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如她哽咽着,声音细碎,不复素日仪态万方的模样,我等女子,怎这般命苦
漪如怔了怔。
不知是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太难过,还是心中那深埋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漪如的鼻子也跟着一酸。
从前,她一直觉得母亲是家中真正的梁柱。
她操持内外,撑起了整个家。即便是后来这家中多了许多人,一切也都管得井井有条。
严祺在外面的风光,都是因为容氏在背后默默操持,为他打理一切。
而漪如知道,母亲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和弟妹们。无论何时,母亲在漪如面前总是万事不惧,哪怕是天塌下来的时候。
不怕。
漪如仍记得,她被宫里的人带走的时候,母亲曾这么对她说。
我们都会无事,过不得多久,便会回来。她拉着漪如的手,虽然面色苍白,手心冰凉,双眸却依旧坚定。
可惜那一次,母亲食言了。漪如再也没能回到家里,也再也没能见到母亲。
漪如闭了闭眼,脸上凉凉的,那是眼泪淌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漪如,片刻之后,容氏擦擦脸上的眼泪,用手扳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为了你,母亲什么都愿意做,知道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如果漪如真真正正是个九岁孩童,她应该会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但现在的漪如,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知道。她轻声道,母亲,为了你,我也什么都愿意做。
容氏怔了怔,却以为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故意这么说。
稚子之言,她轻轻叹口气,却破涕为笑,用绢帕擦了擦漪如的脸,嗔道,说什么愿不愿的,你少闯些祸,母亲就安心了。
第二日,严祺在榻上醒来,怔忡了好一会,才想起昨夜做了什么事。
他练满起身穿衣,走到前厅,却见容氏正坐在案前,教严楷认字。
起来了?她抬头看见严祺,神色如常,先去洗漱洗漱,庖厨里做了你爱吃的山药炖鸡。
严祺应了一声,望着容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昨夜,他原本只想喝两杯意思意思,就告辞回府。不料宋廷机等几人着实热情,拉着他说话,一杯一杯灌下来,后面的事,严祺就不记得了。
他前番得了容氏劝诫,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与这几人厮混,也在外面烂醉。本以为容氏会对他发火,不料,她却似乎全然没有这样的打算。
然而毕竟做贼心虚,容氏越是表现得毫无芥蒂,严祺就越是不安,总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容氏就会变了脸。
你吃过了?严祺揣着小心,凑到容氏身
旁坐下。
容氏却皱皱眉毛,推他一下:嘴里还是酒臭,快去洗漱。
严祺低头以袖掩口,呵一口气。
果然有味道。
他只得讪讪地起身,回房洗漱。
等到他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再回到容氏面前,仆人们已经将早膳端了出来。
严祺一边用膳,一边殷勤地跟容氏说话,话里话外全是试探。
容氏终于忍不住,看着他:我听说,昨夜是宋廷机生辰?
严祺忙道:正是。我本来不知,不想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当面邀约,也不好推却。说着,他赔着笑,不小心喝多了两杯,你放心,定然下不为例。
容氏叹口气,正色道:该说的,我都与你说过,利弊是非,我也知你自有分晓,争执无益。只是这宿醉最是伤身,你这官职的上任是怎么走的?便是饮酒不加节制,得了酒痨,年起轻轻,走时还不到四十岁。当下漪如他们还小,我腹中还有一个不曾出来,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却依靠谁去?文吉,你当下是一家之主,不可再事事任性。
严祺听得这话,亦露出愧色,忙拉着容氏的手:我都知晓,说了下不为例便是下不为例,绝不食言。
容氏的神色恢复和缓,嗔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谁要听你逞这口舌之快。羹汤都要凉了,快些吃。
严祺眉开眼笑,应一声,忙低头喝汤。
容氏看着他,目光却黯了黯,想起昨夜陈氏
说的那些话,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
过了一会,严祺忽而想到什么,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望。
漪如何在?他问,怎不见她?
第四十六章 劝说(下)
漪如一早就去温府了。容氏答道,说是他们家今日宴客,有许多玩伴。
提到漪如,容氏的心暖了暖。
昨夜,她最难过的时候,是漪如陪着她。容氏也不知自己怎那般动感情,听到漪如说她为了容氏什么都愿意做的时候,竟是鼻子一酸。
明明是小儿的言语,可容氏却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恍然觉得这女儿长大了。
虽然过了一夜,漪如还是贪玩本性不改,起床之后就闹着要去温妘家里玩。
严祺了然,一边吃鸡汤一边说:我想着,她已经九岁,总往外跑也不好。毕竟是将来要做太子妃的人,择日找一位女先生来,好好识识字读读书是正经。
容氏看了看他,道:漪如不是字都认全了么,书也读了好些。过些时候,她一旦与人定了婚,想到处走也不行了,还不如就先让她玩一玩。
越早收心越好,她那性情,再野了就管不住了。严祺说着,叹口气,她聪明是聪明,先前虽学得马马虎虎,但识字看书比正经每日上学的儿郎还好,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儿,我严祺也不愁日后无所依靠了。
听他提到男儿二字,容氏的神色微微黯了黯,片刻,淡淡道:你当年也不见好好读书,如今却要来压着女儿。
严祺笑嘻嘻,拉着她的手:我这不是为你打算么?她当上了太子妃,将来再当上皇后,臣民见她雍容
得体母仪天下,定然也对你甚为景仰,到时候朝廷封你个国夫人,岂非大好。
容氏看着他,唇角终于弯了弯。
说这么多话做甚,先把汤喝完。她催促严祺。
严祺依言低头喝汤,可吃没两口,他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
你方才说,漪如是去温府?
正是。容氏答道,温常侍今日在家办雅会,请了好些人去。你前些天不是收了帖子,说无趣得很,让人辞了么?
却见严祺眉头一皱,把剩下的汤喝完,而后,令仆人给他去备车马。
怎么了?容氏问。
我听说,温远还请了长沙王。严祺哼一声,道,我须去盯着,免得他靠近漪如。
盛夏的天气,正是炎热。不过温府之中仍是热闹,宾客们不辞炎热,携家眷而来,在温府的园子里欢聚一堂。
温远是个名士,喜好风雅,诗文出众。
每到盛夏,他会在府中办雅会,名曰清凉会,将各路名士好友请到府中来,吟诗作对,赏花畅饮。
如名字一般,这清凉会,乃是有避暑之意。温府里有远近闻名的大冰窖,每年冬天,将上好的泉水冻成坚冰,存入冰窖之中,可数月不化。到了清凉会之日,就将这些冰块取出来,放置在各处案几坐具之下,堆起在亭台楼阁之间。风吹来,四处生凉,暑热渐消。各色冰镇的美食美酒,果物糕点,应有尽有。
而风流雅士们则可在炎炎夏日之下挥洒才情,而不必担心汗流浃背有辱斯文,可谓完美。
漪如到温府里来,自不是为了看那些名士贵人们互相吹捧,也不是来找玩伴。
她来这里,是为见一个人。
水榭边上,冰雕成的坐具摆成一排,底下铺着丝毯,上面铺着绣垫,供女眷们闲坐纳凉。
漪如和几个年纪相仿的闺秀倚在阑干上,给池子里的锦鲤投食。那些锦鲤养的很是肥大,色彩斑斓,阳光下甚是漂亮。
没多久,漪如听到有人说,惠康侯夫人到了。
好些上了年纪的女眷纷纷起身,朝回廊迎了去。
漪如望去,一个头发花白,气色红润的妇人走了过来。她体态雍容,虽上了年纪,步子却稳当。见到众人,她不紧不慢地见礼,笑容可掬。
见她走过来,漪如也迎上前去,向她一礼:拜见阿媪。
严家的亲戚,除了皇家和南阳的本家之外,其实还有些旁的。
南阳严氏出美人,天下皆知,每朝皇帝的后宫里,总会有严氏出身的嫔妃。而因外戚封侯的,自然也并不止严祺这一支。
比如,惠康侯严笃。他的姊姊曾在皇帝的祖父景皇帝宫中侍奉,因生下皇子封为贵妃,父亲便也封为了惠康侯。父亲死后,爵位便也就传到严笃这里。
论辈分,严笃与南阳侯严寿同辈,族中排行第五,严祺都要叫一声五叔祖。不过他年事已高,不喜欢京城喧嚣,常年在京郊的庄子里住着,颐养天年。
而今日来到温府的,是严笃的妻子,惠康侯夫人许氏。
许氏今年六十多岁,平日爱好礼佛,跟温远的母亲是好友。这清凉会,她每年都来,今年也不例外。
严笃虽是惠康侯家的家主,但身体不好,又常年在别业休养,并不管事。家中主事的,其实是许氏。
因为夫妇二人常年住得远,严祺和惠康侯家的来往不算十分频繁,多是逢年过节时送送礼,在严笃寿辰时登门贺贺寿。
不过在众多本家亲戚之中,严祺夫妇对惠康侯夫妇最有好感。
当年严祺为了娶容氏跟家里闹翻的时候,是许氏出面,在严孝之和文德皇后面前说了容氏的好话。也是因此,容氏对许氏格外感激,虽然住得远不便上门探望,但时常派人问安,礼数周道。
终于为何当年许氏要帮严祺夫妇,其实原因甚是简单。许氏也是个小户出身,父亲是乡塾里的教书先生。严笃元配早逝,看上了许氏,娶进门来做了续弦。京城是个喜欢攀比门第的地方,容氏进门之后,里里外外受过的委屈,许氏也曾经受过。
不过相比容氏,许氏的性情更为要强一些。她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将惠康侯上上下下治得服服帖帖,在那些贵人们面前,也向来不忍气吞声。故而在京中,许氏可谓毁誉参半,有人说她直爽公义,有人说她不识礼数。
而对于荼靡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是许氏和南阳侯家互相看不顺眼。
第四十七章 清凉会(上)
南阳侯严寿,是南阳严氏的长房,也是宗族中的族长。
故而无论是严祺和严笃,虽然也都封了侯,但族中事务,论理都还要听严寿的。
吝啬的人总免不得贪财,严寿就是如此。南阳侯名下的家财虽然不少,但并不妨碍他看到好处就想捞一捞。平日里,他没少干恃强凌弱侵占族产的事。
在严笃的父亲老惠康侯还在的时候,严寿鬼迷心窍,打起了他们家在南阳的田产的主意。
惠康侯家当年不曾发迹的时候,日子其实算得殷实,家中有数十顷上好的良田和桑林。后来,老惠康侯受封,举家迁入京城,并在京城附近也添置了许多产业,日子自是今非昔比。不过,南阳老家的田地房屋虽然远比不上京城的,但老惠康侯也一直留着。
到了晚年之时,老惠康侯得了痴呆之症,总会忘事。而此时,严寿看上了他们家的水田。那片水田在水源上游,如果能弄到手,便能与严寿家的连成一片。严寿眼馋了许久,见老惠康侯身体不好了,便动了心思。
一次,老惠康侯回乡祭祖,刚好下了一场大雨,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有些漏水。严寿得知之后,即刻殷勤地将老惠康侯一行都接到自己家来,好吃好喝招待,还替他准备祭祖所用的牲口和各色物什。老惠康侯自是高兴不已,将要离开之时,严寿又设下酒宴,单独和老惠康侯饯别。酒至半酣之时,
他谈起了那些水田的事,一番甜言蜜语之后,哄着老惠康侯在一张远低于市价的契书上画了押。
此事,老惠康侯回京之后就忘了,但许氏是个心细的,在老惠康侯的随从口中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起了疑心。顺着一查,即刻发现了此事。
许氏大怒,当即杀回南阳。那时,严寿已经将契书交到官府,只待官府落印,便是大功告成。
不想生米将要煮成熟饭之时,许氏突然来到,与严寿在官府里当场对质。
严寿是当地大户,县令本不敢得罪,但惠康侯府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于是缩回去,让两家商量好了再来办事。
就这样,严寿不但煮熟的鸭子飞了,还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的脸,气得小病一场。而两家的不和,也就此结下。
此事,当年在严氏族人中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因为许氏平日直言直语,驳过不少人的面子,故而虽然严寿吃亏大快人心,但也有人说此事是许氏的不是。
其中,就包括漪如的祖父严孝之。
他当年与严寿交好,平日里也得严寿不少奉承,故而这件事上,他听了严寿的一番诉苦,便全然站在了严寿那边,斥责许氏不该目无尊长。
许氏倒也不客气,当面驳得严孝之哑口无言。
严孝之一怒之下,也跟许氏翻了脸。
这让严祺和容氏很是为难,两家来往淡了好几年,等到严孝之去世之后,才重新又走动起来。不过到底先前
的芥蒂还在,许氏虽并没将前嫌跟儿孙辈计较,但她爱憎分明,严祺的宅子是严孝之留下的,她就再不曾登过门。
即便她回到京城来,也是严祺和容氏登门探望。
而在漪如眼里,这脾性不大招人喜欢的老妇人,却比任何人都可靠。因为上辈子严祺出事的时候,惠康侯家是为数不多帮了忙的。
那时,惠康侯已经去世,许氏也远离京城,到五台山中做了一处宅院,在那里吃斋念佛,颐养天年。因此,漪如长大之后,其实两家已经来往很少了。但闻知严祺一家被处斩,许氏虽年迈不能远行,但还是写信让在外地做官的儿子赶回京城,四处疏通关系,想把漪如保出来。
当然,这无济于事,因为皇帝既然杀了严祺一家,就不会放过漪如。
当今的许氏,仍然身体康健。
她自是见过漪如,一年前,严氏和容氏曾带着她登门去探望。
看到漪如出现在面前行礼,许氏露出讶色,将她扶起来:这不是漪如?今日怎这般凑巧,在此处见到了你?说着,她朝漪如身后望了望,并不曾见到容氏。
曹氏走过来,笑道:容夫人有孕在身,今日不曾来。漪如是小女请来的,小女儿们凑在一处玩耍,也正好热闹热闹。
许氏了然:原来如此。说罢,她看着漪如,露出笑容。
上次见你,还是一年前,如今看着却是又长高了些。许氏拉着她在凉榻上坐下来,道,你父亲也不曾来么?
父亲公务缠身,无暇赴会。漪如乖巧地说着,将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阿媪到了京城,也不派人与我们说一声。昨日母亲还念着,说不知今年这清凉会,阿媪来是不来。
许氏笑道:我刚到京中,气也不曾喘上一口就到温府上来了,也该让我先歇息歇息不是?
说罢,她问起严祺和容氏近来的情形,又问起了漪如的弟弟严楷。
漪如一一答来。
听说你前番在猎苑中遇了险,被长沙王世子救下了?许氏将她打量,道,我在乡中日久,听不得许多消息,你母亲在信中也说得不多。如何?那时可曾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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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拿天鹅(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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