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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路-小说全文(20)

    几年间,他换过几任同学和室友,每一任都友好相处,离别时,大家也都碰杯拥抱,说好再见面,然后转身各奔东西,散落到世界上各个角落,没多久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大概是不想轻飘飘忘记这个人,和那段珍贵的回忆,所以一遍又一遍地浏览他的社交平台,企图找回一些熟悉的影子。
    记忆里的夏炎永远精力十足,说起话来语调偏高,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待人格外赤诚,时常跟陆周瑜打一些莫名的赌,赢的话会高兴一整天。
    他的账号里动态很少,几乎全是公事公办的展览资讯,标点符号用得规规矩矩,和记忆里十八岁和二十一岁的他大相径庭。
    曾经那个扬起下巴跟他约架,从走廊尽头跑来给他开门,一起上山下河,看电影时躺在他肩膀上睡着的男孩变得越来越模糊。
    阴差阳错地,导师转发在群里的展览信息,陆周瑜正好在夏炎发布的动态里见过,也从导师那里得知,压轴展品被爆出抄袭,急需一位新的艺术家救场。
    陆周瑜不记得他去报名时在想什么,只记得导师似乎不太认同。
    虽然季是我的朋友,导师是华裔,说起普通话显得生疏,但是这个项目对你来说价值不大,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考虑清楚了,陆周瑜指着策展人一栏的另一个中文姓名,说:他是我的朋友,我愿意去帮这个忙。
    先导片结束了,夏炎转过头,很轻地拽了一下陆周瑜的袖口,我们到前面一点吧。
    陆周瑜从回忆中抽身,说:好的。
    厅内灯光全部被打开,夏炎走在前面,陆周瑜注意到他右边的耳廓一片通红,薄薄的皮肤像被点燃一样,下意识想用指节去触碰,即将挨上时,又停下动作。
    不难看出今天夏炎对他的抗拒,从在展厅外,他说扯平了,以后不比了之后。
    那句话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还是被陆周瑜听到了,他下意识地回避思考话里的含义。
    准备收回手时,夏炎忽然停下脚步,头向后偏了偏,问:站这里吧,马上就开始
    话音未落,似乎是察觉到耳朵被什么东西碰上,他向后退了一步,看到陆周瑜的手,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不说话。
    你耳朵很红。陆周瑜收回手说。
    是吗,夏炎抬手蹭了一下耳廓,解释道:太热了。
    是吗,陆周瑜学他说话,不自觉地笑笑,戳穿他:那左边怎么一点也不红?
    夏炎闻言,抬起另一只手,抚摸左边的耳朵,同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人都不再说话,先导片过去后,即将上演真人VR展。
    开始了。陆周瑜指指他身后,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但夏炎却认真地问:你真的想知道?
    陆周瑜问他时并没有想得到答案,只是觉得当下氛围太僵硬,想藉由耳朵的话题放松气氛,他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想。
    那你凑近一点。夏炎说。
    陆周瑜侧头,把耳朵凑近他,说吧。
    因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夏炎说话声音很轻,几乎全部是气音,像从云端传来的,不带起伏、没有爱憎的风。
    你刚刚亲到我的耳朵了。
    说完,他抽身站到一步开外,幅度很轻地扬了扬下巴,像挑衅似的。
    那一刹那,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在山楂树下画画的时光,夏炎因不满陆周瑜对他的教学方法,仰着下巴叫嚣:来打一架。
    陆周瑜怀念他鲜活的模样,像初生的带露水的枝丫,亦或是水彩画上最纯粹明亮的一抹高光。
    如果可以,他希望夏炎永远不会因情爱变得谨小慎微、字斟句酌,最后枯槁凋零。
    距离妈妈去世已经七年,陆周瑜觉得自己远不至于讳疾忌医,否定世间所有爱情,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周漫因他画地为牢,终身囿于家属院里,陆文渊因他无法下决心和周漫离婚,错失真爱多年,姥姥姥爷因他一把年纪还需操劳忧心。
    他是一汪死水、一滩沼泽。
    无法为鲜活的生命提供充足养分。
    由/公/众/号/风:吹:皮:皮:凉:整:理:分:享
    第31章 升温
    因为你刚刚亲到我的耳朵了。
    夏炎陈述完事实,维持着微扬下巴的姿态,也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决心。
    但在陆周瑜久久没有表情的注视下,他挫败发觉无论如何反复催眠、自我暗示,仍会因见面而心动,因不经意的触碰而心悸。
    叹气的同时,墙壁上的追光灯倏然亮起,刺得夏炎眼前一白。
    展览开始了。夏炎听到陆周瑜的声音很近,语速有些慢,一只手搭在他眼上遮挡住光,肩膀也同时压下一股重力,把他整个人反转过去后,眼前的手才拿开。
    陆周瑜的手有点凉,在被触碰到耳朵时夏炎就发现了,像下雪天落到掌心的一捧雪,先是感知到冰,雪化之后,皮肤又开始局部升温。
    策展人简单介绍了先导片中的母女。
    母亲患癌多年,女儿一直陪伴母亲积极抗癌。经无数次化疗,在所有人都以为病情有转机时,母亲却在一场梦中悄然离世。
    两年过去,女儿非但没有从阴影中走出,反因梦不到母亲而痛不欲生。
    影片最后,她哽咽道:最大的梦想是再见妈妈一面。
    技术团队利用母亲生前的影像,重建了她的面容,并找到体型相似的演员进行动作捕捉,最终合成成像。
    通体绿幕的展台上,策展人为到场的女孩戴上VR眼镜和设备,几乎瞬间,她便发出一声悲怆的啼哭,含糊地叫妈妈。
    展台一旁有两台悬挂式液晶屏幕,实时同步通过技术处理后的画面。
    画面中央,绿幕变成蓝天草地,原本背对画面坐在轮椅上母亲,听到呼唤后缓缓转过身,双手接住飞奔来的女儿。
    这是展览团队特地为女孩策划的一场久别重逢。
    明知道画面与声音都是提前预设好的,但夏炎仍觉得眼眶发热,在周遭暗暗的抽噎声里,他转过身,却发觉陆周瑜不在原地。
    悄声退出展厅后,夏炎穿过长廊,听到一间房内传来洪亮的对话声。
    敲门得到应允,他半个身子探进去,季老师?
    季启林正坐在一众设备中央,脖子里卡着一副耳机,闻声抬起眼,并无惊讶道:来了?过来吧。
    夏炎越过众多技术人员,走到季启林身后,蹲下身看他熟练地调试设备,忍不住调侃道:您什么时候改行了?
    季启林朗声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在电脑上渲染画面,清清嗓子说:朋友的展,来帮帮忙,做视觉调整。
    昨天没听您说要过来。
    你也没说来看的是这个展。
    哦对,忘了。夏炎点点头。
    我可看见了啊,和小陆一起来的,季启林轻描淡写道:发展到哪一步了?
    夏炎被他出其不意的话吓一跳,澄清道:我跟他就是朋友,很多年没见了,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清楚,您可别多想了。
    大约是展厅内人来人往的缘故,季启林没有再自行揣测,问道:双年展那个事你问过他了吗,有没有参加的意愿?
    还没有问。
    夏炎觉得问与不问,结果都已经显而易见,他不想让陆周瑜觉得自己在做无效挽留,但又不能直白地告诉季启林,只好说:我觉得等主办方正式找他谈吧,以示尊重。
    这么护短啊。季启林不置可否地调侃。
    夏炎懒得跟他争辩,盘腿坐在地上,拿起一旁的技术手册翻看,又帮季启林记录了几组数据。
    一组画面调试完之后,季启林看看时间,话锋一转,干脆结束后约小陆见一面,我直接跟他谈吧。
    把数据表递过去,夏炎提前给季启林打预防针,可以啊,不过他大概率会拒绝,您可别觉得拂了面子,也别迁怒我。
    我也就冲你发过一次火,记仇!季启林粗黑的眉毛一挑,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玩儿去吧,结束我给你打电话。
    哎。夏炎起身,顺手给他捏捏肩膀,又指着一旁的技术手册开玩笑道:感觉这个比策展有意思多了,要不我转行吧。
    恰逢技术指导途径,停下脚步一歪头问:看得懂吗?
    勉勉强强。夏炎拍拍手笑答。
    那考虑考虑来我们团队?老季带的人我信得过。
    撬墙角撬到我面前来了?还不待夏炎回答,季启林先吹胡子瞪眼。
    墙角必然要当面撬才有意思。
    两人你来我往地呛声,夏炎趁机道别退出展厅,离开前,技术指导叫住他,说感兴趣的话展览结束可以来试试。
    夏炎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心动,他乐于挑战新事物,委婉道:我一个外行,不知道行不行。
    技术指导还没出声,季启林先护起短来,外什么行,能看懂就能上手。
    艺术不就是玩儿吗。技术指导也在一旁鼓励,你季老师也刚学会不久,坚决贯彻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感动中国了。
    眼见季启林又要跟他呛,夏炎迭声应下,道谢后推门出去。
    长廊走到尽头也没见到人影,想了想,夏炎绕过旋转木梯下楼,果然看见大厅一角的长椅上有人。他脚步微微一顿,原地整理好刚才坐皱的衣摆后,才抬脚走过去。
    还未走近,陆周瑜听到脚步声侧头,把手机收起来问他:结束了?
    应该吧,我出来的时候快结束了。夏炎说着,坐到长椅另一边,注意到陆周瑜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又问:怎么了?
    快结束了。陆周瑜抓到他话里的关键词,眉毛微挑,语气有些微妙:你提前溜出来的啊。
    差点被他正言辞地话唬住,夏炎回:你比我溜出来的更早吧。
    我出来接电话。
    似乎是正当理由,夏炎哦一声偏开视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出来找你这样的话。
    静了片刻,他又想到季启林的交代,转过头看向陆周瑜说:刚刚碰到季老师了,他来调试画面,说想结束之后见你一面,聊聊工作的事。
    什么工作?陆周瑜问。
    可能是展览相关的吧,夏炎搪塞道,见陆周瑜抬手看时间,他又说:如果你还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我跟他说一声。
    没事,陆周瑜说,在这儿等等吧。
    夏炎点点头,说:好。
    见陆周瑜没有再追问,他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像考场上争分夺秒的差生,一边恐惧听到收卷铃声,一边在心里祈求,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夏炎拿出手机想给季启林发个微信,告诉他结束后到楼下集合,一打开,发现有多条未读消息,因手机静音没有听到。
    其中大多数来自沈齐,一连十几通微信电话。自上次在蜃楼美术馆不欢而别后,沈齐一反常态,已经很久没再来骚扰夏炎。
    最新的一通是五分钟前,夏炎没有回复,把他设置成免打扰,又点开小蒋的对话框。
    小蒋顺利抵达目的地,说山上空气很好,身心都被涤荡了,又问夏炎展览怎么样。
    听说很感人,真的吗?他问。
    夏炎回复第一个话题:玩得开心。
    回复完,他把手机放到两人中间,对陆周瑜说:小蒋问展览怎么样。
    陆周瑜垂头看一眼屏幕,不置可否地笑笑。
    要怎么委婉告诉他,我们两个逃课了。夏炎问。
    陆周瑜从屏幕上挪开目光,平静道:告诉他很感人,真的。
    这么骗一个花季少男不好吧,夏炎把手机递过去,甩锅道:你跟他说,记得署名。
    陆周瑜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接过手机开始打字,夏炎把头凑过去看,一句话还没有输入完,便被一通语音电话打断。
    又是沈齐。
    手机在陆周瑜手里,他停下打字的动作,歪着头问夏炎:接吗?
    不接,夏炎越过他的胳膊,干脆地按下挂断,不用管他。
    刚刚打到一半的字自动清空,陆周瑜重新输入时,沈齐开始短信轰炸,屏幕上方不断弹出他的消息。
    炎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哥,你不要我了吗?
    快回我电话,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倒是不在意他的威胁,夏炎只觉得万分窘迫,但陆周瑜没看到一般,自若地回完小蒋,并依言附上自己的名字后,把手机递回去。
    再次把沈齐的联系方式拉黑,夏炎收起手机,额头隐隐冒汗,他抬手蹭了蹭,蹩脚地转移话题道:好像换背景音乐了。
    旋转木梯一旁的高台上,放置着一架留声机,上一首是《牧神午后》。夏炎回忆道。
    陆周瑜嗯了一声,告诉他:这首是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你连这个都知道。夏炎发自内心地赞叹,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大学的专业课却涵盖一门古典音乐史,牧神午后是为数不多记得旋律的曲子。
    我妈很喜欢拉这首。陆周瑜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陈述,又说:我不懂音乐。
    陆周瑜带夏炎回家属院的那晚,说那是他妈妈的家,夏炎立刻紧张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没有带礼品,现在去买一些吧?
    紧张什么,陆周瑜笑他,平静道:她去世了。
    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不存在任何情绪,和现在一样。
    但夏炎直觉他是有点难过的,他懊悔自己提起的烂话题,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很喜欢道莫名其妙的歉。陆周瑜说,似乎是察觉到夏炎的沮丧,他笑了一下,破天荒宽慰道:怎么这个表情,我不至于因为一首歌难过。
    这些话像是在身体里兜了一大圈,才传达到大脑。明明是想安慰他的,但现在的情况好像自己才是被安慰的那一个。
    无论何时,被安慰的人总会自动变得更加脆弱,以谋求更多同情与关注,这是夏炎带过许多小孩得来的经验。
    但夏炎不是小孩,他说:谢谢。
    出去抽根烟吗?陆周瑜站起来,拍拍他一侧的肩膀,抬脚往外走。
    走出几步,见夏炎还没有跟上,他又转过身,因逆着光,看不太清脸,只听见他说:我的打火机还在你那里。
    第32章 三次
    展厅后门正对一片草坪,半青半黄的草丛中央有一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清澈明亮。
    陆周瑜和夏炎一前一后踏在上面。
    走到一半,陆周瑜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愈加沉重拖沓,像踩在泥泞的土里,下一秒就要沉陷。直至脚步声完全停下,他转过身向后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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