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身外之名。与其说顾千帆不在乎,不如说他必须不在乎。
难道我不是吗?自我入中枢掌管财事,国库哪年不是年增一成?萧钦言拍了拍顾千帆的肩头,我年少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听不进父亲的话,可等到我也做了父亲,才明白他当年的心境
顾千帆侧身避开萧钦言的手,既然他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离去,那现在他也不需要萧钦言的示好。
萧钦言见顾千帆固执己见,终于面露不快:千帆,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能不能跟爹交回心,告诉我,你这些年一直执意待在皇城司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好几次想把你调出那个危险的地方,你都不愿意。可你是正牌进士出身,为什么要和一群阉党武夫为伍?看看你这一身伤,到底是为什么啊?顾千帆看着他,心中突然一空:原来你一直都不明白。原来,顾千帆的娘亲因背着和离的污点,一直不能入顾氏祖坟,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做到五品,为的就是要帮娘亲落叶归根。而萧钦言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毫不在意。
萧钦言愕然,明显不知道顾千帆在说什么。
顾千帆自嘲一笑,情不自禁摸向襟下,突觉得胸前少了些什么,他眉头一皱,再一探,果然不见了那支红珊瑚钗子。既然萧钦言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算了,我掉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得马上去找,失陪。说罢便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看着顾千帆远去的背影,萧钦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顾千帆一路搜寻,终于在路边的草从中看到了那只灰色的锦囊,他连忙拾了起来,看到那支血珊瑚钗子还在,顾千帆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骂了句杀千刀的萧钦言!。
顾千帆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聚集在他祖父的坟边扔东西,其中还有一位是读书人打扮,而祖父的石碑上已满是菜叶污物。
那名书生边扔鸡蛋,边破口大骂:萧家从头到脚,恶贯满盈!我恩师王狄,就是受那奸相萧钦言所逼,才愤然投江!子债父偿,萧老儿,我愿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没错,养出萧老鬼这种大奸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让开,我来给他好好洗洗!一名妇人拿起一桶泔水泼了过去,旁边的人纷纷掩鼻。妇人哭道:官人,你因为萧老鬼强征民夫修玉清宫,被垮下来的石头砸死在河滩,我没本事替你报仇,只能这么替你出口气了!
不远处,草丛中的顾千帆听得微微发抖,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时,管家们带着一帮仆人赶来:抓住他们!
在场众人顿时一哄而散、仓皇奔逃,最后只有那跑不快的妇人被抓。
那妇人被抓了依然挣扎着吐着唾沫:萧老鬼不得好死,萧家遗臭千年!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
打烂她的嘴!管家怒极,那张在人前向来低眉顺目的脸瞬时变得狰狞。
住手!放她走。顾千帆疾步现身,一剑拦住了萧家仆人的棍棒。
顾指挥?管家没想到顾千帆会在这里。
顾千帆双拳紧握,厉声喝道:我说放她走!
管家一惊,犹豫之后,只得挥手放人。那妇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顾千帆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平缓地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管家看出顾千帆其实心中终究是还有萧家,低声道:也不多,也就是每年清明、中元前后。
顾千帆眸色深沉,半晌方说道:打水来。
管家命人给顾千帆送来清水,随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给顾千帆留下足够的空间。
顾千帆细心地为祖父的墓碑清洗,一丝一寸,皆不放过。待祖父的墓碑重新变得整洁如新,他才轻声说道:对不起,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做您的孙子、这就是我一定要待在皇城司的原因。我是顾家养大的,我不能再让顾家百年清名再度蒙羞了,我想让我娘能有个正经风光的墓葬,我想回报舅舅对我的恩情爷爷,原谅我,我只想做个好人!
远处,管家听到顾千帆的话,终于明白了顾千帆的心结所在,不由得为这对父子暗自叹息。
客栈甲房里,一滴清泪从赵盼儿脸颊上滑了下来。床边的宋引章正困得打盹,突然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轻轻地用手绢替她抹去,昨晚赵盼儿的病情最是凶险,她和孙三娘轮流值守,一直保证赵盼儿身边有人照顾。
这时,孙三娘端着药碗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宋引章早就等着孙三娘问,一下精神起来,颇有点邀功的意味:昨晚上我替她换了两次内衫,烧都退了。
真的?孙三娘一探赵盼儿的额头,也松了口气,那这病就见好了。
想到害赵盼儿生病的罪魁祸首,宋引章咬牙骂道:欧阳旭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我这就去高家,把这件事捅出来!
孙三娘连忙按住宋引章:你就别添乱了,听说这门婚事是宫里头娘娘撮合的,你去一闹倒是痛快,可得罪了官家,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看盼儿回来的时候,不也没哭没闹,强撑着跟我们说没事吗?她就是怕我们担心。
宋引章瞬间就被娘娘官家这些字眼给镇住了,但仍然有些不甘心: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认了?
孙三娘叹息一声,劝道:一切都等盼儿好起来再说吧。你也熬了一夜了,赶紧回房去好好睡一觉,白天有我呢。宋引章点点头,起身离去。走进房间,她疲劳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拿起琵琶弹了起来。曲声幽怨、如泣如诉,弹着弹着,她想起她们这些女子的命运,眼圈也渐渐变得通红。
这哀婉的曲声也勾起了孙三娘的伤心事,她孤身一人来到东京,也不知道以后要靠什么过活,想起傅子方,她抹着眼泪,长叹一声。这时,孙三娘突然听到床上有响动。
赵盼儿此前一直在被困在无尽的噩梦中,梦中欧阳旭先对她百般温存,可转头又牵着一位貌美的富家娘子的手拜堂成亲,直到宋引章的琵琶声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尚在梦中。
孙三娘疾步上前,将赵盼儿扶了起来: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赵盼儿环视四周,慢慢地清醒起来,虚弱而沙哑地说道:我不饿,但是我想吃点东西。
孙三娘脸上带着喜色,将刚煮好的鱼粥递过去:我刚借客栈厨房熬了鱼粥,你尝尝!
赵盼儿在病中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她困难地大口咽着,偶尔呛住,不断咳嗽,但她动作一点不停,有如身后有虎狼相逼一般。孙三娘替她顺着气:你喉咙还肿着吧?慢点吞。
赵盼儿摇头,大口大口地咽着粥:我不能慢,我得多吃点,这样才能赶紧好起来。我不能让欧阳旭看我的笑话,以为我会为了他要生要死。
孙三娘听了心疼极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你都知道了吧?我一点也不伤心,真的。赵盼儿勉强扯出笑容,泪水却不住地滑落。
孙三娘也只能强笑道:对,那种畜生,哪值得我们难过?你要赶紧好起来,然后咱们再慢慢想对付他的法子,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认了。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敲门,随后响起了一陌生男子的声音:请问钱塘赵娘子可是住在此处?
孙三娘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眼生的青衫男子,那男子面上微微有须,看着大抵三十上下,长相倒也算是斯斯文文。
孙三娘警惕地打量着他:你是何人?
青衫男子拱手,文绉绉地说:在下杜长风,受好友欧阳旭之托,特来看望赵娘子,还望得赐一见。
见他穿着青衫、又是欧阳旭的朋友,孙三娘猜出此人应该是欧阳旭的同科进士。她瞬间就后悔自己开了门,翻了个白眼道:赐你个鬼,赶紧滚,这儿用不着你假好心。
杜长风被孙三娘粗鄙的用语着实吓到了:你就是赵盼儿?他凑上来眯眼一看,又展开手中画卷对比一番,狐疑道:不太像啊?
孙三娘还没遇见过上来就把脸贴上来瞧人长相的人,她一把将杜长风推到一旁。杜长风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忙从袖中摸出一块水晶片,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终于得出了结论:你不是她!你是谁?
你是欧阳旭的什么人,我就是盼儿的什么人!孙三娘懒得理他,想推开杜长风关门。杜长风却用力抵着门,忿忿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礼,我要见的是赵娘子,你为何从中阻挠?
这时,房中传来赵盼儿的虚弱的声音:三娘,让他进来吧。
赵盼儿都发了话,孙三娘只得没好气地将杜长风放进屋来。杜长风见赵盼儿披衣而下,忙轻咳一声转头回避,他侧着身,伸长了手臂,把手中拎着的礼物放在桌上:这是东京向阳楼最知名的果子,还请赵娘子品尝。
赵盼儿生怕被杜长风看出她因被欧阳旭抛弃而深受打击、落人笑话,强打起精神道:多谢。请恕我尚在病中,衣冠不整。不知杜官人此来,是要替欧阳旭带什么话?
杜长风一拱手,仍然扭着头不敢看赵盼儿: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就暂时不非礼勿视了。赵娘子,其实这一回我并非是受欧阳所托,而是实在看不下去,才拿着你这幅小像,一家一家客栈寻来主动劝说的。请恕我直言,欧阳对你一片深情,你却心胸狭窄,倨傲无礼,还竟然口口声声不愿为妾,真是有辱你才情俱佳的令名!
杜长风话音刚落,孙三娘便大怒:你放什么狗屁?!
赵盼儿却坐直了身子说:您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杜长风见赵盼儿并非油盐不进,心中大喜:咳,那我就继续了。欧阳才华机敏,又是新科进士,赵娘子能得他青眼,亦是三生有幸。怎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呢?欧阳不与你计较,那是看在你们多年相处的情分上,但赵娘子,你自己可得知道分寸啊!
什么分寸?赵盼儿语气平和,倒像是真心讨教一般。
人贵自知,各安天命的分寸啊!杜长风越说越来劲,他平日里在书院教书,那帮学生可不像赵盼儿这般认真听讲,你既然明知自己是贱籍出身,就应该恭良淑慎,思过常勉,怎么还能口口声声不甘为妾呢?你应该明白,高氏这样的名门千金,才是欧阳的良配。当然,我知道你自视颇高,可霍小玉乃亲王之女,从良之后不一样都是身居侧室吗?做人呐,可不能太贪心!
赵盼儿按住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的孙三娘,冷笑道:所以,你觉得我能给欧阳当妾,是荣幸之至;而若我不愿意给欧阳当妾,就是不识抬举?
杜长风连连点头,暗道这赵盼儿还真是孺子可教:不错。《女诫》有云,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诗经里的《小星》你读过吧?所谓夫人无妬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
杜长风背得正兴起,赵盼儿却已经松开了孙三娘:我耳朵脏了,三娘,能帮我弄他出去吗?
好嘞!孙三娘早就酝酿多时,猛地将杜长风推出门外。这书呆子的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文词儿,她一句也没听懂。
杜长风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眼镜从袖中飞出,直坠楼下。他大叫一声:我的吐火罗七宝雪山龙牙琉璃水晶叆叇!见孙三娘要关门,他连忙一脚卡进门阻止:你还我叆叇!
孙三娘既没看见眼镜飞出去,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用力推他:艾什么艾,赖什么赖?赶紧出去!
杜长风一边用边力抵门,一边气得发抖:你还想耍赖?简直蛮横无理,粗俗、不知所谓!亏得我还想热心相劝,如、如今我算明白了,欧阳不纳赵氏才是好事,哪个男人愿意娶你们这样的泼妇!
孙三娘被说到痛处:你再说一次?她放弃关门,一步步逼近杜长风。但杜长风两眼茫然,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怒意,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未觉,傻乎乎地问道:哪一句?
孙三娘一直逼到他脸旁:泼妇那一句。
杜长风此时才看清孙三娘脸上的山雨欲来,他下意识害怕地瑟缩着身子:你要干嘛?
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作泼妇!言毕,孙三娘一把拎起了杜长风,一路拎进了院子,杜长风大叫:放开我,我是进未等说完,他已经被孙三娘用晾在院中绳子上的手绢塞了嘴。孙三娘又扯断晾衣绳,把他绑在一块扔在院子里的废弃门板上。杜长风惊骇无比,他用尽全力挣扎仍不能脱身。
院内众人看着孙三娘拎着一块绑了人的门板轻松走来,无不骇然让开。
读过几本破书就了不起了?还进士呢,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你既然那么热心,我就索性让你冷静一下,叫你知道做人第一条就是别嘴贱!言罢,她一把扯掉杜长风嘴里的手绢,将他凌空扔入河中。因为有门板,杜长风虽然狼狈呛水,但还是浮了起来。
孙三娘朝仍在水里瞎扑腾的杜长风啐了一口:劝人当小妻,天打雷又劈,一个识文断字的大男人,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有脸劝我妹子做妾?有本事就让官府来抓我啊!你不是说读书人最看中的就是名声吗?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被一个女人丢进过河里,看你以后还怎么有脸做人!说罢,她拍拍手上的灰,扬长而去。原本安静的围观百姓,在听到孙三娘的话后不禁轰然叫好。
杜长风一边随河水漂流,一边狼狈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汴河上的船娘拿起船桨打他,桥上的路人也指着他说笑,杜长风又羞又窘,恨不能立刻淹死,但又实在惜命,仍拼尽全力往岸边扑腾。
不远处,双喜楼的画舫水榭上,池衙内无比享受地躺在他的相好花魁张好好的膝头,张好好正拿了根挖耳勺给他掏耳朵。这时,张好好的丫鬟兴奋喊了句:快看外头,有人掉水里了!
张好好一下子来了兴头,拔出挖耳勺便往窗口奔。池衙内被猛捅了一下,疼得跳了起来。张好好却看着河里不停扑腾的杜长风乐不可支。
池衙内一脸不快地走到窗边,看到杜长风斯文扫地的狼狈样子,也忍不住乐了起来:哟,这不是书院的杜夫子吗?
杜长风看见他,连忙呼救:池衙内,快让人救我,我给你钱!
池衙内不高兴了:老子是东京城十几家行会的总把头,你算老几,敢拿钱砸我?他转身回了房间,悠然自得地吃起了葡萄。
池衙内的一众跟班见杜长风惹恼了老大,纷纷用竹竿戳他。
杜长风又呛又痛,大骂起来:池蟠你见死不救,算什么英雄?十三少,十三少!令祖母的,你一辈子都只配叫十三少!
池衙内在听到十三少这三个字后,眼光一寒,吩咐道:把他给我捞起来,好好地招待!
原来这十三少并不是尊称,相反是讽刺他只是东京十二家行会的总把头。他原本是想叫十三太保的,这外号听起来就够威风,可不管怎么花钱,酒楼行会的人就是瞧不起他,说怎么也不肯推举他当行会的把头,还故意给他起了个十三少的外号。不一会儿,杜长风已经被池衙内的手下捞了起来。杜长风趴在旁边的石头上不停地吐水。池衙内冷笑着走上前来,众手下正想动手,杜长风却虚弱地:我可是今科进士,你们想以民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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