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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86)

    漪如冷哼一声。
    什么细心。该细心的地方大手大脚,不该细心的地方多管闲事。
    她带着小娟到食肆里买了些酒肉,敲开杜弥家的门。
    杜弥仍是那副潦草的模样,看到漪如,破天荒地摆出一副笑脸。
    娘子来了。他说,方才我还在想,你何时会来。说罢,他却朝漪如身后看了看,道,那位郎君不曾来?
    不曾。漪如道,今日只有我来。
    说罢,她让小娟将酒肉递过去。
    杜弥的脸上竟似有些失望之色,接过酒肉,让漪如和小娟进来。
    那位公子为何不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唠叨,他不是说要看在下这次画得好不好,若不好还要退钱么?
    漪如讪讪。这杜弥虽不好说话,但当真是个老实在,竟然主动提起画不好就要退钱的事。
    他有些急事,回老家去了。漪如道,我路过此处,便顺道来看看先生画得如何了。
    杜弥嗯一声,走到里间,指了指案上:画好了几幅,你且看一看。
    这话说得语气淡淡,听上去却是自信十足。
    漪如看看周围,不由地错愕。只见这屋子里的席上和案上,凡是空余的地方,都摆着画。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漪如有些酸。
    上回杜弥给她画时世画,频频拖稿,每一幅都要催上许久,燕子青那边等着制版了,这边还未画完。而这一次,才没出几天,杜弥竟已经画好了这么许多。
    漪如饶有兴味,将那些画仔细端详,没多久,目光盯在了每一张画的人脸上。
    这些画都十分不赖,比上一次画的强了许多。描绘精致,栩栩如生,就连发丝和衣裳的纹理质料也几乎清晰可感。
    但那每一张画上的人脸,竟颇有李霁的影子;而气势和姿态,也怎么看都是李霁。
    小娟站在旁边,也一眼认出来。
    这不是王她脱口而出,又忙改口,这不是我家表公子?
    漪如有些无语,看一眼杜弥,道:我那表兄家境优渥,从来不乏赞誉。只怕先生将他的脸画在王世子身上,也未必能讨得他的好。
    我可不是为了讨他的好。杜弥嗤之以鼻,道,我不过是觉得你这表兄的眉目生得好看,略为借用罢了。他满脸胡子,我这画上的王世子可不是。
    小娟凑过来看了看画,插嘴道:可不止是借用眉眼,这身姿也像我家表公子。
    传言王世子身长七尺,你家这表公子正好也是。杜弥道,我看他姿态举止颇有些风雅的贵气,用在画上,亦不违和。
    说罢,杜弥给自己倒一杯酒,睨着她,我画得不好?
    老狐狸。漪如心道,竟是歪打正着。
    说实话,这画确实画得好。尤其是其中的一幅。画上的人立在一处礁石之上,玉冠长衣,扶剑临风。苍茫的水波之间,他衣袂扬起,文质彬彬,却有一股英武杀伐之气。
    漪如不由想起在码头送别时,李霁立在船头上的模样。
    当然,作为一个做生意的人,真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我要先生画的是时世画,先生也知道,那些画都是要用雕版刻印的,简洁为上。漪如道,先生这些画,精细归精细,却是做不雕版。
    杜弥喝一口酒,道:我也是此想,之所以等着娘子来,就是为了跟娘子商量一件事。
    何事?
    杜弥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漪如看去,却是上次李霁给他的金叶子。
    不瞒娘子说,这些画,乃我近年画得最得意的王世子像,我是越看越喜欢。他说,这金叶子我不曾花过,如数退还。这些画归我处置,娘子意下如何?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画工(下)
    漪如愣了愣。
    先生要退钱留下这画?她说。
    正是。杜弥道。
    漪如的眼睛往李霁站在礁石上的画像瞟了瞟,随即道:不行。
    为何?
    先生这画,动笔之前就已经说好了要给我,定金也付了,上上下下都等着。漪如义正言辞,当初我那表兄拿出定金的时候,便已经说了条件,问先生愿不愿,若是不愿,他自会去找别人。是先生说扬州城无人能比先生画得好,接了下来。如今这画成了,先生却要毁约?拿那信义二字置于何处?
    这一番话下来,让杜弥的脸上竟有了些赧色。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道:信义不信义的,言重了。我自是要跟娘子商议商议,娘子不愿意,也就算了,万万没有毁约的道理。
    漪如却不放过,从荷包里掏出另一片金叶子,摆在杜弥面前,道:我表兄可是一直惦记着此事,他虽人不在扬州,却早早留下了后面的钱财。他这边,诚意可都是足够的。
    见杜弥眼睛一亮,漪如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他方才这一番话,也不过是试试漪如的诚意。
    她话锋一转:不过先生如果实在不想要这些钱,要留下画,我跟我表兄说一说,他也未必不愿意。毕竟先生将他的眉目画上去,他看到了定然会生气,就算这画先生都画完,他也未必愿意收下。
    轮到杜弥着急了,道:那这生意如何做?莫非女君倒是想着毁约?
    我也不过是跟先生商议商议。漪如不紧不慢道,先生未经我表兄许可,就将他的模样画到了画上,这也是先生的不对不是?我表兄想要的是王世子像,可不想要他自己的。他若是想要,自己找个画师当面画下来岂非大善?
    杜弥显然知道此事理亏。
    他看了看漪如,道:那么娘子的意思是
    如今我替个条件,先生若答应了,我便说服表兄将画收下,到时钱货两讫,先生看如何?
    什么条件?
    其一,先生按照先前约定之数,把画画完,若有不满意的,先生须得重画。漪如道,其二,我表兄这模样,先生日后不可再用。
    这第一条,杜弥并无异议,听到第二条,他面露难色。
    娘子这位表兄,当真如此在乎?他问道,要知道,这面容传开去,也能将本人带出名声来。从前扬州有个唱戏的小倌,别人用他的模样画成宋玉,那小倌也跟着名扬四海
    我表兄不是想出名的人。漪如打断道,先生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罢了罢了。杜弥忙道,我全答应便是。
    漪如微笑,将那金叶子收起。
    如此,一言为定。她说,待先生将画全都画好了,我再过来。
    一桩事了结,漪如坐在马车上,手里仍拿着李霁那几张画端详。
    小娟在一旁看着,道:画得是真好看。只是没想到,这杜弥竟将李公子的模样画了上去。女君,你当真要将这些画都做成时世画?
    当然不行。漪如看她一眼,时世画上的人都是假的,哪里有用本人真容来画的。那些时世画传播开去,将来若有人要追究我折辱王世子的罪名,我到何处说理?
    小娟嗫嚅:谁会追究你,他是你义兄
    漪如斜来一眼,小娟闭嘴。
    那宝兰坊的时世画可怎么办?小娟道,女君将那些旧的再印一遍?
    那也不必。漪如道,秋冬到了,脂膏都是必须之物,不必用时世画来搭售,脂膏也卖得出去。
    小娟看着她,匪夷所思。
    你从前不是说,时世画是噱头,卖东西切不可没有噱头么?她说,你还说,这时世画,你若是不做,别家就会做,到时,反倒是自己亏了。
    我说过么?她不以为然,继续端详李霁站在海边礁石上的那幅画,忽而道,小娟,我若是对外头放出消息,说宝兰坊其实是王世子的,会如何?
    见她瞪起眼睛,漪如忙笑道:说说罢了,莫当真。
    李霁离去之后,漪如的日子依旧忙忙碌碌。
    秋天来了之后,便是冬天。
    如漪如所言,她果真没有将新的画印成时世画,旧画用尽之后,宝兰坊也不再用时世画搭售。这让许多人困惑不解,也有许多做脂膏的同行大为高兴,纷纷仿照宝兰坊的招式,自己搭售起时世画来。可费劲一场,众人却发现收效甚微。
    就算没有时世画,在扬州,宝兰坊的脂膏仍然卖得最好。
    原因无他,那名曰宝兰白玉髓的脂膏盒子,又有了新的模样,原本一样的价钱,却多了一小格,里面放的是唇脂。
    宝兰坊的脂膏本就是公认的比别家好用,秋冬之际,唇脂也是炙手可热之物。如今一样价钱得了两样东西,就算没有那时世画做噱头,人们也是乐意。
    到了年末时,漪如算总账,宝兰坊早已经平本,有了许多盈余。
    而孙勉也果然得了分红,可谓两厢欢喜。
    宝兰坊的生意算是站住了脚,可漪如却来了麻烦。
    将近年节,一封信自南阳而来。这信是严祺写的,不长,内容也颇是明了。
    催漪如回家。
    理由有二。
    第一件,在严祺的努力之下,终于为漪如觅得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要漪如回去商议。
    第二件,仍是在严祺的努力之下,严楷被国子监看中,要到国子监里继续上学。
    无论婚事还是国子监,都在京城里。故而严祺打算开春之后,全家回到京城的宅子里小住些时日。
    看完信之后,无论容昉夫妇还是漪如,都惊诧不已。
    不同的是,容昉和林氏喜笑颜开,漪如却毫无笑意,瞪着那信上的字,仿佛不敢相信。
    竟是有人家了?林氏拉着漪如的手,道,阿弥陀佛,怪不得早上起来那柿子树上有两只喜鹊叫,果然是喜柿喜柿,双喜临门。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传书(上)
    容昉看了看漪如,只见她拿着信,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
    他轻咳一声,道:阿楷也是争气,那国子监可不好进。
    林氏欣慰地颔首,却问道:阿楷不是中了秀才?去年文吉和静娴回京去,还想活动活动,打算让他出仕。
    文吉是心比天高。京城那样的地方,十几岁的孩子,就算得了秀才,到哪里也是要从小吏做起,岂有马上能当官的道理。容昉道,我后来在信中劝他,说与其寻那出仕之路,还不如送他去国子监。以高陵侯的面子,当是不难,出来之后,前途也比寻常人好得多。将来再考些好的功名,在京中出仕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亦是此理。林氏说罢,又看向漪如,笑着问道,你父亲要你年后回去,你打算如何?
    此事突如其来,漪如一时无所防备。
    她求救地看向容昉。
    容昉喝着茶,装聋作哑。
    林氏自是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脸色拉下来,嗔道:莫不是又想让你外祖父帮你说情,拖延不走?女大当嫁,你都快十八了,再不成婚,莫不是要在家里守一辈子?
    在家里守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话没说完,林氏瞪来一眼。
    你也不必打许多主意,过了年节,我就派人送你回去。她说。
    漪如再度求救地看向容昉。
    容昉干笑一声,却对漪如劝道:不过是回去一趟。漪如,你父亲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么?他从前答应过你,说那婚姻之事,你若是不喜欢,绝不强求。此番他让你回去,也是要让你自己看一看,若是不好,就算你父亲愿意,我和你外祖母也不会愿意。再说,你也许久不曾回家了,总要看一看父母弟妹才是。
    漪如看着他,再看看林氏,二人皆神色坚决。她撇了撇嘴角,只得应下。
    听闻漪如要回家去,最高兴的就是小娟。
    主公要回京城去?她欣喜地问,何时?
    开春之后。漪如道。
    小娟满面向往。
    京城的宅子,女君可好多年都不曾回去住过了。她回忆道,我都想不起来我那屋子究竟是什么样了,女君还记得么?
    小娟年纪比漪如小,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和漪如一样都是小童,如今隔了许多年,自是忘了许多。
    记不记得又怎样。漪如不以为然,不过是些屋子园子,别处又不是没有。
    小娟看着漪如,露出同情之色,道:女君,你可是还想着当年那落选之事,觉得在京中没有面子,不想回去?
    漪如愣了愣。
    小娟叹口气:女君不必在我面前要强,女君想什么,我全都知道。当年女君来扬州时,陈阿姆就跟我说,主公是怕女君老想着那事过不去,在南阳老家听到些闲言碎语,故而让女君到扬州来远离是非。这些年,女君每每提起婚事总是毫无兴趣,别人觉得女君眼高于顶,我却知道女君其实还是放不下。女君放心好了,主公和夫人一向疼爱女君,必不会让女君受委屈的。
    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漪如虽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却竟是不好意思反驳了。
    那我要是这次仍不曾看上呢?漪如瞥着她,你也会帮我说话么?
    以主公的眼光,这位公子定然是家世人品双全的。她支支吾吾道,女君,你都快十八了,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漪如翻个白眼。
    启程的日子定在年节之后,倒也不必急着收拾。
    夜里,漪如想起自己该给李霁写信了,便取来纸笔,坐到案前。
    这半年来,她一直遵守诺言,每隔十日,就会给李霁写一封信。按照他的要求,将宝兰坊里的事告诉他。
    起初,她很是严谨,将繁复的账目和各种事务整理出来,又怕李霁看不懂,字斟句酌。每次写信,都让她无比头疼,就像当年习字背书时一样。
    可信写多了,漪如发现,李霁并不十分在意。
    在回信里,他没有过问许多生意上的东西,有时,漪如敷衍过去,他也似不曾发现一样,并不追问。日子长了,漪如索性就松懈下来,宝兰坊的事三言两语交代过去,剩下的信纸都用来聊天。
    当给李霁写信成了习惯,漪如发现,这事其实颇有意思。
    她身旁虽然有外祖父外祖母和小娟,但有些事,跟他们说和跟李霁说是全然不一样的。至少李霁没有站在跟前,她可以畅所欲言,而不必担心他会叽叽歪歪。于她而言,给李霁写信就像对着一棵树说话,跟平常遇到的事,好玩的,不好玩的,高兴的,生气的,她都可以往信上写。
    而李霁的回信,也总是十天左右一封,风雨无阻。不过跟漪如相较,他的信时短时长,大约跟他是否忙碌有关。
    在信中,李霁也会说起他那边的事。漪如发现,李霁的日子,跟那说书人的话本里比起来,当真是枯燥至极。每日,他不是在水师的大营里练兵,就是在长沙王府里帮助长沙王理政,还有就是奉长沙王之命,到各地去巡视。而就算出门,也总是有做不完的事,见不完的人。不过看那字里行间之意,李霁虽然对诸多应酬颇是不耐烦,做起事来却似乎并不觉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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