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伯爵阁下 作者:司泽院蓝
第6节
本来拉罗什离波尔多就不远,再加上这么一句话,主仆两人的赶路速度大幅上升。越过多尔多涅河和加隆河之后,夏尔踏上了波尔多有名的沙土地。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种土壤排水透气性能良好,非常适合葡萄生长,从先天环境就确定了波尔多葡萄酒的领先地位。
好地才有好葡萄,这是公认的真理。要知道,波尔多产区不仅包括波尔多,还代表着一大片位于加隆河左岸的葡萄园。而从名字就能看出,它是这个区域里的佼佼者。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葡萄酒的级别。
通常情况下,葡萄酒是这么酿造的:采摘,挑选,洗净,发酵。最后一个环节最重要,因为发酵方法、时间以及温度等都会对酒的风味产生很大的影响。
普通餐酒,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发酵,再滗酒,就可以出售了。而如果在之后加上陈酿环节,时间少说得延长两年。在陈酿时,每隔三个月品尝一次酒的口味,挑出最好的进行十年、甚至二十年的陈酿。最终成品就是顶尖的货色,通常出现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
好年份有好天气,好庄园出好葡萄,好挑选加好酿造,这样加起来就是所谓的年份极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拉菲1982。
很明显,大多数葡萄酒都属于普通餐酒,而最好的那些则是专供国内国外的社会上层人士。葛朗台家需要的一万五千桶葡萄酒就是最普通的那种,而有拉菲、拉图、布内尔木桐这样的名庄领跑,波尔多地区出产的葡萄酒品级普遍比较高。
所以安托万才想不明白,自家小少爷跑到波尔多来做什么。根本没必要买更好的酒嘛,而且还更贵!虽然他这么腹诽,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去给夏尔找落脚的地方了。
论与巴黎的地理距离,波尔多比索缪更远;但波尔多的葡萄酒是如此出名,以至于达官贵人都喜欢到波尔多来实地品尝,连外国大使都访问过这个地方。夏尔没在像索缪时一样遭到围观,但依旧受人欢迎。
安托万本以为,葛朗台家在波尔多没什么熟人,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们本计划先在旅馆住几天,但第二天就有个波伊雅克村的信差找上门。他给夏尔带来了一封署名为勒梅尔夫人的信件,里头热情邀请夏尔去拉菲古堡做客——
不说安托万差点瞪出来的眼珠子,夏尔也大为惊诧。他计划的切入点是米隆古堡——在拉菲古堡边上,但无论占地面积还是葡萄酒质量都比拉菲低至少三个档次(这个几十万法郎肯定能搞定,所以他才说买个酒庄)——但一来就上拉菲?难道他终于有主角光环了?
☆、第 23 章
其实,勒梅尔夫人已经在信里暗示了原因。她之所以邀请夏尔去拉菲古堡,是因为她丈夫范勒伯格先生。
夏尔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因为范勒伯格先生是拿破仑时期有名的谷物商人和武器供应商;他和阿尔丰斯的父亲——老康庞先生——有过合作关系,所以夏尔才听说过。
显而易见,这又是一位借由不稳的时局而上位的商人。人人都知道,范勒伯格先生发家所依靠的,也是军队——这是时局所造就的最大客户,没有其他事情或者人可以比拟。
说实话,当年葛朗台也趁机大捞了一笔——包括七八十公顷的葡萄园,上百公顷草场,还有几条直达他产业的大路;他也做过夏尔现在正在做的事,为军队提供葡萄酒,只不过数量远远不及。这些事情给他带来的好处远远不止当年省下的购买费用;那些不定产到现在依旧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所以,借着和范勒伯格先生到老康庞先生到阿尔丰斯到夏尔的关系,勒梅尔夫人提出邀请,也算合情合理。就算仅仅作为地主,招待远道而来的巴黎客人,也是无可指摘的。不过,就连夏尔都不得不承认,这关系实在有点儿远;而信里的语气相对来说,有种不匹配的殷勤。
夏尔不知道她的具体意图。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夫人对巴黎的消息一定很灵通,然后现在希望结交他。因为范勒伯格先生就在巴黎,今年才买下拉菲古堡,勒梅尔夫人也刚到波尔多没多久。
至于这庄园为什么归在勒梅尔夫人名下,也有原因。范勒伯格先生的原配妻子早年去世,天主教又不倡导二婚;再加上敏感的时局,虽然膝下有个儿子,但两人并未正式步入教堂。换句话来说,这关系不那么合法,勒梅尔夫人在巴黎就不可能过得太舒心;呆在波尔多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能避免和很多熟或者不熟的人照面,被笑里藏刀的概率就大大降低。
能买下拉菲古堡,范勒伯格先生的财力可想而知。所以夏尔在大致了解过情况后,欣然答应了——
开玩笑,这么好的机会!他去了也就是多个朋友,也不影响他想买下米隆古堡的意图;不去,还显得他自命清高。而且根本没有拒绝理由——
没错,从私心里说,夏尔当然更希望能买下拉菲古堡。但以他现在的实力,只能想想。这也不算大罪过,毕竟人都是往高处走的,而且俗话也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吧?
这时候我们必须再提一句,上好的葡萄酒对葡萄树的树龄是有严格要求的;通常只采用至少要有二十年树龄或者以上的葡萄树结出的果实,而拉菲的标准是四十年左右。所以,想要好葡萄园,除了买现成的,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夏尔现在就开始种葡萄树,等到六十岁时才有第一批合格的葡萄;再加上陈酿时间,至少二十年……最早八十岁才能喝到第一桶好酒,这合适吗?
夏尔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清掉家里的债务,当然没这个耐心。而论来钱快,这时候最吸金的买卖当然不在国内,而在印度、非洲、美洲——淘金,种烟草,或者贩卖人口。尤其是最后一项,接近无本万利。
这些夏尔都知道。只是相对于这些行当来说,他宁愿继续做自家的葡萄酒生意。他想挣钱,这没错;但这并不以他的良知为代价。
话题扯远了,继续来说拉菲古堡。夏尔让信差把回信捎回去后,安托万就开始整理行李。等一切都整理好,勒梅尔夫人的回信又来了,表示房间已经收拾好、就等着他来城堡小住;她同时还慷慨地暗示,想住多久都可以。
夏尔没有被害妄想症,但他越来越觉得对方实在热情过度,一副恨不得让他赶紧过去的样子。但这时候叫他说出个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能去了再说。反正勒梅尔夫人不可能把他杀人灭口,对吧?
这话没错。勒梅尔夫人体态婀娜,笑容甜蜜,看起来完全没有威胁。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她保养不错,身形娇小,说话细声细气,任何一个巴黎男人都会对她这样的女人心生怜惜。
夏尔应对这种贵妇人得心应手,不几天就混熟了。但出乎他意料之外,除了天气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勒梅尔夫人从不和他提任何事情,无论是葡萄酒还是公爵。实际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在一个十二岁的乖巧男孩——尤米加·范勒伯格,她的独子——身上。
一方面,这让夏尔住得比想象中的舒适,毕竟不需要从他的正事里分出心神来照看这头;另一方面,这又让夏尔疑惑:如果只是这样,那对方何必一定要让他住进来呢?
这问题暂时没有结果,所以夏尔把它延后,先考虑葡萄酒的事情。
照他的想法,买下能年产一万五千桶酒的庄园有些扯淡(现在葡萄的单位产量普遍不高,一百公顷土地结出的葡萄能酿出一千桶酒已经算丰收),但至少能缓解部分压力。
当然,从长远来说是这样;从目前的情况来说,他想买一座庄园,只是想让人们以为,葛朗台家财力富余,根本不缺钱花。
这听起来好像是打肿脸充胖子,但奈何债权人就吃这套。当他们认为你很有钱的时候,就算债券到期,也只会想着继续借给你利滚利;而当他们认为你即将破产,对不起,你还是提前连本带利地还钱吧!
为了买酒,保险起见,夏尔必须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凑齐至少二百二十五万法郎(酒价按平均的一桶一百五十法郎算)。按最好的情况来算,债券延期,再扣掉利息,还有一百万法郎左右的现金缺口。顶着这种压力,他现在还得让众人相信,他马上要花五十万法郎买一座酒庄,难度可想而知。
但不管多难,事情总要做。夏尔认识了隔壁的米隆先生以后,尽心尽力,就是希望在这位老先生心里,他是个可靠青年。因为虽然米隆先生的葡萄种得一般,但性格有些古板,想让老先生同意转手庄园可不容易。所幸他一直都很讨长辈喜欢,很快就得到了随时拜访米隆城堡的许可。
这一天下午,夏尔和米隆先生坐在露天庭院里喝茶。这是米隆先生乡间生活的必修课,他时不时拜访一下,听老人回忆过去(大都是波尔多的庄园变迁史),偶尔补充点巴黎生活给老人逗趣儿。这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他正好不太缺。
老先生活了那么大岁数,当然知道这对年轻人来说很无聊。“就算在本地区,能听我把话说完的年轻人也不多了。”在絮絮叨叨地说完当年塞居尔家族经营拉菲古堡时的盛景后,他这么感叹道,“您简直不像个巴黎人!我这话可绝没有贬低的意思!”
米隆庄园的葡萄地和拉菲庄园的紧挨在一块儿,夏尔正望着那条交界线出神,心想米隆为什么种不出拉菲那样的好葡萄——地明明差不多,不是吗?这会儿米隆先生感叹了下,他回神接道:“这是您太夸奖我了。”
米隆先生从他的单片眼镜下打量了一眼夏尔,仿佛看出了夏尔在想什么。“我年纪大了,葡萄能种几年是几年。毕竟我爱这块土地,我愿意为此奉献毕生的……”他抬眼望过去,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注意到了别的事情:“又有人来了……最近勒梅尔夫人的客人真多,不是吗?”
夏尔闻言,也看了过去,发现这话说得没错——有两个男人正沿着一排葡萄树散步。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看到脸部轮廓。其中一人拿着手杖,夏尔确信他从未见过;另一个戴着一顶小圆硬礼帽,感觉莫名眼熟……
夏尔只愣了半秒,一个人名就不依不饶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还随着一个惯常的、好似哪里有深意的笑容一起。
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找个可靠的投资人;但这条未免太大了吧?而且话说回来,咬钩的人搞不好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第一章提示的,主角精明,但不至于为了钱丧心病狂——真那样他哪里会干种植业!弄点枪,弄条船,非洲抓,北美卖,分分钟成暴发户的节奏= =但这钱可烫手,拿不了
☆、第 24 章
沿着葡萄地边缘散步的两人,其中一个正是维克托。他一贯是个大忙人,这时候出现在波尔多当然是有正事。
不久之前,范勒博格先生希望维克托找一个可靠、最好在国内没有利害关系的人选帮忙管理葡萄园(毕竟勒梅尔夫人不擅长这个),维克托就向他推荐了一位斯科特先生。最近维克托抽出了时间,就来帮范勒博格先生巡视新买的地产,确保一切都在轨道上——
凡是拉菲特经手的投资都会挣大钱,这话含金量十成十;维克托绝不会让他的任何一个委托人以为,他是个只有虚名的投机商人。
不用说,另一个就是塞缪尔·斯科特爵士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担任着范勒博格先生的代理人一职,今天上午刚抵达拉菲古堡,只比维克托早了小半天。夏尔一大早就出门考察葡萄地了,完全没碰上,不认识是自然的。
“……正如您所看到的,葡萄已经摘完了。范勒博格先生听从我们的建议,买下庄园的时候把工人一起买下;现在他们中的一部分在酒窖里忙着,另一部分则在翻松、整理土地,为来年的收成做准备。”
对维克托,塞缪尔毕恭毕敬。他来之前就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庄园的资料,又趁着维克托没到的几个小时实地考察了一下,这时候还算应对自如。
看维克托没立刻表态,他又补充了一句:“今年收成不错,够格长年陈酿的酒一定不少。”
维克托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不远的地方——那里的葡萄枝桠微微摇晃,还有一些铁制农具和干燥泥土摩擦而发出的声音隐隐传来。就算看不到也能猜到,那就是塞缪尔说的工人正在工作。
“那就照你说的做。”他回答道,重新把目光收回来,“无论如何,范勒博格先生的意思是,不该省的就不要省。”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该花时间花时间,该烧钱烧钱,牌子绝不能砸!
“我明白,先生。”塞缪尔觉得这完全合理。定位准确,出手大方,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有出路嘛!“您要继续往远处走走,还是折回庄园、看看酒窖?”
拉菲古堡的葡萄地足有百来公顷,光靠两条腿得走断了。考虑到他这次会在波尔多逗留一段时间,维克托并不那么着急。“不要紧,”他说,“你也刚到,等把事情弄清楚以后再继续。”在过度明媚的阳光下走了一圈,他觉得有点热,顺手把礼帽推斜再正回去。
这只是个小动作,但塞缪尔察言观色,觉得是时候提出回去休息了。“我完全明白。既然如此,您准备尝尝地下室里的那些佳酿吗?虽然它们还没到运出来的时间,但我相信,您精妙的判断一定会让它们更为增色。”
这话倒不完全是奉承。葡萄酒陈酿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人工品评。越高明的品酒家拥有越挑剔的味觉;能完成这种挑战的葡萄酒必然是佳品。而作为在巴黎上流社会中呼风唤雨的人物,维克托显然喝过不少极品好酒,对此深有体会。
喝酒绝不是什么苦差事,维克托本来肯定一口答应。但在他摆弄帽子的过程中,视线略微错了错,就远远地看见另一边高大的榉木下坐着两个人。他凝神分辨了几秒,唇角就扬起了笑意。“现在就不必了,等晚上吧。”他语调微微上扬,“加一个人品,岂不是更好?”
就和夏尔不认识塞缪尔一样,塞缪尔也对夏尔一无所知。维克托动作自然,他只当对方往隔壁葡萄园看了两眼。但这并不影响他猜出维克托说的人是谁——他知道勒梅尔夫人还有一位巴黎来的客人,只是还没见过。
“您说的是那位小少爷吗?”他若有所思,因为想到了最近风靡巴黎城的那些流言,“想必这位年轻的先生肯定不吝于对我们表现出一次好意。”毕竟勒梅尔夫人成功邀请了夏尔,而夏尔也在这里住下了,不是吗?
如果塞缪尔这时候仔细端详维克托,就会知道,这件事看着是勒梅尔夫人的好意,本质原因却是维克托——
作为一个精通打扮和言语技巧的女人,勒梅尔夫人可能没有多少经营天赋。但她拥有一双足够明亮的眼睛,以及善于从只言片语、一颦一笑中揣摩别人心意的本事。自家丈夫好不容易请动维克托出马,庄园地契上写的还是她的名字,她当然希望维克托能更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如何让维克托保持愉快心情就成了一项大事。
实话说,这么想的人不少,但成功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生赢家,维克托该有的都有了,别人根本拿不出足够令他多看一眼的价码;让他当国王,他还嫌麻烦呢!
但我们亲爱的勒梅尔夫人,发挥了她作为女人的优势。作为一个比较玻璃心、又容易躺枪的对象,她向来十分关心别人背后说什么——自己不名正言顺的婚姻和独子不是婚生子这两件事,让她心塞得要命。
要知道,上流社会的私生活一向混乱,谁谁私底下是谁谁的相好这种事,简直层出不穷。所以,如果勒梅尔夫人自己不在意,她那点事情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没什么好介怀的。但正因为她介意,结果就真的知道了一条足够劲爆的小道消息——
维克托对男人的兴趣胜于对女人!
既然是小道消息,也就是没有证据。维克托平时那眼高于顶的劲头太招人注意,足够掩盖这点。况且他有过几任情妇,各个好聚好散,没听说里头有男人,所以还真没多少人相信。
可在维克托对葛朗台家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敏锐的勒梅尔夫人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维克托之前对纪尧姆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什么时候关系好到愿意屈尊参加纪尧姆儿子的成年礼了?不可能是因为和奥尔良公爵的合作关系而去的,两边的交情还没到必须互相捧场的份儿上。
觉得维克托有可能看上了夏尔,这才是勒梅尔夫人殷勤邀请夏尔来做客的真相。反正她又没把夏尔下了药打包送到维克托床上,只是蓄意制造了个见面机会而已。猜对自然好,猜错也没后果——她还能结交巴黎城里风头正劲的青年,和有崛起希望的家族拉拉关系,根本有百利而无一害嘛!
这如意算盘隐藏得不错,反正夏尔到认出维克托时才隐约发现。但他没听过那流言,只察觉了个大概。在傍晚回去时,他看到客厅里多出来一尊大佛一点不惊讶,也不担心。
维克托手段确实厉害,但他又没故意招惹对方,有什么可怕的?
所以夏尔主动和维克托打了个招呼,风度从容。只是握手时,他察觉到对方微微发热的掌心,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皱了皱眉。
在人人追捧的环境里呆久了,维克托确实更稀罕这样的人。尤其是像夏尔,不是装出来的大方镇定,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动声色;之前只是种第六感,在知道夏尔这几个月都在做什么以后,这感觉就愈发明显了。“亲爱的夏尔,”他转动着手里的水晶酒杯笑道,“两个多月不见,你在外省玩得很尽兴嘛!”
这可是大实话。六月中下旬夏尔生日,而现在已经九月初了。只是夏尔听不得这种句型——总感觉维克托在说他乐不思蜀——是他想太多吗?“外省风物有别巴黎,”他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我长到这个岁数,竟然从未见过。”
维克托玩味地笑了一下。有意思,夏尔这是在变相承认他乐不思蜀?“我在路上时听说,纪尧姆已经在从马赛回巴黎的路上了。我以为你也差不多……”他多看了夏尔一眼,“但看起来你没这个意思?”
夏尔心里咯噔一跳。纪尧姆确实已经开始返回了,但这件事维克托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这个人一直在关注他和他爹的行程?
想到这个可能,夏尔感觉顿时就不好了。不管他们做什么,背后总有双眼睛盯着的感觉肯定不太好。
如果他知道,盯着的眼睛还不止一双,感觉肯定更不好。
不过夏尔现在不知道,所以全部心神都专注在如何应对维克托上了。“父亲事情很多,这次假期对他来说已经很长了。”他略有惋惜。言外之意,纪尧姆本就该回去了,和他这样的没法比。
“哦?”维克托微微拖长音。表情语气滴水不漏,装小白兔太得心应手了吗?“这倒是实话。”他沿着夏尔的话尾说了下去,没有反驳,因为他更想知道别的事。“我一来这里,就听说你又去米隆古堡了。”
这事夏尔就没指望瞒住。“的确,”他承认,“我得说,米隆先生的老故事真的把我迷住了。”
这话可以理解出好几个意思,维克托眯了眯眼。“我以为迷住你的大概是葡萄?毕竟,你我都知道,一万五千桶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简短两句,正中要害,但夏尔已经不想为维克托感到惊诧了——
包括纪尧姆,两人统一口径,一直对外宣称一万多桶,维克托打哪儿知道的确切数字?就算是公爵阁下,也不会无缘无故告诉维克托这个吧?
所以,他到底哪里值得维克托这么惦记着?说出来,他改还不行嘛!
第25章
还好,虽然单独和维克托相处的时候夏尔总觉得对方哪里不对,但在人前时,维克托又成了高冷画风,符合人们对他的一贯印象。
这人前就是晚餐桌上的勒梅尔夫人和塞缪尔。本来还有个尤米加,但男孩几天前回巴黎上学了。少了一个孩子、多了两个大人,能谈的话题瞬间就多了起来。
勒梅尔夫人非常欢迎这两位先生的到来。因为早就接到了消息,她让人准备了丰盛精美的食物,几乎可以媲美巴黎最高级的沙龙;亲自去酒窖里拿了一瓶1795年的红酒,还表示了歉意:“这酒不是顶好的,但我想大家都能体谅吧?”
1795年是个出极品酒的年份。但是拉菲酒庄在最近二十多年里产权几易其主,留下的好酒本就不多;再加上前几任主人或喝或送,剩下的就更少了。所以她的意思就是,这不是最好的1795,请维克托不要介意。
这是夏尔自己的脑内翻译。虽然勒梅尔夫人说的是大家,但他还没天真到以为,他和维克托是一个等级上的。至于坐在斜对面、据说是维克托朋友的塞缪尔,看这人对维克托的态度就知道,地位根本不可能比维克托高!
想是这么想,口头上还是要表示一下的。维克托对此只点了点头,夏尔就接了上去。“您真是太客气了,”他侧头向勒梅尔夫人说,“我还没感谢您这些天对我的周到照顾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周到听起来比别的音要重一些。
虽然自认没有做得多过火,但勒梅尔夫人存了别的心,听这句话就不免有些心虚。她一直以为夏尔是个小少爷,家教良好、礼貌乖巧,被维克托看上完全是因为年轻潇洒。但现在,也许奥尔良公爵选择他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不是她多心吧?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您务必开口,亲爱的夫人。”夏尔对她有点僵掉的脸色毫无所觉似的,继续往下说:“虽然我很怀疑,这么说是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堪称真诚,栗色眼睛还专注地凝视着勒梅尔夫人,带着惯常的笑意。通常情况下,女人被一个英俊青年这么看着都该脸红;但不知道为什么,勒梅尔夫人只觉得背后突然一股凉气窜了上来。“您这才是客气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仪态不露出破绽,“您自己送上门来,我可就不客气了——您介意多喝几杯吗?我是说,在酒窖里?”
夏尔一听就明白要做什么。他觉得这件事维克托肯定也有份儿,但这并不能影响他的决定。“能得到夫人这样的信任,我深感荣幸;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推辞呢?”
信任听起来也怪怪的……勒梅尔夫人干笑一声,谢过以后就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他们俩之前就在说话,塞缪尔本没当回事;等听到这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屏住了气——
向夏尔提出邀请本该是他的工作,但他是范勒博格先生的代理人这件事双方协议保密,所以他在回到庄园以后就立刻和勒梅尔夫人通气,让后者说这话。照他们的预想,夏尔不会拒绝,因为夏尔没有拒绝的理由。
现在,事情也如他们料想一样的发展了。夏尔点头爽快,一点异常也没有……但他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至于维克托,他把三人各自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什么也没有说。
亮爪子也亮得这么含蓄吗?但考虑到实力对比,的确是最适合的尺度。还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再想到纪尧姆这时候回巴黎可能有的影响,维克托微微绽出了一个微笑。
这么一来,没有人的心思在大餐上。安安静静地吃了小半个小时,勒梅尔夫人看着三人陆续放下刀叉,就率先站起了身,带他们去地下酒窖。
拉菲酒庄的酒窖非常大,第一次来的人都会叹为观止。
大肚酒桶都是橡木手工制作的,身上套着四个紧紧的黑铁箍,桶盖上刻着五箭圆形标志;装满初发酵的葡萄汁以后,它们就被一只只横着摆放在木架上,保持一定的倾斜角度。架子下方的空间是促进空气流通用的,这样能更好地控制酒窖内部的温度,得出想要的佳品。
而边上的房间里则是酒瓶架子,琳琅满目,包装各异。因为对保存中的酒来说,能不动的时候最好不动,所以好些瓶身上都积下了年深日久的灰尘。
无论是蒙了灰的酒桶还是酒瓶,亦或者是弯曲的汲酒器和滗酒器,都规规整整,保持着它们的最佳状态。夏尔对此早有预料。拉菲素来以量多质优闻名,要同时做到这两点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和细节。
虽然,这时候拉菲的酒窖没有环道也没有立柱,光线只能靠蜡烛,照得边上土壁的颜色成了一种黯淡的暗橘黄色,比他记忆中未来进过的那个小了许多也简陋了许多;但以同期水平对比,拉菲还是最精益求精的那个。
如何成功的法则,历经岁月沉淀、朝代更迭,却从未改变。
“……别看这么多木桶,每年都还要换新的。”勒梅尔夫人的声音轻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黯淡的环境的缘故。“这也是笔不能省的开支。”
“您说得没错,夫人。”塞缪尔立刻表示了他的赞同。新长成的橡木能赋予葡萄酒一种类似可可的香气,比较微妙,所以感觉因人而异。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但少了这种香气,酒就不是好酒了。
维克托难得正面同意了一次。“我现在已经闻到那种心醉的香气了。”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您真的不是在吊我们胃口?您都说了这么多,难道我们还不能一尝究竟吗?”
勒梅尔夫人吃吃一笑。“想看您着急一次可真不容易,”她说,略带揶揄口气,“这说出去的话,可就是我的荣耀。”虽然话这么说,她还是吩咐了跟在一边的仆人,去给他们拿点正在陈酿的酒来品。
这时代,凡是家里有点地位或者资本的,人人都是品尝葡萄酒的行家;更别说在场的几个。就算夏尔换了个身体,也足以凭借着记忆中未来的历史积累搞定这件事。因为酒本身不错,他只随意地提了几个小细节,却足够一针见血。
因为原主的技能全点在了吃喝玩乐上,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勒梅尔夫人总算忘记了之前在餐桌上的那种寒气,笑容满面地谢了他,准备再去拿几瓶酒。塞缪尔自告奋勇,要帮她一起找,毕竟窖藏实在太多。
两人这么一走,唯一的仆人要给他们举烛台,也离开了。
夏尔看了看酒窖两边台座上的蜡烛。勒梅尔夫人邀请他的原因里有些不能启口,现在也是吗?
“总算只剩我们了。”维克托说。
他声音不大,还懒洋洋的,但夏尔没忍住瞥了他一眼。好嘛,人一走,又病发了!
维克托可不知道夏尔在心里这么吐槽他。他把手里的水晶杯随意地搁在一边,人也靠上了墙,丝毫不介意这么做可能有土灰弄脏他的名牌手工定制外套。“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纪尧姆回巴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还掉你们的那些债务吧?”
夏尔没说话。维克托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实话,但他不行——他还没到那种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反驳的程度。既然如此,不如听维克托把话说完,他再考虑对策。但作为回应,他也把酒杯搁在台上,表示洗耳恭听。
维克托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但光线太暗,这并不明显。“但我猜,无论纪尧姆开始说什么,最后他都只需要偿还那些到期债券的利息而已。因为那些人不知底细,再加上你们最近风头盛,肯定不会让你们立刻还。”
夏尔注视着维克托,做了个请的手势。
烛光衬着夏尔俊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人前总是笑容可掬),维克托有点心痒。他暂时压下了这种感觉,保持和之前一样的语速,把话说完。
“还远远不止这样。如果纪尧姆和你都显得成竹在胸,那些人肯定会争先恐后地对你们示好。至于方式,也可以预料——利益结成的关系最可靠,不是吗?不用你们开口,他们自己就会提出来降息之类的方法,更有可能是追加投资。”
“如果我没算错,葛朗台家的资金缺口在一百万法郎左右。这让一个人拿是个大数目,但分散开来就容易多了,毕竟想爬上去的人从来不少。以纪尧姆在巴黎商界的良好信誉,这事没什么难度。”
“只要你们在十月之前筹到这笔钱,那一万五千桶酒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有钱怎么可能买不到酒呢?谁不喜欢金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维克托笑了一声。是他惯常的笑法——猛一看没问题,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其中隐藏的不屑。
夸大一点,直白一点,这意思就是:愚蠢的人类!
但他话还没说完。
“最后,年底时公爵的定金到账,在交付第一次之后还会付清全部款项。这些全是现钱,足质足量的金币。只要你们收来的葡萄酒价格合适,连本带利地还掉债务是肯定的。不过在收价方面,我倾向于相信你已经为此做好准备了。”
夏尔依旧没说话,因为这确实是他的计划。
他对他能瞒过大部分人有自信,但一个只见过他几次的人却能准确地和盘托出!就差一点细节,但如果对方惦记着,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
“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维克托说,拖长的尾音在相对密闭而阴暗的空间里产生了些微低沉的共振。
夏尔很想反问维克托,戳穿这个到底有什么好处。他当然不以为维克托准备从中作梗,因为那维克托就没必要和他说这么清楚;但一百万对维克托这样的大投资人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大家心照不宣不就完了?难道维克托就是要显示自己的头脑吗?也没听说维克托有这种爱好啊……
可等夏尔再次对上维克托的眼睛时,却发现对方深褐色的虹膜几乎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是因为背光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烛火微微一闪而过的流光映在那双眼里,却像是即将脱笼而出的野兽,势在必得。
第26章
这谈话很短暂,但影响很明显——至少在后面的品酒时间里,夏尔颇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勒梅尔夫人和塞缪尔都没看出来。
维克托猜出了他的计划,这当然和计划本身没有关系。关键在于维克托,这家伙太过位高权重——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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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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