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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小说(16)

    正在此时,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只听小二说道:两位女客就住这一间。
    盼儿来了!孙三娘兴奋地去开了门,她的笑容在看到赵盼儿沾满灰尘的衣衫和通红的眼圈后瞬间凝固在脸上。
    宋引章也看出了赵盼儿神情不对,怯生生地问:盼儿姐,出什么事了?
    赵盼儿勉强一笑,可那表情却看着比哭还痛苦:没什么事。只是被顾千帆给说中了而已,我没事,见到你们就好了话音未落,她身子一晃,往旁边直直栽去。
    孙三娘眼疾手快地在赵盼儿摔倒前扶住了她。
    宋引章一摸赵盼儿的额头,惊道:好烫啊!
    孙三娘一把将赵盼儿抱到房中的榻上,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引章吩咐道:你快去找个郎中来!
    宋引章初来乍到,对整个东京还比较陌生,她顿时紧张了起来:郎、郎中?上哪儿找啊?
    孙三娘面露无奈,她倒是忘了这引章妹子脑子里只装了琵琶和曲谱。算了,我去。你看着她,给她用凉水抹脸,给她喝点水,这总会吧?
    宋引章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孙三娘匆匆地出门去找郎中。宋引章忙奔到房间一角的屏风后去倒水,结果手忙脚乱打翻了铜盆。好不容易弄湿了手绢,给赵盼儿抹脸时又不知道怎么下手,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宋引章又去倒了水,但她拿着茶壶,也不知道把人要扶起来,竟直接对着躺着的赵盼儿就灌。茶水从赵盼儿嘴角流了出来,宋引章一时间慌乱至极。
    见孙三娘带着大夫进了门,宋引章如遇救星:水,水喂不进去!
    得把人扶起来啊,你想呛死盼儿吗?宋引章在生活技能上的欠缺超出了孙三娘的认知,她抚额道,唉算了,郎中,这边请。
    郎中把着赵盼儿微弱的脉搏,蹙眉道:体虚血弱,应是积劳之象。但脉势急速,又似急怒攻心,如此高热,难道是受过寒?
    孙三娘连连点头:她才淋过雨,半个月前还受过外伤。
    郎中摇头,他虽靠治病糊口,可身为医者也不愿看病人这般糟蹋自己。你们是怎么搞的?再厚的墙,也经不住这样一镐一镐的挖啊。这病势可不轻,需得下猛药,我来开方吧。
    他们交谈的时候,宋引章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见孙三娘送走了大夫,又煎好了药,她很想帮忙,却不知道该忙些什么,她左看右看,最终决定去换一盆水。
    此时,孙三娘正在喂仍在昏迷的赵盼儿喝药,刚喂到一半,赵盼儿突然抽搐起来。孙三娘赶紧一手按住赵盼儿,一手将药碗递给宋引章:快帮我拿着!
    宋引章忙放下铜盆来接,但赵盼儿挣扎得过于厉害,一脚踢中了她,宋引章又失手摔破了药碗。
    孙三娘心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没用!
    宋引章怔怔地看着一地碎瓷,垂着头拿来竹篓,红着眼眶拾起瓷片来。从前在教坊司,她被人捧着供着叫宋善才、宋大家,她便真以为自己才艺双绝、受人敬重,可自从遇到周舍,她才知道自己丝毫没有自保能力,甚至连个碗也端不好。更令她深受打击的是,盼儿姐明明早就成了良民,可在做官的人眼中,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那像她这种乐籍中人,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她忍不住喃喃道:盼儿姐,你千万别有事,没了你,我什么都不会
    孙三娘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引章的肩上:刚才我着急,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宋引章原本只是红了眼眶,孙三娘一来安慰,反而彻底哭了出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太笨了。
    孙三娘宽慰道:那么厚的曲谱,你看一遍就能记得住,这叫笨?是我不好,一生气嘴里就没有遮拦,所以傅新贵和子方才会嫌我不温柔,嫌我不和气说着,她也抹起了泪。
    宋引章拥住孙三娘,喉中哽咽:盼儿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欧阳旭他真的变心了?可刚才,他们还不是挺高兴的吗?
    孙三娘小心地看了眼赵盼儿:我好不容易才把药给盼儿灌下去,她要是醒了,你千万别问她。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忽然抬头:三娘姐,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
    床上晕迷过去的赵盼儿也在呓语:为什么?欧阳,为什么?
    梦境中,顾千帆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真的从不后悔?这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性。
    两行清泪顺着赵盼儿的眼角流了下来。顾千帆她低声呢喃。
    陵园中,十几座簇新的墓碑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凄哀的过往,顾千帆无言地矗立在昔日兄弟的墓碑前,向他们拈香鞠礼。
    萧钦言做事极为周到,给他那些在杨府罹难的手下用的都是最好的棺木,还替他们申请了礼部的褒忠荣典,并从郑青田的遗物中拨给杨府下人的家眷每人一百二十贯抚恤金,想来他们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陈廉难得地严肃起来,跟着顾千帆行礼祭拜,然而一张嘴依旧没个正形:各位大哥安息,我以后会接过你们的未尽的遗志,好好地跟着指挥鞍前马后。不过请你们千万别着急接我过去,咱们兄弟过个七八十年团聚也不迟。
    待顾千帆行礼已毕,萧府管家忙趋身上前,陈廉见状,机灵地回避到一旁。管家一边陪顾千帆走出陵园,一边低声说:相公传信过来,说虽然清明已过,可马上就是谷雨,想让指挥回了苏州后,陪他去祖坟那块祭扫一回。
    顾千帆有些犹豫,他从不认自己是萧家人,萧家的祖坟他更是从没去过,何况如今事情已了,他已经不想再回萧府了。
    管家领了萧钦言的命,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劝顾千帆点头:恕老奴多嘴,这些天相公为了您的事可没少奔走。他也是知天命的人了,亲自钱塘苏州的来回跑不说,还要为您在皇城司雷敬那边劳心费力
    顾千帆不想欠萧钦言人情,便应允下来:我去就是。
    管家闻言,明显地松了口气。祭拜过死去的兄弟后,顾千帆又去杨府祭拜了杨夫人。那晚,杨夫人曾说她是他母亲的密友,按辈分来算,他该叫杨夫人一声姨母。杨姨母说他是猪狗不如、甘为阉党爪牙的混账,他无从反驳,可他确实另有苦衷,其实他从不喜欢皇城司舞刀弄剑的生活,但只有在皇城司他才能快速升迁,只要官至五品,他就能为母亲求得诰命,从而把母亲的遗骨迁入顾家祖坟。等到那时,他会重新转回文官,寻一清要之职,好好整理顾氏百年以来的文集。为了尽快达成那个目标,他甘愿承受骂名。
    返回苏州的路上,顾千帆心念突起,绕路途经钱塘,到赵盼儿的茶坊故地重游。半月无人,这里已经萧瑟许多,院落中的篱笆门上甚至已经爬上了蛛网。赵盼儿这半个月以来与他相处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茶摊内,他飞身救了赵盼儿;树林中,赵盼儿狠狠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船上,月色下,两人并肩谈心;断崖边的草丛中,赵盼儿在他身边轻笑,他躺在地上,微笑望天;小镇里,赵盼儿抓着他的手落泪;华亭县,他抱着赵盼儿避开周舍;山坡上,他看着赵盼儿的马车远去
    陈廉先是对顾千帆为何停在此处有些不解,待他跟着顾千帆推开了篱笆门,看到的赵记茶铺牌匾,顿时恍然大悟:这是赵娘子开的?陈廉环视着雅致的布置,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她还真行!算算日子,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到东京了吧?您是不是挺挂记她的?
    顾千帆随手拿起地上的一只胡椒瓶看了看,想起了她拿盐瓶袭击匪徒的样子。她说不定已经探花娘子了,我为什么要挂记她?顾千帆转而问道,你在秀州当武官,那钱塘军中,有没有认识的人?
    陈廉点了点头:有。
    找两个妥当的人,看着这儿,还有她的宅子。再让他们打听一下孙三娘前夫和儿子的动静。顾千帆状若随意地吩咐着,尽管他也曾劝说自己放下赵盼儿,可他终究做不到。
    陈廉拍着胸口保证道:放心,卑职一定赴汤蹈火,披荆斩棘,把这事儿办得妥妥的。他想了想,复又问道:不过让萧相公的管家发话,应该比我更方便吧?
    顾千帆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和萧相公并不是一路人。虽然这一次我迫不得已请他帮了忙。但以后仍然只会是萍水之交。你若是想通过我攀上他,恐怕会失望。
    见陈廉面露疑惑,顾千帆补充道:你要是舍不得,我倒是可以把你推荐给他。
    陈廉马上摇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哪也不去,我就跟着你。我又不傻,这么大好的一座靠山你不靠,那肯定是有问题啊!而且我以前也经常听说,这位萧相公的名声可不太好。老编祥瑞奉承官家大兴土木这种事就不说了;听说他还拍皇后娘娘的马屁,欺上瞒下,排除异己,跟后党联手对付老柯相。这种奸臣,有什么好跟的?
    顾千帆脸色不变,抓着胡椒瓶的手却紧了紧:走吧,回苏州。
    皇城司外门禁森严,院内即便点着灯,依旧鬼气森森。一处隐秘的房间内,一个长了张蛇脸的内监正拿着一封密信细看,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的人,竟是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皇城司使雷敬。
    雷敬把信放在院中的火把上点着,忧心忡忡地对手下于中全说:顾千帆什么时候走了萧钦言的路子?萧钦言这琉璃蛋,平常万事不沾身,这回怎么会突然帮顾千帆强出头?
    于中全早就看顾千帆不顺眼,这次雷敬下定决心舍了顾千帆这枚棋子也少不了他的挑唆,只可惜顾千帆命大,竟然活了下来。他恨恨地说:听说萧相公不近女色,顾千帆长得也算不错,莫非?
    雷敬重重踢了于中全一脚:明天这事就要送到官家面前去了!你还放不下跟顾千帆的那点小恩怨!郑青田的钱,是你要我收的,那现在怎么办?
    于中全赶忙爬起来,劝道:司公息怒!郑青田的请罪书里既然没有牵连到您,您又何必担心呢?
    雷敬却仍在烦恼地踱着步:萧钦言这回分明要借此事肃清江南官场清除异己,为他回京复任丞相扫清道路,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可是收了郑青田二十万贯的!他都死了,萧钦言会放过我吗?
    正在这时,突有手下在门外禀告道:司公,苏州萧使相遣人来见。
    快传!不,等等,我亲自请他到正堂奉茶!雷敬脸色煞白,整了整衣摆,迅速地走进皇城司正堂,只见那使者已经在堂内等候了一阵儿了。
    雷敬心中惴惴,对使者笑得一脸慈祥:有失远迎,不知使相有何事要吩咐雷某啊?
    那使者面无表情地说:使相说,您在江南的事,他都知道了。这件礼物,是使相亲手所选,要小的送给司公您亲启。
    雷敬面色一白,扶住了椅臂才将将站稳。要、要我亲启?雷敬浑身发冷,他知道,萧钦言逼死郑青田时也送上了这么一个匣子,若他猜得没错,里面应该是白绫、匕首和毒药。雷敬大惧,但也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伸出颤抖的手去,不料盒子打开后,里面并无匕首毒药,只有三颗硕大的明珠。
    匣里还有使相的亲笔信,也请司公一观。说完,那使者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雷敬惊疑交加地展开信纸,信上只有寥寥几句:江南之事,萧某已闻。小人作祟,与公无干。千帆庇托公之门下,乃吾之幸也。草草薄礼,聊慰君怀。萧钦言。
    雷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回看了好几次,然后狂喜大笑。雷敬的笑声宛若疯癫,在地牢里受审犯人的惨叫声的应和下,一起穿透了皇城司的上空。
    第八章 不由己
    墓园之内,顾千帆跟在萧钦言身后,朝一座写有故光禄卿萧颢之墓字样的气派墓碑磕头。
    萧钦言用清水洗着墓碑,神情中竟有了几分沧桑之感:父亲,儿子带千帆来看您了!您在世之时,总是念叨着我什么时候成亲,如今看见长孙,该宽心了吧?您看看他,多一表人才,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言罢,他将木勺递给顾千帆:江南有祭扫洗碑的旧俗,你也为祖父尽尽孝心吧。
    顾千帆没有接那个木勺,淡淡地说:在朝廷籍册里,我的祖父是礼部侍郎顾审言。
    萧钦言知道儿子的脾气,只能叹了口气:好,好。我不勉强你,那你总可以陪我去萧家的祖宅看看吧,别说你身上没流着萧家的血。
    顾千帆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萧钦言指着湖边的点点帆影道:知道你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当初你娘与我同游太湖,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说了句过尽千帆皆不是
    见顾千帆一直沉默,萧钦言道:怎么?还在担心皇城司的事?我已经派人去见了雷敬,先兵后礼了一回,以后那老货只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以后也不要记恨他下令格杀你的旧事了。
    顾千帆眼神一冷,萧钦言这是要他放过一手酿成杨府惨剧的罪魁祸首雷敬。
    萧钦言猜出顾千帆心中不快活,他向顾千帆解释道:你手中并没有他收受郑青田贿赂的证据。既然不能一杀必死,不如就先留为己用,日后再慢慢寻他的错处不迟。恩威并施,才是为官之道。这样做,我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旁人,恐怕就真信了萧钦言的话,可顾千帆毕竟跟萧钦言血脉相连,当然知道他本性如何。
    顾千帆不带感情地拆穿道:只怕不单是为了我好吧?你虽然马上就要回京任相,但你毕竟已经离开东京三年,所以也会担心官家对你的信任是否还一如之前。放过雷敬,你就多了一个皇城司的助力,可谓一箭双雕。
    萧钦言毫无愧色地笑了笑,反而显得有些自豪: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怎么,觉得被我利用了?愤怒,委屈?你以为我当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吗?我当年也曾自负才华当世无双,可就因为出身南方,就被柯政那老儿一句南人不可信,足足就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被压了三年!你以为我喜欢以鬼神之道媚上?我不过是想明白了,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官家的宠幸,那我满腹的谋略都无处可使,只能这在官场的倾轧中浪费半生。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神缓和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顾千帆尚未愈合的伤口:你在皇城司出生入死好几年,为什么转头就被雷敬卖了?因为你只是个小小的指挥,如果你是我萧钦言的儿子,如果你做到了翰林学士,他怎么敢对你下手?
    顾千帆固执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千帆,爹不是要强求你听我的安排,但至少你要理解爹当年的不得已。不过你我父子的处境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奸相的名声固然不雅,皇城司朝廷鹰犬的名声就好听了吗?萧钦言试图让顾千帆接受他的好意,只要顾千帆点头,他完全能让顾千帆从此仕途顺畅,接下自己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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