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伯爵阁下 作者:司泽院蓝
第19节
要达到类似的水准,前者需要时间积累,后者需要难得机遇。而钱买不到时间,也很难制造恰当的机遇。
这正是米歇尔拥有信心的原因,因为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可以算是无价的。识货的人自然会明白,比如夏尔。如果发挥得好,简直可以说是财源滚滚。
夏尔不能不说,他没有心动。但在回答之前,他又看了看最后署名的日期。今年获月(现行共和历)10日的信,换成格里历就是六月底,他生日之后的几天。那时候他还在埃佩尔纳为工厂事宜奔波,和纪尧姆一起带着维克托监督进展,再几天就和维克托一起去南锡……
对了,维克托!
维克托是在他生日当天到达埃佩尔纳的,从巴黎动身时应该是六月中下旬。然后在六月底的时候,米歇尔就得到了贝尼文托亲王的非正式书面出让许可。
这时机真心有点微妙啊……也就是说,米歇尔注意到他的时间有可能比他之前想象得还早?或许米歇尔当时只是当做一笔合算的投资来做,而接下来两三个月的发展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些想法在夏尔拿到信的一瞬间飞速闪过,前后也不过几秒钟。“您可藏得真好,”他微笑着说,重新把信卷起来,“这么大的一件事,我们到现在竟然都没听说过,哪怕只是个小道消息。”
“只是运气好而已。”米歇尔注视着夏尔的动作,脸上是一贯的温和笑意,“其实,因为精力有限,亲王阁下早有转让酒庄的意思。只不过,有意向的卖家是荷兰人,他不特别欣赏这样。”
夏尔点头。他隐约记得,某个法国一级酒庄在被卖给外国人时曾被指控是叛国行为;可想而知,这种情绪是正常的。“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您一定开出了一个很可观的价钱,”他接着道,“要不,亲王阁下也不能选中您——他不挑剔,但也并不容易将就,不是吗?”
米歇尔但笑不语。
所以你看出我的诚意了吧?
夏尔从对方的行为里翻译出了这么一句话。“这我可得提前恭喜您。”他不想太早地表现出他的意向,因为那很容易被人得寸进尺,尤其在对方的确有所图的时候。“因为我们都知道,上布里昂酒庄可以说是前途无限。”
米歇尔对夏尔这样的反应不太意外。因为他抛出了价码,却没说他希望夏尔做什么。如果夏尔这时候就表现得很有兴趣,无疑是沉不住气的表现;那样的话,他还得再考虑考虑呢!
“那可就先承了您的吉言了,”他客气了一句,不着痕迹地带歪话题,“但我觉得,我需要一个更懂得经营的人来做这件事。其实在很多事上,我都有这种想法。”
这就是红果果地说,来吧,快到我碗里来!相比于维克托能给你的东西,我拿出来的更有价值!只要你投奔我,我就会给你更多!
话说到现在,再装听不懂就过头了。“您听起来求贤若渴,”夏尔道,“或许我可以给您举荐几位用得上的人?”
两个人都听得出,这只是场面话。所以米歇尔很快接道:“或者您自己?”他语气表情都是十成十的玩笑,但眼睛里的神色可不是这么回事。
夏尔的笑容大了些,但依旧矜持。“虽然您可能就是这么一说,玩笑话不能当真;但无论如何,我都得感谢您的赏识。”
米歇尔小幅度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早前听说过您父亲。别人说他是个好人,但我得说,他是个小心的人。在那次商业仲裁之后,他的资产负债率一路掉到了全巴黎商会中最低的水平。但同时,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年收入。在这种时候,小心可不是个缺点,而是个美德。”
夏尔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
巴黎商会每年都定期做季度总结和年报,资产负债率和收入是里头的数据之一,有心人都能看见。除了葡萄酒订单(由于采购渠道多、价格浮动,具体收益多少只有自家知道)之外,他花出去的钱大部分还没回笼,在总排名中就显得没纪尧姆惹人注意。
虽然米歇尔举的例子是他爹,但几乎可以替换成他。也就是说,米歇尔的实际意思是,他知道他为什么不立刻答应——因为葛朗台们素来小心,需要考虑时间;而他,米歇尔,很能理解这种心态,并且很欣赏,当然就拥有耐心。
简单形容就是:我知道你很小心,但我可以等!
这时候再拒绝就不免显得有些不识好歹。“那我就暂且替家父收下那么高的评价,”夏尔微微点头,“我相信,他知道以后,一定会很高兴的。”才怪!
这话听在米歇尔耳朵里,也就是:感谢您的好意,我想我要和我爹商量一下,才能给您答复。
而这正是米歇尔对今天的预定目标。他觉得,无论是夏尔对那一百来公顷葡萄园的照管还是夏尔刚看到信时的几秒停顿,都说明了他这个筹码具有足够的诱惑力。在这件事上,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一点给夏尔适应的时间而已。
仿佛掐好时间一样,原先说去催厨房的勒梅尔夫人回来了。“先生们,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满面笑容地道,“让我们下去饭厅吧——各种美味都已经准备好了!”
饭桌上能谈的话题就不是生意了。无论是夏尔还是米歇尔,都没显出一点点刚才他们谈论的是什么的迹象。勒梅尔夫人也并不问,似乎她觉得什么也没发生。
但在晚餐后、把夏尔送到庄园大门口时,勒梅尔夫人才找到了机会。“虽然我知道这不太厚道,”她压低声音对夏尔说,有点紧张,“但请您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拉菲特先生,好吗?”
夏尔微微扬眉。
他又把这件事想了一遍,意识到范勒博格先生虽然实际上和维克托合作密切,但表面上看起来不是任何一个派别的。那也就是说,如果米歇尔提出要范勒博格先生帮忙,比如说制造一个见面机会,范勒博格先生根本没法拒绝这种举手之劳。而如果米歇尔是直接和勒梅尔夫人提的话,那就更是这样了。
看夏尔不说话,勒梅尔夫人更着急了一些。“我没有想到米歇尔先生会来,”她快速地说,“而且也实在没有时间去和巴黎联系了。我知道这件事不太好,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不论米歇尔先生和您说了什么,都请您当做没发生,好吗?就当帮我一个小忙?”
果然,米歇尔先斩后奏了啊……夏尔想着这个,回答道:“这您也许该和米歇尔先生说,”他眨了眨眼睛,“但我怀疑,您对他说时也会得到和我一样的答案——您大可不必担心,的确没有发生什么。”
这无疑是变相的许诺。“太感谢您了!”勒梅尔夫人对夏尔深深地鞠了一躬,觉得这件事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容易。“您慷慨地体谅了一个弱女子的难处,并愿意为她保密;毫不夸张地说,您拯救了她今后的生活!这也许并不能称之为光荣的行为,但对我来说无疑就是这样。我在此庄严许诺,您获得了我全部的友谊!”
夏尔赶紧把她扶起来。“这就是几句话的事情,您实在太客气了。”他说。
他之前答应,只是觉得这的确没什么要紧的,充其量就是把他认识米歇尔的时间地点换一下。根本不是个事儿嘛!但勒梅尔夫人这么郑重地感谢,倒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可是他想不到一个确实的理由,最终只能当勒梅尔夫人可能小题大做,或者维克托给她的印象太……不可得罪了?
勒梅尔夫人这么着紧,看起来范勒博格先生的立场的确完全偏向维克托啊!
但夏尔只猜对了一半。勒梅尔夫人这么着紧,是因为她充分意识到了这事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她曾经看到过某些不该看的东西,而最近愈来愈明显的趋势验证了她并不是想太多。
维克托看上了夏尔,并不只停留在工作的那种投资人和代理人的层面;而且,很可能是认真的——要知道,维克托从未在一个人身上投下那么多注意力!
那么,把维克托看上的对象热情介绍给他的死对头?她又不是嫌麻烦太少、日子太安逸!
勒梅尔夫人没法子拒绝米歇尔微笑下暗藏的强势,只能寄希望于从夏尔这头补救。而夏尔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她真心感激。现在再想想,没有把她之前看到的事情宣扬出去,是一个多么明智的选择啊!
此时的夏尔还不知道,他一时的善心让他避免了以后可能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第60章
虽然夏尔从开始时就没认为和阿图瓦伯爵站一边是个合适的选择,但关于米歇尔的提议,他依旧写了封信给纪尧姆。无论这筹码多诱人,他都得先把已经签了合同的事情做好,所以不会很快回巴黎,所以当然要提前告知纪尧姆,好让他爹做好应对准备。
米歇尔似乎更不着急。
他这次来到波尔多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作为上布里昂酒庄的新主人巡视自家产业。夏尔看到的那封信是六月底,而现在是九月初,转让手续差不多也办完了。
作为礼尚往来的一种,没过几天,米歇尔邀请了波尔多广场上所有有头有脸的酒商和葡萄酒经纪人,到上布里昂酒庄品尝葡萄酒。虽然好葡萄一般晚熟、他们今年最好的新酒还没到能欣赏的时候,但正在橡木桶里陈酿的那些也足够办一个很不错的酒会了。
夏尔也在邀请之列。他拿到请柬时爽快同意了,一方面是为了答应勒梅尔夫人的事情(这样他就能拿这个现成的理由去告诉维克托,他就是正好碰上了米歇尔的酒会而认识),另一方面则是不想放过去任何一个一级名庄参观的机会。
反正去的人那么多,他不去才显得有问题呢!
事实也确实如此。
虽然米歇尔的最大目标是夏尔,但夏尔并不是他唯一的目标。和波尔多当地的葡萄酒协会主席以及葡萄酒经纪人联合会主席这样的人打好关系,对他将来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有那些经常逗留在波尔多的外国酒商,还有临近地区的橡木桶厂长……
看着米歇尔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情形,夏尔对这人的交际手段叹为观止。
就算只是装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做到这个程度,米歇尔也是蛮拼的!在这点上,米歇尔把维克托甩出n条街有木有?
此时,正在伏案疾书的维克托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喷嚏,面前的信纸上立刻洇了几个小点。他不悦地皱眉,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团,重新抽了一张新的写。
这架势很容易让人猜想,他正在写一封重要又紧急的信件。但实际上,这封看起来洋洋洒洒的信只有一个主题——
夏尔,离米歇尔那笑面虎远点儿!
因为写得太快,那些字母的拐角弧度看起来都变得更加锐利,可见写信之人的心情。要不是他最近实在抽不开身,哪里能到这时候才知道米歇尔也去了波尔多?几天没搭理,米歇尔这货给他添堵的功力真是日渐增长啊!
再来说波尔多这头。
人多热闹,相对地,能有私人聊天时间的可能性就大幅降低,尤其在米歇尔还是宴会主人的时候。再加上夏尔也是个风云人物,两人就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之前的事情了。
所以夏尔觉得这酒会还不错。他跟着大部队一起品尝了各类葡萄酒,不得不承认,自家出产的距离这个还有一段距离。而其他人的评点他也注意了,大致得出了一种印象,就是最近什么口味的酒更受欢迎。
这也是宝贵的经验,因为通常情况下,流行的口味三四年一变;除了少量精品外,大部分都必须跟上时代潮流、甚至走在前端。虽然有可能只是酒体结构或者单宁香气的细微差别,酿酒工艺就必须随之调整细节;看起来像小题大做,但这点细节就能决定成败——
好酒的衡量标准是什么?不管价格几何,对个人来说,喜欢的才是最好的。那么,抓住大众的口味变化趋势,就再重要没有了!
在这种情况下,当米歇尔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夏尔有没有尽兴时,夏尔发自真心地给了肯定答案。“非常棒!这可都是您的功劳!”这些人都是借着米歇尔的面子请来的,他结结实实地沾了光;这比巴黎的某些杀时间的聚会有意义多了好吗?
精明如米歇尔,自然能听出里面几分真几分假,因为他自己就擅长这个。“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微笑,“我还担心我太忙、会让您感觉到受了冷落呢!原来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吗?”
这就是客气话,真实意思明摆着——瞧,这就是我所能为你做的!你现在信了吧?
夏尔确实见识了米歇尔的手腕,心思不由得活络起来。但并不是朝着米歇尔希望他考虑的那个方向,也不是维克托希望他考虑的方向。也许,在如何解决这件事上,他能另辟蹊径?
在这次酒会之后,米歇尔又在波尔多逗留了几天,然后就启程回巴黎。他的时间宝贵,不可能只管酒庄,事情做完当然就离开了。
而米歇尔前脚刚走,后脚维克托的信就翩然而至。
在这种时候的信,夏尔原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比如说不太妙的资金流之类的。但一眼扫下来,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为什么维克托的语气看起来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米歇尔又不能吃了他!
所以夏尔的回信用词相当轻飘飘。大致意思就是,他知道他该怎么做,在巴黎的维克托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吧!
夏尔猜想,维克托看到他回信以后表情一定不太好。但维克托忙得走不开,那就至少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他才不太早操心呢!
所以,夏尔把他探听来的消息告诉给米隆先生,两人关起门来研究了一下发展战略。因为夏尔不能一年四季都在波尔多,当然要趁人在的时候先定好大方向,实地考察、逐项讨论核对,而细节部分可以往后调整。
在夏尔做完最后一件事——划下定期轮换的休耕地界限——之后,时间已经进入到了十月下旬。虽然以波尔多的气候,一年四季都不算冷,但从河口处升起的晨雾也愈来愈浓、愈来愈凉了。
夏尔就在这样的深秋天气里渡过了河,向卢瓦尔河谷地区进发,准备正式开始他这一年的葡萄酒购买之路。
从整个法国来说,几个重要葡萄酒产区今年天气都不错,基本上阳光普照。有阳光,就意味着收成绝不会差,而葡萄酒的质量也一样。如果和去年相比,公认还要更好一些。
而从夏尔本身来说,他这次手里资金充裕,就算一万五千桶、每桶都两百法郎,他也买得起。当然了,这就是举个例子,他肯定不会让自己这么做的——因为加上运费,那差不多就等同于亏本,更别说赚头了!
最后就是整个市场。大部分葡萄园主去年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今年就学了乖,不再拖到最后,该出手时就出手。
正因为如此,夏尔派出的几个自家商社里的雇员,有部分已经买到了额定的葡萄酒;车船都预备好了,就等夏尔现在过去做最后拍板。至于波尔多的那一千桶酒,早已经上了去巴黎的路,这时候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所以夏尔一路目标明确,直奔已经有消息的地方。先是帕瓦捷,然后是南特,再一路顺着卢瓦尔河向东。等他走走停停地到达索缪时,一万五千桶酒的订单已经完成得差不多,时间也再一次进入到了十一月下旬。
年轮粗细和季节轮转在索缪这座小城里似乎陷入了迟滞。至少夏尔觉得,这座城市今年和去年给他的印象根本没有变化——依旧是阴冷森沉的石屋,呱噪吵闹的码头,以及到达伯父家之前必经的那一条几近无人的上坡石子路。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今年索缪的葡萄园主们大概都已经把手里的酒脱手了;因为市场上只能看见本地人,渡头的地方也没有外国商船。
给夏尔驾车的仆人依旧是安托万。他上一年挣了比同行多两倍的钱,主人脾性还很温和,如今对夏尔死心塌地。
这样的好主子,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第二个啊!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影响他在同样的地方直犯憷:“少爷,您这次还要住老地方吗?”这小破地方怎么就没点儿长进!怎么让他们家少爷住得舒服?
隔着车帘,夏尔听出了随从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不由得微笑起来。“我估计这次最多不过三天,有什么关系?等下你把随身行李给我,其他的就照老样子办。”
这就是又要赶他去住旅馆了……安托万在夏尔看不到的车前位置撇嘴,挥起小鞭子。马车拐了个弯,哒哒地驶上了最后那条上坡。
索缪一年难得有几次外人来,所以他们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招眼。虽然没有看到夏尔本人,但从一样的旅行马车、一样的赶车仆从、一样的行驶路线里,索缪人已经能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
“哎哟,葛朗台老爹那个漂亮又有钱的巴黎好侄子又来啦!”
这话在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味道,从羡慕嫉妒到冷眼排外等等,不一而足,但夏尔不在意这个。等到葛朗台公馆外头时,他下了车,敲了敲那个锈得很厉害的门环。
“谁呀?”高个子女仆粗声粗气的回答从花园方向传来。
“是我,夏尔,娜农。”夏尔微微提了提声音,好让人能听见。
给他的回答是一阵农器碰撞的哐当声,仿佛娜农不小心砸倒了花锄。“哎呀,我亲爱的小少爷!”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您可算来了!请稍微等一下……”
但还没等娜农说完,另一个偏向冷酷的声音就打断了她。“把你碰倒的东西都扶起来,然后继续做你的活儿,娜农。我下去开门。”
这毫无疑问是葛朗台老爹,他的世界名著好伯父。夏尔稍微愣了一下,意识到他伯父今天难得白天在家。反正,总不可能是预料到他要来、才在家里等着他吧?
几乎完全是无意识地,夏尔瞅了客厅那扇面街窗户一眼。后者紧紧地关着,隔绝了所有探听的视线。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靠近了,很快那张橡木门洞里出现了那张标志性的、宛若秃鹫一样的脸孔。葛朗台隔着一扇门打量着他的侄儿,从夏尔身上的旅行斗篷到手里的小行李箱,再到夏尔身后还未离开的马车,脸上神情无法形容,只鼻尖微微颤动的肉瘤泄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情绪。
这反应貌似不太好啊?夏尔一边飞速回忆,他做了什么、才能让他伯父露出这种看犯人的表情,一边打招呼道:“您好,亲爱的伯父。我从波尔多地区回来,正好经过索缪,就想着来拜访您一回。”
一阵吓人的沉默。连拉车的马儿都似乎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不安地刨着腿。
葛朗台没回话,只一双小眼睛转动着,似乎正在做什么重大问题的最终决断。从他眉头微蹙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一定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在额头后面打架,而且很可能是世界大战。
然后他终于动了,门后传来插销的沉闷转动声。“噢,亲爱的夏尔,”葛朗台说着语气完全不对的欢迎词,干巴巴地,“您可是让我们全城的人都望穿秋水啊!”
骗鬼呢!
夏尔一时间只有这种想法。瞧刚才的阵势,他都以为他会被他伯父拒之门外了!现在这种急转直下的情形又是怎么一回事?逗他玩吗?
☆、第61章
葛朗台家的门洞一如既往地漆黑,而客厅也一如既往地破旧。最大的区别大概是,唯一的窗户紧紧地关着,只通过百叶的缝隙漏过几丝天光;取暖用的火盆摆在一边,但里头并没有火星子;整个客厅在白天时就和晚上一样阴暗,欧也妮和葛朗台夫人也不见人影。
夏尔心想,刚才老吝啬鬼一定独自呆在客厅思考什么,所以没开窗也没点火。但问题在于……“亲爱的伯父,您能告诉我,伯母和堂姐在哪里吗?”为什么他看着这种情况,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大?正常情况下,母女俩应该天天都在客厅缝缝补补啊?
葛朗台领着夏尔进的客厅,如今正站在壁炉边上,略微支起半只脚打量夏尔。就算光线黯淡,他的视线也强烈而不容忽视。而听到夏尔这么问,他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仿佛不满:“您来得不是时候,”他说,“夫人生病了,而欧也妮正在楼上照顾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把自己的行李拎上三楼,然后就能顺路看到她们了。”
“生病了?”夏尔没和他伯父计较行李问题。不管怎么说,他都没真的指望葛朗台能热情欢迎他。所以现在,他更关心他不知道的:“什么病?请医生来看过了吗?”
这回葛朗台的回答就像是嗤出来的了。“您可真是天真:您难道不知道,医生都是骗钱的吗?只要先开了口,他们一定会把事情弄得像快死了一样严重!夫人只是有些风寒,多睡睡觉,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随后他又嘀咕了一声,像是“一个两个都那么大惊小怪”,但夏尔并不太肯定。
“在我的设想里,我以为能在客厅就看到伯母和堂姐呢。”夏尔道,同时开始往楼上走。“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这就上去看看伯母的情况。”
葛朗台似乎又不乐意了。但他没直接反对,只是感觉在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某种说刻薄话的冲动。“没错,您合该上去看看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自己就是一剂良药,哈!”
这话最后的声音变得很小,夏尔也没费神辨认。反正以葛朗台的吝啬程度,估计真要等葛朗台夫人快不行的时候才会找医生。那时可就太晚了,希望他现在还来得及……
楼梯比去年更摇摇欲坠了些,蛀洞横生。以至于夏尔要小心地挑着边上还好的地方走,避免让自己一脚踩空。同时他还在想,虽然他和欧也妮没写过几封信,但对方最近一封信里丝毫没有提及葛朗台夫人的病情。以欧也妮和她母亲的亲密关系,这根本不可能。
所以,也就是近三月的事情?这三个月里葛朗台发现了什么?
夏尔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很可能就是那条导火索。葛朗台大概发现了欧也妮对他的迷恋,然后大发雷霆(必然的,考虑到他伯父一点也不想出嫁妆);他很可能对欧也妮采取了禁足之类的惩罚,以至于吓坏了可怜的母亲。忧思过度会加重病情,尤其葛朗台夫人本来就很怕丈夫……
真是这样的话,那葛朗台还让他进门?哪里不对劲儿吧?
“您来了,亲爱的堂弟。”一个声音从楼梯口上方传来。“您在门口时,我就听见您的声音了;请原谅我抽不开身去欢迎您。”
夏尔抬头,一张略显消瘦的脸映入眼帘。虽然如此,欧也妮褐色的瞳仁依旧明亮。还好,看起来事情没到最糟的时候……
“您太客气了,亲爱的堂姐。”他把自己跑歪的思维收回来,“我当然能理解;同时,我更想问,伯母的情况怎么样?”
“噢,您看看就知道了。”欧也妮注视着夏尔登上最后几级阶梯,稍微侧身给他让出位置。不知道为什么,亲眼看到夏尔之后,她之前的那种紧张以及不确定突然统统消失了。“需要我帮您把行李提上阁楼吗?”
“不不,”夏尔把手提箱放到靠侧边的地方,“房间的事情不着急;请您给我带一下路,好吗?”虽然他有点着急,但怎么样也不能自己率先冲进去吧?
他们都不知道,楼下的葛朗台正悄无声息地贴在楼梯侧边,为的是更好地偷听楼上的谈话。这会儿听到脚步声进了房间,他才重新走回桌边,颇有些悻悻然。
他算是看出来了,欧也妮根本就是在单恋!他的好侄子恐怕真的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
夏尔猜得没错,葛朗台公馆里的种种异常,都是因为葛朗台发现了女儿对侄子的一见倾心。
葛朗台刚知道的时候怒气冲天。这无关夏尔,只关于他女儿有了心仪的人。可能要拿出一部分金子当嫁妆、和女儿一起送给其他人的想法像一把钝刀子一样来回割着他的心,让他日夜不能安寐。
接下来才是对夏尔的愤怒。虽然葛朗台对他收到的礼物很满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付出等额、甚至更多的金钱作为交换了——
考虑到去年夏尔在葡萄酒购买方面展示出来的手段,葛朗台不得不阴暗地想:说不定这小子就是故意的!欧也妮的迷恋肯定也是对方计划好的!
正因为如此,一贯对巴黎的兄弟漠不关心的葛朗台开始不着痕迹地从克吕旭公证人以及格拉珊先生那里套话,想要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双管齐下的方案,最好能在打消欧也妮想法的同时,让夏尔知难而退……
想娶欧也妮?谁都不可能!
然后,出乎意料之外地,葛朗台老爹震惊了。
“就算您不问,我也得告诉您——您那位兄弟,最近在巴黎可是出尽了风头!”克吕旭公证人这么告诉老箍桶匠,“还记得我上次和您说的,您的侄子去了英格兰吗?他已经回到了巴黎,而且据说是巴黎城里有名的拉菲特先生请他去的。”
葛朗台一向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之前听的时候完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乡下人!您就不能说得更容易明白些吗?”
“啧啧,”克吕旭公证人一边说一边摇头,完全没法子抑制语气中的嫉妒,“我不知道您的家产有多少,但大家公认,拉菲特家族经手的资金,至少也有好几千万法郎。”
“好几千万法郎?”
“没有更少,只有更多。”公证人肯定道。
葛朗台老爹被这话镇住了。如果他没算错的话,经过二三十年的积累,他的资产现在有一千来万法郎。而他侄儿,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做几千万法郎的生意……了?
公证人还以为他只是一时间接受不来,继续扔炸弹:“您侄儿拿到了这样的投资,就去英格兰观察了一番;最新的消息是,他的工厂都开起来了,听说就在埃佩尔纳和沙隆!要我说,您兄弟有这么个儿子,简直就是帮了大忙!”
“夏尔一定会赚钱?”葛朗台反问道。在保守这点上,他比纪尧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连公债都尽量不买太多,因为有风险。
“您知道纺织现在有多么挣钱吗?”公证人夸张地摊了摊手。“所有人都在说,三年一过,您侄儿就能挣到至少比本钱多两倍的金子,保准成巴黎城里的首富!”
不能不说,葛朗台被至少多两倍的金子真正地吸引了。他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今年投入一千万法郎,三年后就变成三千万法郎;平均每年挣六七百万法郎?
上帝!光想想就能飞起来了!
但葛朗台一贯小心谨慎。为了防止公证人听到的是道听途说的消息,他特意拜托了格拉珊先生在去巴黎时验证一下这件事。
“您不知道,巴黎葛朗台家最近可成了香饽饽!”回来之后,格拉珊先生这么告诉葛朗台,“我递了帖子,想去拜访,结果您兄弟和您侄子居然都不在家!往年时,他们可绝不会错过举办一个生日会!”
葛朗台对侄子的生日会一点兴趣也没有。“不在家?”
“听说正在外地办工厂,忙得没有时间回巴黎!”格拉珊先生酸溜溜地回答,对他吃了个闭门羹显然耿耿于怀。“而且我还听说,拉菲特先生也抽空去看了。您要知道,凡是一个拉菲特点头的生意,那必然是赚钱的啊!这定律几十年来从未改变!”
这时候,老箍桶匠已经了解了维克托的诸多头衔,也不再问下去了。但他不知道,克吕旭和格拉珊其实也都听说了夏尔在法兰西科学院的情形;但他们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自然也不会特意告诉他。
我们必须得说,克吕旭和格拉珊之所以敢告诉葛朗台这么多,完全是因为他们坚信,就算葛朗台知道,以他的脾性,绝不会离开索缪。再者说了,葛朗台一贯单干,从不与人搭伙。最后有一部分原因则是,两家明争暗斗这么些年,总怕对方在自己之前和葛朗台套好关系,在谋娶欧也妮这件事上抢占先机,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假使格拉珊和克吕旭知道,在知晓他们打听的消息之后,葛朗台的确改变了原先的主意———让夏尔有多远滚多远—一定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问现在葛朗台老爹的想法?
金子!金子!金子!
☆、第62章
当葛朗台老爹陷入对金子的狂想时,楼上夏尔也已经确定,葛朗台夫人生病的确是因为受了惊。这理由放在他身上就显得很扯淡,但放在一贯瘦小、胆子也很小的妇人身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但幸而病得不太严重。
原先书里的情节是,欧也妮把她的私房钱(基本都是长辈逢年过节给她的礼物)全数送给了堂弟、资助后者去远东闯荡;葛朗台发现以后大怒,把欧也妮禁了足、还不让她吃饭。这要饿死女儿的劲头把葛朗台夫人吓得够呛,最后因此一病不起直到去世。
而现在欧也妮只是有了个心上人而已。
没直接牵扯到葛朗台最爱的黄金,当然就没那么严重。欧也妮这次依旧被禁足,但最大的惩罚不过是不让她出门,平时都得待在楼上,不能再在客厅里坐着、打量过往行人了。
“没事儿,亲爱的伯母,”夏尔安慰瘦得更厉害的葛朗台夫人,心想他刚才看到的紧闭窗户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刚刚瞧见伯父了。看态度,这事儿还有转圜余地。”
说来说去,不就是金子吗?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当然,他只是答应劝和,并没显出自己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内情。
葛朗台夫人干枯的脸上瞬间发出了亮光。“您这么觉得?”她转了转眼睛,看到一边的欧也妮,“娜农上来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欧也妮当然也听见了楼梯上很重的脚步声。在他们叙旧的时间里,娜农显然做完了外面的活儿,上来帮夏尔收拾房间了。
“好的,妈妈。”她顺从地站起来,心想母亲大概想请堂弟帮忙,但她在场可能会尴尬。不管怎么说,为夏尔做什么她都乐意,为母亲也一样。
欧也妮都能察觉到这种意图,更何况夏尔?所以在前者离开之后,夏尔坐得直了些。“您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努力去做。”
这话打消了葛朗台夫人最后的顾虑。
她原来有些迟疑,但现在只轻轻拍了拍夏尔的手。她的手因为长期做针线而有些变形,岁月在上面留下了崎岖的沟壑;相比一贯养尊处优的夏尔,简直可以说是丑陋了。
“您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她说,语气有点儿颤巍巍,“您来自大都市,见得多,是吗?”
夏尔点了点头,轻柔地握住了那只露在被面外的手。
倚在床边的葛朗台夫人微微喘了口气。“所以,我想,您大概已经猜出来了?关于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夏尔这回没说话。
这就意味着默认。葛朗台夫人闭了闭眼睛,唇形像是想说“上帝”,但没发出声音来。“那您也并不喜欢欧也妮,是吗?您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这把夏尔想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想说他的确喜欢欧也妮——谁会讨厌一个只是喜欢你、悄悄照顾你、并不打扰你的人呢——但这种喜欢就像是哥哥对妹妹,而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
葛朗台夫人叹了口气,复而道:“这一方面让我心疼欧也妮,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可能也不错。如果真的……那就……”
夏尔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如果他也有意,这事搞不好就没法收拾了。葛朗台家会爆发一场空前激烈的战争,绝对地。
“虽然很冒昧,但我能请求您的一次帮助吗?”葛朗台夫人语速变快了些,似乎是因为听到了楼顶传来的响动,“想个法子,拒绝欧也妮。”她说着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仿佛下一秒就会难过得掉出泪来,“哦我竟然真的这么说了!欧也妮知道的话,会怎么想我呀!”
夏尔对这要求一点也不意外,只安抚地拍了拍葛朗台夫人的手。“我相信堂姐会理解的。您是为她好。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吧。”但解决方法是什么,就是他说了算了。
“您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葛朗台夫人眼眶泛红,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就是个典型的妇道人家,成长环境就和三从四德没区别。现下听见夏尔说交给他,她下意识就觉得,肯定能行。
夏尔眨了眨眼睛。他这是被发了一张彻头彻尾的好人卡?
这时已经快到晚饭时分。在把夏尔的房间安顿好之后,娜农就去做晚饭了。欧也妮在楼上陪母亲,只剩叔侄两人在阴暗的客厅里大眼瞪小眼。
葛朗台还在想事情,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思维齿轮拼命运转的痕迹,视线偶尔瞥过夏尔。夏尔知道对方肯定憋着许多话,也不着急。反正还有两天时间呢!
第二天是周末,同时也是欧也妮的二十三岁生日。
这可是索缪全城的大日子。对克吕旭家和格拉珊家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一度能进入葛朗台公馆的最佳时机。而对其他人来说,这两派谁占了上风才是他们关心的。
然而不管是去年还是今年,葛朗台老爹那个巴黎来的侄子都正好在索缪。
“正好?这绝对不是正好吧!”
“但我听说,这次可是葛朗台老爹亲自给侄儿开的门,说不定真的想把欧也妮嫁过去。”
“家产不知道,但那位侄少爷长得明显比庭长先生和格拉珊少爷招人喜欢啊!”
“你竟然怀疑巴黎葛朗台家的家产?连码头的运货工人都知道他们在为谁工作啊!”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索缪的流言风向变得很快,但这并不意味着克吕旭和格拉珊对这种一面倒的言论没有想法。但他们关心的只有一点:欧也妮喜欢夏尔没跑儿了,那葛朗台老爹的意思呢?后者的意见才是决定性的!
但夏尔这次也在,就意味着克吕旭和格拉珊会在礼物方面再跌一次跟头。夏尔今年去过南特——这可是个大港口——买的礼物充满了异域风情。那是个金质圆镜,背后一整片精雕细琢的纯金花纹在烛光下能闪瞎人眼。
相比之下,克吕旭和格拉珊的礼物就根本不需要花费力气去描述,简直就是垃圾。
如果说他们去年对此的反应是“葛朗台的侄子太蠢了竟然把钱往水里扔”,今年就变成了“夏尔就是乐意扔反正他有钱”。前者还有点居高临下的幸灾乐祸,后者完全是无奈了——
没钱,和别人拼什么存在感啊?葛朗台分分钟无视他们好吗?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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