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危亭回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骆炽怔忡垂着的眼睫颤了下,他看起来想要立刻抬头,但身体怎么也快不起来,所以还是不得不用上了多出一倍的时间,才终于抬起头。
看清眼前坐着的人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跟着微弱地亮了一下。
影子。骆炽又一次把他认出来,影子先生。
他现在的声音比醒着时轻,语速也更慢,像是连说话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明危亭学他说话:火苗先生。
骆炽忍不住跟着抿起唇角。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睡了很久,却还是觉得困,头有些发沉,记忆全混乱着堆在一起。
明危亭给他拿来药和水,他就把它们全咽下去。
右腿。骆炽吃完药才想起来问,是治腿的吗?
他看到明危亭点头,又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右手依然动不了:我摔得很重?
明危亭一怔,随即轻点了下头,摸了摸骆炽的头发。
平时的骆炽想不起要问自己怎么了,也不觉得有必要问。虽然到目前为止只能拿五片贝壳,要输液、打针、吃大把的药,但依然自信地认为自己非常健康。
记得所有事的骆炽暂时理不清这些记忆,因为右腿不能动,所以偶尔也会以为自己是刚摔下了二楼不久,还在望海别墅养伤。
没关系。明危亭向他保证,这样养身体,很快就能康复。
明危亭告诉他:会变得非常健康。
骆炽想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
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个,却依然很清楚対方是在照顾自己,轻声道了谢,视线又落在明危亭手里的那个海螺上。
骆炽看起来有些犹豫,轻声问:是我做的?
明危亭低头看了看,正要回答,却忽然被一旁的明禄打着手势叫住。
明禄走近,低声和他快速说了几句话。
明危亭渐渐蹙起眉。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却并不多问,只是点头:対,我捡到了。
我捡到了。明危亭说,所以来接你。
骆炽显然在这个答案里怔了一会儿。
他看着明危亭,他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対劲的地方。或许是逻辑,或许是时间也或许是记忆在这里明明有着另一条分支,有明显不一样的另一个答案。
他太想相信这个答案了,想到脑海里那一团雾几乎都变成了滚沸着的蒸气,又一瞬间变成冷汗全涔涔地浇出来。
他摔在影子先生的手臂上,又挣扎着坐起来,尽全力去握那只手。
不要。骆炽低声说,不要告诉任姨。
骆炽攥着他的胳膊,第一次在手上用出这样明显的力气,骨节泛出青白,细细打着颤:不要告诉任姨
他听见了影子先生的回答,痛得模糊的意识终于有所放松,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明危亭依然坐在骆炽的床边。
他握着骆炽虚蜷的手,旁边放着那个装满了贝壳的海螺,单手接过明禄匆忙取过来的电脑,放在膝上。
小少爷在望海别墅,养过三个月的伤。明禄低声说,当时
明危亭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禄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停下话头。
明危亭看向昏睡着的骆炽,他把那个海螺放在骆炽枕边。
他已经很清楚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骆炽被骆家那个女人从二楼推下去,摔伤了腿,被任夫人带回望海别墅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吉他。
也是在那个时候,任夫人执意要替骆炽说清楚当时的事,和骆家彻底闹僵,也和多年的朋友断了往来。
骆炽拖着伤腿,被任尘白引上楼,去看一个人整理那些被撕碎的照片的任夫人。
也就是从那天起,骆炽开始学会了不委屈。
骆炽不再闹、不再反驳,不再说清楚。
任夫人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教会他重新说疼。
明危亭看着录像里的画面。
看起来是在准备一场篝火晚会,不少东西都已经堆在房间里了。
任夫人非常高兴,带着比她还要高兴的骆炽。
两个人一边准备一边偷吃零食,骆炽太兴奋了,甚至忘了要装腿不好。跑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亡羊补牢地单腿蹦了好几下。
骆炽单腿站着,通红着耳朵瞄他的任姨。
任姨望着天哼歌,假装没发现。
骆炽这回整个人都红透了,硬邦邦地单腿蹦着就要跑,被任姨拉回来点脑袋:小火苗最想要什么?
骆炽没听懂,睁大了眼睛。
小火苗送了任姨那么多礼物。任姨故意拉长声音,小火苗想要什么?
骆炽用力摇头,他什么也不想要,正要开口解释,却忽然被塞进怀里了一个海螺。
任姨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许愿海螺。任姨悄悄告诉他,写一封信塞进去,藏起来。
骆炽其实已经猜出来一点他当然猜得出任姨这是要送他礼物,又怕他不好意思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知道没有住在海螺里的神仙。
他不该什么都藏着不说,任姨一定是特别为他担心了,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骆炽知道要反省,但他暂时还顾不上,他还是高兴得人都烫了:藏到哪?
藏到藏到礁石后面。任姨想了想,就藏在那儿,写上小火苗最想要什么。
只要写了,都能实现,写什么都能实现。
任姨信心十足地保证:真的真的真的。
骆炽抿着嘴乐,他还没玩过这种游戏,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幼稚:真的真的真的?
任姨笑着大声喊:真的真的真的!
两个人忽然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重复真的,额头碰着额头,高兴得一直笑,笑到肚子都开始疼。
任夫人看到了房间里的日历,猜出了倒计时的意思。
明禄已经看过这些录像,理清了前情:所以想了这个办法。
任夫人猜到了,骆炽一边在小心翼翼算着那些偷来的日子,一边给自己倒计时。
就只偷三个月,三个月整。
然后就必须立刻还回去,绝対不能再过分了。
任夫人猜到了骆炽是在算着天数,所以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任夫人特地在海边找了人最多的地方,给骆炽办了一场最热闹的篝火晚会。
任夫人想让骆炽在海螺里面写什么愿望?
骆炽其实也不知道。
大概是那天太高兴了,高兴得他都有些头晕,他晕乎乎地回了房间,都忘了要单腿蹦。
骆炽抱着那个海螺高兴得睡不着觉。
他找了最好看的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了一个最疯狂、最大胆、最贪心的愿望。
骆炽甚至先虔诚地対着海螺许了愿,然后才在那张纸上小心翼翼地写。
您好,我是小火苗。
请带我回家吧。
第40章 未来
海螺没有被找到。
不是任何人的问题, 是海螺自己太心急、太沉不住气、太想一眼就被发现了。
虽然听话地藏到了礁石后面,但又生怕被人发现不了,特地在周围放了一大堆星星灯, 又在沙滩上画了个最大的笑脸。
那些亮闪闪的星星太显眼, 太不知道防备, 招来了匿在海沟里的阴冷暗流。
凶恶的暗流从海底扑上来,抢走了海螺, 把笑脸推得一干二净。
即使是这样,这件事其实也完全没导致什么恶劣的结果。
当然不会有误会,怎么可能会有误会。骆炽比相信自己还要更相信任姨, 任姨又比喜欢什么都更喜欢小火苗。
只不过是因为两个人都太担心对方, 太不想让对方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和不高兴。
因为太关心, 太想修复所有被世事磋磨的伤痕, 所以自然也就有了无限的耐心和谨慎。
任姨站在礁石后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沙滩想。小火苗遇到的坏事太多了,一定是还觉得紧张, 还不敢把想要的勇敢地说出来,要有耐心,不能急。
骆炽蜷在床上, 枕着手臂翻来覆去地想。任姨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了,把他带回家这么大的事, 当然必须要特别仔细和充分地考虑,要慢慢等,不能急。
不能急, 慢慢来, 不能急。
直到任姨忽然毫无预兆地生了病。
任姨躺在病床上,因为无聊叹着气弹输液管, 终于彻底横下心,把忙上忙下照顾自己的骆炽一把薅过来。
直到被任姨一下一下点着脑袋,追问海螺里的愿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许完的时候,骆炽才忽然错愕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海螺被他埋下去了,但没能到任姨的手里。
一定是出错了。
骆炽才发现这里面出了错。
小松鼠。任姨还不知道,敲着额头审他,到底把海螺藏哪去了啊?
刚被送去任家的时候,十岁的骆炽还很容易不安。收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舍得用,一定要全藏起来。
任姨被他这种勤勤恳恳囤宝贝的精神打动,索性在花园里找了棵树,在树上给他藏了个超级隐秘的保险箱。
那时候的骆炽有什么好东西就揣在怀里,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树上跑。
任姨站在树下,笑得肚子疼,一逗他就故意说自己养了只小松鼠。
小松鼠定定站在原地,心跳急得几乎冲破胸口。
一定不能急。
任姨的病绝对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格外短暂的几秒钟里,骆炽已经迅速想清楚了要怎么做。
小松鼠埋着头老老实实地挨训,小声道歉,说太喜欢海螺,不舍得埋到沙子里。还有只能许一个愿望实在太少了,怕浪费掉,所以一直在想。
任姨又气又笑又心疼,捏着他的脸,要他干脆不要写信了,写一堆小纸条塞进去。
任姨当然知道骆炽什么都清楚,所以干脆连故事也不编了。
任姨光明正大地跟他保证,想要什么都可以写,随便写,姨姨会帮他把所有的小纸条都变成真的。
小松鼠也红着脸痛改前非,立正发誓,在三天内一定交出海螺。
天黑以后,骆炽照顾着任姨睡下,一个人跑回海滩,把那片海滩翻了个遍。
他打着手电,找遍了沙滩上能看到的海螺壳,可每个里面都是空的。他想着时间太久了,或许是被涨潮的海水带进了海里,就又去近海来来回回地找。
时间实在太久了,找不到其实很正常。
每个海螺壳里面都是空的,只有海水、水草和湿沙。
任姨给他的海螺丢了。
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的右腿又有些不听使唤,他绊了一跤,摔在海水里。白天在医院听到医生说的话终于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骆炽一动不动地扑倒在那片海水里。
直到身体里所有的水汽都往外涌干净了,他才猛地坐起来,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海水,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该许那种愿望,他当时应该许愿让任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他怎么忘了许愿要任姨长命百岁。
海螺丢了。
不能告诉任姨,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坐在那片海水里,他察觉到海水在涨潮,铆足力气支撑着站起来,拖着右腿在潮水没过自己之前挣扎着上了岸。
不要害怕。骆炽教训自己的右腿,不准害怕。
他用力按着那条腿,自己低声告诉自己:有办法。
什么事情都会有办法。
他来想办法。
大概是听进去了他的教训,那条腿除了摔的那一下磕破了皮,被海水泡得火烧火燎的疼,就没再有别的问题了。
骆炽重新回到沙滩上,把那些被自己丢掉的海螺壳全收集起来。
他打着手电仔细比对它们,找到一个跟记忆里最像的,带回自己的小屋。
海螺壳的棱角毕竟有着细微的区别,他用小刀仔细切割掉了稍微不一样的部分,又用砂纸打磨得光滑,把它泡在水里洗得格外干净。
他还要去照顾任姨,所以他把自己也用热水洗干净,仔细处理好伤口,给自己做了热乎乎的饭菜吃下去,换上舒服的家居服。
他把自己照顾得一定能让任姨放心。
然后骆炽带着那个海螺,坐在台灯下,专心致志地许愿。
他在里面塞满了揉成团的小纸条。要任姨开心要任姨健康,要任姨先不管工作了好好休息,要任姨快一点养好病,要任姨不再因为任何事发愁。
骆炽坐在桌前,把所有的纸条检查了一遍。他又觉得这样不可能在任姨那里通过,所以又攥着笔,努力再补上几件有关自己的事。
活到八十岁。
他希望任姨可以活一百一十一岁,所以自己活八十岁,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睡着了。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找到很多喜欢自己的人,很多高兴的事,让任姨放心。
找到一个最喜欢的人,带回去给任姨看。
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年,考到驾照,开车带着任姨出去旅行。
学会开船,开船好像也要驾驶证,到时候买一艘小船,带着任姨去海上兜风。
任姨还想玩跳伞、蹦极和深海冲浪。他有点害怕深海,但他可以在旁边跟着游,他想他很快就可以不再害怕。
骆炽写了一整宿,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海螺跑回了医院。
任姨靠在床头,一张一张看那些小纸条。
骆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还好,任姨看起来没有发现海螺的异样,只是把那些纸条看完,又高兴地夸了半天骆炽抱来的崭新的质量最好的冲浪板。
任姨没有问更多的事,她只是抱着骆炽,轻声和骆炽聊天,又慢慢地给她的小火苗讲了很多道理。
任姨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快乐,不是活得久。
任姨说,有时候,有些事就是不讲道理又没法避免。那么如果它发生了,不是任何人的错。
任姨说,冲浪板这么棒,一定得带走。她最喜欢大海,恨不得永远睡在海里。
任姨对他说,小火苗要活得很好,一定要活得好,不然姨姨要伤心。
邮轮静默在海港的灯火里。
风把窗帘掀开一点缝隙,淡白月色滑到床边。
骆炽在无意识的混沌里咬紧牙关,他昏沉着蜷起身体,把自己埋进那片冷月里。
大概是把它当做了海水,骆炽一声不吭,只是放任着水汽从紧闭着的眼睫下不断渗出来。
明禄打开制氧机的开关,低声开口:先生。
现在的情形,不适合贸然叫醒骆炽。
困在雾里的骆炽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虽然并不抗拒治疗,却也只是因为影子先生要他吃这些药、打这些针,所以就照做。
但今晚意外被海螺勾起的回忆,却叫他在这样混沌的昏沉里,依然拼命挣扎出一点力气,要保护那个记忆里的任姨不伤心。
会有这样鲜明的情绪反应,一定比那种茫然的平静好得多。
明危亭点了点头,他把动作放得更轻,把骆炽一点一点从冷汗里抱出来。
骆炽陷在梦里,肩背手臂本能绷紧,却又因为这具身体里能够攒出的力气实在太过微弱,只剩下筋骨里溢出的微微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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