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偷听的池衙内闻言骇然,不禁打了个冷战。
赵盼儿和孙三娘也被宋引章的话吓着了。
孙三娘紧张地看着宋引章:你昨晚到底干了什么?没闹出人命吧?宋引章却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眼神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让他受了点罪而已。而且他还有把柄在我里,以后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我已经醒悟了。其实风骨两字,不单是他们士大夫们的追求,也应该是我们女子立身为人的根本。不管是茶坊还是酒楼,只要是凭自己本事,不偷不抢不媚不淫挣来的钱,就根本没有什么雅俗贵贱之分!店铺砸坏了又如何?码头都能重修,咱们一样也可以重新来过,钱不够的话,我的首饰能值不少,我还可以去弹琵琶,以后挣到的钱也绝不会少!
孙三娘本就不想回钱塘,听了宋引章的话,不禁大为意动:引章说的也有道理
赵盼儿心中微有动摇,但仍低声摇头道:和钱没关系,是我的心气儿已经散了,再也做不动生意了。我想回钱塘
赵盼儿素来在宋引章眼中都是生气勃勃,何曾这样颓唐过?宋引章张口欲劝,却什么也说不出。
不料孙三娘却斩钉截铁:可当初我们三个决定留在东京,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顾千帆,而是因为我们不甘心吧!你都可以当欧阳旭死了,为什么不能当顾千帆也死了?为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一场风雨,就忘记了我们的初心?
赵盼儿和宋引章闻言都是一震。
宋引章当即道:没错,我们是为了自己才留在东京,不是为了别人!
赵盼儿被孙三娘的这席话彻底浇醒,半晌,她站了起来,眼中的光芒重新明亮:你们说得对,我还是不甘心!
像是知道赵盼儿一定会答应留在东京重整旗鼓,孙三娘已经开始盘算起来:那要重新开店的话,是开茶坊还是开脚店?都砸成那个样子了,只怕修起又费时间又费钱。
池衙内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没关系,有我啊!我又有酒楼,又有钱!
三女吓了一跳,齐齐回头,看见了还是一身狼狈的池衙内。
赵盼儿警惕地打量着池衙内:你想干什么?
池衙内笑得跟花一样:不干什么,只是想跟你们联个手。我池衙内行走江湖,这辈子最讲究的就是个脸面,今天你这通话可算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看着任提点那小样哦,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以前的过节就甭提了,不打不相识嘛,咱们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
宋引章怒视着池衙内:盼儿姐,你千万别信他!他早就知道沈如琢想害我,还硬逼着好好姐不许提醒我!
赵盼儿和孙三娘的脸色登时一变。
池衙内心中咯噔一声,慌乱地拉了拉衣角:不是这么回事,你们听我解释!
我没耐心听淫贼说话。赵盼儿拉着宋引章和孙三娘扭头就走。
等等,别走!以前都是误会哎哟!池衙内被孙三娘一把推开,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墩儿。见赵盼儿三女渐渐走远,他心急如焚地吩咐手下:快去截住她们!
何四一边搀扶着池衙内,一边劝阻:衙内,赵娘子刚才才救了你
池衙内甩开何四,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少废话!马上抄家伙给我拦住她们,要不以后你们就别跟我混了!
何四等人赶紧闭了嘴,抄起家伙将赵盼儿三人堵住了,孙三娘立刻摆出防御的姿势。
赵盼儿没想到池衙内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她环顾着四周的打手,警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何四心中尴尬极了,苦笑道:赵娘子,得罪了。
哈哈哈哈,我看你们还能逃到哪儿去!这时,池衙内一瘸一拐地走进包围圈,喜形于色地挥手指着孙三娘,先把她制住,别让她捣乱!
几个手下连忙举着棍子渔网将孙三娘围了起来。
池蟠,你是不是疯了?赵盼儿怒斥。
然而,池衙内却笑得一脸讨好:我没疯,我只想请你听我把话
三娘!我来救你!一声怒吼突然从他背后响起,只见杜长风手中挥舞着一只竹棒突入重围,冲着套住孙三娘的那几个人就一顿猛砸。
池衙内顿时傻了眼:杜长风,你跑来这来添什么乱?
不料杜长风正好一棒甩来,正中池衙内脑门,池衙内额头立刻见血,他惨叫了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
衙内!何四等人惊乱上前搀扶。
杜长风趁机冲到孙三娘身边,将已经看傻了的赵盼儿、宋引章挤出老远:三娘你不用怕,一切有我!
孙三娘又惊又喜,忙问: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去茶坊找你,可茶坊塌了,还一地都是血!我以为你们出事了杜长风眼睛一酸,动情地拉起孙三娘的手,我以为差点和你天人永隔了!对了,你没受伤吧?
孙三娘又气又羞地推开杜长风的手:我没事。哪来的什么血啊?
杜长风被推得一个趔趄,但当他听到孙三娘说自己没事,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赵盼儿想起了什么,幽幽地说:有一罐红果饮摔碎了
这时,满脸是血的池衙内推开手下奔了过来:杜长风,我跟她们三个说话,关你什么事?
而杜长风却如老母鸡护雏儿一般张臂挡在孙三娘身前:你欺负一个弱女子,我路见不平!池衙内只觉得这世间再没有公理了,从今以后,他就是指鹿为马的鹿、以白为黑的白、识龟成鳖的龟。他指着自己额角的伤,悲愤地说:她都能把你绑门板上扔水里,还是个弱女子?我被你们砸成这样,我恁娘的才是个弱男子!说着说着,池衙内便委屈地哭了起来,血水混着泪水在脸上横流,接着他身子一软又摔了下去。
衙内!在池衙内后脑勺着地前,众手下惊慌地将他扶稳。
池衙内无力地看着头顶一张张写满慌乱的脸:你们除了叫衙内还能干点别的吗?送我去医馆啊!赵盼儿,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走!
话没说完,他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池衙内的一帮手下把医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杜长风和赵盼儿三人一起站在最外层。
医馆内不时传来池衙内杀猪一般的惨叫,跟池衙内一同进去的何四也不时悲痛地高喊:衙内,你要挺住啊!
宋引章听得忧心忡忡:他不会有事吧?
赵盼儿鄙夷地看着禁闭的房门,断言:祸害活千年,他死不了。
杜长风也有些担心,但仍然挺起胸膛,安抚孙三娘道:你别怕,人是我砸的,真要出了命案,我去坐牢!
孙三娘一想到杜长风一个连书院小屁孩都打不过的文弱书生,竟然敢上去跟池衙内拼命,不禁没好气地说:谁怕了?你见过哪个死人嚎这么大声?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还能被他给欺负了?你是个进士啊,做事前能不能长点脑子,万一真出了事,你十几年苦读就白费了!
杜长风被训得频频点头,一边面如土色,一边难掩开心:我错了,我知道你担心我
孙三娘闻言不大自然地将目光移向别处:谁关心你了?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宋引章听到他们的对话,疑惑而震惊地看着赵盼儿。赵盼儿缓缓点了点头,证实了孙三娘与杜长风的关系。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何四匆匆而出,低头就拜:赵娘子,只能求您帮忙了!
赵盼儿觉得那一板子不至于伤及池衙内的性命,不禁蹙眉问道:池衙内怎么了?
何四有些难以启齿:衙内怕针,说什么也不让大夫给他针灸止血。我们按都按不住,衙内说,除非你进去,他才能愿意让大夫扎
无奈之下,赵盼儿同意进去看一眼,可孙三娘、宋引章都怕池衙内有诈,也要一起进去,而杜长风又怕池衙内在屋内布有埋伏、再对孙三娘不利,最终这乌泱泱的一群人一起挤进了面积不大的医馆。
赵盼儿三女和杜长风无言地看医馆里的池衙内,只见他头扎白布,脑门上三根金针,躺在床上一边喝茶一边不停地哼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在何四哀求的目光下,赵盼儿没好气地走到池衙内跟前,冷声道:你只要让大夫施针,就死不了!
池衙内虚弱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临死之前,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赵盼儿拉来一个凳子,抱着双臂坐下:说吧。
池衙内一看赵盼儿态度松动,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很多误会,但是,你刚才不是还说过,消除误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化敌为友吗?做人要言行一致,对不对?
宋引章翻了个白眼,正要出言嘲讽,赵盼儿却拦住了她。赵盼儿倒是真的想知道池衙内演了这么一出,后头到底憋着什么招,便好整以暇地开口:继续。
池衙内委屈巴巴地说:刚才说想找你们合作,真不是开玩笑。你也知道,我是东京十二行的总行头,可我平生有一大恨,就是在酒楼行里排不上字号。我手里头也有一间酒楼,叫永安楼,除了生意不好,其他什么都好。所以不管我往行会里头砸了多少钱,那些正店的东家掌柜都不待见我,连过年祭灶神都不让我坐上桌!每回一想起这事,我那个恨啊!
头一回见池衙内承认自己的短处,孙三娘有些憋不住笑,然而赵盼儿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
孙三娘的笑鼓舞了池衙内,他的用词愈发夸张:原本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可自从今天遇到你们,就一下子亮堂了。其实,三娘姐的手艺和引章妹子的琵琶,我以前早就服了。你的心气儿和能力,我今天也算是彻底的服了,你那些话,真的说到了我心坎子上,做商人,凭什么就不能骄傲啊!
谁是你三娘姐!杜长风不乐意了,若不是顾忌池衙内头上有伤,恨不能上去拎他的衣领。
宋引章也同时怒道:不许叫我引章妹子!
池衙内没想到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你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把我砸成这样,一句道歉都没有,居然还嫌弃我叫你们姐姐妹子!还有没有天理
说正事。你到底想让我们干嘛?赵盼儿无情地打断了池衙内。池衙内立刻不敢再油腔滑调:哦。总之,你们茶坊开得那么好,换成酒楼肯定也不差,所以我想正式邀请三位娘子来替我经营永安楼,亏了算我的,赚了对半劈。只要能全了我的毕生梦想,让我把外号改成威风凛凛的十三太保,叫我干什么都行!
孙三娘和宋引章听罢,目光交汇在一起,俱是有所意动。
然而赵盼儿却干脆地拒绝道:对不起,你我之前结怨太多,我永远忘不了你逼我下跪唱曲的事,我不想和你这样的人合作。
孙三娘吃了一惊:他逼你下跪?
对,我曾经过说,我若不报当日之辱,誓不为人。赵盼儿本不想让朋友知道此事,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她是用了十足的勇气。
眼看这个生意就要泡汤,池衙内心中大急,一时口不择言:你不讲道理!明明是你先用匾砸我的!你和那个顾千帆,合伙起来整我!
赵盼儿听到顾千帆三字,脸色一变,起身就走。
池衙内见赵盼儿真生气了,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忙追了出去:等等!
池衙内挡住赵盼儿的去路,当着众人面扑哧一下跪下,咚咚咚咚就是四个响头:我那天逼你磕三个头,今天我还你四个头,这样总成了吧?
赵盼儿等人被池衙内的大动作弄得呆愣当场。
池衙内见赵盼儿不松口,又急忙道:我逼你跳软舞,也是我不对。那我跟你装小狗爬,这样行不行?说完,他一边满地乱爬,一边汪汪汪叫个不停。见老大如此,池衙内的手下们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走。宋引章在旁翻了个白眼。
池衙内又猛地拉扯起前襟:我那天还摸了
赵盼儿看不下去了,大声喊停。
池衙内苦苦哀求道:赵娘子啊!我是真心的!我都捧着钱到你的面前了,这样的诚意还不够吗?你相信我好不好?
赵盼儿别开脸,还是不想搭理他。
见赵盼儿仍在犹豫,池衙内放了大招:只要你愿意当永安楼的掌柜,以后我保证给你请上百八十个个貌赛潘安的小厮,天天跟着你倒茶捶背,包管顾千帆看了,就算死了也能给气活过来!你们好不容易来到东京,可不能就这么回钱塘啊!
赵盼儿一听他又提顾千帆,忍不住转脸瞪视。
一旁的杜长风则闻言大惊,慌乱地拉起孙三娘的衣袖:你们要回钱塘?
池衙内不容置疑地点头:是啊!我亲耳听见的!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杜长风急了,孙三娘要是走了,他可怎么办啊?
孙三娘最不乐意受人管控,叉腰反问:你凭什么说不行?
因为杜长风急中生智,因为宋娘子的乐籍还在教坊,不能随意迁出京外!你们总不能把宋娘子一个人扔在东京吧?
说得好!就冲你这几句话,刚才我这一板凳就挨得值!池衙内听到杜长风这番话,顿觉喜从天降,忙起身拍了一下杜长风的肩膀,又对赵盼儿三女说道,就算不看在我重伤未愈的面子上,也请看在长风他一片真情的份上,留下来,好不好?
孙三娘听闻又急又羞:说什么浑话?谁一片真情?
啊?还没挑明啊?池衙内面现惊愕,旋即醒悟过来,一把搂住杜长风,我和杜兄一片真情,兄弟情深!长风兄,是不是?
杜长风也忙搂住池衙内:蟠弟说得对,我们一见如故,不打不相识!
都别说了!赵盼儿被他们闹得头痛至极,索性只谈正事,三娘,你怎么看?
孙三娘点了点头。赵盼儿又看向宋引章,宋引章不待问就猛点头。
池衙内的这个提议可以说来得正是时候,怎么算,她们几个都不会亏。冤家宜解不宜结,池衙内人不怎么样,但不代表他不能成为一个好的生意伙伴。思及此处,赵盼儿决定答应下来:真的像你说的亏了算你的,赚了对半劈?
池衙内多年来一直盼着有神兵天降,能帮自己把永安楼经营好。此时见赵盼儿意动,连忙抓紧机会:真的!对天发誓言不管用,我们现在立马立契书!
赵盼儿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做掌柜,三娘管大厨,引章管宴饮曲乐,还有一个招娣管前堂,工钱另计,酒楼的经营、人事、账务,你可以监督,但是你和你的人一概不许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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