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用力摇起了头,她当了二十年鸨母,什么荤话都没吓到过她,这当儿却觉得这弱冠仙人寥寥数语要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你也不懂,是不是?谢秋石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甚至自以为体贴,绿眼睛骨碌碌转了圈,最后落在鸨母的腰间,一只素手忽然就贴上去,不如我们照着这画儿研究一下,我身上的玩意儿我知道行不行,你身上的我没有,你让我看看
大婶儿瞪大了眼睛,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腥臭味弥漫开来。
诶哟!谢秋石大叫着跳开,怨道,你就算不愿意,说就是了,何必尿我身上,我最烦那味道!
说着他脚步一点,跳上窗沿便要出屋,临走时他脸上的惊、笑、好奇、无奈都消失了,谢仙君有一瞬间像一张白纸,下一刻又变成了一个板着脸的生气神仙。
一朵幽蓝色的仙咒从他指尖弹开,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鸨母的喉咙,大婶儿脸上的如释重负尚未散去,嘴角僵硬地抬着,眼睛里带着水光。
秦灵彻这回没骗我,谢仙君伸手碰了碰大婶一下子冷下去的手腕,喃喃道,出其不意些,心里头更松快。
三个时辰后,吞天府自上而下,只余下漫山遍野的横尸焦骨。
谢秋石一身白衣尽数染红,血沿着扇骨滴下来,滑进他的手腕里,他一甩,皮肉上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此行唯一战利品便是那一本逍遥沧江夜戏长,他最后也没找到愿意陪他研究的人,只好将就着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一页页继续看。
许书生和刘氏从船上滚到床上,在滚进院子上头的青苔大石、院子下头的桥畔水草,从横着到竖着,再到把本子斜着都看不出姿势的古怪动作,衣服由少变多再变少,最后赤条条如两个初生之物,白花花落在花草丛中。
谢秋石起初还能笑着看,看到后头越看越安静,他忽然想到燕赤城咬他的情景,又想到秦灵彻说的话,他说:燕赤城若想离开大修罗道,便得放弃他的权柄。
他不来找我,许是不肯。他看着自己满身的鲜血,一股酸胀忽然从胸腔里窜出来,这种酸胀从老鸨变得冰冷时便埋在他胸口,大火焚城时变得又凶又烈,此时终于一股脑涌到了他的脸上,叫他的心头空荡荡的发慌,我得,我得去问问他他若是真不肯,我就再也不去见他。
第113章
谢秋石一身血衣也未换,近了山门反倒有几分莫名的情怯,绕了一圈,没走正门,而是腾云驾雾,沿着后山悬崖攀援而上。
一走进后山,他便觉察出几分不同寻常来,满山遍野弥漫着清甜馥郁的花香,与燕赤城身上的草木凛冽不同,那气味甜美甘醇,浑然是另一种风情。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屏住呼吸,第一眼看见的不再是葱郁爬藤,而是一对相伴而飞的黄蝶,再往前去,蜂声嗡嗡,倒像是一座山的虫蚁都穿破冻土,活了过来。
好一个燕赤城。他心想,我不来的这许多日子,他倒是过得异常快活。花也侍弄起来了,蝴蝶也扑腾起来了。
谢仙君掸了掸袍袖,撩开藤萝绿蔓,尚未挪步,便听得里头传来女子爽利的笑声,接着燕赤城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总之没少了半点愉快。
谢秋石?燕赤城忽然提高了声音,清清淡淡地道,怎么不过来?
这一声与寻常无甚不同,燕赤城的模样也依旧俊美冷淡,眼角眉梢略柔和了一些,却不像是因为他。
与仙人相对而坐的是个女子,黛眉红唇,俊秀冷艳,自是那袭人花香的来源,只见那女子身上赤裸,大片冰雪肌肤曝露在外,肩上单单罩着燕赤城的一件外袍,修长细腻的双腿交叠着,大方自若,瞧见他不请而来,也没半点窘迫,只是抬眉一笑,转头问道:这就是瀛台山的主人?
燕赤城颔首,微不可觉地侧了侧肩膀,挡住了谢秋石大半视线。
谢秋石的脸一下子冷下去:这是谁?
未等燕赤城开口,那女子便道:我叫燕朱眉。山主人,我该怎么叫你?
你何须叫我?谢秋石直勾勾地道,这里只有你们和我。你喊一声哎、喂,喊的不就是我?
燕朱眉讶然,转头看向燕赤城:仙界中人,便是如此交谈的么?
燕赤城长叹摇头,幽深的目光柔和下来,柳絮般飘落在谢秋石身上,紧接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谢秋石一身斑斑驳驳的脏衣服,脸上花猫似的点点血迹,一双绿眼睛好像再也承不住满池春波,积了云、下了雨,眼泪溪水一般,安安静静地淌下来。
谢秋石也没弄懂自己的眼睛怎么又不争气起来,他上次这般丢人还是在秦灵彻眼前,效仿着人间幼童靠哭扯来讨要东西,这次却是全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不觉鼻酸喉哽,只感到凉飕飕的水沿着皮肤滑下去,就像石头上滴下来的露水,冰冷无情、啪踏啪踏地砸在手臂上。
我可能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谢秋石呆呆地想。
燕朱眉。燕赤城忽道。
燕朱眉闻言会意,啧啧两声,足尖一点,身形一飘,俶尔远去。
谢仙君抽抽搭搭的声音逐渐停下来。
燕赤城这才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仙君动了动唇,又立刻闭了嘴,眼珠子一瞪,哽着嗓子道:你和谁说话呢?
燕赤城无奈叹道:秋石。
这地儿有了旁人,我又怎么知道你在和我说话呢?谢秋石轻声道,再说,有旁人陪你说话了,你大概再不会稀罕我的声音,我也不必再来此地,这世间又只有秦灵彻一个混账东西需要我了,我得回他那御座下哀哀乞怜去。
燕赤城一时啼笑皆非,修长的指尖滑进谢仙君柔软的黑发中,轻柔地按捺抚摸着,触及颊边那点濡湿时,他眼底的笑意荡然散去:燕朱眉是我同根同胞之妹,她不会在此地滞留。
谢秋石傻傻地抬起头,张开的嘴唇一时半会合不上,好半天才讷讷道:她要去哪里?
去人间,去仙界,去鬼道。燕赤城徐徐道,语调漫不经心,一切可成大业、兴名誉、立碑坊的地方。
谢秋石并没弄明白燕朱眉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扑腾翅膀般眨着眼睛,任水珠从已经干涸的眼眶里都下来,语调不自觉间上扬:那,那这里,仍是只有你和我么?
燕赤城安静地点了点头。
谢秋石欢呼一声,扑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接着就想投石般落在燕赤城怀里。
燕赤城揽着他往里走,他如往常一样,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边把身上的血衣污鞋往地上蹬,最终只穿着纯白的亵衫跟着燕赤城走到绿荫深处。
席地坐下的一瞬他忽然想起逍遥沧江夜戏长中那一番景象,脚底心又微妙地痒了起来。
他忍不住抬起小腿,轻轻踢了踢燕赤城锦袍之下的足踝。
谢秋石?燕赤城蹙眉问道。
我嗯谢仙君张了嘴,却又不知道话该如何出口,僵硬了片刻才笨拙地编出一个话题支开去,秦灵彻说你一日不放弃身份地位,便一日离不开大修罗道你的妹妹怎么走得这么轻松自在?她和你有什么不同么?
燕赤城听得天帝之名,眉心褶痕更深,只是仍然耐心地道:朱眉与我并无不同,只是她决不愿受拘于一隅,她甘愿赤条条下凡托生,从头修炼,一件件找回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无到有,新创一片天地。
谢秋石一怔,疑道:你为何不曾想过这样?这么多年,你从未想离开这一个角落么?
燕赤城闻言轻叹一声,浓黑的双目顺势垂下:在这里,在那里,又有什么分别?仙、人、鬼,又有什么分别?但凡有灵,便受欲望所驱策,我立于高崖俯瞰尘世,看仙,看人,看鬼,各个所称道义不同,所证心迹不同,所为究其原因却仍只有一个欲字,我纵使遍行天下,所见所闻与我脚下哀哭攀援的恶鬼凶汉、血池肉泊,又哪有半点不同?又何来半点意趣?
谢秋石懵懵懂懂听着,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却仍未解其意,他歪着头默念了一遍,最终只牛头不对马嘴问了个唯一感兴趣的问题:那你呢?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
我曾经自然没有。燕赤城道。
谢秋石啊了声,不安地动了动。
他再粗心大意,也没法忽视了曾经这两字,思及上回种种,他忽觉双颊烧起来,忍不住往前挪了挪屁股,坐到了燕赤城眼前,小声问:曾经吗?
燕赤城垂眉:嗯。
他又往前倾了倾,想起上次学的咬人动作,又想起红帐香的绘本,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接着,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上了燕赤城的嘴角。
这回他没咬,只是轻轻贴着。
燕赤城幽黑的眼里闪过惊愕的光芒,谢秋石便知道这次自己是学对了,他没松开嘴,只就着姿势,含含糊糊地问:现在有了,是吗?
嗯。
他退开嘴,脸颊泛着新奇的粉红,嘴角快翘到了天上。他又咬了燕赤城一下,追问: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燕赤城的嗓音变得低沉,他沙哑又确定地回答:是这个。
谢秋石又一次滚进了他的怀里,这一回,他像燕赤城上次做的那样,像绘本里画的那样,咬开了仙人的嘴唇:那你愿意跟我离开这儿吗?
放弃一切,跟我离开这儿?
第114章
燕赤城跟着谢秋石到了瀛台山正厅,默不作声地看着作鸟兽散的仙童仙仆。
他垂首瞥了眼自己的左手,只见一道暗金色的纹路有如活物般沿着他的掌心流动,淌过之处,皮肤像枯树一般龟裂开来。
他拢起手掌,掩进袖中。
谢秋石拎着一柄折扇东敲一下西拨一下,指着香炉介绍说是烧火的,点着玉像说是吓鸟的,胡乱绕着前堂走了一通,从桌角下翻出一簿泛着黄的旧册子。
燕赤城挑了挑眉。
谢秋石拎着那本破破烂烂的簿册,盘膝坐在蒲团上,只见册子封皮上草草写了瀛台两个大字,打开一看,挠了挠头,随手抛给了燕赤城。
燕赤城粗略翻了翻,便知这是本载录瀛台山众仙姓名英迹的仙名册,他动作一顿,抱臂道:你要我入你瀛台山门下?
嗯?你不愿意?还是你想去别人门下?谢秋石瞪圆了眼睛,不解道,你在我门下,虽只能听我的,但也只用听我的,从此之后,在我领地之上,你可来去自由你不跟我还想跟谁?你想随了哪家的姓?跟在哪个外人身后服侍?还是你想等你妹妹三千年修炼成仙再跟她?还是三万年?
他越说越恶狠狠,一连串问题一泄珠子般叮叮咚咚砸燕赤城脸上,燕赤城瞧得有趣,叩了叩手指,笑着指出:朱眉天赋异禀,三十年就够了。
谢秋石闻言更气,整张脸都拉了下去,扭头不想理他,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斜着眼睛往回去偷看,小声细语地问:你真的等她?她没有山头。
尾巴都耷拉下去了。燕赤城含笑摇头,也俯身在谢仙君身边的蒲团上坐了,仙名册摊在膝上,问:可有纸笔?
谢仙君还在气他,哪里知道什么纸笔,随手抓过一只香炉,攥着燕赤城的手指往里一点,古灵精怪地说一声:喏。这可不就是。
燕赤城无奈垂首,撩起衣袖,指尖点落在名册之上,却没留下半点痕迹。
怎么不写?谢秋石眉头拧起来。
你才是山主人,你亲自写,才做的了数。燕赤城叹了一声,染黑的手指冲谢仙君勾了勾,过来,小脏猫。
你才脏呢!谢秋石大叫,飞快地蹦开,看了看自己洁白玉润的手指,又愁眉苦脸地看着燕赤城指尖的泥灰。
你不过来,我就不写了。燕赤城道,手指冲他的脸颊比了比。
谢秋石怒道:还没进我门来,就已赖上我了!
他盯着簿册的眼神几乎要将那页纸烧成灰,紧接着,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那素缎鞋头往地上一点,他整个人便好像一只扑蝶的猫儿般跳了起来。
燕赤城只觉身后一暖,未及回首,便感到一双温暖的手臂从后抱住了自己的腰身,谢秋石的脑袋从他肩头探出来,笑嘻嘻地冲他做鬼脸,细软的发丝挠痒似的盘旋在他的颈侧。
他一愣神,谢仙君已然趴在他背上,拉长了身子把着他那双沾了泥灰的手,一笔一划,在纸张上七歪八斜地写下燕赤城三个字,这字软得和此刻的谢仙君本人一般,活像一蔓墙头探出的紫葳。
城字最后一笔刚落下,一阵金色的火光忽然跃过,将这三个字吞食殆尽,火焰熄灭时,纸业复又光洁如新。
谢秋石目瞪口呆:这回又是什么把戏?
燕赤城思索片刻,摇头道:我的名姓与秦灵彻一样,是天地所赐,恐怕你尚无权写它。
我无权写它?谢秋石惊怒,我可是石头,生长在天地间,与天地同生同长,天地能做的事,我又怎么不能做了?
他气得脸色泛红,人也不趴燕赤城肩上了,燕赤城顺势把他揽到身前,右手反手包裹住他的手腕,细细抚摸着,温声道:你如何不能做?只是天地小气得很,它起的名字不肯叫你用,你起的它自然也管不着。你与其和他置气,不如亲自来给我起一个名字。
谢秋石闻言一愣,狐疑地看向他:这管用么?
我的姓名,是约束我行性的称号,燕赤城没有抬头,只摩挲着他的手指,慢悠悠地道,声音中甚至藏着隐约的轻傲,只要我认,便有用。
谢秋石轻轻地动了一下,他们的右手不知何时早已十指交缠,那烟灰蹭得分不清彼此,他缩了缩手掌,一股热意从掌心爬上来,鬼使神差地,他又想起怀中那出逍遥沧江夜戏长。
我又怎么会起名字。他喃喃地说,自言自语一般,我从前都不叫别人名字。
但你叫我。燕赤城单手揽住了他的腰,谢秋石,你喜欢叫我吗?
谢秋石啊了一声,喜欢两字在喉咙口滚了一圈,但这从前极好出口的两个字,此时却像颗圆枣一般梗在嘴里。
他懵懵懂懂地抬起眼,撞上燕赤城鸦黑的眼睫,他忽然知道燕赤城也不是在等他说那两个字,他福至心灵地凑过去,亲了亲燕赤城的嘴唇。
燕赤城回了他一咬,然后他们挤在狭小的蒲团上亲起来,燕赤城不动松一般盘膝坐着,单手箍着谢秋石拉长的后背,叫他贴着自己的胸膛;谢秋石倒是一会挪挪屁股,一会缩缩腰,喉咙里呜呜的没停下来,好似一株古树上生接了一枝桃花,风一吹便乱颤着摇得满室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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