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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14)

    严祺虽然并不打算在这酒席上久留,却也心情大悦,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严祺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宋廷机将他从马车上搀下来,他连脚也站不稳,嘴里嘟嘟囔囔地嚷着要再饮一杯。
    仆人入内通报,容氏匆匆迎出来,见严祺醉成这般模样,大吃一惊。
    宋廷机一边扶着严祺一边颔首行礼:容夫人。
    见到他,容氏的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但也随即行礼:宋公子。
    容氏今日穿了一身藕色的衣裙,发间只有两支玉簪,侧面堕堕地垂下珍珠步摇,虽素净,却自有几分温柔娇美。
    宋廷机看着她,心中像被什么撩着,动了动。
    容氏让仆人将严祺从宋廷机手上解下,严祺却仍然醉醺醺,扯着宋廷机的袖子不放手,嘴里笑着说:牧之再饮拿酒来
    听着这话,容氏就没好气,让仆人将他搀走。
    心里虽不高兴,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容氏看向宋廷机,道:多谢公子将文吉送回,夜深了,进去用些宵夜如何?
    宋廷机行礼道:夫人不必劳烦,夜色已深,夫人还须照料文吉,在下不打扰了,告辞。
    容氏也不挽留,又客套了两句,吩咐管事送客,行礼离去。
    她步履缓缓,未几,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宋廷机张望了好一会,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第四十三章 劝说(上)
    漪如知道严祺又跟宋廷机等几人喝酒去了。
    仆人回来报信的时候,家中已经备好了一大桌子菜,容氏正等他回来用膳。听到禀报,漪如看到母亲的神色倏而沉了下来。
    她向仆人们询问了严祺的去向,而后,就一直坐在厅里等着。
    母亲何不寻个由头,去将父亲请回来?漪如问道。
    请回来?容氏轻哼一声,请回来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罢了。
    说罢,她看看漪如,似乎觉得跟孩童说这些不妥,轻咳一声,道:漪如,你带你弟弟歇息去吧。
    严楷正在一旁玩一只新做的木偶,听得这话,随即道:我不睡,我还要
    见母亲凌厉的目光瞪来,他剩下的话留在了嘴边。
    漪如把木偶塞到一脸不情愿的严楷怀里,拉着他的手离开。
    当夜,漪如不曾回小楼里睡,就在侧室里跟严楷睡在一起。这屋子比她的小楼热些,漪如睡得不踏实,半夜里,忽而被一阵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吵醒。
    她坐起来,旁边的严楷抱着他的木偶,跟着嘟哝一声。
    漪如将薄褥盖好他的肚子,轻手轻脚的起身。
    那声音,是容氏发出来的,她坐在卧房的前厅里,正在抽泣。陈氏站在一旁,正安慰她。
    夫人放宽心些,这衣裳上沾的,也未必是什么女子的。她说,男子么,饮酒玩闹的时候总爱弄些花活,有人摆弄印章,将朱砂蹭上去了也未可知。
    什么印章容氏哭哭啼啼地抬起泪眼,道,你看那衣领的痕迹,分明是个嘴唇地形状什么印章会印成那般,又为何会在衣领上
    陈氏没了话说,只得道:夫人还是且往宽处想,要理论,也该等主公醒来了再理论才是。当下什么也不知道,就这般凭空猜想,万一真猜错了,岂非自找烦恼?
    容氏仍哭泣着,道:错什么我是女子,我还会看不出来
    却听陈氏叹了口气,幽幽道:夫人,有句话,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容氏擦擦眼泪:此处没有别人,你说便是
    夫人,陈氏道,当下,京城之中到处都说,严府阴盛阳衰,夫人悍妒,主公被夫人管得死死的,身边一个妾侍也没有。
    容氏一怔,看了看陈氏:你何意?
    夫人,妾是跟夫人亲近,才敢说这些。陈氏语重心长,高门大户之中,最讲家风家声,哪家主母不是以贤德立身?夫人也知他们素日做派,再小的错处,揪着说三道四起来,也足以把人名声毁了。夫人是个明白人,不可不防。
    容氏的面色微微变了变。
    她自然是知道这所谓名声的重要。严家在这些高门大户眼里,向来不过是个靠外戚裙带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即便严祺当上了御史中丞,也不曾改变。
    而陈氏这番话,针对的并非严祺,而是容氏自己。
    容氏是个商贾之女,严祺为了娶她,闹起来的风波人尽皆知,让他成为了京中笑柄。而容氏虽然有了侯夫人的名头,宫中和京中贵胄们的聚宴,总少不得她,但她也知道,自己必是被人看不起,背后也不知被人议论了多少。
    她是个有志气的人,不甘如此。这些年来,她行事力图周全,除了做好严府的当家主母,还一直鞭策严祺,让他摆脱那靠着祖荫吃饭的纨绔名声,上进起来。
    严祺也不可谓不努力,在皇帝那里挣到了五品官职。
    但即便如此,要将这一切改变,仍然艰难得很。容氏知道,如果没有皇家,严家什么也不是。
    容氏嫁给严祺之前,曾经对严祺提过,要他对自己一心一意,这些年,严祺也确实做到了。除了容氏,他没有别的女人,在外面也从不拈花惹草。
    这在容氏心中自是感动,可在外人眼里,确实她悍妒,严祺惧内。
    京城的高门大户们,个个富贵不缺,官宦辈出。最喜欢拿出来说事的,便是所谓的家风家声。此物看着虚幻,却可影响品评。若哪家被人认为惧内悍妒,那么连同子女也会被人笑话,乃至于影响他们日后的升迁和嫁娶。
    我岂不知这些。容氏也叹口气,可嘴生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什么,我阻拦不得。
    陈氏摇头:且自是知道主公对夫人一往情深,他也一向计较这些。可夫人莫忘了,严家能有今日,都是因为
    皇家。大女君若嫁给太子,那便是将来的皇后,夫人总不会希望别人议论起严家,就扯出什么善妒的名声。这无论是对大女君还是对夫人,都没有半点好处。
    容氏看着她,目光动了动。
    你的意思,我该如何?她问。
    似今日这事,夫人便不该闹了。陈氏劝道,夫人也知道,那些贵胄们的酒席,哪处少得了女色陪侍?主公是做大事的人,在外面免不得应酬,他今日又喝醉了,碰些蹭些总在常理。夫人若闹起来,外面如何评说倒是小事,若主公也委屈起来,倒彻彻底底成了夫人的不是。
    容氏的手指绞着绢帕,没有说话。
    漪如一直站在门边偷听,只觉陈氏说话越来越不对路,不由皱起眉头。
    现在又听到她说起自己,漪如忍不住,正要上前去说话,却听陈氏话锋一转:还有另一件。前几日,南阳老家那边不是来了人,捎信说南阳侯要到京中来一趟,夫人可做好了准备?
    容氏再度抬眼。
    南阳侯?
    漪如也不由一怔,定住脚步。
    只听容氏道:自是准备好了,我将南边院子收拾了出来,那里宽敞,可让他们好好住下。
    陈氏却道:妾说的可不是他们下榻何处。夫人,他们二人到了京中,会说些什么,想来夫人心中也有些预料。上次他们说要为主公纳妾的事,这次,只怕又要重提了。
    漪如心中咯噔一响。
    到底是来了。
    第四十四章 劝说(中)
    对于严家而言,南阳侯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严氏起于南阳,当年辅佐高祖开国,功成名就之后又封在了南阳。
    严祺的祖父严禄,本是南阳侯旁支,只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家产不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但与严禄不同,南阳侯的正房仍然家财万贯,在南阳本地是首屈一指的望族。文德皇后当年入宫之时,自然也多少沾了南阳侯族人的光。而对于南阳侯,文德皇后也不曾亏待,后来严禄被封为高陵侯,南阳侯这里也得了封赏,与严禄同辈的族兄弟,都得了不少好处。
    虽然严禄也封了侯,但毕竟同族也是手足,高陵侯与南阳侯两家同根同源,来往一向密切。
    现在的南阳侯,名叫严寿,与严禄同辈,严祺在他面前要叫一声叔祖。严禄去世得早,对于严祺而言,他就是族中最大的长辈。
    而严寿也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每到京城来,定要住到严府里,以示亲近。
    对于容氏而言,见到严寿,却并非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当年她嫁给严祺的时候,严寿曾经以她出身商贾为由极力反对。他甚至还将容氏的父亲容昉叫到跟前,斥责他教女不严,容氏小小的商贾之家,居然妄图攀上高陵侯的高枝。
    后来严祺和容氏终于喜结连理,严寿自然无话可说。但对于容氏,他仍没有许多好脸色,
    严祺的父亲严孝之还在的时候,严寿曾经蹿?过给严祺纳妾,理由是严孝之就只有严祺这么一个儿子,要壮大高阳侯府,必定多给严祺找几房,子嗣兴旺才好。
    严孝之当年确实被严寿说动了心,奈何严祺坚决不肯。
    这在严寿眼里,自也成了容氏的不是。
    从漪如记事以来,严寿每当来到家里,容氏便总是愁眉不展。哪怕是后来,容氏真的让严祺纳了妾。
    而在她上辈子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大致可分作两段。
    第一段,大致是在她与太子定婚之前。漪如记得那时,二人甚为恩爱,每次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他们总是有说有笑,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段,则是她与太子定婚之后。
    严祺从当下御史中丞升至刑部侍郎,又任吏部侍郎,皇帝向他委以重任,他手中的权力也就一天一天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周围人的态度。从前,别人虽然对严祺讨好,是因为他在皇帝面前是个红人。而有了大权之后,许多人是真心实意的有求于他,宾客盈门而至,络绎不绝,送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
    其中,不乏女色。
    在京城之中,容氏的贤惠乃是有口皆碑,但漪如并不觉得母亲幸福。在她与太子定婚之后,母亲脸上的笑容就一天比一天少,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母亲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整日语重心长,告诫她要抓住太子的过来人。
    从前,漪如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容氏也
    从来不跟她说这些。而现在,漪如终于探明了些许脉络。
    我岂不知南阳侯打的什么主意。容氏闷闷道,他一直想让他妻舅的女儿嫁给文吉,文吉当年却娶了我,让他好生恼怒。他不死心,又总鼓动文吉纳妾,也不知还想把什么人家的女儿塞进来。
    南阳侯妾侍不少,裙带众多,主公若要纳妾,他有的是人选。陈氏道,高陵侯和南阳侯本是同族一家,当下老主公不在了,主公又在南阳侯面前还要叫一声叔祖,他自然想把这边的好处都揽过去。
    说罢,她语重心长:夫人,无论是从此事计较,还是为女君计较,夫人都不好再这般执拗下去。依妾愚见,夫人不若就真摆出那贤妻的架势,寻那可靠的人家,为主公纳妾进来。她们生下儿女,都是夫人的。严府子嗣兴旺,对内堵了南阳侯的嘴,对外可让京中那些嚼舌根的无话可说,岂不两全?
    漪如听着这话,心中有些着急。
    后来,容氏大约就是得了这般开导,不再要求严祺对她一心一意。随着严祺步步高升,由容氏做主,各路送来的美人也不再推拒,通通收进来
    容氏望着陈氏,目光复杂,好一会,道:此言亦是有理。
    什么有理?一个声音忽而传来,二人皆是一讶。
    转头望去,只见漪如走进来,两只眼睛清亮地望着她们。
    怎就醒了?陈氏笑嗔道,
    莫不是帐里进了蚊子,咬了你?
    漪如摇头:睡不着就醒了。
    容氏将她拉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后背,并没有出汗。
    漪如望着她:母亲,你们方才说什么,南阳侯又要来了么?
    正是。容氏道,南阳侯的孙子,就是你叫族叔的,近来生了个儿子。南阳侯高兴,便亲自到京中来看一看。
    漪如了然。
    这位族叔,她当然记得。
    严祺对南阳侯一家颇是尽心,严寿的儿孙到京城来,也都是严祺帮忙安置,谋取官职。然而严祺出事之后,漪如四处求助,也曾派人去找他们。但这些人全都闭门不见,像一夜间消失了一般,毫无音讯。
    南阳侯为何每次都住到我们家里来?漪如好奇问道,他在京中也有府邸,何不住到他家里去?
    那府邸不大,且当下是他儿子住着,也有几十口人,南阳侯随从众多,住进去挤了些。容氏道,我们家南院宽敞,正好空着,也有许多厢房可安置随从。商议之下,你父亲觉得还是让他住到我们家里来为好。
    那还不是故意的。漪如心中冷笑一声。南阳侯家资雄厚,却一辈子吝啬贪财,能往这边占便宜,就绝不会放过。如陈氏所言,他张罗着插手严祺后院,其实也都是打着把手伸过来的算盘。
    南院?漪如却皱了皱眉,道,父亲不是说,要将南院辟了,给我做花园么?南
    阳侯住进去,我那花园怎么办?
    第四十五章 劝说(下)
    容氏道:做花园何时不能做,等南阳侯离开之后,再择吉日动土不迟。
    漪如心里叹口气。
    容氏就是被这强装贤惠的想法困住了,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自己。明明讨厌南阳侯,却仍然千方百计地让他住进来。
    她曾想过,要不要像刚开始那样装神弄鬼,说自己得了什么神仙的启示,让严祺和容氏一步一步地将上辈子走错的地方绕开,避免重蹈覆辙。
    但考虑了一番,漪如觉得这是下策。
    上次,她借着这由头,对父母说了许多话,不可谓不掏心掏肺。结果却不尽人意。严祺和容氏信了一些,但又并不全信。比如对于皇帝,严祺仍然忠心耿耿。而对于宋廷机之流,严祺虽有意疏远了,今夜却仍还还是凑到了一处喝酒。
    说一千道一万,那杀身之祸仍远在天边,没有人会为不知真假的事,舍弃眼前的荣华和安逸。
    漪如望着容氏,目光浮动,忽而计上心头。
    你在想什么?容氏见漪如有些怔忡,捏捏她的脸,大半夜不睡觉,却跑来听大人说话。
    并非我不不肯睡觉,我是被吵醒了。漪如道,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哭,是母亲在哭么?
    听得这话,容氏和陈氏的脸上都浮起些复杂之色。
    陈氏正要说话,容氏对她道:今夜,你去照看阿楷,我带漪如睡。
    陈氏应了一声,起身离开,往侧室而去。
    漪如望向母亲,还没开口,忽而见容氏望着她,眼睛红红的。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都从未见过容氏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神色。
    心头莫名地发虚,漪如小声道:母亲怎么了?
    容氏没说话,却突然将漪如搂到怀里,紧紧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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