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绳子。
哦是有一个。秋辞才明白。又是好奇:你怎么知道?
之前你教我弄的时候,说热身主要是为了减少尴尬,我听出来了。
秋辞感兴趣地观察他的表情,你听出来了,那当时为什么不问我?
盛席扉不说话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盛席扉忍不住先问:你真不知道吗?
这时秋辞才恍然大悟,脸色瞬间落寞下去,像是感到抱歉:你吃醋了
不止是吃醋,一坛醋都直接倒心脏上了,酸得疼,你是真不懂吗,秋辞?你你明明那么敏锐、那么细腻,怎么这会儿突然不懂了呢?
秋辞嘴唇动了动,显然吞进去很多话,说:对不起。
盛席扉的心脏又长出新肉,心疼得很,倒也不用道歉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
秋辞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刚才问你那些只是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长成现在的你。我很少对别人的私生活产生好奇,尤其是上班以后,见的人太多了,人们从我身边来了又走了,只是戴着不同面具的过客而已,他们上的什么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去过什么公司,我都不感兴趣,因为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经历过什么、做出过什么样的选择、是什么造就了他们今日,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东西别人的生活。
你们都觉得我对人冷漠,对Micheal那种认识了那么多年、有过那么多私交的朋友都没有太多感情。但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我感受不到根本上的区别,对我来说就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东西是不值得一遍一遍重复认真对待的。我对于Micheal,Micheal对于我,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做个假设,如果当初不是我,是另一个和我专业相当、成绩相当、能力相当而其他方面比如性格、长相、爱好完全不同的人申请那个实习的职位,对Micheal而言不会有任何区别,他们也会成为合作愉快的上下级。我和Micheal,和许多人,都只是一只工蚁和另一只工蚁的关系而已。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可能我过分感性的毛病又犯了,可能我太追求人生的特别了。可是谁不追求呢?那么多电影和小说,看过一遍知道了结局,就不想再看第二遍,因为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看多少部都只是第一部 。但总有那么一两部电影和书会让你看完了、知道了结局,还依然想翻开。人生也是结局既定的故事。哲学家们说,哲学的最终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死亡。人生已经被剧透了,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继续看下去呢?
哲学家们拼命证明人生是值得过的,不思考哲学的人也在拼命证明这个问题。我们都想证明自己特别,想证明自己是因为自身本质、而不是因为自身功用而存在于此。。但想在社会中证明自己不可替代太难了,一个岗位你不干了,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等着上去,不会有任何区别;今天赚的这一百块钱和昨天赚的那一百块钱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还是从人那里找证明吧,好歹证明自己对另一个人是特别的,好歹证明自己在另一个人那里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有一个人认为你不可替代,那也是种实在的安慰。
你对我来说就是不可替代的,席扉。你说我在你之前还有一个partner,这说法是不对的,没有人在你之前。我的partner叫Leon,他也可以叫成别的名字、长成别的样子。但是你就只能是你,你就只能叫席扉,你只能长成这个样子。
Leon把我捆住以后,就在这个沙发上,想和我发生关系,所以我曾经极度讨厌这个沙发;因为当时放的是肖邦的夜曲,所以我连肖邦一起讨厌。但是有一次你在车里问我广播里的一首曲子是谁的,你说好听,那首曲子也是肖邦的,于是我就不讨厌肖邦了。后来你在这个沙发上睡了一晚,我就也不讨厌这个沙发了。
但是我对你是不可替代的吗?我对你而言越来越缺少神秘感,啊,天呐,我又和你说这么多,神秘感更少了,我快什么都不剩了你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对我的兴趣不过是从好奇心开始的。可是祛魅之后,你还会觉得我特别吗?
盛席扉问:什么叫祛魅?
秋辞都快哭出来了,你可真讨厌啊!
盛席扉伸出手,轻轻地把他搂进怀里,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始终不像秋辞那样和语言是亲密的好朋友。
我爱你,秋辞,我爱你。最后他说出这样一句。一句就顶一万句了。
第89章 有关爱
秋辞经常思考和爱有关的事。
一个人类的母亲倾尽一切资源教育她的孩子,和一头母狮倾尽一切努力喂养她的幼崽,是同一种爱吗?一个人类母亲因为她的孩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将他逐出家门,和一头母狮将她将要成年的孩子逐出领地,是同一种形式的把爱收回吗?
他从小就有奇思妙想,吃晚饭时跟着爸爸妈妈看新闻联播都能引发他的联想。有一次他假想自己和新闻里的小孩一样是在医院里被抱错的,然后他惊恐地发现,如果这是真的,他没法确定爸爸妈妈知道后是否还会爱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恐惧中,还没上学的小孩子,五官都没定型,经常拿着全家人的合照对着镜子紧张确认:眼睛像妈妈,嘴巴也有点像妈妈,耳朵很像爸爸,还好,还好。
后来上了小学,看了一个科幻儿童故事,那个假想便掉转过来,变成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比他更听话、考试不会因为粗心丢掉一两分、练琴永远不嫌烦的克隆人出现在他家里。从基因上讲,那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能管他的妈妈叫妈妈,管他的爸爸叫爸爸。他先是惊恐地发现,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发现不了他被掉包了;再长大两岁,那种恐惧变得更深刻,因为他意识到,比起他,爸爸妈妈会更爱那个更听话更完美的他。
在美国的时候,每年夏天,家家户户的邮箱都会被塞进一个宣传小手册,告诉人们鹿的交配季节到了,在公路上开车时偶遇野生鹿的概率会大大提高,提醒人们正确应对。
鹿那么胆小的动物,听到汽车的声音、看到车灯都会惊惧不已,为了交配竟也敢穿梭于车流之间。为了交配,最温顺的食草动物都能和同类拼死相搏。
个体的生存本是生物最大的本能,但似乎有两件事总能让一个高等生物舍生忘死:一是母兽对幼崽的关怀,一是雄性想要交配的冲动。这两者在人类的语言中都被叫做爱。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最永恒的主题无非两个:一个是谁都躲不过的死亡,另一个就是谁都想拥有的爱。
也许这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只有爱能与死亡抗衡,于是也只有爱能抵挡住人生被剧透后的荒芜。
可把这答案总结成话后,听起来竟又如此庸俗。
越对语言爱之深切,就越痛恨其无能。
秋辞从来都不是维特根斯坦的拥趸,他从不相信从说到听起码要打两遍折扣的语言能标注他世界的边界。
但现在他必须得承认了,那个字在他的世界以外,所以他的语言够不到它。
他没法依照约定俗成的礼节回复一句:我也爱你。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对不起。这是秋辞在心里对那句话的回答。
盛席扉没发现自己有需要秋辞说抱歉的地方。他高兴得很,自己没忍住说出了那句话,而秋辞没跑,真是谢天谢地!
某天下班回家,换鞋的时候在鞋柜里看见秋辞那双黑细带的夹脚拖鞋和自己的拖鞋摆在一起,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和秋辞住在自己曾经的婚房里。婚房嘿,婚房!
换好拖鞋从玄关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里面肉蛋奶蔬菜齐全,还有两瓶啤酒。有比夏天吃饭的时候来一瓶冰镇啤酒更爽的事吗?有!就是两个人不用杯子一起喝完一瓶冰镇啤酒!
他嘴里哼着歌,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和两颗青椒,洗菜的篮子是秋辞的,切肉的案板和刀也是秋辞的,放肉的盘子是自己从出租屋里带出来的。秋辞嫌丑,可谁让他有拖延症,一直说买新的一直没买。临时厨房也嫌丑,确实丑。催秋辞赶紧去选厨房,这是他的下一个小目标。
电话响了,盛席扉先接通免提,然后把手机摆在案板旁边,高高兴兴地:喂?下班了?
还没有。那边秋辞的声音正经又疏离,盛席扉就知道他身边有同事,不由也降低了音量,但依然高兴: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再等一会儿,马上要开个临时的小会。
盛席扉一个没打过一天工的人,开始和所有打工人一起厌恶视十八点如无物的领导。
我打算做个青椒炒肉,你还想吃什么?
今天有同事过生日,每个人分了一块蛋糕,挺大一块
盛席扉有点儿失望,以为他不打算吃晚饭了。有时候秋辞忙到太晚就没胃口了。
看起来不错,我带回家和你一起吃,然后配一个菜就够了。
盛席扉又乐了,蛋糕配青椒炒肉啊,真会吃,那我不焖米饭了。
秋辞那边也笑了两声,忙又忍住,用办公的语气说:你可真烦人。
你可真烦人。你可真是讨厌啊。秋辞总这么说他。盛席扉渐渐从中听出情意。
他已经弄明白祛魅是什么意思了:剥去表面那层虚假的东西,消除神秘感。他明白秋辞为什么那么说,原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虚假的壳。
盛席扉刀工没有秋辞好,不切丝,切片,边切肉边回忆认识秋辞以来的种种,分辨神秘感在其中的作用。
他想起一句文言文: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以前的秋辞对他来说就有种不可碰触、只可远望的感觉,宛如立在水中央,而他只能站在岸上远远观望。
后来他一层一层地剥开那些壳子,踩着那些壳小心翼翼地踏水走到秋辞的身边,再也不用远观,而是真的可以抱住亵玩?忙打住,秋辞要知道他又乱用词,恐怕会不高兴,当然也没准是害羞。他已经开始心浮气躁,肉片越切越厚,希望秋辞能早点到家,希望早点吃完饭。前天两人才刚做过。他马上就真到而立之年了,精力还这么棒,有点儿自豪。
门铃响了,盛席扉兴冲冲跑出去,跑到一半想到多半是快递。果然是快递,应该是秋辞网购的东西,方方正正一个小箱,打开一看,是只篮球。
秋辞愿意跟他去打球了,但最多玩儿两节就报废了,气喘吁吁地坐旁边看着。身体太虚了,还得加强锻炼身体虚?每次都挺快,然后就叫着说受不了打住!赶紧想回那天打球,他随口说了一句:篮球旧了,又得买新的了。秋辞就记住了。
盛席扉捏了捏篮球,得打气。他在炒菜和给篮球打气之间艰难抉择一秒,果断放弃篮球去接着做饭。往厨房走的那一小段路上,盛席扉看见那个可恶的沙发和那把骇人的椅子。他在脑海里把从秋辞身周剥下来的那些壳子一个个捡起来,摞成一摞,收藏好。不管是秋辞还是秋辞的壳子,他都爱。
秋辞拎着蛋糕回来的时候,菜和饭正香。
第90章 席扉过生日
秋辞猫着腰试图把裤子提起来,但双手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很快他又发现是课桌椅挡住了他的手。
徐老师正在检查背诵,一个一个来,从前到后。他顾不上回头,但知道旁边那排已经检查到最后一名同学,等那个同学回答完,就轮到他了。他又急得快哭了,拼命想把裤子提起来,一边使劲儿回忆老师的问题是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那名同学已经坐下了!轮到他了!该由他站起来回答了,所有人,老师,同学,所有人都看着他!
秋辞崩溃地发现原来自己不仅没有穿裤子,竟然连上衣都没有。讲台上的徐老师衣冠楚楚,周围每一个同学都整齐地穿着校服。只有他在教室里光着身子,就连一直盘在脚腕上的裤子都不见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依照规则行事。
不能耽误大家的时间,不能违法规则。秋辞就像驼背的老头子一样躬着背哆哆嗦嗦地起立,可笑地试图用双手捂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这时旁边递过来一件校服,他忙接过来,余光看见是他的同桌席扉。他忙把席扉的校服披到身上,席扉也伸手帮忙。也许是因为有人相助,这次衣服穿得格外顺利,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穿好了,连拉链都拉上了,遮住他裸露的身体。席扉的校服大,把屁股也一起遮住了。
一直缠着脑袋的压迫感消失了,秋辞如释重负,同时睁开眼睛,看到黑漆漆的现实。
不是在最害怕的时候被吓醒的,所以这次醒来后没有那种心脏狂跳的难受的感觉。他伸手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拧亮了些,又躺回去,轻轻地翻个身,在微光中看盛席扉的睡颜。
睡得真香。秋辞得稍微忍耐一下才能忍住别去摸他的脸。那张脸在熟睡时总散发出诱他抚摸的吸引力。
刚才那个梦太逗了,竟然梦见席扉是同桌。秋辞不禁笑起来,随即又觉得惆怅,他那会儿哪还有同桌呀!
忍不住继续想梦里面的席扉,是初中那次见到的高中生席扉,穿中学校服、还是细长竹竿型的席扉。要不是因为做了这样的梦,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一眼给他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他看了会儿盛席扉睡觉的样子,又伸手去够手机,想看看是离睡觉时间更近还是离起床时间更近,却不小心把手机碰到地上。忙去看席扉的脸,还好没有被吵醒。
可他自己受了惊,更睡不着了,又躺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下床去了趟厕所,之后又去客厅喝了杯水,再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躺好,生怕吵到旁边的人。等他万分小心地找好一个舒服的睡姿,却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清醒了。
灯已经关上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可以自在地欣赏席扉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慢动作似的伸出手,在席扉脑袋上方慢慢地抓了两下,再往自己脸上贴一贴。这是在管席扉借一两只瞌睡虫。
这时席扉嘴巴动了动,伸出胳膊把他搂住,嘟囔一句:闭眼睡觉。秋辞揪着心听他的呼吸声,发现和刚才熟睡时一般均匀,好像那只是一句梦话,并没有被打扰清梦,这才放了心,听话地闭上眼。
他阖眼躺在席扉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心跳的声音直接通过胸膛和耳廓传进来,有点儿响,秋辞心想:完了,这么响更睡不着了。可又舍不得从这个怀抱里出去。但实际上他很快就在这心跳的白噪音里睡着了。
因为秋辞还没告诉过盛席扉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和衣而眠的,之后他决定与命运抗争,才将睡觉时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减到只剩一件浴袍。所以盛席扉很难猜到他从秋辞身上剥下的那件浴袍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像他很难猜到自己烙进秋辞皮肤里的拥抱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秋辞问盛席扉对半夜说的那句话有没有印象。盛席扉完全不知道,觉得自己昨晚睡得和往常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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