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明梨微笑着摇摇头,说:“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谈什么放下不放下呢?”
“是吗?”
谭景山闻言也爽朗地笑起来,连声道,“哎呀,那就好,那就好。”
他有些感慨的样子:“你不知道,明梨。你们这一辈孩子里呀,我最放心不下的,其实不是混蛋明昭,也不是二丫头明卿,而是你。”
“你心思深,性子又好,什么话都留在心里,受了委屈也不肯跟爷爷讲,其实爷爷呐,什么都是知道的。”
谭景山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最喜爱的孙女,“可是有些事情,我虽然明知道你不愿意,但还是要一遍一遍地问你。——明梨,你不要嫌爷爷烦,嗯?”
“我怎么会烦您。”
谭明梨心中微微叹息,已经知道爷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她不能不听,只能默默地顺从地听下去。
“依你看,咱们谭家现在怎么样?”
谭景山微笑着问她。
谭氏上世纪自倒卖药品起家,建国后为逃避改造迁至新加坡继续经商,在谭景山的经营之下不断壮大,涉猎范围极广。八十年代之初谭景山更是眼光敏锐,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力排众议精简人员,自新加坡举家迁公司回国,从此扎根江城与梅市两地,享受国家政策优惠,愈发兴隆,鼎盛更胜从前数倍不止。
谭明梨低声道:“枝繁叶茂,参天大树。”
“不对,不对。”谭景山抚掌大笑,“明梨,在爷爷这里也不肯说实话?”
他今年已逾八十,头发雪白,面容上布满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明亮如镜,一点也不像耄耋老人,看着人时锐利直截,好像能剖开灵魂。
“你不肯说,爷爷来替你说。”谭景山收敛了笑容,正色慢慢地说:“今天的谭家,看起来白玉为堂金作马,倒是风光得很,其实正好比是红楼贾府……”
他顿了顿,沉声道:“——有大厦将倾之势。”
的确如此。
谭明梨低下眼不再说话。
她虽然大学毕业之后立即结婚,从此全职在家,也没有在谭氏任职,但是每年过年时家族聚会,谭景山都会叫她过去,要她细细看过去年一整年的流水账务和发展规划,再一一跟她说明人事部署、谁进谁退,因此公司情况她其实十分熟悉。
谭明梨私下也一直关注经济发展和国家政策,她自己本身就极聪明,加上爷爷亲自提点,有些只可意会的局势趋向甚至比现在的谭家话事人二叔都更信手拈来。
谭氏集团自扎根江城,近四十年来不断发展坐大,至今俨然已成庞然大物。
而体量巨大的另一面就是臃肿。
现在的谭家话事人是二叔。他虽然精明,却太务小利,缺乏敏感与眼光,只是一味钻营与斤斤计较,自以为长袖善舞,其实耽于权势空不自知。近年来谭氏内部乌烟瘴气派系林立,频打擂台,不能不说很大一部分是谭二叔上行下效的功劳。
如果将谭氏比作巨鲸,那么这条巨鲸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藤壶遍体、毒疽附骨了。
而且近几年来,经济增速渐缓,国家政策收紧,从求量到求质,生意也渐渐地不好做了。谭氏虽然表面看着仍旧风光,外人谈起来仍是江城首屈一指的巨贾大鳄,但其实繁荣之下危机四伏。
他神色复又温和下来,接着讲:
“我年轻的时候啊,最喜欢读红楼了。我母亲以为我爱看里面的林妹妹宝姐姐,什么莺莺燕燕啊情情爱爱,觉得我没出息,我很不服气——我哪里是看宝黛呢!我看的是那些家族红尘起伏。”
“金陵十三钗,我最喜欢的,不是黛玉,不是宝钗,而是探春。”
谭景山笑着摇摇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皱纹感慨万千,“我读红楼的时候常常会想,要是探春是个男人,说不定呐,这贾家就不会倒。”
“探春有才有谋,志气高,能担事。她不比那些扶不上墙的贾家男孩们强吗?可惜封建年代重男轻女,她不能当贾家的继承人。”
说到这里,谭景山顿了顿,笑着将目光落到谭明梨身上,“可是现在,时代不是不同了吗?啊?新时代了。探春要是能生到今天,哪里还有他宝玉的份?她一定能担起这份重任,力挽狂澜,振兴贾家。你说是不是,明梨?”
爷爷期冀的神情令她不敢直视。
谭明梨心中泛开酸楚的疼痛,不得不忍耐着移开眼,神色仍旧柔软宁静,只有长睫微微颤动,隐约昭示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明梨从小在国外长大,中国的书读得少……不懂《红楼梦》。”
爷爷提得委婉,她拒绝得同样也委婉。
再一次。
谭景山深深、深深地凝视谭明梨,凝视着自己最疼爱、最骄傲的长孙,似乎要好好看看她,从她神情中辨一辨她刚才话中的真假,良久都没有开口再说话。
一时之间病房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时钟铮铮走动的微响。年龄相差近一个甲子的祖孙两人沉默地对峙。
谭景山忽然长长叹息,面上重又带上了和蔼的笑,只是神色比刚才疲惫了不少,好像一瞬间就年老了十岁。
他轻声道:“你还是不愿意……不过,爷爷也不愿意逼你。你再好好想想吧,嗯?”
“好好想,仔细想,明梨。”谭景山温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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