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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7 章

    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7 章

    欧阳洪梅坐在一张圈椅里跷着二郎腿胡乱翻了那些发黄的页子,微微一咧嘴,“这点戏,我一个月就学会了。找不到戏本,你可别说我偷懒。”李金堂说:“我到时候就有办法了。这戏哪里要用你一个月时间,我看半个月就够了。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你在家里看吧。”欧阳洪梅要送李金堂出去,李金堂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白雪,也很自然地拉了一下欧阳洪梅的手臂,“你呆着吧,没看雪正紧吗?”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吃吃一笑道:“我又发现你一处笨,我总该去闩了院门吧。”李金堂再望一眼大雪,脱口说道:“也没人敢来。”说罢了,像是觉着有什么不妥,低头一瞅,补充道:“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哩,不过你一个女孩子,谨慎一点也好。”认识几个月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就是这一次,欧阳洪梅捣了李金堂一拳,李金堂拉了欧阳洪梅一把。可能是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欧阳洪梅望着李金堂像熊一样在小巷滚动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种明晰的牵挂:“该不会摔一跤吧?”

    接着李金堂展露出的惊人的记忆力和模仿能力,让欧阳洪梅大开眼界。果真没到半个月时间,欧阳洪梅就把两个半戏中女主角的唱段学唱得惟妙惟肖。欧阳洪梅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对主考官李金堂道:“学不来新的,就是你偷懒而不是我偷懒了。”李金堂先叹息了一声:“把你这样一个艺术天才埋没了,我李金堂就是千古罪人。遇到好时候,你妈就是在世,也该让你坐这第一把交椅。你应再多读一些书,这种东西好找,书读多了,就能唱到骨子里去。凡是你妈唱过的,所幸我都记得,你就凑合用用我这个老师吧。”欧阳洪梅不信,皱着鼻子撅着嘴道:“吹牛!记个三五段词还差不多。”李金堂也不争辩,小声用假嗓子唱着《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唱词。一连唱了六段,有三段欧阳洪梅早会的,已信了李金堂所言不虚,惊喜又惊奇道:“你真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本领?”李金堂坦然说道:“听多了才记住的。你妈在龙泉唱了九年零,做什么都很有礼貌,弄啥事都一派文明。你要看不行了,你喊我就是。”三妞听得似懂非懂,看一眼装了十元钱大钞的裤子,口吃地说:“顾,顾老板要干什么?”二嫂子说:“他要你陪他吃顿饭,他这个人喝了酒爱开点玩笑,你别当真就是。”三妞挪着麻木的身子跟着二嫂子去了三房。

    那顾先生果真长得斯斯文文,举止果真一派文明,满嘴迸着请字,三妞心里踏实多了。二嫂子身子扭个麻花儿扒在门框上,娇滴滴道:“顾老板,你要吃嫩豆腐,这就送来了。嫩豆腐要用文火煨,性急可就吃不得。”顾老板打量着三妞,嘴里说:“晓得晓得,你快去上酒菜。”二嫂子嘴里飞出一个瓜子皮,“你用三五天磨出来,味道更好,我可是好意提了醒的。三小姐,小心陪顾先生呀。”

    顾先生先问了长短,再问了寒暖,然后就喝了一杯酒。三妞忙给酒杯添满,眼睛不离酒杯。顾先生说,“三小姐,你也没吃饭吧,一起吃一起吃。”把一条小鱼夹到三妞面前的碟子里。看见三妞不动,又把鱼夹到三妞嘴边,柔柔地说:“吃吧。”三妞用手去拿住了油炸小黄鱼。顾老板站起来捉住三妞的手说:“用筷子这样夹住,这样夹住,对了。你不常吃鱼吧。”这么几个动作下来,顾老板就自自然然坐到三妞身旁了。三妞咬了一口鱼,点点头。刚咽下去,顾老板又把一块黄焖肉送来了。吃着吃着,顾老板用手给三妞擦了嘴。三妞觉得这顾老板很和蔼,后来陪他喝了一杯酒。顾先生果真就犯了老毛病,开始动手摸三妞的脸和脖子。三妞扭着身子躲闪,一下子顾老板把她揽到怀里去了。初一瞬的惊恐刚过,三妞发现两只乳房已被钳子一样的手捏住,一种前所没有的麻酥感传遍了全身,接着身子就有了昏睡不醒的疲软感。她没来得及反抗,嘴又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条像蛇一样柔软的东西从牙缝里挤进口腔。她被一种恐惧攫住了,任凭这个顾老板动作。“裤子——”她终于意识到顾老板要干什么了,惊叫了一声:“二嫂子——”

    二嫂子就在门外。三妞红着脸、喘着气冲出来,二嫂子相跟着走过去。三妞噙着泪换着衣服。二嫂子看三妞没有掏那十元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三妞,我说过不会让他占大便宜的,你今天表现不错,我不勉强你,想通了,你来找我,不想干,你去拣你的破烂,我开我的店。”三妞低着头走了。出门看见那堆纸箱,愣了。二嫂子追出来,把一袋花生米和一袋饼干塞到三妞怀里,“你拿着明早吃吧。”三妞踢了一脚烂纸板,一路碎步走了。

    二嫂子转身过去推开三房,掩上门朝顾老板伸出修长却不贫瘠的手。顾老板摸出两张十元钱放进去。二嫂子把一个瓜子皮吐到顾先生脸上:“连我的本钱都不够!二十元归了她,两听易拉罐,两袋花生米,两袋朱古力饼干。你算算。”顾老板又加了两张,“你说一听易拉罐我就全信了。四十元,四菜一瓶酒,只是摸了一把亲一口,你那小姐长的是金奶玉口呀,好金贵!”二嫂子手指弹着手上面的钞票,“再加两张也没亏你!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奶不是金奶能是狗奶?只是摸一把,上衣扣子都崩掉一颗,那花骨朵上没几个紫印才怪呢!腰以上是四十,这不假。不过,三妞的裤子怎么会开了?早说好的,我只能保证裤腰带以上不会出问题,你不按规矩想吃热豆腐,出了事砸了我的饭碗谁负责?这二十算是额外保险费。噢,她喝易拉罐,老娘陪着喝一罐就剜了你心肝啦?”顾老板又拿了两张拍在二嫂子手上,“我说不过你。老板娘,我给你十天,你看能不能让我尝了这只仙桃?日他妈哟,浪荡这些年,吃的尽是烂杏。”二嫂子嘻嘻笑着:“你给个价儿。”顾老板比出一个指头,“老子为圆这个梦,出一吊!”二嫂子眼睛瓷了一下,“一言为定。第三次再动真的,听我的错不了,我是女人,又是过来人。我打三妞的主意不是一天了,半年前我就看她捡破烂,没提说,一是她还不到十五,可怜见的,咱不能为了挣钱勾子太黑,去打刚过法律线的妮子的歪主意;二是想让她吃点苦,好有个对比。十天,我敢打这个赌,她爹已经不是个人了,让花骨朵样的女儿自生自灭,说不定将来也是个道上人。咱只做了十几分钟政治思想工作,能有这种效果,可见眼力不差。”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看着这个一派文明人,“要我说,自古到今男人都是贱骨头!日弄处女有啥子乐子,怕得像个小兔子,又不会动,浑身打颤颤,遇到个邪乎的,好不容易过去了,又回不来,你们这些死男人却世世代代追这个。要我再说呢,男人都该杀该剐,你们是想见血!圆了这个梦呢,又他娘的都明里暗里去踅摸风流娘们,呸!”顾先生听得火烧火燎,拉着二嫂子央求说:“下午我见老板走了,姐姐给我灭灭火吧,求求你。”二嫂子傲气地睃睃眼睛,“你呢,活儿不错,细,要不老娘才不理你的茬儿。递个价,是过个路哇还是扎回寨?”

    三妞回到家,父亲正在十五瓦的小灯下喝着小酒,放花生米的盘子里还剩三五颗,由大到小排着队吃。人半醉了,眼却很细,一把夺了三妞手里的花生米和饼干,撕开大嚼起来,看见女儿站在那儿流泪,瞪着眼说道:“老子把你养到十五岁,就不该享享你的福?爸就剩你这个孝顺女儿了。”三妞哭了大半夜,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死死地捏着那十块钱。

    第三天早上,三妞拖着饿了一天两夜的身子出了屋,看见父亲正在贪婪地舔塑料袋里的饼干渣子,把手里的十元钱放到父亲面前,也不洗脸,红着两个眼泡去见二嫂子。二嫂子看见走路飘飘忽忽的三妞,忙吩咐炒了四个小菜端进自己的房间,盛了一碗白米饭递给三妞。三妞恨巴巴地洗了脸,坐在小饭桌前,低声说:“俺跟你干!”二嫂子用了一天时间给三妞换了包装。过了两天,三妞再一次走进顾老板的包间。

    “后来呢?”白剑呷了一口放了太多白糖的劣质咖啡,“你在那个下等旅馆遇上了她,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林苟生没有立即回答,用贼亮的目光盯了一眼咖啡杯子,喊了一声:“四小姐——”一个上了浓妆的女孩子应了一声,扭着腰走过来,甜甜地说道:“林老板,还要点啥?”林苟生一脸严肃,看着女孩,“我带来的客人,你连方糖也舍不得放吗?我早说过,糖精要到后半夜才能用。那时生客熟客都迷乎了。”四小姐一脸歉意,端了白剑面前的那杯咖啡出去了。白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换一杯?”林苟生道 :“我这杯是正宗美国货,用不着换!都是我把她们教坏了。她看你不像一个回头客。”四小姐放下杯子,嗔怪道:“你老人家连个眼色也不给,以为你只是应酬哩。”

    林苟生不再纠缠这件事,说道:“等会儿,你让三妞来一趟,就说要她见个贵客。”四小姐张张嘴,显然想说点别的,一看有别人在场,只是说:“信儿我一定传到,三妞她来不来就不关我的事了。多早晚林大叔也能把我认下个干闺女,我绝对只好好孝顺你一个人。”林苟生摆摆手,四小姐退了出去。

    林苟生鼻子哼了哼,“你是不是笑我俗,笑我自欺欺人,笑我掩耳盗铃,笑我第一百万次重复干闺女这种发霉的故事?这是龙泉小县,不是大北京!我比她死去的爸爸还长几岁,登了记还要头上翻戴个帽子接县城人吐的口水,我现在不是干爹又能是什么东西!”白剑暗叫这阔佬尖刻,顺着毛儿捋着:“古今中外,这种关系都叫干爹干闺女,大俗了也就大雅了。北京城里,文学艺术界也常听见‘某某是我干爹’,‘这是我的干闺女’这种声音,我哪里会笑你!我是猜不出你是为何起意要娶这个三妞的。”林苟生叹道:“罢罢罢,不知哪辈子欠了你一兜子隐私,叫我这辈子还你,留个小裤衩你都不同意!三妞可怜见的,童贞卖了一千元,二嫂子拿走九百五。自古风尘女子,概莫能外。第三年春天,出事了。遇上一次严打,三妞进去了。世面经得少,一五一十都招了,最后,案子处理意见出来了:枪毙!”

    林苟生两手抱住头,久久地沉默着。等待把白剑磨得顾不得细察林苟生难看的脸色,禁不住问道:“后来呢?”珠宝商身子兀自抖了一阵,没抬头。白剑忍不住讥笑道:“你留的裤衩可以当裙子穿了,不但遮羞,还能御寒。”林苟生抬起头,嘴角的肉抽搐着,“我是讲信用的!你想把我变成一个透明人,然后支配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是自愿的。三妞没死,半个月后,又成了大大的良民,还被欧阳团长介绍到柳城跟一位歌唱家学了半年通俗唱法。你听听,‘每次路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是不是有点专业味道?之后,她就在这间好问酒吧从良了,成了一名艺人。如果她天分再高一些,说不定现在是一名到处走穴的红歌星呢!只要你站在高处,社会这个泥潭就奈何不了你,有朝一日有人露了你的底,还会有人啧嘴,说你出污泥而不染。不是吗?如今知道我底细的人大都这么说:老林,当年你挨那些折腾,原来是天降大任于你的必由之路哇!啊——呸!这真是他妈妈的阿Q精神。我正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三妞。”

    白剑漫不经心地说道:“苦难让你们两颗破碎的心撞在一起了,于是溅出一朵爱情的火花。”林苟生扑哧笑了,喷出一口咖啡,“你别酸我了!那时魔鬼和我同在,发了财我想的只是狂欢,只是报复。我林苟生没那么高尚。在好问酒吧泡了七天,我又把三妞拖回了泥潭。生活是有惯性的,从良谈何容易。”白剑惊诧地看着林苟生,再也无法轻松了。

    林苟生像是把一块压在心底的铅吐了出来,两百来斤舒展在椅子上,“小兄弟,我以为我缺乏勇气坦白这些呢!看来,我还真有资格摸摸纯洁女神的裙裾。知道三妞的历史后,才有那么点惺惺相惜之感,不过还没有想到要娶了她。我只是想包占了她,让她变得高个档次。后来,我知道了三妞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我才从婚姻角度调整了我和三妞的关系。三妞被拘留的第二天,她爸爸在女儿为他盖的独居小院里睡了自在床,告别了这个世界。”白剑望着林苟生,等着那个谜底。

    林苟生和白剑对视片刻,说道:“我不对你隐瞒这一点,别人就另说了。三妞这条命是李金堂救下的。当时,李金堂主管政法,他在上报的三妞的材料上批道:‘严打是必须的,因为不打不行,但要区别对待。县里出了一个十五岁就卖淫的小姑娘,不是光荣,应该给她提供重新做人的机会。既然抓住了那个二嫂子,就可以做到杀一儆百。’于是,二嫂子就死定了。这个李金堂也是李金堂啊!这件事他做得漂亮,很有点大政治家的风度。他李金堂能救三妞一条性命,用的是权力,所以我一定要娶了三妞,我要让她彻底告别那个过去。”林苟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突然又问道:“小兄弟,你猜猜在这个县城里我最佩服谁?”白剑嘿嘿笑道:“林苟生自己吹,没听人说,战胜自己最难。”珠宝商摇摇头道:“我最佩服李金堂!心狠手辣,最懂人心。打败他很不容易,这我知道。不过,打败他很诱惑人。咱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吃饱了再细说。”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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