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若成欢上下册 作者:尘色
第10节
凤殇低低一笑:「罢了,他尚且愿意置小柳不顾,朕又何必替他怜惜。你退下吧,记得别怠慢了朕那位『哥哥』。」
「是,属下告退。」梁上的声音虽有迟疑,却还是利索地退下了。
凤殇一人在殿中,没再点起蜡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是睡是醒,一直到天明。
珞王忌日,天子亲自前往祭祀,那兄弟情深自然被有心之人一再渲染,暗中流言,却也有说他惺惺作态,故作有情,凤殇只当听不见。
忌日之後,宫中诸事安排妥当,便在第二天清早天未亮时,就带著人匆匆地上路了。
醉若成欢 第十六章
半月後。
宴州府气候算不上好,只因离凤临不过半日路程,多年以来商旅往来,倒也算得上繁华。凤殇一行人赶到了城外,换过马车进了城,天色已暗,城中热闹依旧,遣人去找落脚的客栈,没想到一连问了几家,竟都已经客满。
眼看只剩下最後一家,如果还是客满,众人便真的无处可去了,眠夏也不禁有点紧张了起来。所幸派去的人笑著回来报,还有三间上房,凤殇自然独占一间,其它人私下分配,也就足够了。
一众人退下去打点车马住宿,凤殇带著眠夏、照炉走进店中。
大堂中用餐的客人不少,三人一进门,便马上有小二迎了上来,一边把三人引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一边笑著问:「客官要点什麽菜呢?」
眠夏看了凤殇一眼,站了起来,拉著小二走到一边去点菜,留下凤殇和照炉两人,凤殇下意识地往店里打量,不一会,便怔在了那儿。
角落里一人满面尘色,一边就著桌上的小菜自斟自饮,甚是沈醉,却正是毓臻。
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凤殇一手抢过照炉刚用茶水洗净的杯子,不管照炉的惊讶,站了起来,悠哉地走了过去,把杯子往毓臻桌子上一搁:「兄台,赏杯酒吧!」
毓臻猛一抬头,看见眼前凤殇的笑脸,便整个人呆在了当场,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凤殇依旧一脸笑意,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那麽在下就不客气了。」说著,便自动地接过毓臻手中还提著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酒。
「皇……上?」毓臻这才硬生生地挤出声音来。
凤殇脸色似乎微微一沈,瞬间便又笑得灿烂,凑了过去,轻声道:「真没想到会遇上静王啊,原来静王私事的方向,跟朕要去的方向一样啊,早知如此,静王便该与朕同行才是。」
毓臻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勉强一笑,同样压低了声音:「你怎麽只有一个人?」
「不是一个,他们都在那边,是朕看到静王高兴,先来打声招呼。」
听凤殇说话始终带著一丝令人难堪的语气,毓臻也不禁皱了皱眉:「瑾,你……」
「舒少爷。」凤殇笑著打断他的话,见毓臻有点愕然地看著自己,便又补充,「朕微服时用的姓。」
毓臻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恍惚想起,凤殇那天抓破自己的脸时说过,「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总希望他只是一时生气,现在才发现,他的话都是当真的。
「两位客官原来是相识啊!」正当两人各自沈默,一个声音笑著响起,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店中的小二。
凤殇微一蹙眉,冷声问:「什麽事?」
小二怯了一下,依旧笑道:「是这样的,因为这两天是花灯节,客人比较多,如果您二位是相识,不妨同桌……把其中一张桌子让给别的客人。」
毓臻正要发话责备,凤殇却已经笑了起来:「有何不可?」回头看向毓臻,「如何?」
毓臻见他脸上笑意盈然,眼中却没有一分笑意,心中一揪,点了点头,那小二便连声称谢地将他桌子上的东西都搬到凤殇那一桌去了。
回头听到凤殇笑咪咪地问那小二:「花灯节好玩麽?」
那小二顿时来了精神:「当然好!这可是咱们宴州城最重要的节日啊,等再晚一点,外面就会热闹起来,特别是未婚的少年男女,会趁著这一天向自己心仪的对象送上花灯,以表达心意呢!」
凤殇连连点头:「听起来倒是个热闹的节日,只可惜我已成亲了。」
「这样啊……」小二有点可惜地看著凤殇的脸,「即使成了亲,客官也可以去凑凑热闹啊,节日嘛,就是图个开心。」
「那是那是。」凤殇笑著应了。
毓臻在一旁看著,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凤殇眼中已经有点索然了。
本该二十日的路程,却半月赶到,众人都隐约知道凤殇赶路为的就是毓臻,吃饭时见毓臻在,也并不十分奇怪,因为便服,免去了种种礼仪,只是一顿饭却吃得有点无味。
吃过晚饭,各自散去,凤殇吩咐过眠夏打点细软,才信步走去找毓臻。
毓臻却不在房间里,凤殇在门口站了半晌,又慢慢地下了楼,见刚才跟自己介绍花灯节的那小二正在打扫,便拉过他问:「可有见著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位公子?」
那小二连忙笑著哈腰,一边道:「好像是出去了呢,大概是晚上闲来无事,去看花灯了吧。客官要是无事,也不妨去看看,真的挺热闹的。」
「这样啊……」凤殇低喃著,微微一笑,「他倒是该去,这年纪,也该想家室了。」说著,丢了一块碎银给那小二,慢吞吞地走出店去。
一路上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两旁花灯透著玉白,一路连绵,极是动人。
凤殇站了一阵,便沿著大街踱了过去。
随著涌动狂欢的人流向前走,偶尔见华灯之下树阴暗处,含羞的少年男女递出去一盏月白花灯,精致至极,随後便或是狂喜,或是黯然。无论衣著华美破旧,不过如此,便似世间情事,管你富贵贫贱,总逃不出个中牢笼。
越往前走,越是热闹,他的心情却反而渐渐平淡了下来。
凤殇停在穿城而过的河边,看见一处拱桥边上,三三两两地站著些十来岁的少女,一边嬉笑著一边将荷叶迭成篷船,撒入少许花瓣,再小心放进小半截点燃的蜡烛,放入河中,合手祈祷,在烛光中煞是动人。
凤殇站著看了很久,见离拱桥最近的两个少女时而低声密语,又高声嘻笑,不禁好奇,走了过去,刚好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又放下一只篷船,便指著问:「这是什麽?」
两个少女被陌生人的搭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夜色之中站著一个锦衣少年,绝色容颜,忍不住羞红了脸。
好半晌,稍微胆大的那个才答道:「公子恐怕是外来人吧?这是我们宴州城的习俗,花灯节时,将心愿写在荷叶上,亲自折成篷船,撒下鲜嫩花瓣,点上蜡烛,默念记挂之人的名字,诚心祈祷,就能心想事成。」
「是说心上人麽?」凤殇喃喃重复少女的话,随意地问。
少女脸上更是烧红,再看凤殇眼神,却只是一片纯净,知道他不是调笑,便细声道:「到现在,大家祈祷的,无非是心上人幸福安康,倾心於己,或是外地游子早日归来,说是心上人……也不为过。」
凤殇安静地听著,过了一阵,那两少女小心地看著他,见他不说话,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好奇,那胆大的便笑著问:「公子可是想起心上人了?」
凤殇一愣,抬起头来,半晌垂眼一笑,温润乖巧,看得两个少女一阵心悸。
「公子也可以来迭荷叶船啊,很简单的,也很灵的哦!」
凤殇又是一愣:「外来人也可以麽?」
「可以可以!来,这个给你。」少女递给他一片平整的荷叶,一边自己也拿起一片,「先想好,你要求什麽,是求她平安呢,还是求她倾心自己,还是别的……」
凤殇沈默了一阵,看那两个少女:「那你们呢?」
两个少女对望一眼,都笑红了脸,其中一个指著另一个说:「她啊,巴望著她的阿亮哥快点回来呢!」
另一个不服气了,笑著打闹道:「你自己还不是希望你表哥早日把你娶过门麽?」
「找死啊你……」
……
凤殇站在一旁,看著两人打闹,清冷的眼中也慢慢地浮起了一抹温润的浅笑,到最後终於抵不住了,捂著嘴笑出声来。
那两个少女停了下来,看著他,其中一人羡慕地道:「你笑得真好看,被你喜欢的那位姑娘真是幸福……」
凤殇怔了怔,浅淡一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女们见他的模样,只当他是单相思,眼中可惜,却不敢出声安慰,一个人笑著递来一枝小竹签:「来吧,把祝愿划下来,我们开始迭啦!」
凤殇点点头,凑近过去,趁著月色,看著少女灵巧地迭起船来,看了一阵,他也半蹲了下去,就著岸边依样迭了起来。
「啊,你那样不行的,要压好,不然一会松开的……这边,对,压一下,再迭。啊,不要太用力了,这是荷叶啊……啊!你看!」
少女一声惨叫,凤殇手中的荷叶顺著纹理裂成两半,他无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失败品,又看著少女手中逐渐成型的小船,不禁有点沮丧了。
少女见他微微抿著唇,一脸乖巧,越是觉得亲近,顽皮地拍拍他的头:「乖,下一次就会迭……」
话没说完,见凤殇猛地抬头怔怔地看著自己,才觉得有点失了分寸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递出一片荷叶:「再、再试一次就好。」
凤殇接了过去,好半晌才微微一笑,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暗猜他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少爷,既有礼,又温顺。
凤殇只是低头迭他的船,专注仔细,河面波光粼粼,反映在他的脸上,褪尽了往日的天子威严,便如寻常人家的孩子,朴实而安静。
「好了!」少女一声欢呼。
凤殇艰难地把船翻出来,挑起小篷,便算是完成了,听少女这麽一叫,他也不禁勾唇一笑,依著少女刚才那样取些花瓣撒下去,点上蜡烛,放入河中。
一边望著篷船摇晃著顺流而去,一边站起来,活络了一下手脚,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旁边拱桥上慢慢走过,正是毓臻。
「放出去了,公子定会心想事成……」
少女看著那船远去,回头便要向凤殇说几句祝愿的话,哪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凤殇匆匆地向著拱桥走去,女伴叫了几声,都没见他回头。
两人对望一眼,「怕是遇上什麽人了吧?」
「嗯,说不定就是他心仪的那位姑娘……」
凤殇绕到桥下一路追去,上了桥却已经看不见毓臻了,左右看了下,才看到对岸一个身影往人群中走进去,彷佛就是毓臻。
打起精神,他便匆匆地下了桥,往那人群追过去。
陷在人群里,左右都是人,三三两两地拿著花灯走过,却哪有毓臻的身影?
凤殇停住了脚步,有人拿著花灯来卖,他也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无措地站在那儿,心便直直地沈了下去。
微一抬头,似乎又能看到毓臻的身影,他怔了怔,依旧追了过去,沿著河岸边走,却又一样不见了人。
如此几次,就像是捉迷藏般,明明看见了,追上去却又不见了,永远差那麽一点点,最後依旧落得一阵失望。
凤殇慢慢踱回拱桥,扶栏而走,终於低切地笑了出来,眼中萧索。
笑了一阵,他站起来,便要回客栈,却又猛地愣在了当场。
拱桥之下,他刚才放下篷船的岸边,一人静立,小心地放下一只篷船,却正是毓臻。
凤殇静静地看著黯淡的烛光照在毓臻脸上。
那眉那眼,他都曾经吻过。如今的专注,为的,又是不是他呢?
好久,凤殇终於摇头一笑,慢慢伏头在桥栏之上,再没有一动。
就像这一年多来,他那麽努力地想要靠近,明明已经近得就在眼前了,却终究还是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论怎麽努力地去追,总是追不上,到放弃了,回过头来,才发现那个人一直站在原处,不曾一动。
终究是欠了那麽一点缘分吧?
得不到也是应该的。
「瑾?」
凤殇微微一颤,半晌抬起头来,就看到毓臻站在身旁,看著自己,眼中似乎还有一抹担忧。
挑眉一笑,凤殇站起来:「原来是静王啊……既然遇上,不如,陪朕四处逛逛吧?」
听出凤殇语气里的疏离,毓臻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凤殇便一转身,走在了前头。
灯市中也有贩卖一些小东西的地摊,还有表演卖艺的小台,凤殇饶有兴致地在人群中穿来插去,毓臻也只能手忙脚乱地跟著,见他脸上笑得灿烂,心里却反而越是难受,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声:「瑾……」
没等他说完整,凤殇已经回过头来,一脸兴奋地指著一个地摊,问:「毓臻,那是什麽?」
毓臻愣了一下,顺著他的手望过去,地摊上摆著些小孩子玩的波浪鼓,地摊老板还一手一个地摇著。
「波浪鼓啊……」
「波浪鼓?有什麽用的?为什麽叫这名字?这个跟浪有什麽关系麽?」
毓臻听他这麽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了,还在犹豫中,凤殇已经自然地伸手来扯他的衣角:「你看,那个!怎麽来的?很漂亮啊!」
毓臻抬头看去,一个人正拿著个细小的铁环,往上头一吹,便有一串透明的泡泡冒出来,在花灯照映下,确实漂亮。只是,这种小孩子常玩的东西,实在算不上特别。
不明白凤殇为什麽那样问,他也只能随口应道:「用皂荚熬了水,沾上就能吹出来了。你小时候没玩过麽?」
凤殇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一个劲往人群里钻,见毓臻停在那儿,便自然地要牵他的手,毓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躲了开去。
见凤殇愕然地看著自己,才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这里人多。」
凤殇没说话,收回手去,依旧兴致勃勃地往人群里扎。倒是毓臻一路跟去,渐觉得後悔了。
走过大半个宴州城,靠近城郊,人潮也少了,见凤殇并不回头看自己,毓臻终於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跟他并肩走在一起,见他也不说什麽,才慢慢安下心来。
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让他消气,现在看来,却似乎只是在闹著小别扭。毓臻暗暗一笑,低头看凤殇的手,蹭过去一点,小心翼翼地挽住了凤殇的手,等了一阵,见凤殇并不挣脱,便安心地紧了紧,一路走去。
如此走了一阵,到了城外围一处岔道口,凤殇突然停了下来,毓臻愣了下:「瑾?」
凤殇看著他,也没有挣开手,只是静默了一阵,缓缓开口:「毓臻,太保要造反,你帮我还是帮他?」
毓臻一愣,想起那夜在凤渊宫里听到的话,迟疑了一阵,微微一笑:「自然帮你。」
凤殇脸上无喜无悲,微退一步,指著脸上的浅疤:「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哥哥。」
毓臻敛去笑意,只是认真地道:「我知道。素和毓臻既然臣服於你,今生今世,没有相叛的道理。」
「你说的话,自己记著吧。」凤殇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不著痕迹地抽回了手,微微一指,「你知道这里往西再去,是什麽地方麽?」
毓臻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小路,芳草连天,看不到尽头,正要问,便听到凤殇一笑接了下去:「那里再去,穿过一片树林,过了桥,有一个叫王桃的小村,建於十四年前。」
毓臻一时不懂了,不过是一个小村庄,凤殇又何必说得如此仔细?转念一想,不禁改了脸色:「那里是……」
凤殇一笑:「王桃,逃亡,不懂麽?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哥哥在去盛京之前,也一直在那儿生活,现在那里还有一些不愿入朝的人留著,如常人一般生活。」
毓臻望著小路尽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凤殇长大的地方,怜更生活过的地方,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凤殇伸手扯了扯毓臻的衣服:「别看了,回去吧,他们要担心了。」说著,拉了人便往客栈走去。
进了客栈,毓臻还来不及说上什麽,便看到凤殇自然地放了手,走回房间,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与从前那种蜜蜂黏糖般的亲热截然不同,不禁有些失落了。
呆呆地站了一阵,才想起刚才凤殇说过的话,心里始终像有些什麽放不下一般,毓臻终於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客栈,往城外走去。
凤殇靠在门上,听著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低低一笑,合上了眼。
「皇上。」
一个声音响起,凤殇微微抬眼:「拿回来了?」
「是。」
啪嗒一声,一物落在凤殇跟前,巴掌大小,似乎便是那河边祈愿的篷船。
凤殇怔怔地看著那蓬船一阵,终於拿了起来,慢慢拆开。
墨绿的荷叶面上,歪歪斜斜地刻著几个字:愿怜儿平安幸福。臻。
沈默了好久,凤殇才轻声道:「他……走了吧?」
「是,静王已经出去了,似乎就是向村里的方向去。」
凤殇点了点头,又看了那叶片一眼,冷下声来,道:「吩咐下去,马上收拾上路。今夜赶入凤临,还有……凤临的关口,闭门五日,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醉若成欢 第十七章
毓臻沿著凤殇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是迂回的小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也还没见著凤殇所说的树林,就更别说是村庄了。
心中觉得有点不妥,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折回去,提了气,加快了脚步。
再走了一阵,前面果然出现了一片树林,只是月色已暗,映著一片林子,便显得格外的阴深。
毓臻皱了皱眉,紧绷了身体,走了进去。
林中回荡著不知从哪传来的吼叫,这样的林子,别说是晚上,即使是白天,穿过去也要一定的勇气,林子那边即使有村庄,出入不便,恐怕也不会是如何富裕的村庄了。
不愿久留,毓臻提气跃上树梢,几个起落便出了林子,果然看到林子边上一条小河缓慢流过,衬著月色,不知深浅。
左右看了一阵,毓臻才看到颇远处隐约架了一座桥,微蹙了眉,他只觉心中忐忑,犹豫了一阵,才往桥那边走去。
说是桥,其实不过是一根较粗的树干,过了河,对面是半人高的草丛,桥边上有一条小路,似是人为走出来的。
毓臻执了衣襬,走入草丛中,一阵枯草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说不上多恶心,只是味道浓烈,让人一阵晕眩。
又走了一阵,终於听到了一阵狗吠,前面似是人家。
毓臻却越渐紧张了起来。
出了草丛,便能看到前方一个不大的村落,三三两两几户人家,隐去脚步进了村,村里的房舍倒是整齐,一例的砖墙黛瓦,再往里走,一座祠堂模样的房屋和旁边一个开阔的院落,较别处奢华。
毓臻没有进祠堂,走到院落门前,门上上了锁,分明内里无人居住,他也隐约猜到,这便是凤殇和怜更从前住的地方了。
翻墙而入,里面跟普通大宅子一般,有前院後院,分了小院子,月亮门上,还题了名。
毓臻转了一圈,停在了一处题著「殇园」的院子前。
殇,早夭。题匾上简单两字,便似一根细小而锐利的刺,扎在他心头。
站了一阵,毓臻才举步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庭院,一边放著兵器架,一边是练武用的木桩,院中只有三个房间,一时也看不出哪个是凤殇的房间。
随手推开东边的门,里面除了一般摆设,便是满桌满架的药瓶,尽头还架了一个小药炉,显然不是一位落难世子的住处。
掩了门,毓臻顺次推开了另一扇门,只看了一眼,便猛地又关上了。
里面是满屋子的书,堆在架子上的,桌子上的,地上的,除了桌子边上空了那麽一点位置可以容人,其它的便是让人压抑的书海。
药房,书房,那麽剩下的,便该是凤殇的卧室了。
毓臻手搁在门上,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线。
里面什麽都没有。
一张木板床,一个小几,角落一个老旧的衣柜,便是房内的全部。
毓臻站在门口,突然什麽都说不出来了。
马车在路上狂奔,凤殇坐在车厢里,似睡未睡,车外天色欲明,隐约听到赶车的人勒了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他张了眼,眼中没有睡意。
「皇上。」车外传来眠夏的低唤,凤殇应了一声,便听到她压著嗓子道,「已经到定城城外了,来了个人,说是城中主将,奉涟王之命来接驾。」
知道眠夏的意思,凤殇只是淡淡应了一句:「随他进去吧。」
「可是!」眠夏叫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才道,「涟王如此放肆,竟然不亲自来迎,皇上,这……」
「随他进去。」凤殇又重复了一遍。
车外眠夏一阵沈默,终於低应一声,走了开去。等眠夏再走回来,凤殇便感觉到马车又缓缓地动了起来了。
「眠夏。」他低唤了一声,知道眠夏就在车外跟著,也不等她应答,继续道,「你们只当毓弋不敬,不肯来迎。他不过是怕见了朕,在人前失礼罢了。」
外面没有声音,好一阵,眠夏才低应道:「是奴婢想得不够了。」
凤殇一笑,不再理她,合眼似又睡去了。
再走了半日,停在一处大宅前,凤殇下了车,众将跪礼,却始终不见涟王毓弋。眠夏听过凤殇的话,自然不敢多作声,其它人却也渐有些不满了。
凤殇只当不知道,笑著招来一人,问:「你们涟王,在里头吧?」
那人诚惶诚恐地行礼,只当凤殇也要怪毓弋不出迎了,一时居然不敢吭声。
「放心,朕明白涟王想什麽,你只管回答就是。」
「是,王爷在里头。」那人不敢再沈默,应道。
凤殇回头看了眠夏等人一眼,示意他们先去安顿後,便独自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一人背门而立,一动不动,凤殇叫了一声:「毓弋。」
厅中那人全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脱口便道:「怜……」後一个字终是没有叫出来,他垂了眼,不再说话。
凤殇眼中一黯,随即便笑得灿烂:「朕亲自来定城,涟王居然不来迎接,就不怕朕问你罪麽?」
毓弋哼笑一声,并不恭谨:「你要问罪,随时可以,又何必以这个做借口?」顿了顿,目光停在凤殇下巴上的疤痕,微一蹙眉,冷笑道:「你那疤又是怎麽回事?嫌自己长得太好麽?」
凤殇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是嫌自己长得太好,是嫌长得太像哥哥了,划破了好叫人不会错认。」
毓弋又是一皱眉:「你跟他哪里像了?何况,当今天子,谁敢错认?」
凤殇侧眼看他:「你刚才不也差点错认了麽?」
见毓弋一时语塞,他不禁笑出声来,「毓臻要像你这麽想就好了,可惜他总是想著哥哥,我一气之下,划了道疤。这样……就不像了吧?」
毓弋摇头:「你跟他,不过轮廓像而已,就是一个眼神,也差得远了,哪里像了?赌这样的气,象话麽?你该不会是跟毓臻……」
凤殇只是笑,并不答话,沈默了一阵,突然道:「你还在找哥哥麽?可有消息?」
毓弋一怔,好久才苦笑一声,摇头道:「消息总是有的,只是追过去,就会发现都是假的。」
凤殇看著他,毓弋那几句话说得平淡,他却不难理解那背後有多少次的失望。
以为这次是真的了,到头来却还是假的。那样的失望,又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
眼前这个人却一直不肯放弃,一年,又一年。
「放弃……不是会更好麽?」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一出口,连凤殇自己都被吓到了。
毓弋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一天见不到他的尸体,他便有一分活著的可能,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凤殇看著他眼中的专注,心中不禁暗生了羡慕,低低一笑:「明明是哥哥负了你,不是麽?」
「他负我,跟我爱他,是两件事。」
凤殇一震,低下眼去,呢喃道:「两件事麽……真好啊……看著你,就恨不得跟哥哥换过来,哪怕心疾缠身,活一天算一天,也好过当这皇帝。」
毓弋见他说得低切,忍不住哼笑一声:「皇上这话也太假了吧?你还是世子受尽尊敬呵护的时候,他在做什麽了?你当皇帝,高坐朝中,他又替你做了什麽了?换过来?就像欠债的人跟借债的人说,我们换过来吧……这话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没有!」凤殇突然大叫一声,死死地盯著毓弋。
毓弋吓了一跳,刚要开口,便见凤殇笑出声来,眼中却尽是凄惶。
「毓臻说我欠了哥哥,你也说我欠了哥哥,去祭祀,也有人说我装模作样,你们……你们这些人,又知道多少!」
凤殇一直笑著,退後一步,眼神却似是有些失控了。
「你们又知道多少……试药、练武、学字,那时候哥哥难道不是一直在休养麽?我留在村里,就是被师父打晕过去,也要被骂偷懒受罚,他在毓臻那儿受尽宠爱,我有欠他一分麽?
「定城一役,他算计毓臻,算计你,最後自己死了干净;我在朝中,各方应付,好过麽?你们总说我欠他,我又欠他多少?
「我跟他本就是为得天下而生,因为他死了,因为你爱他、毓臻爱他,所以他是最好的,因为我还活著,所以我总是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了麽?」
毓弋愕然地站在那儿,看著凤殇,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说不上是後悔,还是只是不愿再看。
眼前人双眼微红,脸色苍白的一句句说下来,彷佛压抑了很久无处倾诉,终於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说不上有多激动,却每一句都让人心头一颤。
那张与怜更酷似的脸上,彷徨无助,死命地压抑,失控的呐喊,那是怜更从未有过的表情与声音。
毓弋说不出话来。道歉或是安慰,在这个人面前,说不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凤殇缓慢地动了动,毓弋的心也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又一阵,才听到凤殇轻声开口:「说太过了,你听过就忘了吧。」
毓弋一怔,直望著凤殇,见凤殇回望过来哼笑一声,才有点恼羞成怒地别开眼去。
「毓弋你真是个好人。」凤殇却笑得很开心。「难怪毓臻宠了十年,哥哥最後还是选择了你。」
毓弋眼神一黯,没有应话。自己所爱的人也爱著自己,也许是很幸福的事情,可惜那个人心中有更重要的东西。
天下。
自己也好,眼前这彷佛拥有一切的天子也好,说不定都只是那个人算计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毓弋暗自苦笑,再开口时已经少了一分嘲弄:「你来凤临,不只是为了问怜更的事吧?」
凤殇脸上也已云淡风轻,听他这麽一问,笑了:「我是为了乱党而来的。」
「乱党?」毓弋皱了眉,「我给你的密函中不是已经说了,虽然暂时没有办法,但我不会让他们发展下去麽?你又何必跑这一趟?」
凤殇耸了耸肩:「你也说过,凤临境内,有威胁的乱党,也仅仅剩下这一帮而已,既然如此,我也想亲自来看一看。不亲眼看著,怕安心不下。」
他笑了笑,抬头看向毓弋,「现在情况如何?详细说。」
毓弋沈吟了一阵,说:「对方领头人,似乎是从前凤临王的小儿子,因为是一个宫女所生,一直养在宫外,不太得宠,知道他的人不多,所以也一直忽略了他。」
「他有多少人?」
「除了被煽动的少数凤临百姓,替他卖命的大概只有一千人。」
凤殇眼神一凛:「一千?只有这麽一点人也会让你束手无策?」
毓弋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别说一千人,就是一万人,现在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多亏你在恩科选了一个凤临人作状元,这边被煽动起的人实在不多,他并没得到多少支持。只是这位前皇子,有点不一样。」
听毓弋提起流火,凤殇不禁一笑,见毓弋奇怪地看著自己,才道:「这位前皇子,叫宫寒离。」
毓弋又是一怔,转念一想,他从前吃过亏,也清楚凤殇消息灵通,便不再奇怪了,继续道:「这宫寒离不同之处就在於,他深谙奇门遁甲之术,而且非常擅长用毒,我们几次攻到他门前,都被硬生生地逼了回来。」
「奇门之术和毒?」凤殇喃喃念道,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浅笑,「听你所说,似乎他们据守之地,你已经知道?」
「这个自然……」毓弋下意识回道,半晌住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凤殇,「你不会打算……」
凤殇一笑:「我想亲自会一会这宫寒离。」
「不行!」毓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你现在身为一国之君,怎麽可以不顾自己安危,去见这种人?你要见他,等我把他捉回来了再见!」
「为什麽不行?你既然说我是一国之君,那麽,你这话,是要逆君麽?」话音一沈,凤殇语气中的威严便自然流露,让毓弋不禁一震。
「皇上要见,等毓弋把人捉回来了自然能见,何必急於一时?何况那里机关繁多,就是五千精兵也闯不过去,皇上又想带多少人去?」
凤殇哼笑一声:「我什麽时候说要带人去?」
毓弋一惊:「你想独闯?不可以!」
凤殇垂下眼去:「为什麽不可以?我尚且不怕,你怕什麽?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哥哥。」
「我知道你不是!」
毓弋喝了一声,闭了嘴死死地看著凤殇,好一阵,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你跟三哥之间发生了什麽事,也不管你有多委屈,这天下确确实实是怜更用命换来的,你既然已经坐在这个皇位上,就不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我便是不爱惜又如何?」
凤殇又是一声冷笑,见毓弋眼中认真,半晌摇头,轻道:「谁要不爱惜自己了?你以为我是为什麽而来?就是因为这天下是哥哥拿命换的,我才必须要亲自确认没有一个人能威胁到这个天下!你做不到的,不代表我做不到!」
被凤殇话中的坚强震住,毓弋久久无法平复,最後却还是执拗地道:「即使是这样,也不可以!」
凤殇冷冷地看著毓弋,很久,只是轻蔑一笑,转身走出前厅,再不看毓弋一眼。
毓弋心中气恼,一挥袖便想不管,抬眼看到凤殇的背影,却又不禁一顿,再走不出一步。
夜色已深,无月。
凤殇翻墙而出,沿著打听回来的方向一路走去。
宫寒离的据点就在定城郊外,一座无名的山中。以树林为掩护,布石阵,深入山腹,确实不是一个易攻的地方。
一直到穿过了树林,看到山前凌乱四散的大小石块,凤殇终於忍不住勾起唇角,低声笑了出来。
「还真是不得了呢……」喃喃低语,凤殇一笑摇头,眼中是一闪而过的顽皮和高昂的兴致,微一错步,转入了石阵之中。
「可惜这阵法以前舅舅曾经考过我呢……吃过亏记得牢啊。」
石阵看似凌乱,凤殇进去以後,专挑死路走,一阵穿梭,竟已站在了石阵的另一头,十步以外,是一个洞口,门前还站著两个身穿红衣的守卫。
他们也已经警觉有人越过了石阵,拔出兵器,一脸戒备地看著凤殇。
凤殇微微眯起眼,看著两人,一步步往前,似是漫不经心,却让那两人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去跟宫寒离说,就说我带来了一份故人的手信,问他要还是不要?」
那两个守卫听他说完,对望了一眼,一人喝道:「你是什麽人?」
凤殇冷哼一声:「你不配问。现在就去跟宫寒离说,你们不肯说的话,我就回去了,有什麽後果,你们自己看著办。」
两人听了又一震,相互对望,不禁有点迟疑了。
凤殇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手中长剑一指:「你,进去说,」剑尖微拨,又道,「你,留下来。」
只是随口一句,却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那两人不由自主地便依了他的话,一人走了进去。
不一会,那人又走了回来,依旧一脸警惕地看著凤殇,斟酌著道:「少主人请你进去。」
凤殇挑唇一笑,不再看那两人,只说了一句:「带路。」
进去後是一条极长的甬道,走了一阵,拐过一个急弯,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开阔的石室,石室尽头,坐著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清俊,眼中却透著一丝阴郁,给一张脸平添了几分邪气,看来便是前凤临皇子宫寒离了。
果然那守卫上前一步,恭身道:「少主人,客人已经带到。」
宫寒离微微摆手:「你出去吧。」那守卫应了退下,他才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打量著凤殇,一边走到凤殇跟前,道:「阁下轻易闯过我布下的石阵,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阁下是……」
凤殇一笑:「或者,寒离公子会更想知道我带来的是什麽东西吧?」
宫寒离盯著凤殇的眼,半晌也是一笑:「倒是被阁下猜中了。」
凤殇不著痕迹地退了一步,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掌中,却正是流火托付的那只草扎蜻蜓。
宫寒离脸色微变,一手夺了过去,沈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凤殇又退了一步,微微一笑:「这是流火托付,一定要交到寒离公子手上的东西。说是,如此,便两不相欠了。」
「好一个两不相欠!」
宫寒离沈默一阵,低低地笑了出来,将那草扎蜻蜓放入胸前,抬头重新打量了凤殇一遍,哈哈笑道:「真没想到,沧澜之主会亲自来宫某这狗窝!」
宫寒离自然是知道流火的去向,凤殇将流火的蜻蜓给他,便已料到他会猜出自己的身分,也不紧张,缓声道:「流火曾经求过朕,如果有一天,你落在朕手里,饶你不死。所以朕决定先来看看。」
宫寒离先是脸色微变,随即便哼笑道:「皇上这话,未免有点可笑吧?现在无论如何看来,都是皇上落在宫某手里,而非宫某落在皇上手中呢。」
「朕既然能站在这里,朕的人自然就能站在这里。」凤殇微一仰头,「只是,朕以为,寒离公子也不是非要造反不可,说不定,你我还能谈上一谈,没必要马上兵戎相见。」
「怎麽说?」宫寒离冷眼看著他。
「寒离公子从前并不得宠,即使凤临不灭,也不见得能登上帝位,为一个本就不属於自己的位置而赌上性命,说不过去,何况你一直在宫外长大,不受帝王之术的教育,恐怕这当皇帝的意,也并不如何强烈。
「要说是为了复兴凤临,就更说不过去了。前凤临皇室,何曾善待过你?复兴之心,又从何而来呢?」
宫寒离听著凤殇说完,没有反驳,只是笑道:「那麽,皇上倒说说看,宫某这是为什麽而反?」
凤殇抬眼看他,微一挑眉,似笑非笑:「这话,说不得。答案,不是在你心中麽?」
宫寒离下意识地地抚过胸前,衣服之下,微微凹凸的,是流火的草扎蜻蜓。
半晌他抬头看向凤殇,眼前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甚至还隐约带著一分稚气,眼中却始终盈著无法压倒的尊贵和高傲,明明只身而来,却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他无端地挫败。
微一咬牙,宫寒离冷笑一声:「皇上的话宫某是听过了,只是,既然走到今天,宫某也想赌一把,看是皇上会赢,还是宫某会赢。来人,把皇上请到客房去,好生服侍。」
话音一落,凤殇猛一回头,石室外已经走进来几名红衣汉子。
只是微一吃惊,他便已经冷静下来,甚至还微微一笑,说:「寒离公子要赢的恐怕不是朕吧。」
宫寒离迟疑了一下,终於道:「既是你,也是他。」
凤殇不以为然,转身主动走向那几名红衣汉子:「只怕,寒离公子赢了朕,另一边,就要输了。」
「那是宫某的事。」宫寒离一字一顿地道,「带下去,好好伺候,要是有什麽怠慢了,让皇上不愿留下,你们就自己看著办吧。」
「是!」
凤殇跟著那几人走出去,既不惊慌,也不挣扎,只是垂著眼,噙著笑,并不说话。
我也有想要赌一把的事情。
赢了改变不了什麽,只是若输了,从此一後,我便不再是我了吧?
毓臻,毓臻,你是会来救我呢,还是会到盛京去?
醉若成欢 第十八章
宫寒离也只是把凤殇软禁在房间里,事事并不怠慢,却一连几天不曾出现在凤殇面前。
凤殇也只是从门外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中猜测,宫寒离大概已经跟毓弋对上了。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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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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