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海边总不至于太过干燥,面板的变形开裂并不严重。明禄让人送去找了专业技师修复, 又换了新弦,修好的吉他现在就放在骆炽的房间里。
之所以没有立刻告诉骆炽是因为不知道应当怎么和他解释这件事。
现在的骆炽并不记得任姨已经过世了。
先生。明禄低声说,我去问过荀臻, 他也觉得先不说好些。
明危亭放缓力道, 仔细托起骆炽的头颈, 拿过一个软枕垫在下面。
骆炽的呼吸还算平稳, 只是像睡着了依然有心事,在沙发里蜷起来,无意识地轻轻蹙眉。
明禄犹豫半晌, 试着问:就说任夫人出差了?有重要的生意必须要她亲自谈,暂时赶不回来
他这么难受。明危亭低声说,任夫人怎么会不来。
明禄怔了下, 随即也跟着反应过来,这种说法显然完全经不住推敲。
骆承修倒是会把刚找回来的、浑身伤病的儿子扔去医院, 自己在国外谈三个月的生意但换了任霜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做的。
骆炽的病绝不仅仅是摔断了腿这么简单。他自己不会没有察觉,也不可能完全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预感。
荀臻来看过, 骆炽这些天休养的效果比预想的更好, 再调理一到两个星期就可以开始做手术准备。到时候就要回医院,要做不少检查, 用的药对身体的刺激性也会更强。
如果任霜梅还在,即使是再重要的生意也会被她扔到一边,亲自赶回来陪着骆炽的。
这里面没有任何合理的逻辑能解释过去。
即使不记得太多的事,骆炽其实依然非常聪明和敏锐,并不会一味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所有信息骆炽只怕早就发现,影子先生和禄叔有事瞒着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开口。
大概就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骆炽才会忽然想起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拉着他们一起玩。
可要照实说
明禄站在原地,终归为难:先生,火苗才高兴几天。
现在这个孩子气的、无忧无虑的骆炽固然并不完整,但骆炽正在养身体,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就变得尤为重要。
况且,明禄其实也忍不住会想,骆炽过去的生活实在太辛苦。能这样什么都不用管,高高兴兴地玩一段时间,原本就是应该的。
明危亭没有开口,只是拨开骆炽的额发,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本意是看骆炽有没有发热或是盗汗,却忽然有所察觉,俯下肩轻声开口:火苗?
明禄愣了愣,错愕看过来。
骆炽晚上用的药里有很强的安眠成分,睡沉后就很难再被惊醒。他今晚已经吃了药,原本就早该犯困得厉害,被明危亭抱去休息。
明禄快步要过去,见到明危亭微微摇了下头,又停下脚步。
明危亭抬起手,覆在骆炽的眼睛上。
骆炽阖着眼,安静蜷在沙发里,不动也不出声,眼睫在他掌心无声地轻颤。
一直等到那种微弱的战栗停止,明危亭才挪开手掌,把骆炽从沙发里抱出来,站起身。
他冲明禄无声摇了摇头,抱着骆炽离开客厅。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明危亭抬手揽住骆炽的肩背,让他靠上自己,又慢慢拍着怀里瘦削单薄的脊背。
骆炽不会无所察觉。这间别墅的变化,骆炽自己身体的状况,等了这么久任姨都没有回来答案其实并不难找到,只是找到了答案以后,要怎么去尝试着相信和接受。
骆炽在这件事上还有很多遗憾。
他没能见到任姨的最后一面,没能完成任姨的遗愿,把骨灰洒进海里周游世界,没能及时告诉任姨,自己做梦都超级想和她做一家人。
因为这些,骆炽一直觉得愧疚,一直把自己拴在任姨的墓上。这才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真正的原因。
骆炽担心,任姨一个人睡在那个冷冰冰的豪华墓地里,没有人陪着说话,会不会觉得无聊。
任姨那么喜欢热闹,那么喜欢兴奋和刺激,怎么会受得了无聊。
明禄轻手轻脚跟上来,推开二楼卧室的门。
他看着明危亭把骆炽放在床上,又去熟练地放枕头、整理被子,就打开床下的氛围灯,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合了门。
明危亭把被角掩实,坐在床边。
卧室的灯光昏暗柔和,视觉效果很舒服。
露台的确视野很好,而且相当宽敞,月光把一半地砖的颜色染成银白。从窗外进来的光落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琴架边缘。
房间里格外安静,只是坐在床边,也能听见不远处海浪的声音。
明危亭坐了一阵,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骆炽的头发:火苗。
在禄叔回到别墅之前,他曾经因为有个问题答不出,选了大冒险,承诺明天会给骆炽找来一颗水蜜桃味的糖。
其实那个问题也没什么特殊,骆炽只是想让他随便讲一件以前发生过的事。
至于答不出的原因,也只是明危亭没有提前做准备。
他其实完全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聊自己,一时找不出什么适合说的、不需要斟酌措辞就能描述的发生过的事情。
明危亭重新把手覆在骆炽的眼睛上,这次掌心的眼睫很安静,察觉不到任何一点翕动。
五年前。明危亭说,我父亲过世。
明危亭沉默少倾,又继续说下去:那段时间里,我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明家亲缘疏远,明危亭是由明禄照顾长大的,并不记得有和家人相关太过温馨的记忆,但也同样没发生过什么矛盾和伤害。
明家上代的先生是在海难里意外过世的,当时局面十分混乱。接下来三年多的时间,基本都在忙这件事,也没什么闲余的工夫给人去细想。
但即使是这样,偶尔坐下来时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明危亭依然会想起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茫然。
难过和思念都是后来才会有的,最初的那个感受,就只是茫然。
有着紧密联系的人忽然消失,而且永远再不可能找得到,忽然生出的强烈的、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的茫然。
所以即使远不足以感同身受,他也依然能够想得到,骆炽在任夫人的葬礼上为什么没有哭。
我在十年前就见过你。明危亭摸了摸骆炽的头发,那时候没有下船去找你,是因为我在想,怎么会有那么酷的一团火,谁也不该打扰他。
他不清楚骆炽原来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把酷字记下来,反复说给对方听。
明家人一直生活在邮轮上,偶尔下船去岛上度假。再豪华的邮轮总有边界,再大的岛也四面环水,那些边界都不该用来困住那团火。
我因为这件事后悔。
明危亭说:我只想过不该有边界,但你在那一年没有了家。
骆炽被他遮着眼睛,胸腔在最后一个字眼里不动,像是这具身体忽然忘记了呼吸。
明危亭没有挪开那只手。
他察觉到骆炽在摇头。
大概是那团雾和外面隔得实在太远了,又或许是吃下的药早已经起了效,骆炽能攒出的力气实在太弱,摇头的力道几乎微不可查。
但骆炽还是在固执地摇头,不肯把责任哪怕稍分给他。
所以明危亭也改口:但是。
他察觉到骆炽停下来听,就继续说下去:但是,以我那时候会做的事,如果下船,大概会敲门去邀请你去做明家人。
明家一向都是这样,血缘关系其实并不紧要,见到有才能的人就会邀请对方加入。禄叔当年就是酒店的门童,十几岁被祖父邀请上了船,风风雨雨已近六十个年头。
他会选择下船的时间不会太早,骆炽那时候多半已经睡熟了,很可能是任姨来开门,遇到一个深夜来给火苗改姓的不速之客。
然后,明危亭学他说话,姨姨会举着笤帚,把我轰出去。
骆炽咳嗽了一声。
明危亭看见骆炽的嘴角忽然抿起来,心头也忽然跟着一暖。
他不清楚这种暖意的由来,察觉到眼睫掀起的气流轻轻刮过掌心,就把手挪开。
房间内的灯光不至于刺激到视线,骆炽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他。
明危亭迎上骆炽的视线。
和这些天都不一样,不是没有烦恼、但也什么都不记得的骆炽,却也并不隔着雾。
骆炽的眼睛安静清澈,因为他刚才的假设,那双眼睛弯起来一点,没有水汽。
明危亭低声叫他:火苗。
骆炽的眼睛更弯,他看着影子先生,想要调动力气开口,却被明危亭轻按住手腕:听我说。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明危亭一直在学习,终于逐渐能理解骆炽的想法和感受。他碰了下骆炽的眼睫,见到骆炽眨眼,心里跟着放松,神色也更柔和。
他想十三岁的骆炽,一个人扶任姨的灵,一个人给来往的宾客回礼,一个人做任姨的孩子。
骆炽绝不在那时候哭,不只是因为刹那间只剩下自己一个的强烈茫然,更因为骆炽绝不肯让任姨担心。
发现海螺丢了的那天,骆炽无师自通地习得了要怎么把一部分自己藏起来。
骆炽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家,不再被人护着、也没有人再教他要怎么做,所以这成了他不让任姨担心的唯一的办法。
被支出去的那个深夜,被难以置信地噩耗砸得近乎窒息,只能靠死死咬着手臂硬生生挨过去的噬骨的疼,就这么被塞进最保险的地方,密不透风藏了十年。
不会让姨姨担心。明危亭轻声说,我们藏起来。
骆炽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抬头。
明危亭揽住他的肩背,把他从平躺着的姿势抱起来。
这次骆炽尽力配合他的动作,但能使出的力气毕竟太弱,还是被他扶着手臂,才在床头靠稳。
明危亭扶着他坐稳,就站起身,去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这件外套是明禄特意拿上来,放在房间里的。明危亭没有用香水的习惯,开始照顾骆炽后也不再碰烟,上面没什么特殊的味道。
明危亭回到床边,他用外套把骆炽罩住。
忽然间覆下来的黑暗让骆炽一怔。
他其实不适应这种无法探知外界的黑暗,蛰伏着的不安无声蔓延。骆炽的呼吸稍稍急促,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即从里面离开。
但下一刻,却有人透过那片漆黑,重新把他抱稳。
明危亭会抱他,多半是因为骆炽不方便行动,或是身体弱得太厉害,实在没有力气。
因为是要照顾人,所以明危亭每次都会仔细掌握力道,也会特别留意发力的位置,以免骆炽哪里悬空或是被硌得难受。
这一次的力道和之前的都不同,骆炽几乎被那种力道整个束缚住。
他几乎被那种力道束缚到完全动弹不得,又或者是并不是这个目的,对方是在牢牢抱着他,这样使力,是为了把他从什么里用力拖出来
骆炽呛咳出声。他正坐在别墅新修缮过的卧室里他当然很清楚别墅被重新修缮过,他很清楚这不是他熟悉的望海别墅他正坐在卧室里,可他却像是被从一片漆黑的冰海里硬生生拖出来。
他以为自己死了,然后有力道硬拖着他向上游。
他被海水拽着坠沉下去,但有人非要他往上。
骆炽控制不住地低低呛咳,他不再急着从外套里出去了,他隔着那件外套,摸索到拖着他往上的手臂。
他把骨头里的力气逼着往外榨,全送到那只手上。
火苗。明危亭说,人不会被一座墓困住。
骆炽握住他的手臂。
明家世代都在海上,有的人被送去陆地,有的人被洒进海里。人死后就是自由的,会变成风,变成云,会变成一片海浪。
明危亭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有一种假设。
有一种假设,姨姨变成了海浪,找到了那个弄丢的海螺。
海底的洋流只能沿着一定方向走,不能转道,带着海螺走不快。
那个粉丝又很差劲,总是到处跑。
错过了很多次,花了很多年。
明危亭根本不擅长讲故事,尤其是这种没有事先准备的内容,说一句就会停一句,然后再继续向下说。
有一天,姨姨终于找到了这个粉丝,又累又生气,卷着海螺一把扔出去。
明危亭想了想:砸在了这个粉丝的脑袋上。
骆炽在他怀里咳嗽着笑出声。
骆炽笑得浑身发抖,他的呼吸越来越急,握着明危亭的手臂的手也开始微微打颤。
他一点一点蜷起身体,在那件外套里慢慢藏起来。
然后。明危亭低声说,我捡到了。
那天骆炽刚想起海螺的事,在明禄的提醒下,明危亭曾经给出过这个回答当时他并不知道海螺里的内容,只是为了安抚骆炽,所以那个回答也并不能真正作数。
可在那一天之后,骆炽又不问他。
骆炽不问他,他只好自己编故事,自己给答案。
明危亭用外套把他藏起来,不让任姨看到火苗难过。
明危亭隔着外套,在骆炽左耳旁,慢慢地再把答案说一次。
我捡到了。明危亭说,所以来接你。
现在。
明危亭轻声问:我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回家吗?
第48章 船长
骆炽抵在他的肩上。
骆炽用力抵在他肩上, 单薄瘦削的脊背因为急促呛咳打着颤,却依然不管不顾榨取力气,握住他的手臂。
那种力道完全不只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暗淡稀薄的雾气里, 湿透了的落叶被海风卷开。
枳木的枝杈间迸出几颗明明灭灭的火星。然后一瞬间, 有火不顾一切地吞噬着一切现实一切过往挣扎着燎起来。
火燎起来, 用上不计代价宁可把自己燃尽的力道,扑出来去碰覆落的影子。
明危亭把骆炽拖回怀里抱实。
骆炽不出声, 浑身痛得悸颤,在外套下死死蜷紧。
他的头现在不疼,完全不疼, 疼是身上来的。可能是胸腔里某个早没感觉的地方, 可能是脊骨的某段骨髓。
激烈得像是能把他焚尽的剧痛一瞬间吞没了他。他或许是在那一瞬间被剥净了血肉, 连骨头也一刀一刀刮净, 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体旁边,看着那把火把自己全烧完。
原来不一定是灰白的冷烬。
原来不一定是冷烬。
明危亭抱着骆炽,抬手护住骆炽头颈, 把人拥在肘弯。
他给出比骆炽榨出的力道更明确的回应,直到怀里的身体终于开始放松,慢慢停下那种几乎是瞬间爆发出的战栗。
卧室门外, 来送制氧机的明禄没有进门,迎上明危亭的视线, 放心地笑了笑,把机器轻轻放在门口。
明危亭没有急着起身过去拿。
他等到骆炽的气息已经差不多平复,掀开外套的一角, 自己也俯肩进去。
一件外套遮两个人就已经不大够, 四面八方都有光钻进来。
骆炽垂着视线,正专心调整着呼吸, 被光引得怔了下。
他有些好奇,弯了弯眼睛,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骆炽完全汗湿的脊背,抬手让骆炽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口一点一点拭干净那张脸上的淋漓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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