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其实有比画面更丰富广阔得多的场景,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在手术前特地描摹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复习记牢的内容。
反正如果是现在的他回到手术前,知道发生的一切都即将被忘掉,一定会这么干。
那天明炽想了很久那场梦。
久到影子先生已经上完了两遍光油,阳光和风配合着把光油弄干。他们一起把画送去通风干燥的房间收好,又一起去洗手和研究做面包。
学做面包的影子先生触类旁通,用刷上光油一样的手法给面团也刷了油然后除了这一步,剩下的进展就都不太顺利。
但也完全没关系,他们两个好像都不太着急。
松节油的味道没那么容易散净。那天晚上他们回卧室睡觉,明明已经洗过了澡,附近好像还是萦绕着相当淡的松木香。
那天晚上的风相当温柔,温度也刚好,舒服到开空调都显得暴殄天物,他们就没有把露台的落地窗完全关上。
风把窗帘掀起一点,月色溜进来,很淡的松香里,明炽做了一连串的梦。
这回和这些天都不一样,他梦见的不是过去那些已经忘掉、又因为反复不断背诵描摹,而在潜意识里留有模糊印象的事了。
他梦见他和影子先生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禄叔戴着眼镜坐在另一边看报,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毕毕剥剥地响。
梦里他们都变得比现在年纪更大。禄叔放下报纸,靠在沙发里笑眯眯看他们,松木的气息柔和温暖,他们好像是在边聊天边剥松仁,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松鼠抱着一颗就跑。
他梦见影子先生的手垫在沙发和他中间,他们舒服地放松身体向后靠,什么也不想,懒洋洋什么也不做。
影子先生转头看他,目光被火映得温暖,他的眼睛里落进影子的影子。
明炽把那张铅笔的草稿打完,他这次给自己也在画里留了个位置,又用线条框出完整场景。
明炽想,下一张画他知道要画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明先生也开始有些忙。
大部分事情的常规发展轨迹里,最忙碌的通常都是开头和收尾开头要拿出合适的应对,要确认后续的一切章程。结尾的时候通常不会有那么多要决定的事,但条目繁多细节琐碎,所以也格外牵扯精力。
明危亭预计自己要出门三到五天,事实上要在家里处理的工作也有不少。
这两周都有不少文件被送过来,明禄也出门几趟,带回了要明先生手写或是签名的几箱信件。
明先生就这样被困在了书房。
船长用不着做这些。明禄压低声音,给明家的新船长悄悄吃定心丸,只有先生要做。
明家的总管也用不着做这些,隔岸观火的态度不要太明显,甚至还拉着小少爷一起坐在边上剥松仁。
明炽毕竟还有些厚道,尽力压了下嘴角,把剥好的松仁抓了一大把送过去。自己也被扣在桌边,给明先生揉了三十秒的头发用来解压。
明炽整理着发型,回到禄叔旁边坐下,小声悄悄问:做先生经常要这么累?
明禄正在剥一颗松仁,闻言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明炽有些好奇,眨了下眼睛。
先生小的时候,也问过一样的话。
明禄说:当时先生的父亲刚刚办完公,夫人在给先生的父亲揉额头。
明危亭暂时停笔,抬头开口:禄叔,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那时候先生只有两岁半,走路还摔跤。年过七旬的明总管从容补充,泳倒是已经游得很好了。
有些人一听到两岁半就眼睛锃亮,立刻坐直,还因为担心自己的短期记忆不稳定,拿出了铅笔和便签。
明危亭沉默片刻,起身走过来,把手罩在明炽两边的耳朵上。
明炽把手上的松仁放下去,握住明先生的手。
他和禄叔交换了个视线,保持严肃,把笑全藏起来,仰头跟先生商量:就听一小段。
可以选择十二岁以后的内容。
明危亭低头,也跟他商量:两岁半的时候,我的表现应该不够沉稳。
这回明炽用上所有的力气才把笑拼命压牢,咳了几声,抿着嘴角抬头,明目张胆地欲言又止。
明危亭想了一阵,叹了口气:糟了。
有些人会看口型。明危亭说,得想个办法,把眼睛也挡上。
明危亭毕竟只有两只手,他想了想方案,索性绕到明炽面前,两只手捂着明炽的耳朵,把人直接拢到怀里藏起来。
有些人彻底不忍了,笑到从椅子上掉下来,站起身,拉着明先生一块儿坐下:影子先生,就算是世界上最酷的人,两岁半的时候走平地也是会摔跤的。
明危亭被明炽拉着坐下,手里又多了杯刚沏好的凉茶,眼里也透出笑来。
就算再没有接触过育儿方面的知识,也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个年龄的人类个体,也总还大概能猜得到这件事。
他只是很喜欢这种氛围,这种感觉以前没有过。
他从少年时起跟船负责独立航线,有时会看客人闲聊,一家人在甲板上边欣赏风景边谈天,心里猜得到最放松的情形也不像现在。
书房的沙发偏软,明危亭拿过靠枕,放在明炽腰后:真的?
真的。明总管见多识广,在旁边点头,四岁半的时候还会掉牙,说话会漏风。
明家先生放下凉茶,想从沙发里站起来,回书桌前去签字了。
明禄也多了笑意,给明炽打了个手势。明家的小少爷立刻心领神会,把自己的手塞进明先生刚放下凉茶的手里。
明危亭几乎不停地握了几天的笔,被明炽把手塞进来,就又不由自主坐回去。
他把那只手拢在掌心,抬起空着的手敲明炽的额头,轻轻叹气:怎么能被禄叔带坏。
那只手敲下来的力道就相当轻缓,明炽一点也不紧张,眼睛弯起来,大大方方稍低下头给他敲。
先生该多放松。明禄说,先生的父亲放松的时候,是会拉着夫人去放烟火的。
就比如明家历任先生里最年轻的这一位,现任的明先生在两岁半的时候,问完这个问题以后。
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上一代明先生的性情和后来几乎完全不同。
明危亭对父亲的印象不算亲近,在他这里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和伤害,太过温馨和亲昵的家庭记忆。
他和上代先生的关系,就像是岸上那种再普通不过的父子父亲的身心都在工作上,儿子的性情也独立沉稳,家人之间会互相关切,只是这种关切通常不怎么表达。加上航线的缘故聚少离多,亲缘自然也疏远。
会出现这种情形原本也有不少无奈,明家在公海上地位特殊,要做先生就必须能完全独当一面,温情在其中要排到很靠后的位置。
况且。明禄叙述的话头顿了顿,停下来想了一阵。
况且,上代先生是真的很喜欢夫人。
那天明危亭问完后,上代先生的反应是问夫人,做明先生的夫人是不是经常要这么累。
夫人上船之前是腐书网里最不听话的那个。家里成堆成堆地出文学家和教授,女孩子个个文雅温柔,偶尔坐邮轮放松度假,恰好遇上了上代先生亲自跟船。
那时候他们都二十出头,明禄其实不太清楚起初是怎么回事总之他被上代先生拉去帮忙,两个人坐了一整宿揪着头发出主意的时候,那一趟航线其实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后来的事其实有不少波折,这样的家庭不至于去干涉子女的感情,但也不会放心一个在海上漂泊居无定所、身份来路都不明的怪人不过还好,最后的结果总算圆满。
上代先生留了纸条,决定把选择权完全交给夫人自己,在港口等到八点。七点五十七分刚过,夫人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边喊着明禄一边把箱子砸过去,拎着裙摆就跳上了先生的船。
夫人其实一直都不知道,那天先生打算一直等到十八点,然后再等八个小时。
所以在明危亭问了这句话以后,上代先生也忽然想起,夫人自从跟着他做了明先生的夫人,好像就很久都没出去玩过了。
明危亭听到这里,忽然隐约有了印象:那之后,父亲和母亲不见了一个月。
他不至于连两三岁的事都记得,但明家的先生忽然消失了一个月、完全杳无音信这种事,毕竟实在太过少见。
即使是他和禄叔这次在港口停留这么久,也是有明确行踪的。公海上的人也知道明家在处理沉船的事,如果有什么急事要他出面解决,会设法托人带信过来。
但那一个月里,的确没有任何人找得到明家上代的先生和夫人。
有禄叔坐镇,明家在公海的威望还不至于一个月都撑不住,其实也并没出什么乱子。只是这件事闹得多少有些人心惶惶,后来还经常被人提到。
先生安排好那些杂事,带着夫人偷跑去玩了。
明禄笑了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特地补充:不是潜水、养海螺、出海钓鱼、看日出日落这种玩。
明先生握着小少爷的手,坐在沙发上,捧着凉茶抬起视线。
明禄轻咳了一声,点到即止不再玩笑,继续拉回话题向下说。
上代先生和夫人把两岁半的明危亭丢给明禄,去度迟来的蜜月,找不到人见证很是寂寞,所以动不动就给明禄发录像和照片。
先生陪夫人去参加化装舞会,去玩明先生绝对不适合的、相当幼稚的水上乐园。去岛上的密林里探险,和当地的土著一起踩着篝火飞溅出的火星跳舞。
先生用滑翔翼带着夫人在海上飞,海面的水汽扑上来,他们一起穿过跃出水面的鱼群。
还有烟花。明禄说,不是邮轮上准备好的烟花表演,是夫人亲手放。烟花会映在水里,映在哪个地方,他们就去追哪个地方的影子先生,您小的时候也被抱着玩过。
明危亭坐在沙发里,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确对这些事毫无印象,他记事时母亲已经过世,那之后的父亲严肃沉默,总是显得很疲惫,很多时候会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出神。
他原本就是这种性情,其实从没认为这样相处有什么不对只是禄叔难得提起这些,他听了,忽然能够完全理解父亲。
如果他和明炽被迫永远分开这种假设当然不好,绝不会发生这种事,除非在六十年、七十年或者是更远以后但如果真的发生了,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他也不会比父亲对生活更有什么热情。
好了。明禄说完了话,笑着起身,先生,该出门了。
明危亭蹙了蹙眉:这么快?
聊天的时候,时间就是会很快。
明禄打开怀表看了看:下午三点整有一场发布会,之后会约见几家纸媒,接下来还有邮轮公司的几笔生意需要谈。
这次事故的应对和处理都很完善。伤者全部安全出院,失职的船长引咎离职,后续依法追究责任。明家下属的邮轮公司主动联系赔付,对全部旅客和船员的损失都已经予以了相当程度的补偿。
只是毕竟是一场海难,造成的影响不可能那么快就抹除,邮轮公司还需要展现出相当的诚意,来逐渐打消公众心中遗留的恐慌和不安。
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日程。接下来几天的时间明危亭都会留在外面,明禄也需要跟出去,要留下明炽自己负责看家。
明炽坐在沙发里,迎上影子先生的视线,立时举手自证:我两岁零二百五十四个月了。
明危亭哑然,蹲下来敲他额头:好好吃饭。
明炽也从沙发上飞快滑下来,面对面蹲着,相当幼稚地跟明先生手拉手:好好睡觉。
明禄出门去吩咐司机,让司机把车泊在门口等。
他说这些,当然不是特地为了让先生沉湎过往,等安排好了来接的车,就轻手轻脚走到门边。
这一回的先生和小少爷,好像比上代先生和夫人稍微不成熟一点点。
比如两个人道别,居然是蹲在沙发前面,头碰头手拉手。
明禄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让人出去准备,靠近门口。
化装舞会,水上乐园。
明家的先生果然什么都学,提醒明炽往便签本上记,又低声问:你喜欢滑翔翼吗?
明炽还真的仔细想了这个问题。
姨姨要是在的话,一定会相当喜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去玩但综合考虑他被姨姨拉去冲浪、蹦极、跳伞和滑索速降的体验,他其实是稍微有点打怵的。
至少目前还打怵。他想自己以后说不定会喜欢上极限运动,喜欢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感,但近几个月他要是敢这么干,荀院长可能要愁到来抓他回去住院。
明炽犹豫了半天,压低声音,小声商量:这个先过吧
明危亭立刻松了口气。
他也不擅长滑翔翼,虽然父亲也曾经训练过他很多次,但他每次从上面下来都不太稳重,可能会平地摔。
时隔多年,现在或许不至于再有这种情况,但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是难免多少存在。
那就行了。明危亭抬起手,拢住他的头颈轻轻揉了揉,火苗。
明炽放下便签本抬头。
我要出去做事,可能几天才回来。这些天如果无聊,可以看一看你写的那些信,都在我的电脑里。
明危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他回想禄叔的提醒,特地和邮轮的烟火表演作出区分:等我回来,可以抱着你去追烟花吗?
第70章 记者
小少爷肯定是答应了。
看先生上车之后的心情, 和低头操作手机聊天的频率就不难推测得出来。
明禄放了心,由副驾转回身,把整理好的资料递给明危亭:先生, 这是到时候可能用得到的部分。
明危亭放下手机, 伸手接过文件夹。
邮轮事故的事他全程亲自处理, 即使是在医院这些天,一切也按照当初定下的章程运转。
明危亭大致看过一遍, 心里有数,合上文件夹放在一旁:禄叔。
生意的事按部就班,总会有事故和意外发生。只要处理及时妥当, 收尾的事项固然繁多琐碎, 但难度并不大。
明危亭问:舆论是什么情形?
船只航行, 要面对的是变化莫测的天气和水文, 海难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问得显然不是这次事故引发的舆论。
明禄自然清楚,没有立刻回答, 稍一沉吟才开口:没什么问题,先生,淮生娱乐做得很好。
这些天陪明炽休养复健, 家里没有人会提这些。
明禄固定会关注进展,偶尔也会同淮生娱乐的管理层有所联系, 但也并不会把这些事转达给明危亭。
明炽对影子先生的变化相当敏锐,一旦明危亭的情绪有了异样,他几乎立刻就能察觉。
在明炽休养身体的这段时间里, 他们几乎是刻意维护着完全不必烦恼的的轻松环境, 把一切嘈杂都隔在望海别墅外,不想让外界的任何事来干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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