还好当时他身边带着侍卫,那人没得手,只刺破了他的肩头。那人被抓住摁在地上,抬着头还骂他奸侫昏庸,攀炎附势,不得好死。

    范安坐在马车上,捂着流血的肩头听他骂完了,问是谁指使你来的?那人哈哈大笑,说没人指使我,我自己来的,你这样的侫臣,人人得而诛之!

    范安看了他几眼,说把人放了吧。他旁边的侍卫说干什么不把人带回去,严刑拷打,还怕抓不出幕后主使吗?!范安挥了挥手,说我叫你们放了就放了,别废话。

    他回到范府,大夫替他包扎了伤口。范安躺在床上的时候,脑中忍不住又想起了李见碧,那人的心疾也是因为被人行刺落下的,听说是在处决犯人的时候在刑台遭人行刺报复,空手夺刃,被刺客一刀刺进了心口。是苍天眷顾于他,才没要了他的命,却难免留了隐疾。

    他还记得刘熙当年跟他说:李见碧这兰台之首做得辛苦,如今的威名是他一步步携伤带血积累而来。

    范安忍不住呵了一声,往事种种皆成讽刺。高位重权又如何?值得用这样的血伤去积累么?眨眼之间,不也成了过往烟云?想不通啊……这尔虞我诈的朝堂,到底有什么可迷恋的。

    范安转头对一旁的无珠道:“夫人在哪?你去转告她一声,这几天外头很乱,叫她别再往外乱跑了。”元珠吱唔了几声,道:“夫人一大早已经出门去了。”

    范安静了一会,料得这郑蔚儿大概又出去找他的相好了。他叹了口气,摒退了众人把侍卫长傅简叫了过来,问他夫人是不是又去了水色胭脂坊。

    傅简打量着他的脸色,道:“是的,我暗中派人跟着夫人,她这几天但凡外出,都在水色胭脂坊里与一男子腻在一处呢。”

    范安问:“你可有探查过那男子的来历?”傅简道:“没有,我们怕被夫人发现了,只远远看过几眼,面容尚不十分清楚,也不敢随处打听。”

    范安闭了会眼,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他拢了拢襟口,说你去备马,带上几个人,跟我去一趟那胭脂坊。旁边的侍卫长眼睛亮了一亮,心道大人你可终于准备捉奸了,戴了这么久的绿帽,我都替您憋得慌!

    范安披了件紫白相间的常服出了门,他一行带了十几个带刀侍卫,骑着马慢慢往城中去了。傅简这辈子都没见过像范安这样捉奸的,慢慢吞吞心不在焉,站在水色坊门外了,面上也没有一点煞气。

    水色胭脂坊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坊楼,范安一行人站在门口,立即有个带着翠玉步摇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见着这阵势愣了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盯住了范安。

    范安下得马来,浅笑着道:“楼里可有位穿金霞百褶裙的圆脸女子?那是我的夫人,我来寻她回去。”“金霞裙?”那女子显然对郑蔚儿极有印象,恍然道:“她在,便在楼上,我替你去叫她一声吧。”

    她说着便要往楼里去,范安一把拉住了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去。

    这胭脂坊楼高三层,一楼有零星几个女客在选胭脂水粉,范安带人走进去,众人一时都噤了声。范安环顾了一圈,顺着檀木楼梯往楼上走了去。

    那楼上东西两片阁楼,都用水色折纱帐挂着,红木櫊子里置着五光十色的彩盒,空气中浮着清如花木的胭脂味道。范安立身在东阁,隔着西阁的水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对面的郑蔚儿和一穿水蓝色衣服的男子。

    那郑蔚儿听到声音望过来,心觉不对撩了阁纱,抬眼便见到范安带着十几个人静站在对面。她惊呼了一声,手中拿着的盒子嘭地掉了下来,范安看到那水金色的细粉散成流光似的水烟,从二楼飘了下去。

    郑蔚儿做贼心虚,出了阁子要下楼去,旁边的侍卫连忙跑过去堵住了梯口。郑蔚儿心下惊怒,转过身来斥道:“姓范的你做什么?放我下去!”

    范安道:“你隔三差五地到这楼里来见你的心上人,我今日特来见见。”,此时对面阁子里的男子撩帘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郑蔚儿,唤道:“郑夫人……”

    范安转过脸去,看到一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玉冠蓝衣,白肤鹅脸,声音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这男子长得漂亮,哪个女人见了都会喜欢。

    范安朝他走了过去,郑蔚儿见了竟跑过来拦住他,道:“你别动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范安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他推开郑蔚儿到一边,走近那人道:“抬起脸来。”那人依言抬起头来,与范安四目相对,范安心下一动,这人的眼睛竟与李见碧有八分相似,只眼神里带着怯意,较之李见碧要缠绵温柔百倍不止。

    范安怔愣的功夫,那人又垂下了目光。范安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谭寻。”

    “谭寻……”范安颇有意味地将这个名字在舌尖碾了碾,道,“郑蔚儿是我的夫人,你以后别再与她来往了,起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知道吗?”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郑蔚儿,道:“知道了。”

    76、偏心

    这人低眉顺目,有些拘紧地站在阁栏边上,没敢再看一眼范安。这若是个凶狠的莽汉,范安许会在此处揍他一顿以示惩戒。但这么一位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叫范安怎么下得去手?他骨子里怜香惜玉的柔情又泛滥出来,连句重话也没说,便对一旁的郑蔚儿道:“走吧,你跟我回府。”便准备就这么算了。

    他带来的十几个侍卫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面面相觑了一会,范安招了招手,道:“都别愣着了,扶夫人回去吧。”他又看了一眼谭寻,转过身从梯口走了下去。

    郑蔚儿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心里惴惴,看范安侧对着自己坐着,没有责问,没有生气,甚至连一点不满也没有,她心中莫明涌出了怒气。“你是不是在想回去以后整治谭公子?你这种人我最清楚了,明面上要顾着风度,没为难他。暗地里指不定拿什么法子折磨他呢”郑蔚儿道,“我告诉你,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饶不了你!”

    范安看了她一眼,皱眉道:“郑统领以前太宠着你了,令你忘了为人妇的本份吗?你饶不了我,可知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为过。奸夫淫妇,死有因得,我一介二品御史,要一个人的命,还用得着暗地里?”他说着伸出手撩了撩郑蔚儿的乌鬓,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你怎么就不能安份过段日子呢。”

    郑蔚儿被他一句“奸夫淫妇”说得脸色铁青,正咬唇的功夫,范安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拿他怎么样。你愿跟我回来,我就当没这回事,以后还是会对你好的。”

    郑蔚儿撇开他的手,嫌弃道:“谁稀罕你!”

    范安被他一手甩得笑了,他侧了侧身子看着窗外,不知想着什么一会儿便入了神。

    范安说到做到,接下来几日,确实如常对郑蔚儿千依百顺,也再没提起捉奸一事。但他不知怎么,却独独忘不了谭寻那一双单凤眼。那人那时在阁楼上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范安惊觉这人的眼睛与李见碧长得相似。

    不,仅仅是形似而已,这两人的眼神,一如沐春,一如馨冬,相差十万八千里。可谭寻的眼神他好似在哪里见过,怎么如此熟悉。他后来想起来了,他在梦里见过呢,许久之前,他常梦见李见碧,当那人对他露出笑容时,眼里不也含着这样温柔缠绵的情意么?

    原来是在梦里啊……范安笑着回过神来,他执在指间的毛笔,已在案册上滴了一大滴朱墨。

    之后的一段日子,范安时常便想起谭寻的眼睛。他派人出去打听谭寻的底细,才知道谭寻竟在顺天府的京县任职,这人原是宣和二十三年的举人,父母经商,家里有些钱,便托了点关系让他进了京县衙门做个文职,至今,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衙侍。

    这也难怪,大宣每年有那么多进士,在吏部备了名字,做为候补官员的名单拉出来可以铺满整个长安街,而这谭寻连个进士都不是,只是个举人,若不是家里有钱,怕连京县衙门也进不去。

    这谭寻不知何时跟郑蔚儿勾搭上的,谭寻的父母在京城开着几有大胭脂铺,想必是郑蔚儿入他家楼中买胭脂时,一来二去看对了眼罢。

    范安并不关心这些,他最近总是想着谭寻这个人,几乎到了连自己都吃惊的地步。他从那人的身上看到李见碧的影子,一下子如鱼嗜水般深陷进去,不可自拨。

    范安活到如今,少有什么看对眼的东西。李见碧是他此生唯一,可哪怕两人咫尺相对,两颗心也隔着千山万水。这镜花水月的迷梦,已将范安折磨得怕了。而谭寻在他跟前,看得到摸得着,令人欣悦。

    临近年关的时候,范安跟御史台的主薄说,我们院中现在有七个书令吏,每天受事发辰,核台务,做审录、勋散官,我看人手根本不够,我准备再往院里添几个书令史,以供忙时差遣,你们觉得怎么样?

    几个主薄有什么意见?当然说好的,大人体抚下属,感激不尽。

    令中史是从七品的小官,从史部的候补官员里挑选。以前都是几个主薄自行考核审查,要加哪几个人,也由主薄说了算。但这回,范安说他要亲自来挑。

    他确实去吏部要了最近几年进士,贡生和举人的名单,但浩浩几卷的书简里,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谭寻的名字,那考功司的小差看出他的目的来了,直接问他要找谁的名啊?

    范安颇有些尴尬的,说我夫人有个经商的朋友,因得一些缘故欠了人情,故而想拉一把那家人的儿子,那人名叫谭寻,你帮我找找,通知他一月初十的时候,来御史台考功司考试。

    那小差笑着,说明白了,大人放心吧,一个令中书而已,反正都是御史台的人,这点小事吏部还会不给面子吗?

    吏部确实给面子,第三日便帮他按排了考试。没过多久结果便出来了,过考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果然是谭寻。

    那小差来给交接记审名册的时候,说那天考试那天下了雨,谭公子来得迟,一张试卷一半的题都来不及做答,若不是主司顾及大人的面子,那谭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中选。那公子临走时我也跟他说了,叫他以后做事勤勉些,别辜负了大人的提拨。

    范安请那小差喝了茶,亲自言谢送了几两银子,才将人送走了。

    次日巳时范安在官厅办公,有侍郎过来跟他说,新进的几个令中书要来见过大人。

    远处中庭的石道上走过来三个人,范安望去,一眼便见到了走在最后的谭寻,他搁下笔,走出门口站在了阶下。

    范安还记得第一次见谭寻时,这人穿着浅蓝色的外衫和白色的中衣,身形修长,温润如玉。现下这人穿着青紫冷肃的官服,色调与以前李见碧喜穿的深紫常服有些相似,低头走过来的时候,真如当年李见碧第一次拜见他,领着一众侍御吏,沿着槐花满路的廊径,浅笑朝他而来。

    那三人在范安眼前站定,自报了姓名,跪下道“见过大人。”范安伸手却只扶了谭寻,道:“不必多礼。”另两人注意到范安的眼光只落在谭寻身上,不免转过头来多看了两眼。范安才放了手,说你们下去吧,往御史主薄那去,会给你安排。

    谭寻从顺天府转到御史台才不到几天,郑蔚儿便听闻了这件事。她不愧是郑康这个亲军指挥史矫宠出来的姑娘,次日便独身一人闯进了御史台官居厅,掀翻了里面几张茶几,指着范安的鼻子骂他小肚鸡肠,心计歹毒。范安也火了,直接叫人把她推出了官厅,不想郑蔚儿便坐在阶下抹着眼泪哭起来了。

    范安任他在外面哭了一通,心下终不又忍,走过去想扶她起来,不想郑蔚儿登鼻子上脸,甩了范安一巴掌跑开了。

    她直接又去找了谭寻,告诉他范安将他调到御史台,是为了方便监视他。等有了机会,一定会害他的。还给他出主意道:“你不如装病辞官,不要做官了,比起官,命更重要啊。”

    谭寻人长得漂亮,看着总让人以为是个温润没什么城府的闲情公子,其实这人心里透彻,识人的眼光一点不比别人差。“不用了,我觉得范大人并不会害我。”他抚开郑蔚儿的手,道,“你我之前结下了错缘,今后就断了吧。夫人以后忘了谭寻这个人罢。”

    郑蔚儿听他这样说话,气不打一处来,情急了便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我,你当年怎么进得了顺天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就是想让我爹给你升个官,现在遇到那个姓范的,就想把我踹开了?!”

    “郑夫人,那不是什么‘姓范的’,那是你的相公。”这人竟然还教训起郑蔚儿来了,“柳典簿死后,我说过我愿意娶你,是令尊觉得我配不上你,不愿你嫁我。如今你已是范大人的正夫人,以后……还请郑夫人自重罢。”

    郑蔚儿被他气得又哭着回了府:进御台之前,叫人家小蔚儿,进了御史台,就叫人家郑夫人男人阿,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范安确实不会害谭寻,谭寻在主薄司里做令中书,范安在官厅经常叫他过来说话,叫他帮忙研墨墨,整理文书,教他做一些只有范安能做的批示。范安时常便坐在对面捧着茶看他,眼里带着笑,一看一个下午。

    换做别人,大概早被范安看得发怵。但这谭寻自始终都极淡定从容,旁若无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定力真是非常人能比。

    有天范安看了谭寻写的文章,又笑着夸他:“你虽然没中进士,但在我看来,你的学问才华一点也不比那些状元探花来得少,那些书呆子整日只知道写些青词八股,你比他们知趣得多了,你人聪明,是块当官的料。”

    范安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几个侍御史都惊呆了:见过偏坦人的,没见过偏坦到这地步的。连谭寻自己都笑了:大人是在逗下官笑呢……

    但范安很快证明自己并不只在逗他笑,他很快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他身为御史大夫,利手自己在朝上的关系,左右打通了关系,提拔提拔再提拔,破格破格再破格,短短三个月,把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衙内提到了监察院御史,仅次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巡抚宝坻。这晋升速度怕是开国未有。

    77、妒火

    其实范安这样做,很容易被人弹劾借公循私,但现下梁业年重任首辅,内阁的那帮人正与范安打得火热,郑府那一众又不敢与范安撕破了脸,左右没有人找他的茬,谭寻这个监察御史坐了两个月,也没人去向刘熙告状。

    好在谭寻也是个识趣的,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仰仗着范安的庇护。他没背景,年纪轻,资历浅,做着这个监察御史难免引来非议,还好他没显出侍宠矫纵的性情来,每天老老实实在都察院办公,做事兢兢业业,行事低调,谦虚好学,几个月下来便讨了众人的喜欢。

    他知恩图报,从近身范安后便再没去搭理过郑蔚儿。有时郑蔚儿还找到他的胭脂铺去,潭寻在楼里遇到过一次,远远逃开了,此后几个月,再也没往那去。他现在是正四品的监察御史,楼里的那点生意也顾不上了,全托给了家里的管家。

    总的来说,谭寻聪明伶俐,知道见风使舵,通晓人情世故,是个可造之材。

    但说回来,这朝中可造之材多了去了,怎么就轮到他这一株嫩芽攀上了高枝?谭寻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范安这人有龙阳之好,这样提拔自己,不可能只出于‘惜才’的原因。

    他在京城里看多了那些喜欢在倌楼里与男人腻歪的男人,以前只觉这事倒人胃口,不可理喻,但现今自己摊上了,却丝毫不觉有何不妥,有时细想,也觉得奇怪,莫非这官位权势,真能令人变了三观?

    并不是这样。谭寻自己也想像过,若是换了个人在他跟前晃荡,自己非疯了不可。范安年过三十,却是一表人才,倜傥随和,沉稳知趣,即使倚在罗汉榻抽着烟,满腹心事的模样也令人着迷。何况这人对自己中规中矩,看似对自己有意,但最多不过看着而已,也没流露出想与他勾搭亲热的意思。

    世间暧昧之事,最挠人心痒不过如此。

    谭寻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更主动迎合范安的喜好。他知道范安喜欢他穿深紫冷肃的常服,喜欢他挽松鬓,喜欢他的眼睛,更知道他喜欢自己认真做事,低调行事,范安对他的喜恶表现得如此直白简单,几乎不用脑子就能轻易讨得他的欢心。

    谭寻是漓姜人,范安曾问他:听说漓姜人擅弹曲琴,琴音如,是不是真的?谭寻是漓姜人,但十岁出头便跟父母来长安经商了,哪里还记得家乡的曲琴怎么弹。

    “是的,但那琴声和风声才好听,再过几日便是开春,我带大人去泛舟,再弹曲琴给你听。”他道。

    这两人白日都要办公,只在夜里有空。开春之后,谭寻果然带着范安去泛舟,夜江映月,沿岸万家灯火,星水如金,范安听着他不甚熟练的指法,常吹着晚风便在船头入睡了。

    他没遇见谭寻之前,每日在官厅办完了公事便回府,晚饭还能跟郑蔚儿一起吃。但自从习惯了夜里泛舟,范安便再没准时回过家,郑蔚儿因得谭寻,每次看到他回来便要与他吵架,范安心里烦得很,本也不愿回府,现在有了这么个去处,顺水推舟更不着家了。

    郑蔚儿被这两人气得半死,谭寻本是她的相好,对她知冷知热地,才几个月时间,竟然被范安‘勾引’去,当了她相公的相好!还拉都拉不回来,这简直要逆她的天!她在府里挥着剪刀说不要活了。但范安根本也不理她,郑蔚儿只能又往娘家去哭诉。

    郑康拿范安没有办法,让她再忍忍,转头又说这不挺好的吗,那范安和谭寻都跟你相好过,以后搞好了关系,也是一大助力。郑蔚儿欲哭无泪,倒是陈以勤过来安慰了她几句,说会找个时机去劝劝范安。

    他确实去找了范安。他知道范安在护城河西买了船,也知道他泛完了舟会在哪里靠岸,于是次日晚便早早在岸边等他了。

    那天子时未到,范安的船就靠上岸来了,陈以勤远远看着谭寻抱着曲琴走下来,乘马车一人往城里去。他从茶楼里下来,就着踏板站到了范安的船上。

    范安正在船边坐着抽烟,听见动静转过来看他,说哎呦这么巧啊,陈大人也在?

    “我刚刚看到谭大人回去了。”陈以勤道,“我以为你夜夜与他腻在一处,晚上也睡在一起呢。”

    “这船小,睡不下两个人。”范安漫不经心道,“是我夫人叫你来的吗?”

    陈以勤道:“是。你夜夜不着家,还记得自己府里有个夫人吗?”

    “我自然记得有她这么个夫人。”范安道,“我自觉没有亏待了她,吃穿用度都不缺她的,要干什么也都不拦着,现在整个府邸都让给她了,她还想如何?我每次回府,她都拿着刀说要杀我,我怕了她。陈大人,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你就别管了。”

    陈以勤道:“你既然什么都不管她,当初怎么拆散了她与谭寻?”

    范安闻言哈哈大笑:“拆散?我是他相公,拆散他俩还要问理由?她有本事就叫谭寻继续跟她好,谭寻愿意,我保证不拦着。”

    陈以勤不想跟他扯这些鸡毛蒜皮,他立在船头静了一会,道:“李见碧想见你。”

    范安听到“李见碧”三字,执烟的手如触电般轻颤了一下,许久道:“他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他不要你做什么。”陈以勤道:“他只想见你,只要你肯去见他,之前的任何事他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他说到此处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道,“他求你去见他……”

    “求?”范安仰头闭眼道,“我不知道他那样的人,竟然有天也会求我。”

    陈以勤看了他一眼,突然过来一把拽住他将他甩到了船板上,范安跌倒下去,整个船猛晃了一下。陈以勤弯下腰拎住他的胳臂怒道:“范安!你到底想如何?你对他做出那样的事!一走了之,避而不见!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肯说出口!你这混帐东西!若不是他百般求我,我真不愿来传这些话给你!”

    范安手扶着船沿仍不说话,陈以勤压下怒火松了手:“西郊的素山亭,他明日申时在那里等你。你自己看着办吧。”他推了范安的胸口一把,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范安在船上坐了一夜,快天亮时才回府去,他趴在府里的书房里睡了一觉,第二日天刚亮便往官厅办公去了。

    下午谭寻找他外出喝茶,范安破天荒地回绝了,说有事要出城一次,今晚上你不用陪我了。谭寻问他去哪,范安也没回答他。

    范安回府换了件浅色常服,心神恍惚着正要出门。那郑蔚儿刚从外面回来,迎面撞见了他,心绪激动地又拉住了范安,说你去哪里,是不是又去见谭寻?你们这不要脸的狗男男!又问为什么这几日在都察院都见不到谭寻,你是不是又把他调到哪里去了?

    范安被他扯着袖子,说近几日有几个会审的案子,我叫他去跟大理寺对供,这几天他人在大埋寺中丞那办事,你要找就去中丞那找吧。郑蔚儿不理会他的话,抓着他不肯让他走,范安忍无可忍,叫几个人驾着把她放到后院去了。

    范安骑马独自一人出城,到了西郊将马系在湖边,走着往素山亭去。

    李见碧果然在那亭中等着他。

    两人远远望了一眼,李见碧从亭中站起身来往亭阶下走了几步,他似想往范安这边来,但站在亭外又却顿住了。

    范安看到他穿着绀青色的长衫,白色的襟口,漆黑的长发,在风中站着,如冬霜般肃冷干净。他起步从水栈长道上走了过去,站在李见碧两丈之外,抬头道:“李大人,别来无恙。”

    他最后一次见李见碧是在暮冬,转眼天已入春。范安看到两边湖水里冒出的荷叶圆边,才惊觉原来他与李见碧,已有四个多月未曾见面了。

    李见碧看着他,面有愁容,问:“为何这几个月,你再没来见我。”他问这话时盯着范安,惯常犀利的眼眸似要将范安寸寸剐了一般。

    范安道:“我知你厌恶我,你在养伤,怎么敢来见你。”

    李见碧呵笑了一声,他之前替范安想过各种理由,倒没想到会是这个。他笑时眼光落在湖边的荷叶上,静了一会又回过眼来看着他,问:“为什么助梁业年重回内阁?”

    “你若要临兵倒戈,直接告诉我,郑家不愁多你一个对手。”李见碧道,“你若也厌恶我,趁早让我知道,明枪好过暗箭,范安,看在你我往日的……情份上,给我个准话。”

    “自我娶了郑府千金那日起,我心便向着郑府,向着贵妃和桓王,你不必担心我会背叛你。”范安道,“我助梁业年也是为了入阁,梁业年首辅之位不会坐太久,你放心。”

    李见碧听他这样说话,戒备的眼神便缓和下来,范安看到他眸中深沉的倦怠疲惫,如支撑了太久的铠甲,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以前为你付出那么多,到今日还不够你信任吗?为了你,我要是连性命都搭上了。”范安道,“李见碧,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李见碧闻言抬头看他,笑道:“付出?你我自取所需。范大人,难道你忘了那天晚上你做过的好事?我所受的,不够你还你的债?!你搭上性命?那一晚我也搭上了性命!能活下来是我命大!范大人,我原谅你!若要我求你,我也能顺你的意。”他说到此处声音忍不住颤抖,“范安,难道我做的让步不够多吗?!”

    李见碧说到此处心绪激动,心口堵着一口气喘不上来,范安看到他身形晃动了一下,忍不住上去紧抱住了他。“李见碧……”他手箍着他的腰,感受到他的挣扎,更加用力地收紧了双臂,他想说声抱歉,求他原谅,他想说我为你搭上性命是心甘情愿,没有想过要你的回报。他想说你的心就是石头做的,但又有什么关系,我早知道,我有一腔热血,血滴石穿,来日方长,不怕凿不开熔不化你的铁石心肠。

    但他说什么李见碧也不会再相信,他心里痛苦悲凉,忍不住按住李见碧的后脑低下头来索吻,李见碧毫不犹豫狠咬了他一口,奋力推开他甩了他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甩得不留情面,范安的嘴角立即流了血。

    “混帐东西……记住你说过话。”李见碧恨道,“你那么想要,不如等梁业年下台那天,我在西郊等你,一定让你满意。”他说着推开范安,快速沿着水栈往外走了。

    范安静站着看他走了几步,此时从岸边结队过来七八个人,突然堵住了水栈的出口,李见碧顿下步,回头看了一眼范安。

    范安眯眼一看,帮发现那带头的竟是郑蔚儿!

    昨日你捉我的奸,今日我便来捉你的!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逍遥。既然你有龙阳之好,想必在外相好无数,我便有一个捉一个,有两个捉一双!

    “范南江!”郑蔚儿喊道,“这是什么人?你竟与他在此搂搂抱抱!”他二话不说冲将过来,一把竟拉住了李见碧的头发。妒火烧心,李见碧这辈子怕也没见识过这样的泼妇,一下竟被拉跌在栈道上了。

    78、料峭

    李见碧活了二十五年,在官场经历了多少你死我活明的枪暗箭,早练就了泰山崩天前也淡定如常的本事。但被一个女人拉着头发摔跌在栈道上打滚,还是生来第一遭,这飞来横祸让他措手不及,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郑蔚儿心里积了几个月的怒气怨恨,早憋得她要死了!她找不到谭寻发泄,又不能对范安动手,今天李见碧被他逮个正着,如同怨念深重的正室当街捉到了勾引相公的狐狸精,那怒火噌噌蹿出来,一下子烧得她没了理智。

    李见碧散乱着头发仰跌在木栈上,混乱中推了郑蔚儿一把准备起来,不想那郑蔚儿力气极大,竟一把抓住他的束腰拉他过来,跨腿骑在了他身上!

    “郑蔚儿!你干什么!!住手!”远处在亭中站着的范安大喊一声连忙跑了过来。郑蔚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道好你个姓范的!平日在府中还尊我一声夫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皇上皇太后下的婚旨!今日我捉了你的奸!断袖龙阳!好不要脸!你不缩头赶紧溜,竟还敢直呼我的姓名!难道还准备护短吗?!她怒火攻心,扬手左右开弓便对着身下的李见碧煽起巴掌来了,大声道:“我今天就打死了他!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见碧被他左右煽了两巴掌,睁大了眼睛连忙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郑蔚儿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李见碧被他歇嘶底里的模样吓得软了手,那郑蔚儿一得空,眨间又在李见碧左脸上抓出了五道血印子。“你们站着干什么!给我过来按住他往死里打!”她转头命令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婢过来帮忙,一手扯着李见碧的头发,还要来脱李见碧的衣服。那几个女婢忌惮着范安,倒也没敢上来,此时范安赶到,拽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提,将她拽离了李见碧的身体。

    范安推了郑蔚儿一把,那郑蔚儿一个仰头往后栽了过去,幸得她身后站着几个奴婢,诚惶诚恐地接住了她,否则这一跤下去必定得磕破了头。

    李见碧的衣襟都被她扯掉了半个肩,乱发覆在脸上急喘着气,这突发其来的一阵折腾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又气又恨,僵躺着身子就要起不来了。

    范安帮他拂了拂头发,揽着他的肩将他扶了起来。李见碧心下虽是惊怒,但心里总算明白了:这女人是将她当成了范安在外养在情人,这会气急败坏是来捉范安的奸了!他拢了拢襟口也不想解释,他两年前在御史台当官的时候见过这郑蔚儿一面,相视下去指不定要被她认出来。

    世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赶紧息事宁人了事!他想到此处低了头,急走就要往水栈出口走。不想郑蔚儿上前一把抓住了他,喝道:“干什么!你还想走?!”范安怕他又要出手打人,急忙扣住了她的手腕,道:“放开他!”

    郑蔚儿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范安。“你说什么?!”她道,“范南江!你今天要护着这贱人,我明儿就去贵妃那告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人我今天要定了!我要将他带回府去!你拦我试试!”

    她说着扑身就往李见碧去,范安拦在跟前,三人瞬间扭打成了一团。

    此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岸道传来,范安抬头一看,竟是陈以勤带着几个侍卫往这边急走过来了。他心上一愣,这人怎会在这?他下意识以为是郑蔚儿带过来的人,但转念一想又恍然了:这陈以勤对李见碧十二分上心,知道今天他与李见碧在此会面,定然早在暗处盯着,以防万一。

    郑蔚儿转头也看到了陈以勤,大声道:“哥哥!你来得正好,这姓范在外养着情人,现下还要欺侮我!”

    范安怔愣的功夫,郑蔚儿突地抓住了李见碧的衣襟,扬手又打了李见碧一个巴掌!范安心下大惊,一手将她甩过几步,忍不住抬手要打她。郑蔚儿看着他扬起的手,怒道:“你想打我?!”

    “蔚儿!”此时身后陈以勤走得近了,看了一眼范安斥道:“范大人!住手!”

    “你别叫他住手!”郑蔚儿咬牙看着他,一扬脸道:“就让他打!今日他打了我,便是打了郑贵妃的脸,他有这个胆子吗?!”

    范安松开了郑蔚儿,他气极反笑了,道:“你尽可去贵妃那告状!你与那谭寻的事,还怕她不知道吗?!你嫁我之前,违父母之命与他来往,是为不孝!你嫁我之后还与他私会,是为淫者,你无子,善妒,多言!七休之罪占了五条,你敢去贵妃皇上那告我的状,我便敢揭你的短!”

    郑蔚儿张大了嘴巴看他,一时被他气得直冒眼泪。她心里压着天大的委屈,忍不住尖了一声道:“你这个死没天良的!竟然这样跟我说话!你以为我愿意嫁你!无子?!是你有龙阳之好,没有子女是我的过错吗?!善妒荒淫?!不错!我是与谭寻有一段情,但现下呢?!与他你侬我侬的人是你!我抢了我的人!论妒!论淫!我比得过你?!我看不止一个谭寻!你都察院长得好看的那几个侍郎中书,怕都与你有一腿吧!”

    李见碧静听着,皱眉看了一眼范安。

    范安心下一凛,上去忙捂住了郑蔚儿的嘴,道;:“闭嘴!”郑蔚儿一撇头躲开了他,道:“你做了这些破事,还怕我说吗?!你与谭寻夜夜同船风流,京城大小官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提拨他器重他,不就是贪图他那点色相吗?!”她挣开了范安又扑到李见碧身上,道,“御史台那么多窝边草还不够你吃的!你还要到外头来找!”

    “喂!”范安急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与谭寻……什么事都不曾做过!”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李见碧,气急道:“事情不是这样!我与谭寻什么事也没有!”

    旁边的陈以勤听郑蔚儿这样污蔑范安,也不过来替范安喊一句冤,他上来拉了一把郑蔚儿,带着意味的不明的口语道:“好了蔚儿,男人三妻四妾本平常,只要他对你好,这种事有什么好计较的。”

    范安看了一眼陈以勤,一时语塞道:“陈大人你!”

    “放屁!”郑蔚儿充耳不闻,她一手甩开了陈以勤,上来抓着李见碧的肩道:“这人不跟谭寻长得挺像吗?你把谭寻还给我!你在外面养多少人我都不管你行不行!你把谭寻还给我!”

    “住口!你给我松手!”范安抓着她的胳臂,三人又在水栈上扭做一团,李见碧晕头转向地退了几步,不防后跟一空,仰身便往湖中栽去。这三人的手臂都相互拉扯在一起,这一栽将范安和郑蔚儿一同拉了过去。陈以勤喊了声小心!施手不及,只听啪地一声水响,眼睁睁看三人落入水中去了。

    他连忙俯身下去,伸手先将李见碧拉了上来。范安与郑蔚儿会水,呛了几口自己爬回木栈上来了。

    时值初春,乍暖还寒。三人浑身湿透站在湖中央,风一吹,冷得人都要说不出话。

    李见碧本畏寒,今日这番折腾下来脸色苍白,又听郑蔚儿一席话,心中惊怒翻滚,心慌气短,捂着心口就要站不住脚了。陈以勤忙揽住了他,脱下外衣利索给他披了上去。

    范安与郑蔚儿抹了一把脸,看陈以勤将李见碧揽在肩头,一口闷血就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了!好你个义兄,你妹妹落了水,连把手都没搭,竟先紧张起这狐狸精来了?!也好你个陈以勤,明知我对李见碧的情谊,还当着我的面做这踩人上位的事,当我是死的?干这缺德事就不怕折了寿吗?!

    范安走上去两步,伸手摸了摸李见碧的额头,还想说些什么话,不防李见碧睁开眼睛,一手给他甩了开去,他站直了身体,道:“你给我滚!”

    范安怔了一怔,旁边的郑蔚儿静看着,只觉得这情形发展得莫明其妙,弄她脑子一团浆湖,理解不能了。

    陈以勤道:“你先带蔚儿回去吧,有什么事我来跟修远解释。”范安能相信他就怪了!这人在李见碧跟前只会添油加醋地说他坏话,不给他抹黑就不错了!

    “你这贱人……”郑蔚儿才有点明白过来了,他指着李见碧道,“你不仅勾引了我相公,你还勾引了我义兄吗?!”他说着上前两步又忍不住扬起手来,李见碧眼神一冷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他用力一甩,对范安撒气道:“范大人!管好你的正夫人!”

    郑蔚儿看着他的眼睛,冷戾中带着深肃威严,四目相对,竟如毒蛇在心口猛噬了一口,令人浑身一颤。

    “我要说的话在亭中已与你说了,你相信我便是。”范安看了一眼陈以勤道,“你先跟陈大人回去吧,小心别着了凉,有时间我再与你解释。”他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郑蔚儿,道:“跟我回去。”

    “我不!”郑蔚儿道,“我凭什么跟你回去!我今天……啊!”她还要说什么,不防范安揽住她的腰,如扛米袋似一把将她扛在了肩上。郑蔚儿心下气恼万分,挣扎着骂道,“姓范的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范安如若未闻,带着几个府里的婢女往岸口走了出去。

    范安扛着郑蔚儿回到范府时,看到门口停着几匹紫金鞍的黑马,他心下一紧,便见元珠从府中出来道:“大人!你去了哪里?官厅也找不着你!宫中有特旨过来,尚公公已等了多时!大人快进来接旨!”

    元珠说完又往府里跑了进去,范安放下郑蔚儿,道:“有特旨,你有什么呼天抢地的话,过会再说。”他说完走进府里去,迎面便见尚中喜迎了过来,道:“恭喜范大人!有特旨到!”

    范安甩开衣摆欲跪地,尚中喜扶住了他道:“不必,这是从内阁过来的敕书,恭喜大人升任华盖殿大学士,以后便是内阁四辅官之一了。”他道,“这敕书早上圣上批了,由我过来交由大人,大人自己看吧。”

    范安展开一看,阴沉了一天的脸才有了点笑意,他收好敕书,道多谢公公。

    尚中喜道不必不必,他打量了范安一眼,哎哟了一声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湿成这样?”他眼光落在范安身后的郑蔚儿身上,玩笑道,“郑千金脸色不好,可是范大人欺侮你了吗?”

    范安笑着斜看了一眼郑蔚儿,郑蔚儿静了许久,道:“没有。”

    79、保重

    她不敢将范安与谭寻的事抖露给别人听,毕竟是她自己先与谭寻有了奸情,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就算进宫去跟贵妃告状,理亏丢脸的也是自己。

    范安送走了尚中喜,回来看她还站着,说你怎么还不进屋去换衣服,着凉了我可是会心疼的,说完展开手中的敕书又看了一眼。郑蔚儿恨道:“升官了又如何,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范安头也不抬地笑道:“我知道。”

    范安终于入了阁,他拼死拼活地把梁业年重新送上首辅之位,就等着梁业年还他人情的这一天。

    内阁除开学士,侍读,编修,侍郎这些官职,真正掌握实权的只有四个辅官,一个首辅。便是这五个人,上可驳圣旨,下可压六部,五指握紧了,能掌住大宣半壁社稷。

    在范安之前,这五人分别是英武殿大学士许世吉,东阁殿大学士杨春荣,华盖殿大学士傅文长,文渊殿大学士曹敏,内阁首辅许伯昌。

    受汤景隆一案的牵连,华盖殿的傅文长入了狱,曹敏被贬了职,许伯昌辞官回家去了。 梁业年重任内阁首辅,顺手一把将范安提入内阁,任华盖殿大学士,这就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前那么多卑躬屈膝,曲意奉承,满腹委屈无人理解,如今这一纸敕书拿在手里,回头一想,怎么都值。

    华盖殿大学士这空缺被范安填上了,但文渊殿大学士的位置还空着,范安升任第三天,便在阁会中举荐了刑部尚书王明凤。以前范安在刑部的时候,这人是他的侍郎,后来范安升任兰台之首,这人由他举荐成了刑部尚书。如今范安入了阁,又想提携他。

    这人是范安的亲信,梁业年十分知道,他心中是有三分不愿的。但范安是御史大夫,手下那帮言官干的就是推举的活儿,那奏折雪花片儿似的一封接一封,挡都挡不住。

    王明凤在京做了近十年的官,勤勉能干,人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内阁那帮人一时没想到拒绝的理由,便应承下来交给了刘熙,刘熙顺水推舟自然应允了下来。

    内阁四个殿阁大学士,范安一下掌控了两个。他挖了这么个大坑,梁业年在坑边徘徊犹豫了几个月,终于算是跳了下去。

    倒不是梁业年缺心眼,只是他实在是想不出范安会背叛他的理由。他在这官场摸爬打滚了几十年,熬死了前任首辅,赶走了李见碧,踩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尸首爬上首辅的宝座,做事天衣无缝,说话滴水不漏,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人是他的对手,就算是那御座上的刘熙,曾经对他有过不满,也拦不住他重回内阁的脚步。

    说到头来,他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错看了范安。

    五月初三,范安刚入阁一个月,从宁兴县传来一个消息:梁业年的父亲梁锦文死了。

    宁兴距京城五百多里,梁业年是在深夜里收到这个消息的,传信的是宁兴家里的一个奴仆,说老爷子四月二十八娶了个妾,洞房之夜死在房间里,第二日一早婢子进去催起床才发现。

    梁业年已五十有八,他那老父已经七十出头,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经常往风花场所去,家里妻妾十个指头数不过来,早年梁业年还劝过他,说他一把年纪了,生活检点些。精尽人亡没听说过吗?折腾那事要折寿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几月前还精神健硕的老爷子,突然就死在床上了。

    好死不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刚重任内阁首辅,人事需要重新打点,宫里传来消息,说最近刘熙身体每况愈下,准备拟立太子,这正是梁贵妃与祺王需要依靠他的时候,怎么却死了生父!

    此事若被证实,他梁业年就得辞官回去守孝三年!丁忧是先帝留下来的祖制,无人可违,但现下他怎么能离开?他那时被贬被吏部侍郎时,起码还在京城呆着,这朝中发生什么事都在他眼皮底下,不至失了控。一旦他离开京城,万事不由人,三年,都够换一个天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悲痛,而是告诫那奴仆不要声张此事,不可哭泣,不可祭奠,若有人问起,便说老爷子往福建探亲去了。

    那奴仆却道:老爷子死得蹊跷,家里有已向知府报了案。

    梁业年气红了脸,连骂了几句蠢货,叫那人赶紧回去撤案!那奴仆也不敢多问,连忙道是往回赶。宁兴的知府叫孟泽,梁业年连夜写了封信,派了个内阁侍郎送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事堵在宁兴,万不可传到京城来。

    那侍郎五月初七午时回来,却道:那孟知府五月初一接了案,初二便开了审,说是老爷迎娶的小妾毒杀了老爷,那妾犯了死罪,按大宣律令,仗六十刑以上的案件,要交汇京城刑部批示。那奏本在五月初三已交往京城来了!

    梁业年大惊,正起身准备往刑部去,不想许世吉和杨春荣上门来找他,进屋便压低了声音问:“梁大人,听说令尊仙逝,可有此事?”

    梁业年脸色白了一白,说你们从哪听来的?!许世吉道:“我们从王明凤那听说的。”梁业年心中咯噔一声,心道不好,却听许世吉道:“王大人他已将此事奏报给了圣上。待到明日,此事就要尽人皆知了。”

    “混帐东西!”梁业年道,“他奏报此事,竟不曾事先问过我?!”

    这简直要反了他的天了!说得不错,王明凤确实要反他的天,但他也想到了,单凭王明凤一人肯定没这胆,这幕后必定有指使之人,这瞎子都能看出来了,那人一定是范安。

    范安,你竟然背叛了我!

    如梁业年所料,第二日,梁业年家父逝世的消息便传得尽人皆知,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纷纷上门来哭丧,一把鼻涕一眼眼泪的简直比自己亲爹死了还难过。梁业年内里被气得吐血,却又不能轰人,呆呆看着自己门下的学生在自家院里捶胸顿足地悲痛,心血都要熬光了。

    这事是瞒不住了,刘熙也知道这事,亲自登门来安慰了他。接下来,是梁业年主动请辞回家的时候了。

    但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妥协?梁锦文死得这么不是时候,其中必有隐情。虽然宁兴的知府已查出是那新娶的小妾所为,但那这小妾的来历如何,受了谁的指使,却一概不知。刑部用了刑,也问不出话来。梁业年道:家父死得太冤,若不将这小妾的来在去脉弄清楚了,家父死不瞑目。我便在这京城呆着,等着刑部将案子查清楚了再回去。

    这话说得真有点厚脸皮,但情有可原,纵然看着令人生气,却没人出面指责。

    此时内阁及六科已有官员替梁业年请求夺情,言词恳恳,语泪殷殷,几乎是哭嚎着不要梁大人离去,瞧那阵势,好像这朝中少了梁业年,大宣江山就要塌了一样。

    这些大臣不想梁业年走,后宫的梁贵妃不想让梁业年走,梁业年自己也不想走。但刘熙却希望他走。太子册封在即,这梁业年在朝中的党势过大,无论新王是谁,都是个威胁。

    于是大臣的夺情书被刘熙一一驳回了,刘熙的说法挺简单:大宣建国三十八年,未夺情一人,怎么好开这个先例呢?但这帮人却并未因此消停下来,仗着人多势众,那奏疏纷纷如潮,压得刘熙有点喘不过气。

    此时范安终于站了出来,他底下数百言官一夜之间惊醒般帮刘熙说话,义正言词要梁业年赶紧回去守孝。“大宣向以重纲常维名教,此间太平盛世,身为百官之首,不遵恒礼,而从权事,违君心,更违天理。”一个连父亲都不能尽孝的人,又怎么能让人相信这人会忠君呢?这太平盛世,又没有什么大不了事的急事,你还不肯回去守孝,任其父的身体在家中腐烂而不安葬,还算是个人吗?

    范安这边毕竟占理,又得到了刘熙的支持,这风向一夜之间突然改了,原先还跟着几哄请求夺情的官员都噤了声,少许几个冒出头来,都被御史台的言官痛骂了一顿。

    这情势大为不妙,梁业年不能自己替自己说话,那后宫的梁贵妃坐不住了。她以探亲的名义出宫来看范安,请求范安放梁业年一马,说回去守孝可以,但希望可以缩减为三个月。说梁大人是他的依靠,没了梁大人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未了,还提醒范安别忘了梁业年的提携之恩。

    范安当着她的面应承了,回头却一纸奏疏告到了刘熙面前,拐着弯说梁贵妃插手政事,企图干政。这帽子扣得大,梁贵妃听闻又气又怕,在屋里扎了他几个小人,却没再敢出去找他说情。

    范安彻底背叛了他,刘熙又不肯留他。梁业年这条路可算是走到头了,但他仍不愿主动写辞呈,这么拖了半个月,终于有一日从宫中传来了刘熙的特旨,命令梁业年回去宁兴守孝,即日起程,不可停留。

    这次他再不肯走,就是锦衣卫上门驾着他走了。他当了几十年的首辅,这点尊严总得留给自己。

    六月初三,梁业年乘车离京,相对于那些被罢官流放的人,他走得并不寒碜,身后带了三车马的家当。朝中大小官员数百人来给他送行,范安站在人堆都快找不到自己。

    但梁业年还是一眼看到了他,他面上没有想像中的恨意,走过来没事人一样跟范安告别。他知道自己被范安算计了一遭,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老父亲,说不定也是范安派人杀死的,但又如何,当年他也是这样不择手段才登上首辅之位的,他做过的恶事,加起来更胜范安百倍。

    来时青丝如柳,豪气干云,归去满头白发,两袖空空。在这鎏殿庙堂耗尽一生,只换来风尘满面,一声喟叹。

    “范大人。”梁业年道,“多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冤家,没有双更,呜呜,我明后天更上……

    文中没有说明的一些事我说明一下:

    一是梁业年的父亲是郑康派人杀的,以后若有什么人被刺杀死了,都是郑指挥史干的。范安官位虽高,但他是文官,手底没有养杀手刺客,不可能是范安亲自派人干,最多是范安授意郑康这样干(真是绕)

    丁忧和夺情是中国古代礼俗,丁忧就是祖制,具体说来,是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皇帝下令不让其守孝继续任职,叫“夺情”

    80、太子

    梁业年一走,后宫的梁贵妃便病倒了。梁业年离京那一天,她向刘熙请了旨出宫送他的长兄,却没有往城门去,而是在御史大夫,华盖殿大学士的府里等着范安,范安回到府上来,颇有惶恐地给梁贵妃做了礼,不想一抬头,就被梁贵妃甩了一巴掌。

    梁贵妃看着她,说:“好你个范平秋,本宫做鬼也记得你。”她说这话时没多大声,却是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她没再骂多余的话,最后剐了范安一眼便走了,好像她在府里等了近两个时辰,就为了打范安一巴掌。

    梁贵妃记恨着御史台的这些言官,记恨着范安,就是这些人起哄吐口水,才把他的哥哥赶走的。但可悲的是,真的是范安扳倒了梁业年吗?梁贵妃心里再明白不过,她梁家的势力能在半年之内纷崩离析,其实是刘熙的意愿,这些大臣小官,包括范安,不过是他手下的棋子。

    刘熙要立桓王为太子了。桓王和祺王的太子之争拉踞了十多年,终于要开始落下帷幕。梁业年走后,梁贵妃一病不起,她在永寿宫里躺了整整两天,刘熙没有来看过她。

    就在梁业年走之前,她还一直相信着后宫三千佳丽,刘熙最喜爱的人是自己,将来他会立祺王为太子,因为十年多前刘熙明明白白说过:你是朕最爱的女人,你的儿子,将来是我大宣的太子。

    她等了十多年,却等来如今的局面,圣人说君无戏言,但这天子如今便是戏言了,圣人又能耐他如何?她能甩范安一个巴掌,却不敢在刘熙面前诉一句埋怨。她在床上喃喃问贴身侍侯的宫女:“我这几日没有去看圣上,圣上有问起过我吗?”那宫女心疼轻拍着她的背,说圣上一直龙体欠安,听说这几日越发病得重了,等圣上稍好些,定然会来看娘娘的。

    梁贵妃只笑了笑。

    刘熙一直没有来看她,梁业年走后第三天,刘熙在病中下了一道圣旨,召远在岼关的振武大将军梁业成回京。

    梁贵妃在听闻此消息,惊得踉跄着摔下了床。振武大将军是他的二哥,在岼关戍边,拥兵八万,刘熙刚赶走了梁业年,又召梁业成回京,是要收回他的兵权,以防他造反吗?!

    刘熙处死了五军都督汤景隆,斩了他梁家的羽翼,以谋反之罪杀了梁党一半重臣,赶走了梁业年,折了梁党的主心骨,如今又要废了梁业成的兵权,拔去他梁家的利牙。这刘熙是铁了心要扶持桓王,不给祺王留一点指望!

    梁贵妃心里绝望,六月中旬去祺王府看了一眼祺王,回来病得更重。药石无用,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如此又拖了几天,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七月初的晚上,刘熙终于来看她了。梁贵妃半倚了身子正准备起身迎接,刘熙却已撩帘而入,两人对望了一眼,梁贵妃便忍不住泪起泪来。

    刘熙由尚中喜扶着坐在她床边,谴走了屋里的人,抓住她的手,轻问道:“妍儿的病怎么样了?”妍儿是梁贵妃的的小名,她姓梁名业妍,这世上会叫她妍儿的,只有刘熙一人。梁贵妃想,这人怎么能这么云淡风清地叫她的名字,眼里竟然还是如往常一样温柔,藏着爱怜。

    她想问刘熙,你准备什么时候册立太子,为什么要赶走他的长兄,又为什么要如回他的二哥。但她不能问,她了解刘熙,这人最厌恶的便是后宫干政这挡子事。她闭眼流泪,哭着说妾身无能,这一病怕不能长久,以后不能服侍圣上左右了。

    刘熙轻笑了笑,说没事,妍儿不要害怕,你还年轻,一点小病,过段日子就会好的。

    梁贵妃闻言,眼泪却流得更急,她知道刘熙不喜她哭泣,她想笑,但那眼泪却不爱控制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刘熙无言地看着她,紧了紧她的手,说好了,朕还有事,今晚不在这过夜了,明天再来看你。

    他说完正欲起身,梁贵妃突然一把抓住了他,那五指紧抓着他的龙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盯着刘熙,颤了嘴唇,扯着难看的笑,问:“圣上,你以前对妍儿说过的话,还记得吗?”她说,“你说过,以后会立祺儿为太子的,你记得吗?”

    刘熙看着她,良久无言。

    刘熙记得,他至今还深爱着这个叫梁业妍的女子。十八年前她第一次进宫,他爱她灼灼妍华,貌美年轻。如今她已不再年轻,相貌已不能再惊艳他了,但他仍爱她。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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