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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凉容(67)

    我这些师兄弟打小生长在山里,灵镜道,偶尔上街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多数是被那叫卖的唬了。
    谢秋石想了想,咕哝了一声,往身上四处摸了摸,掏出一只藕紫色的香包来,丢给灵镜:拿去给他,就当是回礼了。
    灵镜不解:这是?
    秦灵彻给我绣的香包。
    灵镜吓得险些没拿稳手里的东西,磕磕绊绊地说:天帝陛下会做针线活?
    他什么都会。谢秋石悻悻地道,有一回他让我去做一件顶顶讨厌的事情,我气不过,便要他也做一件顶顶讨厌的事情。他就给我绣了这个。
    灵镜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色,他最终把香包还回去,此等奇物,我们怕是收不得的。
    也是。强来的仙缘要不了。谢秋石接过香包揣回兜里,心里也确实有些舍不得,嘴上仍在嘀嘀咕咕,早知当时让他去刷夜壶了。
    两人将这些东西都翻看了一遍,大多确实是骗钱的假货,谢秋石倒没有因此坏了兴致,津津有味地对着假货评头论足一番,最后掏出最底下一只扇盒,他哈的一笑,徐徐去解扇盒上的丝绦,一边解一边说道:关公门前耍大刀,假扇子送到你谢爷爷眼皮底下嗳
    灵镜凑上前一看,只见那破破旧旧的扇盒中,摆了一柄其貌不扬的玉扇,扇骨似是昆山玉所制,羊脂玉润间,泛了淡淡的鹅黄。
    仙君?他疑道。
    奇了,谢仙君道,还真是件奇宝。
    仙君知道这是何来历?
    不知道。谢秋石曲起手指,在扇骨上轻轻敲了敲,忽然蹦起来,掏出自己怀里的折扇,嘶啦两下撕了个对半,我只知道,和这柄扇子一比,天下所有的扇子都该给撕了!
    灵镜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眼前一贯懒洋洋软若无骨的仙君忽然纵身一跃,清啸一声,玉骨扇唰地展开,谢秋石舒袍展袖,手上挥劈横斜,将那扇子舞得像一簇白焰。
    一招毕,他整个人如一朵红花般翩然落地,将扇子别在腰间,笑道:你的师兄弟还真有几番本事,帮我查查这是谁给我找来的。仙君有重赏。
    这一查,却没能查出这扇子的来历。
    武陵众弟子送东西送得魔怔,稀里糊涂也不记得自己都从古玩摊子上买来了些什么,光玉扇纸扇木头扇统共买了不下二十件,没人认出这柄扇子是哪个幸运的小子淘来的。
    谢秋石也不在意,干脆就着兴致将武陵上下数十个弟子尽数磋磨了一遍,美名其曰,叫你们都沾点仙缘。
    武陵弟子初时还算吃得苦中苦,过了两天便开始苦不堪言,又过得两天堪称生不如死,干脆在掌门的暗中授意下,沽来两坛醉仙酿,将谢仙君灌了个酩酊大醉,俯卧在桌上。
    谢秋石额头硌着桌板,嘴里无意识地咕噜咕噜,耳根和脖子红红的,碰他一下,他就像是个被戳的皮球一样,呜哩一声,缩一缩颈子。
    众弟子看着好笑,那赵松芝既然敢带头送礼,自然是个胆大的,只见他轻手轻脚地绕到谢仙君身后,探出一双冰冷的手,捏了一把谢仙君的脖子。
    谢秋石诶哟一声弹起来,又闷葫芦似的咕咚倒回去。
    众人哈哈大笑,不知是谁又摸出第二双手,抓了抓谢仙君的头发。
    谢秋石又动了一下,骂骂咧咧地倒回桌面,嘴上含糊地抱怨:都干什么呢,小兔崽子
    我们只是为了沾点仙缘,仙君万万莫怪我们。不知谁大着胆子起哄。
    谢秋石给逗乐了,噗嗤一笑,干脆像条死鱼般摊开了手脚趴在桌面上,破罐子破摔道:都来沾吧都来沾吧,还怕给你们沾没了不成。
    他一开口,一群弟子便嘻嘻哈哈凑上来,像摸欢喜佛的金身般,把他从头到手到后背都摸了个遍,把个体体面面的仙君直摸得衣冠不整,发丝缭乱。
    谢秋石任他们一个个都摸完了,才抬了醉眼,冲不远处站着的灵镜笑道:你怎么不来沾点?嫌弃我么?
    灵镜无可奈何,走上前,架起他的手臂,让仙君靠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
    都别胡闹了。灵镜道,我该送仙君回去休息了。
    众弟子又嬉笑一番,才一哄而散,灵镜架着谢仙君,走了两步,谢仙君又不干了,一个屁股墩子坐在地上。
    背我。他无赖地伸出手,走不动了。
    灵镜无话可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才蹲下身,把人背在背上。
    谢仙君大概是用了什么术法,整个人毫无分量,如羽毛般落在灵镜的背上,灵镜背着他,慢慢地往桃花开遍的山中走去。
    耳边传来不成曲调的哼唱,灵镜一边走,一边出神,肩膀上忽然有一口气吹在他颈口,他痒得一哆嗦,险些把背上的大家伙甩出去。
    别闹别闹。谢秋石埋在他背上闷闷地笑着,给你吹口仙气。怕你仙缘不够,本座特地给你开小灶呢。
    灵镜听得出神,半晌才笑道:仙君是真的觉得我能成仙么?
    能啊,有什么不能。谢秋石心不在焉地道,若不能,将来你和他们一起老得掉了牙、变成灰,谁来给我捏肩捶腿啊?
    灵镜低叹一声。
    怎么?不乐意?谢秋石不高兴了,在他背上表演了个鲤鱼打挺。
    灵镜忙道:仙君,别闹了
    嗯?你真不乐意?你真不乐意我要把仙气吸回去了!说着他又对着灵镜的脖子用力一吸。
    灵镜惊呼一声,面色微赤:自然是,自然是乐意的。仙君莫要再胡闹了。
    谢秋石发出恶作剧得逞的大笑,灵镜自己也被逗笑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桃花影中,唯余下青苔上不深不浅的脚印,长长的,一路蜿蜒。
    谢秋石被背回床上时已是半梦半醒,一阵熟悉的焚香萦绕在鼻端,他撑开眼皮,只见灵镜正在替他燃上安神香。
    他动了动嘴唇,想问什么话,却没开口。
    灵镜赶紧小跑过来,拉上薄被,盖在他身上,又端过桌上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喂他一口口喝了。
    好熟悉的味道。谢秋石心想。
    醒酒汤还是热的,做得很甜,带着淡淡的花香气,大约是因为加了花蜜,谢秋石喝一口,便出一回神。
    仙君,喝完便休息吧。灵镜轻声道。
    谢秋石乖巧地把醒酒汤喝了,隐隐间,他似乎听到了清脆悦耳的鹤唳,以及若有若无的箫音。
    他忽然觉得像回到了某个怀抱中一样安全,无意识间手指抓住了腕上的翠玉佛珠,轻轻抚摸着,光洁微冷的触感好像会哄人一般,很快就让他合上了双眼。
    第126章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灵镜放轻了脚步,不多时,木门碰上,小院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在塌上翻滚两圈,又觉冷清,便梦游似的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手里还抓着那串佛珠,脚步已挪到房里的大香炉前。
    他目光怔怔地盯着香炉,挨过去,用冷冰冰的胳膊肘蹭了一下,便将那大铜炉当做个有体温的人,紧挨着炉身打起盹来,那香味正冲着他的鼻子去,许是因为太习惯,他竟也不觉得熏呛。
    没过多久,肩膀上便热辣辣的烫起来,忽地一阵劲风打来,噗一声,打灭了香炉中的火星。
    谢秋石猛地睁开眼,脸上还有些倦色,目光却锐利如刀,他看向四周,只见门窗紧闭,低头瞧那香炉,却见一颗红色的石子从炉膛中滚出来。
    他呆呆看着那颗石头骨碌碌转了两圈滚在地上,啊地轻呼一声,脑子却忽然清明起来。
    谢仙君绕着房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拿起桌上盛醒酒汤的搪瓷小碗,转了转,又抬脚踹翻了一旁的香炉,拿手指沾了点香灰,凑到鼻端嗅了嗅。
    他想起来这熟悉的气味是从何处来的了那熏香也好,花茶也罢,分明都是他在瀛台用惯了的东西!
    他又瞧向腰间那柄无人认领的玉扇,以及那串翠玉佛珠,他想起自己前几日跟灵镜脱口而出的话:瀛台那帮小畜生从不送我东西,他盯着那一水儿滴溜圆的名贵美玉,忽地发了狠劲儿,将那珠子一颗颗扯下来。
    一百零八颗玉珠流水般一泻在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珠子便好像有了灵性般跳起来,一颗接一颗缠在他腕子上,他给气笑了,又想将那珠串解下来扯开,这回珠子们仿佛被粘住了一般,任他生掰硬扯,也取不下来。
    谢秋石往床边一坐,怒道:你躲在哪个角落里头呢?快给爷爷滚出来!
    没有人理他,窗外风声沙沙响着,手上的玉串幽深的泛着光亮。
    快出来!谢秋石又喊,这样捉弄我,很好玩么?
    一声无奈的叹息响起,谢秋石睁大了眼睛,然而,眼前却没出现那熟悉的身影。
    他不信邪,眼睛都瞪酸了,依旧什么也没瞪着,倒是一肚子的委屈苦水通通泛了上来,他睫毛一颤,眼睛一眨,泪珠子便从那翠玉般的眼睛里滚出来。
    就在此时,一只修长的手掌覆住了他的双眼,指节微曲,拭去了他的眼泪。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任由那体温贴着他的后背,一双手臂不松不紧地扣住他的肩膀,干燥的掌心依旧覆盖着他的眼皮,他就这样被禁锢着动弹不得,不能视物。
    装神弄鬼的。他挣了挣便软了下去,声音里还带了点哽咽,为什么躲着?
    只听背后那人轻声开口:你说你不想见我。
    谢秋石怔怔由他抱着,许久才道:珠子是你送的?
    那人没有说话。
    扇子也是你送的?香炉和汤水都是你送的?谢秋石追问,我记得那天我睡在树林里,余素清说他和弟子在渡口发现了我,也是你做的?
    那人依旧一言不发,默认了。
    谢秋石眨巴两下眼睛,又开始滴滴答答调金豆子,他觉得丢脸,把眼睛闭得死紧,这水珠却还是从眼皮子缝里溜出来。
    你走都走了,谢仙君声音哑哑的,带了点怨恨,又有不自觉间藏着些欣喜,还来管我作什么?
    背后那人沉默良久,才道:我放不下你。
    谢秋石的双颊一下子烧得通红,也顾不上哭了,他咬了咬嘴唇,一顿足,踟蹰一通,方小声确认:真的是放不下我吗?
    那人很轻地嗯了一声。
    谢秋石嗫嚅着问:真的,只放不下我?
    那人又嗯了声。
    你主掌这许多花草石头,飞禽走兽,仙魔鬼怪,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妹子,谢秋石道,若他们都化了形,你也只放不下我么?
    那人动作微顿,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谢秋石恼道:你笑什么?
    我主掌这许多花草石头,飞禽走兽,仙魔鬼怪,所以才能明白那人没有回答,只哑声道,三界苍生,轮回反复,活而复死,死而复活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谢秋石了。
    谢秋石张大了眼,近乎失语,他想推开眼前那只捂着他眼睛的手,却被扣着后脑打横抱起来,平放在床上。
    他挣扎着拿脚去蹬,却只蹬到了被褥,那人盖着他的眼睛把他压在床上,膝盖顶在他腿间,单膝跪着俯下身来,捏着他的脸颊,对着他的嘴唇轻轻一吻。
    他羞恼地呜了声,嘴唇还微张着,似是不满,又像是没亲过瘾。
    天光顺着指缝透进来,接着,盖着他的手掌动作一滞,便消失了。
    谢秋石重获光明,还没反应过来,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晕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打翻的香炉、桌上的瓷碗、掩上的纱帘、地板上的石子。
    风声依旧唆唆,院内仍然只有谢秋石一个人。
    适才的所有情思密语、手足交缠、唇齿相依,都如一场酣醉后的大梦般,消失无踪了。
    第二日依旧风平浪静,谢秋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然而从他迈出小院那一刻起,一切便通通不一样了。
    武陵弟子一大早便跑来招呼他,口称专为他建的小楼已经竣工,他一头雾水地走进山间,瞧见那座架在山间、彩绘遍布的精巧竹楼时,不禁面色一滞。
    什么时候开始建的?他指着那小楼劈头盖脸地问道。
    那弟子立刻结结巴巴起来,恰巧眼间灵镜大师兄迎面走来,他忙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秋石丢了他,转头去问灵镜,面色不虞:你们和那个姓燕的一起演戏骗我,是不是?
    灵镜讶然:仙君何意?
    谢秋石冷笑道:这楼分明是照着我府上那工匠的图纸造的,我房里的熏香茶水都是瀛台山送下来的东西,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和燕逍合谋诈我!
    灵镜忙道:仙君误会了,这些东西都是我在为仙君整理随身物品时发现的,我只道是仙君随身所带,其余一概不知。
    你真不知道燕赤城是谁?谢秋石狐疑地挑了挑眉。
    灵镜叹气:别说是谁,我连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一概不知。
    不是人也不是鬼,是块臭狗屎。谢秋石猛一拂袖,怒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臭狗屎!
    灵镜无奈,只好微笑着迎合:既然仙君说他是狗屎,那便是了。
    是臭狗屎。谢秋石加重了语气。
    灵镜:
    说啊。谢秋石盯着他。
    是臭狗屎。灵镜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话出口时只觉脖子后头一阵发凉。
    谢仙君这才放过了他,捉着他的手肘,轻飘飘带他飞进了精巧的小楼。
    一进楼中,谢秋石便又是鼻头一酸,只见那小楼内的程设与瀛台后山几近相同,四面雕花窗楞,左右薜荔藤萝相伴,楼梯不用木头,而是竹编,辅以彩绘鎏金,对旁人来说有些花哨张扬了,却极对他的胃口。
    少个香炉。他在竹床前走了几步,随口道。
    一只铜鸟香炉蓦地出现在床头,把谢仙君和灵镜都唬了一跳。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谢秋石反应过来,对着空气大叫道:燕赤城!你个小王八羔子躲在哪里?
    四面只传来他自个的回音,他拍了拍灵镜的肩膀,让他和自己一起喊:
    燕赤城!给你爷爷滚出来!
    灵镜:
    燕赤城!再不出来,我叫仙兵打你板子!
    灵镜:
    他喊了两声便觉得没趣了,发现灵镜在一旁只跟着对口型而不出声,更是气从中来,抬起脚就往灵镜屁股上轻踢了一脚。
    仙君!灵镜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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