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俱静,顾千帆却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夜半,赵盼儿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惊醒,睁眼后,她发现顾千帆已经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扣着凳沿,浑身大汗地抵御着痛苦。
痛醒了?赵盼儿强忍困意坐起身来。
顾千帆不肯承认:还好。
赵盼儿起身替他抹汗:这种时候别强忍。三娘给我的药里没有能止痛的,早知道就该在白沙镇买一些。
顾千帆忍痛问道:三娘是谁?
我有两个好朋友,跟亲姐妹似的,一个是她,一个是引章。说到这里,赵盼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半天终于翻找出一个香袋。赵盼儿把香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细细的挑拣:这香袋是前阵子引章生辰的时候我配的,和她一人一个。那会儿香料铺子里刚到一批上好的没药和乳香,以前这可是稀罕货,我就买了些放在里头。这两味药都能镇痛,试试看。
顾千帆接过药闻了闻,赵盼儿的一言一行都如此与众不同,令他生出了几分好奇:你怎么会懂这些?而且不管见到死人还是伤口,你似乎都很镇定?
赵盼儿苦笑道:是啊,被没为官奴之前我坐过牢,替很多人换过药,后来到了乐营做官伎,就更没少挨打受伤了,习惯成自然了。
顾千帆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早前的猜想:当初在茶铺,你一听我是皇城司,态度立刻就变了,莫非
赵盼儿心中一酸,垂下眼帘道:没错,就是因为皇城司的人抓走了我爹,我才变成了你鄙夷轻视外加嘲笑的贱籍歌伎。
顾千帆沉默了一会方道:那会儿我其实并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对歌伎都赵盼儿早已习惯了别人因她的出身就对她冷眼相待,比顾千帆还过分的人她都见过,若是每次她都放在心上,她早就被打垮了。她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以前被哪个花魁骗过?
顾千帆拿药的手顿了顿:不是我,是我爹。
赵盼儿闻之一怔,她方才那句本是为了分散顾千帆的疼痛才说出的玩笑之语,这会儿倒颇为尴尬。
顾千帆放下药碗,看向窗外:舱里太闷,我出去透口气。言毕,他闪身从舱窗里窜了出去。赵盼儿阻止不及,一咬牙也从舱窗里跟着钻了出去。
赵盼儿好不容易找到在船后方静立的顾千帆,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要是被船上的人看到了
只有一个在掌舵,其他人都睡了。顾千帆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听得到。
太好了,我在舱里也快憋疯了。赵盼儿面露欣喜,却又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似乎戳中了顾千帆的隐痛,现在露出笑脸有点不近人情。她迟疑地说道:刚才,我不是故意提花魁
顾千帆打断她:那你就当没听过好了。
两人间静默了一会儿,赵盼儿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还有八天就能到东京,这样谷雨之前,我还有五天时间。
你想赶在谷雨之前到东京,是为了你那个叫欧阳的情郎?顾千帆低头看着赵盼儿。
有心思问这些,看来你也已经快好了。赵盼儿模仿着顾千帆刚才损她的句式,顾左右而言他。
顾千帆一怔,活动活动手臂,果然未觉得特别疼痛:好像是。
赵盼儿眼神一亮:看看,我的药管用吧?以前欧阳总夸我意识到自己说了那三个字,她生生咽下了嘴边的话。
要是实在太难受,你可以再骂出来,或者跟我说说也行。就当是皇城司在审问你好了。顾千帆心生不忍,想给赵盼儿一个发泄的机会。
赵盼儿起初犹豫,最终在顾千帆的鼓励下絮絮地说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天边已经微亮。
顾千帆听完了赵盼儿所讲,细细为她分析:朝中官员,大致分为四派。一派是清流,以柯老相公及御史中丞齐牧为首;一派是以迎合攀附为进位之阶的幸臣,后党首领使相萧钦言是其中领袖;这两派文官在朝中长年暗争暗斗,互为死敌。第三派是内侍和皇城司,算是官家亲信;第四派则是外戚勋贵,他们大多是武官出身,大宋向来重文轻武,所以他们多半也是只安心尊荣,鲜少乱惹是非。而高家便是勋戚中的名门,高观察高鹄身居步军副都指挥使,高妃又有贤妃之号,他们姐弟素来行事还算谨慎,只是这些年一心想由武转文,所以才会有心招士子为婿。高鹄只此一女,挑的女婿更是要四角俱全。所以,欧阳旭九成九不是被逼婚,而是变了心,主动隐瞒了自己已有婚约的事实而已。
你没见过欧阳,他不是那种人。赵盼儿忙反驳道。诚然,听闻顾千帆所介绍的朝中形势,她确实对欧阳旭所面临的的情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可她却不认同顾千帆的结论。
顾千帆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她却还是执迷不悟,真是白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抛弃而已。赵盼儿,你为人骄傲自信。虽然不幸落入贱籍,也没有自视轻贱。可男女之间如果发生了无法确定的变故,那么实际情况多半是最坏的那种。
赵盼儿固执地发问:你成亲了吗?有相好的小娘子吗?
顾千帆看了赵盼儿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既然都没有,那你怎么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赵盼儿仍然坚持地相信欧阳旭,至少,她现在必须这样想,因为只有这样想,她才能支撑下去。
见赵盼儿执迷不悟,顾千帆难免怒其不争:那你昨晚发火的时候,为什么要骂他负心薄幸?在你内心深处,也对他没有信心吧?
赵盼儿被问住了,咬唇转头看着江面,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突然,她发现水中漂浮着一名扒着木头的女子。赵盼儿急于救人,却担心自己要是喊人来会暴露顾千帆,忙道:你先躲起来。
就在这时,女子抓住的枯木被一波大浪打到离船极近的位置,在初升的阳光下,赵盼儿赫然发现,那竟是孙三娘。她失声道:三娘!三娘!
顾千帆吃了一惊:你朋友?给你药的那个?
赵盼儿慌忙点头,正想抱起一块木板扔下水,说时迟,那时快,顾千帆先已飞身跃出船外。只见他一手拉住船尾的缆绳,如蜻蜓点水般在河上浮木上借了一下力,又跃向孙三娘。
刹那的惊愕后,赵盼儿迅速跑向前甲板呼救:船家,停船,有人落水啦!
船老大慌乱地跑了出来,向水中望了一眼,忙大叫起来:泄帆!停船!船上顿时一阵混乱。此时顾千帆已经接近了孙三娘,但他一臂有伤,难以拉起孙三娘,便只能换另一只手。偏偏此时船速已减。顾千帆抱着孙三娘,被河水一带,竟然要撞向船身!
小心!赵盼儿在船上看得惊心动魄,不由高声提醒。
危急时刻,顾千帆扔掉手中的缰绳,用伤手用力在船身上一撑,这才荡开一段距离。船上的人连忙扔下另一根缰绳,顾千帆咬牙抓住,一点一点接近,最终被船工们合力拉上来。
一上船,顾千帆便脱力跪倒,臂上又已是殷红一片。赵盼儿扶住顾千帆,焦急问:你怎么样?顾千帆忍痛摇头,示意无事。赵盼儿连忙又去察看孙三娘,可一探鼻息,却发现孙三娘竟已呼吸断绝,她不禁腿一软,坐倒在地。
第四章 两相知
顾千帆见赵盼儿软倒,下意识地闪身而起,将她扶了起来。此时已有水手继续替孙三娘控水,但孙三娘仍然没有反应。
让开!顾千帆推开水手,上前探了探孙三娘的颈侧脉搏,接着便闪电般向她心区猛击。在众人惊呼声中,昏迷的孙三娘被他打得高高弹起,落地后,她喉间突然轻响了一声,渐渐有了呼吸。
孙三娘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见赵盼儿写满关心的脸与自己近在咫尺,然而她的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甚至没认出赵盼儿。又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孙三娘再度晕了过去。
水手们将孙三娘抬进后舱,并为她点上了火炉。顾千帆低声对正为自己重新包扎伤口的赵盼儿说道:船老大在怀疑我。
赵盼儿抬头望去,果见那个长的贼眉鼠眼的男人正悄悄地打量他们,两人目光相接后,船老大又连忙移开目光。
你先去拖住他,我找个离岸近的地方跳船。说着,顾千帆就准备起身。
刚才顾千帆的伤口又裂开了,赵盼儿担心他伤势加重,忙将他按了回去:这事交给我。你等着。
不等顾千帆拒绝,赵盼儿便起身堵住正想躲闪的船老大:我想来谢你,你干嘛躲着我?
船老大一横心,索性说了实话:赵娘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那位同伴是什么来历?官府的告示估计你也看过,这年龄,相貌,口音、武功,都对得上。我们跑船的也不指望着应了悬赏发财,只盼着别来个窝藏的罪名。
赵盼儿故作神秘地说道:什么来历你别问,总之他不是什么盗匪。你要是告官,这辈子就别想在这河上再跑生意。
船老大见她说的有模有样,心中有些发虚,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赵娘子放句狠话就想吓唬我?须知我陆三也不是个胆子小的!
见对方转身欲走,赵盼儿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等等!她环顾四周,确保四下无人后才压低声音,脸上难掩骄傲地说:既然你硬要问,那我就说。他姓萧名凡,乃是使相萧相公家的大公子,来钱塘游学时与我有了白首之约。只是彭城郡王有个远房侄子看中了我,硬要纳我为妾,我和凡郎才私逃出来,想上东京找萧老夫人做主。要不然我那天干嘛那么着急要雇你的船?
从船老大的神色中,赵盼儿看出他已经有所动摇,暗中松了口气。多亏顾千帆昨晚给她讲了一番朝中形势,不然她一时还真不知该编派哪位大官才能唬住他呢。
船老大仍是将信将疑,脑中飞速盘算着:只是私奔,犯得着官府出海捕文书?
凡郎一时没收住手,断了那人腿。赵盼儿反应极快,继续跟对方打着心理战。陆爷,我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我如今肚子里已经有凡郎的骨肉,你要想告官,只管告去!反正他们伤了凡郎,又差点害死了我的丫头三娘,也不差我们娘俩这两条性命!说到此处,她双手抚住小腹,神情悲愤,只希望以后凡郎的父亲祖母怪罪下来,你挣的那点赏银,能够你全家的棺材钱!
不知何时,顾千帆已经悄悄绕到了赵盼儿和陆三的身后,听到这席话,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古怪至极。
船老大忙拦住了转身欲走的赵盼儿,赔笑道:赵娘子息怒,息怒!我说那位官人怎么那么一身好本事,原来竟是位衙内。
赵盼儿轻抚着腹部,冷哼一声。
船老大见状,又赶忙道:您放心,小人刚才什么都没看见!若有人来问,小人只说后舱里是自家妹子和丫鬟!这船上别的人,也不会多嘴的。
赵盼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多送点清粥小菜过来,凡郎这两天胃口不好。还有笔墨,凡郎要写信让人好好收拾那个混账王八蛋!若是服侍得好,等到了东京,有赏。
说罢,她便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见顾千帆正在转角处紧皱双眉地看着她。赵盼儿忙把他拉到一边,脸颊上飞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你耳力那么好,不会都听见了吧?
顾千帆点头,神情依旧十分古怪
赵盼儿忙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吓他,你别在意。
顾千帆突然一把抓起盼儿的手。
赵盼儿吓了一跳:你干嘛?
顾千帆搭上了盼儿的脉,沉声道:别动。伤药里的天风散和天王金创丹你都用过?里面有斑蝥,女子用了极易滑胎,我要看看你脉象如何。
赵盼儿一怔,当即红了脸挣开手:你无赖!她又气又羞,急步奔向舱室,见床上的孙三娘呼吸匀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顾千帆跟了进来,一脸郑重地说道:我不是在消遣你。孕妇确实不能吃那两味药。
你闭嘴,我没有!赵盼儿一时解释不清,窘得满脸通红。
顾千帆心生诧异:难道你不是因为怀了欧阳的孩子,才着急要进京找他?
赵盼儿这回真急了,却又担心被人听见,只得小声解释道:少胡说八道,我和欧阳什么都没有。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顾千帆脸色瞬时间也红了,虽然他早过了该成家的年纪,却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和天生的猜疑心,除了在审问女犯人时或是在官场上的逢场作戏中,他很少与异性接触。他转头看向窗外,不自在地说道:既然你是在室女,怎么能随便说自己怀了别人的孩子?
赵盼儿没想到顾千帆会在这件事上如此纠结,慌忙悄声解释:不都跟你说了是在骗船老大吗?事急从权懂不懂?你可是个皇城司!三娘是我的好朋友,你为了帮我救她才现了行踪,我随便编两句又怎么啦?她一边替孙三娘掖被子一边随口说着:再说我又没说是别人的孩子,明明就是你的话一出口,她顿时觉得不对,忙着急解释:我是想说我只跟船老大这么说,不会有别人知道。所以别人也不知道是你的孩子,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总之别人
她越说越急,越急越乱,船舱内突然燥热了起来。自相识以来,顾千帆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手足无措,不知为何心情竟然大好,他阻止赵盼儿继续说下去,柔声道:行了别着急。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吧,我认就是。
赵盼儿见他嘴角微勾,不由得羞愤:顾千帆,你占我便宜?!
我莫名其妙就当了爹,难道不是你占我便宜?顾千帆瞪大双眼,满脸无辜。
赵盼儿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小声争辩道:我那是为了救你!她想不通,这个冷心冷面吵着要杀她的皇城司怎么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
难道我不是为了救你的朋友?眼见赵盼儿结舌,顾千帆唇边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这时,孙三娘突然咳嗽起来,赵盼儿忙上前察看,两人之间的交锋暂告段落。
孙三娘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
赵盼儿柔声道:这是在船上。你落水了,我们把你救了起来。三娘,你怎么会在这,又怎么落的水?是失足,还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孙三娘的眼神从迷茫渐渐转为清醒,突然,她似是完全想了起来,身子一震,泪水涌出:傅新贵休了我,子方也不要我再当他娘。我连夜搭了马车想回德清娘家,可等到了村子里,才发现娘家的房子早就塌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所以就跳了江。
孙三娘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赵盼儿过了好一阵才捋清了事情经过。原来,孙三娘丈夫傅新贵的远房堂嫂陶氏刚没了丈夫,傅新贵贪图陶氏的钱财,要把傅子方过继给陶氏。孙三娘自然不从,跑去找陶氏理论时,却将傅新贵捉奸在床,这才明白那傅新贵早就与陶氏有了首尾。熟料那对奸夫淫妇反而联手诬赖三娘造谣,傅新贵还一不做二不休地以她不敬夫主为由写了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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