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儿想起什么,忙小声问他:你不会都听到了吧?
顾千帆移开目光,冷淡中竟夹杂着一丝傲娇委屈:要是你那么害怕我拖累你,最多以后我不来打搅就是。
赵盼儿偏着脑袋看着他,故意让顾千帆看着自己。
顾千帆干巴巴、不自然问道:干嘛?
赵盼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几岁了,居然还会生这种闲气。
顾千帆不由一怔。
赵盼儿柔声解释道:引章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跟她把事情说得严重些,不过是想让她长几个心眼儿,你还较上劲了?我要是小孩子,说外头有妖怪吃人,你会不会用妖言惑众的罪名把我抓起来?
顾千帆冷哼一声,但已经不再生气了:你这会儿倒有精神了。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正好孙三娘走出房间,看到这一幕,忙潜身偷看。不知过了多久,赵盼儿轻声道:好啦,别生气了好不好?
顾千帆突然伸手抓过赵盼儿,扯她肩头的衣服。孙三娘被这一幕震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冲进去救赵盼儿。
赵盼儿也被吓住,慌乱地躲闪起来:你干嘛?
顾千帆表情严肃地抓住她的肩膀:看看你的伤。
赵盼儿一边挣扎,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放手,不用管,我都好了。
顾千帆手中动作不停:我必须亲眼看到才放心,刚才宋引章说
你放手!赵盼儿着实急了,不等顾千帆说完就赶紧打断。与此同时,她的衣衫也已被顾千帆拉开,月光之下,那道顾千帆亲手挑出来的疤虽然有些狰狞,却已经康复,只是那雪白的肌肤,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诱惑力。
顾千帆先是凝住,接着便闪电般转头,作若无其事状:果然好了,我刚才就觉得奇怪,我亲自动的手,怎么会不知道轻重。叫那么大声音干嘛,大惊小怪。孙三娘刚想要冲出去,见此,又缩了回去。
赵盼儿又气又羞,穿好衣裳埋怨道:是你唐突了我,还这么理直气壮!
顾千帆耳根有些发红,慌忙道:你在船上的时候好像也脱过我衣裳的吧?
躲在门口的孙三娘暗自一愣。
赵盼儿的脸也红到了脖子根,兀自反驳:那不一样,那时候你都已经晕过去了。
顾千帆想了想,最终提议:我现在也可以把你打晕过去。
你!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就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顾千帆满怀歉意地说:我只是没那么多忌讳,拷打犯人的时候,无论男女
赵盼儿突觉无力:行了,你这解释还不如不说。
两人再度相视无言,尴尬的气氛中,又似有什么呼之欲出。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皇城司侍卫在外禀告:指挥,人都到了。
顾千帆松了口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冰山表情:进来。几个提着食盒的伙计出现在院中。
孙三娘感觉自己再不现身就要露馅了,赶紧走了出来,略显做作地惊叹道:哎呀,这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这都是干嘛的呀。
顾千帆状若随意地说:你们都有伤,一个一个地看大夫,要拖到几时?席面是越州楼,东京江南风味里它这家还算有名气,你们尝尝。
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这般用心,她心中很难不感动,低声道:谢谢你特意安排这些。
举手之劳而已。顾千帆不以为意地说,明天我要先回司中交割差事,欧阳旭那边的事,这几天我也会查清楚。你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待会儿陈廉还会过来,需要什么,你告诉他就成。说完,他飞也似的大步离开,在赵盼儿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吐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东京居
宋引章看着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直接动了筷子:太好了,居然有酥黄独!
孙三娘如今是彻底看出来顾千帆和赵盼儿之间有点什么,意味深长地说:他可真费了心思。
赵盼儿还未及回答,宋引章却把刚吃的那口酥黄独吐了出来。宋引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酥黄独: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不好吃?孙三娘有些意外,她夹起一块尝了尝,也皱起了眉,芋头太老,煎得也不酥软,外头的香榧粉一股涩味。东京就是这么做江南菜的?
不会吧。赵盼儿知道顾千帆一定是拣好的买的。她尝了一口,只得承认:倒不难吃,但也谈不上多好吃。
孙三娘也尝了尝其他的菜,有些得意地说:刚才那店小二还说他家越州楼是东京七十二正店之一,不是一般的脚店,没想到居然这么点本事,还不如我做得好呢。
宋引章双眼一亮:我有个自立的主意了!客栈的人都那么爱吃三娘姐做的点心果子,可其实她做的菜比果子还好吃!要不然咱们索性在东京开个店算了,盼儿姐掌柜,三娘姐掌厨,我呢,弹几曲子琵琶招揽客人,养活咱们三个肯定没问题。
孙三娘觉得这回宋引章说的还真有道理,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这主意好,这两回你在客栈弹琵琶,哪回不是一大堆人听?
赵盼儿强迫自己从顾千帆看她肩上伤口的画面中抽离出来,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啦,咱们人生地不熟的,开店哪那么容易?赶紧吃吧,我呆会儿还得再去找一回欧阳旭。
孙三娘、宋引章两人同时惊问:你还要再去?
赵盼儿却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安抚道:放心,我有陈廉陪着。《孙子兵法》上说出奇不意,欧阳旭今天赶了我们出京,这会儿多半正高兴着呢,我就要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皎洁的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河面,河岸边,赵盼儿口中多半正高兴着的欧阳旭正低伏着腰毕恭毕敬地送准岳父高鹄下船,他刚跟高鹄赴宴归来,整场宴会上,他都如坐针毡,根本适应不了那些官场老油条之间的吹捧客套,变成了个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巴。
高鹄坐上马车后略带不满地开口:你刚才的腰,太低了。
虚坐在一旁的欧阳旭心中一震,忙道:请泰山大人指点。
高鹄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不带感情地解释着:你是今科探花,以后是要奔着馆阁之职去的,凡清要之臣,最重风骨。但凡媚上阿谀之人,都会被人轻视。我今晚特地带你到太常卿府中赴宴,就是为了教你这些人情事故。
欧阳旭试图解释:小婿不过是一片孝心
我还没说完。高鹄突然睁开眼。欧阳旭连忙噤了声。高鹄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命令:风既能起于青萍之末,些许小节也能让人蹉跎官场。马上就要回朝为相的萧钦言,虽然深得官家信任,却一直在朝中风评不佳,就是因为当初对柯相公太过卑恭之故。我高家又是外戚,在这方面更要加倍小心。等你陛见授官完毕,宫中娘娘也就该请旨赐婚了。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六,吉日,宜嫁娶,令尊令慈都已见背了吧,那就在京中请个同族的长辈代为高堂。对了,按惯例,一甲进士多授大理评事寄禄,通判某州,你想去哪里,不妨跟我直说,我自会去吏部打招呼。
欧阳旭之前一直连连应诺着,听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恭谨地说道:小婿年少,自然是全听您的安排。
高鹄一直闭着眼睛,并没察觉欧阳旭的迟疑,点头道:那就拱州吧,那里离东京近,慧儿自小在东京长大,自然是不能跟你去任上吃苦的。你这些年就辛苦多跑几回,等三年期满回京再转任京官,就可长久团圆了。
欧阳旭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仍马上应下。
马车在欧阳旭家附近停下,欧阳旭下了车,微微弓身肃立,目送高鹄的马车继续驶远。他身后的德叔不快地说:高观察也太不尊重您了!哪有女方自己就定了婚期的道理?官职的事,也根本不和主人您
欧阳旭目光阴鹜地横向德叔,冷冷地问:你嫌我今晚的受的气还不够多吗?
近来欧阳旭的情绪一直阴晴不定,德叔识趣地闭了嘴,默默都跟着欧阳旭走向宅院。这时,赵盼儿却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德叔下意识挡在了欧阳旭面前。
陈廉一个健步上前,拎走德叔:狗仗人势的就是你?来来来,把这口狗粪含稳了,跟我去那边乐呵乐呵。说着,陈廉一把将一团黑色的东西塞进德叔口中,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拽走。
赵盼儿鄙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欧阳旭,声如冷冰地说:想用威逼恐吓的法子把我赶出东京?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你有靠山,我也有。你有狠辣手段,我加倍奉还。我今晚来,只是念在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的份上,最后再警告你一回,那幅《夜宴图》和最近江南官场的泼天大案有关。三天之后,你要还是交不出那幅画。欧阳官人,我保证,你这探花很快就会做到头了。
什么大案?欧阳旭被她逼得倒退一步,他明日未时入宫就要入宫面圣授职了,什么差错也出不得。
赵盼儿不屑与欧阳旭废话,转身问向陈廉:好了没有?
好了!陈廉拖着浑身青紫、奄奄一息的德叔走了过来,随手往地上一扔,接着又吹了声口哨,一驾华丽的马车立刻从暗处驶出。陈廉咧牙向欧阳旭一笑,接着恭敬地扶赵盼儿上了车,不等欧阳旭反应过来,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那辆马车最终在桂花巷小院之外停了下来,陈廉将赵盼儿扶下了车。我这主意不错吧?那家伙肯定吓破胆了!陈廉邀功地说道,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赵盼儿必须承认自己解气极了,可她还是有些担心会给陈廉惹上麻烦:多谢陈军头了。不过真的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陈廉拍胸口保证道:放心,揍那老家伙的时候用的都是暗劲,表皮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您叫我陈廉就行,这样我也不跟您见外,叫您一声赵姐姐了?
赵盼儿不由被陈廉想展现自己的靠谱偏偏又很孩子气的表现逗笑了。
陈廉眨巴着眼睛,那对儿比女人还长的睫毛乎闪忽闪的。他满怀希望地说:盼儿姐,你要是觉得今晚我干得还不赖,就帮我多在指挥面前说点好话呗。毕竟我还是个皇城司的新人,顾指挥又是那副脾气,您人又美心又善,千万一定必需得帮我啊。
赵盼儿察觉陈廉提到顾千帆时打了个寒颤,不由奇道:可我也没觉得你以前有多怕他啊?
陈廉的脸瞬时间垮了下来:那是我强装出来的勇气。我也是这几日问了同僚才知道,要是皇城司是人间阴曹,那顾指挥就是个活阎罗!手上的人命啊,比我的头发还多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赵盼儿脸色微僵,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妈是正听说书的时候生的我,所以我嘴巴老不把门,您可别当真!
赵盼儿想了想,点点头:要是你帮我把今晚的事瞒着顾千帆,我就帮你。
陈廉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陈廉走后,赵盼儿独自走进院子,看见整洁的房舍和石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盒,她不禁喃喃道:你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让别人这么看你呢?她抚着自己肩头,突然回想起顾千帆今日为她上药、又查看她伤疤的种种画面,她猛然捂脸,强硬地对自己说道:停住,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赵盼儿,想清楚自个儿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流民!找回《夜宴图》,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次日清晨,初升的阳光斜照在皇宫的重楼飞阁、雕梁绣柱之上,身着青服的新科三甲怀着紧张与激动的心情候在大殿之前。欧阳旭心神不安地站在状元、榜眼身后,百级台阶之上便是他们朝思暮想的朝堂,他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陛见授职的这一刻,然而他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情,赵盼儿昨夜的威胁回响在他耳畔,那愤恨的眼神令他胆寒。
欧阳官人?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欧阳旭回过神来,只见状元、榜眼已经登梯而上,一名内侍正示意他跟上队伍。欧阳旭如梦初醒,忙歉然一笑,快步跟上前去:有劳中贵人,宫城雄壮巍然,我一时走神了
几人正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却见身旁一顶青轿行过,轿中一位道士端坐。见三人面露好奇,内侍好心解释道:这是承天观的通玄仙师,深得官家尊崇,宫中特赐舆轿。
欧阳旭眼现羡慕,他们这些读书人尚要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可那个道士却能在皇宫内乘轿。
待他们终于走到大殿门口后,内侍独自进殿通报。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欧阳旭听到了皇帝的怒声:朕是不杀士大夫,但绝不会任他们妄为!传朕旨意,凡勾结钱塘知县郑青田者
宫门又被极速关上,殿内的声音顿时被阻隔,欧阳旭等三人难掩惊惧,互相对视。赵盼儿昨夜的威胁顿时又回响在欧阳旭耳边,这《夜宴图》他拿不回来,万一被人发现,早晚要查到他的头上,介时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
这时,宫门重开,只听内侍高喊:宣今科一甲进士沈嘉彦等三人觐见!
欧阳旭等三人入内,他们各自心怀忐忑,谁也不敢直视九五之尊,一齐躬身对丹陛行礼:圣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声音中难掩之前对郑青田一案的余怒,不是很有耐心地说:既然都是饱读诗书的青年俊才,朕也不想考较你们的学问了,各自说说有什么擅长的闲趣吧?
在状元和榜眼纷纷说着自己的爱好时,欧阳旭却借着这个空档悄悄地打量着殿中的摆设,见案上有一张墨迹未干写着三清冲霄四字的御书,四处散落着香炉和道卷,还有符箓等物,欧阳旭不禁心中一动。
探花郎,朕听高妃提起过你,你平日里都喜好什么?皇帝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传到欧阳旭耳中时,已经显得有些缥缈。
而几乎在顷刻之间,欧阳旭做好了决定,咬牙道:回官家,微臣平日别无所好,唯喜诵读三千道藏,研习黄老之术。
欧阳旭话一出,身旁的状元与榜眼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对于他们而言,与这种谄媚之徒同科及第都是一种屈辱。反而,皇帝却显然来了兴趣:哦?你最喜欢哪些经书,说来听听?
欧阳旭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他只得尽量得体地答:微臣最喜《大洞玉经》与《太上玄都妙本清静身心经》两本。此外,微臣也还记得官家封禅泰山时,王相公所撰之行状:前祀之夕,阴雾风劲,不可以烛,及行事,风顿止,天宇澄霁,烛焰凝然
不错,总算来了个懂得道法妙义的年轻人。皇帝脸上阴霾尽扫,身子略略前倾,朕来考考你,朕要为西京新造的紫极宫赐匾,欲召抱一仙师为宫主,但还少一份敕书,该如何拟旨啊?
欧阳旭深知自己的前程就在此一举,他躬身一礼,破釜沉舟式地说:请官家赐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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