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见萧钦言神色黯然,劝道:顾使尊性命无碍,您应该高兴才对。
可萧钦言却自责地摇了摇头:是我害了他。我原本只想逼一逼他,让他早些看清齐牧那老东西的真面目,却没想到
忠叔忙在旁开解:大少爷是为了救相公和大公子才不顾性命,如此孝悌,说明他心中一直是挂记咱们萧家的。
萧钦言每每想起顾千帆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后怕不已,他心痛地点了点头,叹息道:唉,跟他娘一个脾气,倔。如今我虽正位首相,但朝中真正有能力的亲信之人委实不多,如果不是他那几个弟弟没一个争气的,我何至于要把他逼到血溅七尺的地步?
萧钦言不知道的是,萧谓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正堂之外。木立在堂外的萧谓脸上仍有伤痕,听到这句话,眼中闪过一抹难过之色。
堂内,萧钦言又感慨道:不过这赵氏行事临危不乱,果断杀伐,是个好主妇的模样。可惜身份还是差了许多,唉。
忠叔听萧相公竟然夸了赵盼儿,有些意外地问:您不会真愿意顾使尊娶赵氏吧?
萧钦言心烦地皱了皱眉:现在也没有别的好法子,赵氏毕竟救过他的命,看今天他俩这样子,一时也拆不散。唉,真是一个二个都不让我省心,萧谓居然还想娶荣阳县主,也不想想,连个正经的科举出身都挣不上,再娶个闲散宗室的女儿,以后想喝西北风吗?
萧谓再也听不下去,他紧了拳头,朝门里高声道:父亲,上次您让儿子去邓州查的东西,已经有眉目了。
萧钦言闻言一挑眉,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意兴。
瑰丽的晚霞绵延在天边,赵盼儿顺着被霞光染成绯色的河道走向桂花巷小院,虽然她很想去亲自照顾顾千帆,可陈廉却告诉她由于帽妖案牵涉过多,为防意外,皇城司雷司公都不让顾千帆回私宅,而是在皇城司南衙单辟了一间净室休养。为了顾千帆的安全着想,她也只能告诉自己,一切不急于一时,顾千帆这么好,老天都不敢轻易收他,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陪伴他。
一进院门,赵盼儿就发现院内的氛围有些奇怪,正坐在院中的石桌边等她回来的孙三娘和葛招娣有些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引章呢?赵盼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孙三娘和葛招娣紧张地交换了个眼神,最终是孙三娘满脸愧色地说:沈家今天派人来了,说,引章今后就住在沈府不回来了。引章还让人带了封信,把琵琶也取走了。
赵盼儿闻言大吃一惊,她只当引章是为昨晚的事跟她置气,扭头就要奔去找人:引章去了沈家?这怎么行!
葛招娣忙拦住了她:先别去!你这样子跑到人家家里,不太合适吧?再说,引章姐现在也未必想见咱们。说这话时,葛招娣不由自主地被赵盼儿裙摆上的污迹吸引了,她的目光逐渐下移,最终发现原来那片脏污是点点鲜血。
赵盼儿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血迹,明显是刚才在顾千帆那沾染上的。她怔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问:她的信在哪里?
孙三娘忙把信递给了她,叹息道:就这一行字,别的什么都没有,衣裳行李也不要,沈家下人说沈如琢把引章当宝贝,所有的东西都置办全新的,光服侍的养娘就有四个。
赵盼儿的手微抖了一下,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却只是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好,既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那就全由她吧。昨晚上,我正为顾千帆的事担心,她却跑过来说想请千帆去赴宴还情,我一时忍不住,就说了句刺耳的话
原来如此。孙三娘和葛招娣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
赵盼儿的声音既难过,也决然:本以为只是拌嘴,没想到算了,有来时终有去时,她自己选择的路,就让她自己走下去吧。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引章早已不是她眼中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而已经是一个可以随时抛下她,自由选择未来的成年娘子了。
没错,反正引章如今名满京城,沈如琢也是朝廷命官,应该会好好珍惜她的。孙三娘知道赵盼儿难受,只能极力安抚着她。
赵盼儿像是认同,也像是自我安慰地点了点头。
孙三娘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顾千帆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跟我们讲讲吗?
赵盼儿简单地讲了画舫上发生的事,随着她的讲述,孙三娘和葛招娣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赵盼儿略带歉意地看着两人:他受了重伤,好在保住了性命。只是陈廉在茶坊附近多派了些皇城司侍卫,难免会吓退一些客人,所以对不住,咱们的茶坊,最近估计得多休息几天了。
孙三娘忙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帽妖案这么大的事,还是小心点好!咱们能留在东京开茶坊,顾千帆没少出力,好处既然都沾过了,坏处那也得受着。依我看,也不用停业,反正买不到冰,引章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再来弹琵琶了,咱们索性就只在每天早上开门,一是凉快,二也能给老客们一个交代。
赵盼儿想了想道:好,这样每天我也能有空去各处酒楼谈谈。另外我还想郑重问一回大家,把茶坊转手,另做酒楼,你们真的愿意吗?
孙三娘、葛招娣同时点头:愿意!
赵盼儿的眼神中终于焕发出了光彩:好!那咱们就试试,换一片天地,重新打出个新花样来!
有了光明的愿景,赵盼儿、孙三娘和葛招娣都重新鼓足了干劲儿,然而,接下来的几天中,她们尽管只营业半天,茶坊的经营状况仍比赵盼儿预想的还要糟糕。虽然她早就料到,没有宋引章的琵琶,茶坊的客人肯定会流失不少,特地将各色果子茶饮减价酬宾,可毕竟半遮面的招牌素来是雅,大多数客人也不是冲着便宜来的,少了宋引章,那些奔着柯相题字来的客人只能失望而返,就连袁屯田都不再来了。好在孙三娘想出了用清晨的井水浸泡的方法,在没有冰的情况下,尽量照顾到了像浊石先生那种更看重茶果口味的客人,可这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眼看茶坊的客人越来越少,就在赵盼儿为此发愁之时,葛招娣却在外叫道:盼儿姐,有冰啦!
赵盼儿疾步赶到后院,见葛招娣和孙三娘正搬动着两大桶冰,她难掩惊喜地问:是王家冰铺送来的?还是陈廉?
葛招娣也有些迷惑:都不是,那人古古怪怪的,只说什么是猪肝的谢礼。还送了一篮子蜜瓜过来说是南边的新货,这会儿吃正好。
赵盼儿大奇:猪肝?孙三娘却干咳一声,半是尴尬半是欣慰地说:我知道是谁送的啦,就是那个杜长风。他眼睛晚上看不清东西,我就让他吃猪肝。
原来如此。赵盼儿忍住笑意,想当初孙三娘把杜长风绑在门板上丢进河里,如今两人一个送猪肝、一个送冰,倒是奇怪的一对。
孙三娘看着赵盼儿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忙一挥手:别阴阳怪气的,我向来看他就不顺眼,要不是着急用冰,我才不收呢。
赵盼儿和葛招娣同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孙三娘眼一瞪,拎着捅走进后院。一进院门,孙三娘便瞥见了石桌上的蜜瓜,她俯身闻了闻那蜜瓜沁人的香气,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虽说用冰的事情暂时解决了,到了正午,赵盼儿还是关了茶坊,因为她们已经定好了下午去看一家准备出兑的酒楼,但在此之前,她要见缝插针地去船上与顾千帆见上一面。
几日不见,顾千帆虽然还包扎着绷带,但是气色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赵盼儿絮絮地给顾千帆讲着茶坊最近发生的事情,从池衙内不卖她冰,讲到引章出走,又讲到三娘和杜长风之间的趣事。
所以天无绝人之路。原本我还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可就在看到三娘脸红的那一刻,突然就觉得天地为之一宽了。
想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赵盼儿一个人面对了这么多事,顾千帆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宋引章的事,还是让你伤心了?
赵盼儿点点头:是有一点。但比不过你的伤势,我这点伤心也不算什么。再说她再管我叫姐姐,其实也不小了,我们本来也该尊重她自己的意思的。说到这里,她放柔了声音:不过你伤得这么重,真的不用着急来跟我见面的。
顾千帆故意寒颤了一下:真不习惯你对我这么温柔。
赵盼儿拿起一粒樱桃用劲塞入他口中:这样就习惯了?
顾千帆看着湖边绿芭蕉与赵盼儿素手中的红樱桃,只觉得如在画中,他凝神看着赵盼儿,听话地含进了那颗樱桃慢慢咀嚼。
赵盼儿被他这若有若无的暧昧动作弄得面色一红。
顾千帆却格外满意地倚在赵盼儿肩上:还可以啊。
此时荷叶满湖,两人静静相倚,彼此之间都似能闻到对方安静中略带雀跃的心跳。
良久,赵盼儿轻声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从皇城司搬出来?老在外头见面,你多累啊。
再过一两天吧。顾千帆放下他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盼儿玉手,解释道,这一回的帽妖是殿前司指挥假扮,想杀的又是萧相公。一个官家的亲信,一个当朝首相,朝堂上这几天可谓是腥风血雨。咱们还是在这里见面,更安全一些。
赵盼儿知道顾千帆视齐牧为半父,不禁试探地问:那齐中丞如何了?我听茶客说帽妖也去了齐府,齐中丞也受了惊。
顾千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没事如果想把自己从一件案子里摘出来,伪装成受害者,是最好的方法。
赵盼儿陡然明白过来,只觉后脊发凉:难道帽妖背后的主使
顾千帆接口道:他以前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可以后,不再是了。
赵盼儿感受到顾千帆的痛苦,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顾千帆心中百转千回,闭了闭双目,终道:说点别的吧,用冰的事情,你早就应该跟我说,池蟠这个混账,命中缺收拾,竟然敢为难你。等我好些了,再慢慢调理他。
赵盼儿不想让顾千帆为茶坊的事分心,便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做生意嘛,哪能全是顺风顺水?再说现在我们手头也有冰了
顾千帆笑了:行了,就杜长风那点身家,能供得起你们多久的冰?皇城司下头现管着冰井务,是专供内廷用冰的,我就算不以权谋私,帮你买点冰来总是没问题的。
赵盼儿第一次知道这事,心中无比惊喜,还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正在情浓,远处陈廉叫道:头儿,宫中传召!
顾千帆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起身。
赵盼儿忙扶他起身:赶紧去吧,公务而已,别弄得那么唉声叹去的,我也得去望月楼了。
顾千帆点了点头:这是你看的第几间酒楼啊?
赵盼儿:第三间。先说好,我买酒楼的事,你不许插手啊,免得人家会议论,说什么仗势成交。
顾千帆:得令。
他依依不舍的去了。
与顾千帆分别后,赵盼儿和孙三娘一起去了望月楼。这家酒楼规模不算大,但对于赵盼儿而言,已经算是比较理想的选择了。这里西楼是雅间、东楼是大堂,有茶博士五人、酒博士六人、酿酒的师傅七人、厨子四人,还有二十来个跑堂打杂的。看了一圈下来,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有了只要价格合适,一定想要拿下这家酒楼的心思。
赵盼儿和望月楼掌柜相对而坐,目光交锋中,似乎在试探对方心目中的最低价位。
赵盼儿率先开口道:这儿地段平平,都快到晚上,客人也不算多,最多一千五百贯。
两千贯,真不能再少了。掌柜语气强硬,大有低于两千贯就不卖的架势。
赵盼儿却拿准了他着急转手的心理,坚持道:一千六百贯。
掌柜心中已经有所松动,但依然不肯退让:两千贯,已经是最低的价格了,要不是因为我着急回乡,也不会卖这么便宜。
赵盼儿继续讨价还价:这儿地段一般,现在都快到晚上了,客人也不算多。最多一千七百贯。
掌柜快被赵盼儿的执着打败了,但还是把价格往上提了一点:一千九百贯,不能再少了。
赵盼儿见掌柜松口,顺势道:一千八百贯,取个好口彩,既然您是急卖,总得多饶我们一点。
掌柜一咬牙道:您这么讨价还价,还真跟集市上买菜似的。行吧,就这么说定了。
赵盼儿和孙三娘对视一眼,难掩喜色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拟契书?
掌柜见赵盼儿是个爽利的买家,也心生欢喜,豪爽地说道:只要您家官人有空,我这儿什么时候都成。
赵盼儿和孙三娘都是一怔。赵盼儿万分不解地问:我家官人?
掌柜打量了赵盼儿一眼,以为她还未嫁人,连忙改口:失言失言。那,换令尊或者令兄过来签契书都行。
赵盼儿和孙三娘听了这话,表情都有些古怪。
掌柜见两人脸色有异,不禁愕然:莫非赵娘子以后想自己来经营望月楼?
赵盼儿和孙三娘齐齐反问: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掌柜没想到这两人连酒楼行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他极为失望地叹了口气,哎,这买卖是成不了了。怨我之前没问清楚,两位是不懂我们这酒楼这一行的规矩吧?全东京城,就没有女人能当掌柜的。
赵盼儿哪曾听说过这样的规矩,立即反驳:啊?我们在马行街开茶坊,不一样开得好好的吗?
孙三娘指了指远处的食店,附和道:对啊,你不是糊弄我们吧?女人要不能当掌柜,那家胡婆羊店算怎么回事?
掌柜一听她们竟然把望月楼和茶坊脚店相提并论,明显有些不高兴了:茶坊是茶坊,脚店是脚店,怎么能和我们望月楼这种正经的正店混为一谈呢?
正店?孙三娘一愣,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脚店和正店的说法。
掌柜不无骄傲地说:两位还不知吧,国朝是不许私酿酒水的,咱们这么大的东京城里,能从朝廷领到酒曲酿酒的正店统共只有七十二间,其他的只配称脚店、市店。从古至今,酿酒就得靠阳气,女子是阴人,被你们碰了酒曲,酒是会发酸的,所以行会里头早早就立下铁规,女人呢,倒不是不可以当正店东主,但是掌柜经营什么的,就只能交给男人。
赵盼儿听到女人碰了酒曲酒会发酸已经皱眉,忍不住开口:这规矩好没道理。
掌柜摇了摇头,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可行会里就是这样规定的,如今的会头是欣乐楼的老板任员外,他可是在户部挂了号的。要是惹恼了他,不单没人给你供菜供肉,连厨子都不敢再来做活。唉,这单生意啊,我比您还想做,可现在不卖您,也是为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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